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赫塞以抒情的筆調,描寫一個青年追求自我的心路歷程。
自第一次世界大戰起,便像德國文學大家托瑪斯‧曼所言,如「電擊般」影響了全世界無數的青少年,直到今天。
青春的追尋,是不斷的遵循與背離,只為了走入最深的自我;選擇飛行,只因為不想變成人行道上的化石……。
收錄台灣首次披露的赫塞後語,全書德文原書翻譯,重現經典。
我的青春期是從這一本書開始的。──柯裕芬(作家)
它啟發我少年的心思,更加促使我走上文學之路。──陳玉慧(作家)
書裡面的少年活脫就是一個死去的我。──鍾文音(小說家)
各界推薦
名人推薦:
推薦文1
毀壞舊世界、尋找自己的新世界 ◎楊照(作家)
我讀到的第一本赫塞作品,是《徬徨少年時》。國中的時候,一段日子裡我每天將鬧鐘設定在五點半,叫自己起床,坐到書桌前,點亮檯燈,在白花花的燈色下,一個字一個字、一行一行讀《徬徨少年時》。
不是因為對書中內容有強烈的領悟,所以那麼認真耽讀。不是,每天早起利用上學前時間讀,正因為我讀不懂《徬徨少年時》。
那種年歲,讀不懂的書多得很。沒有人幫我們準備「推薦書單」,更沒有人給我們「指定書目」,書是自己在國際學舍書展會場裡瞎逛時碰到的。一本書要花掉半個月的零用錢,所以就算買了發現讀不懂,也不能、不會輕易放棄,必須努力硬著頭皮讀,把買書費去的錢讀回本來。
不過苦讀眾多讀不懂的書的歷程中,《徬徨少年時》不太一樣。我很清楚自己的不懂,卻深深被那一行行無法確切了解的文字吸引,一直讀下去。沒有其他書帶來的「不懂的痛苦」,反而是一種神秘、奇特的「不懂的愉悅」,我之前不曾體會也無法想像的一種樂趣。
那種樂趣的強度,甚至不亞於我當時自認最熟悉、最輕鬆的另一種閱讀——每天從同學手裡接來一本本薄薄小小的武俠小說,在課堂上夾入課本裡躲開老師注意,快速囫圇地讀下去。
還要再過很多年,我才明白那些天似亮未亮的清晨,自己到底在幹嘛,到底從赫塞的書裡讀進去了什麼?也進一步才明白,對我的成長,赫塞小說和武俠小說之間存在著什麼樣的關係。
高中時,我隨手從書架上取下《徬徨少年時》,一翻開就看到這樣一段:
「每個人都必須為自己找出被允許的和被禁止的事物——找出對他而言是禁止的事物。……有些人疏於思考,懶得為自己的行為把關,他只要不違反別人規定的禁令就行了,因為這樣他可以過得很輕鬆。還有些人在心目中有一些自己的法則:有些事情,雖然正經體面的人天天都在做,對他們來說卻是禁止的;還有一些事情,對他們來說是允許的,卻常常被一般人所厭惡。每個人都必須為自己所為負責。」
我的天!我從來不記得曾經在《徬徨少年時》裡讀過這段話,然而這不就是我每天掙扎在思考的嗎?尤其是面對學校從頭髮到褲腳無所不管的規約,我不是天天都在拉鋸掙扎著,不願服從卻又必須找出自己不服從的理由嗎?而「為自己所為負責」不正是歷經拉鋸掙扎,我自豪艱苦得到的答案嗎?
原來早已經在《徬徨少年時》裡。我連忙再翻,翻到辛克萊畫了一隻雀鷹寄給德密安的那段,我完全不記得德密安會不會收到那幅畫,會怎樣反應,急急地讀下去,讀到那張神秘紙條上寫的:「一隻鳥出生前,蛋就是他整個世界,他得先毀壞了那個世界,才能成為一隻鳥。」
原來如此。高中的我,每天困擾自己,讓大人頭痛,衝動又衝突地做著的,原來就是這麼一回事。我試圖毀壞自己原有的世界,必須毀壞了那個世界,我才能看到外面另外一種光,才能伸伸看自己的背上是不是長了翅膀,長了什麼樣的翅膀。
透過赫塞的比喻,我發現了自己在哪裡。我已經將原本的蛋殼粗暴地打破了,再也拼不回一點點舊有的樣子,卻赫然察知自己身上還沒有可以飛走的羽翼,更糟的,自己完全不曉得從蛋殼裡出來了要飛去哪裡。
對於「自己要的生活」的理解、想像,九成九是空洞、虛幻的。為什麼如此入迷於武俠小說?因為武俠小說徹頭徹尾不像現實,武俠小說描寫的那種異類世界,提供我們最強烈的刺激,對我們說著:你看你看,有人可以這麼厲害,有人可以這樣活著!以大俠的姿態活著,當然比做個苦悶無能的中學生,好上百倍千倍!
武俠小說幫助我們鄙視現實,幫助我們打破那看似堅硬,實則脆弱的蛋殼,然而武俠小說卻不可能幫助我們打造翅膀,更不可能幫助我們選擇張開翅膀後飛翔的方向與路徑。
武俠小說九成九的內容是空洞、虛幻的。不過還好,另外有不空洞、不虛幻的那麼百分之一內容。武俠小說建立在英雄氣慨與朋友義氣上,這點不會是虛幻的。高中重讀後,我發現《徬徨少年時》也是建立在英雄氣慨和朋友義氣的真切基礎上的。
父母、家庭、學校、師長,都是構成蛋殼的一部份,啄破蛋殼,也就無可避免拒絕、推遠了他們。這是成長最痛苦的一段經驗。辛克萊體驗過,那光的世界與暗黑世界的矛盾掙扎,我們也經歷過。在最深的困惑中徘徊,還好有德密安拯救了辛克萊,德密安是個英雄,更重要的,德密安是個朋友。
我不能不慶幸,在那懵懂卻又關鍵的年代,一邊讀《徬徨少年時》,一邊讀武俠小說。別人眼中相去十萬八千里的作品,對我而言,卻同樣發散著英雄與友誼的金亮。我讓自己走進那份溫暖卻絕不刺眼的輝光中,結識了一群同樣讀赫塞又讀武俠小說的朋友,一同反抗著威權時代的種種拘執,也一同摸索著人生其他可能性,終於飛起來,每個人朝自己意欲的方向勇敢地飛。《徬徨少年時》和那眾多繁雜甚至叫不出書名的武俠小說,加在一起教會我們憑藉友誼充實取暖,再憑藉這溫暖化成的力量,忍受孤獨,持續勇敢地探索自我。
推薦文2
我們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個「徬徨少年」 ◎鍾文音(小說家)
少女時期讀赫塞的《徬徨少年時》,印象最深的情節是少年「我」被「克洛摩」威脅的情節,閱讀時,我懷抱著很大的同理心與同情心。
彼時,我很能體會這種氛圍。因為在同儕中許多人也曾為了博取注意,有過吹噓的經驗。比如基於「討好」心態,還曾買許多白紙免費發送給同學,然後吹噓家裡是開文具店的,白紙多的用不完。那時候上學最怕遇見會扯女生頭髮會捏痛女生臂膀的一個超齡大姊大,為了讓她不欺負我,我得賄賂她。直到她轉學了,我才鬆一口氣。現在回想,那不過是小二小三的年紀而已啊,然而社群裡「大欺小」的結構從來和年齡無關,是任何社群都可能發生的。只是長大後,我們的「大欺小」被文明包裝,被成績、被地位、被金錢等等替代了。
因此,赫塞筆下的《徬徨少年時》幾乎就是每個人啟蒙的必經之路,也是每個人的「曾經」,書裡面的少年活脫就是一個死去的我。我們都曾「活在兩個世界」:一個是外面的,一個是裡面的。當然,「徬徨」從來也非是「少年」的專利,我到現在仍然徬徨,仍然有所擔憂。也仍然身處在書中的兩個人物裡:代表邪惡與黑暗的「克洛摩」、代表正直與光亮的「德密安」。赫塞援引《聖經》裡的亞伯與該隱來作為橫跨在這兩個世界的一體兩面性格。少年「我」常在夢中出現的人物反而是黑暗的克洛摩,他反而比較少夢見德密安,似乎赫塞有意指出人心的黑暗力量常大過於正面能量,甚且赫塞一點也不閃躲人心黑暗面這個問題,書中有一段極其發人深省的文字:那些向我宣告童年結束的知覺和夢幻,並不值得敘述,更重要的是,那個「黑暗的世界」、「另一個世界」再度出現了。從前法蘭茲.克洛摩的行徑,原來也存在我自身當中。黑暗已經從其自身滋長了;而德密安從來不曾離開「我」,但「卻沒有對我起任何作用」。
少年「我」為什麼徬徨?赫塞似乎有意指出這「兩個世界」其實都是人不可擺脫的「整體」,黑暗與光亮勢力之不可切割,兩股力量同時運轉在人性裡,也因此人性之脆弱與罪惡是如此地值得同情,徬徨也是不可避免的。
既然這樣,人應該接受脆弱,也不能一味地逃避黑暗的追趕。就是接受這一切的存在,從而才能安然度過。
赫塞是哲思型的作者,他總是不斷地探究靈性,每一段文字或者情節人物的鋪陳都有其深刻的奧義。書的結尾是動人的,「你必須傾聽你的內心,然後你會察覺我就在你的內心。」「命運的圖像就隱藏在一面黑暗的鏡子裡,我只需要俯身去看,便可看到自己……」
《徬徨少年時》像是赫塞藉著少年的書寫回到了過去,他一一抽絲剝繭「型塑自我」的一些蛛絲馬跡與命運出現的轉捩點,在種種細節的回顧裡,他體會與層層領悟,挖掘更深邃的人性多面向,不提出批判,只是靜靜地看著,聆聽著,但卻如此地有力,如此地反璞歸真……透視了人性存有的「兩個世界」,人性也因為處在「兩個世界」的種種掙扎與超越裡,從而才能蛻變出美麗的羽翼。
我們在每個年紀都仍徬徨,因為「少年」不死的舊夢會不時地在午夜夢迴輕扣著我們逐漸老成的心。
於是我們既是書中的克洛摩也是德密安,我們既是亞伯也是該隱。
推薦文3
青春的寓言 ◎柯裕棻(作家)
我的青春期是從這一本書開始的。我受它的影響極大,日後甚至因此而學了好幾年德文。我忘了當時為什麼會有這本書,也許是某一天在書店裡看見這個書名,心裡震了一下,就想也不想地買了。
但是其實我一開始是看不懂的。儘管我生於基督教家庭,熟悉基督教義,十幾歲的孩子抽象思考的能力實在不足,書中的宗教象徵和典故對我而言都還是太深奧了。我整天抱著它啃,試圖從晦澀的文字裡爬出一條理路來。當時我想,若能看懂此書,人生的諸多困惑也許就能迎刃而解了。書中那個風捲殘雲的戰爭時代、文字籠罩的幽暗氣息、充滿神秘主義的對話、難以言喻的複雜——這一切彷彿是青春期的寓言,這一切都令我著迷。
赫塞成功地塑造了德密安,一個明朗沉靜,面目光潔的男孩子,它是令人又敬畏又渴望的理想典型,他代表了自我追尋的終極目標。他其實就是自我。
當然,那些年裡我懵懵懂懂一知半解,將這本書翻了好幾遍。當我終於理解赫塞寫這本書的時代背景和他意欲批評的文化問題時,我已經將當時赫塞全部的中譯作品看完了。我彷彿像男主角追尋德密安似的,懷著困惑的熱情不斷讀著赫塞,就這麼長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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毀壞舊世界、尋找自己的新世界 ◎楊照(作家)
我讀到的第一本赫塞作品,是《徬徨少年時》。國中的時候,一段日子裡我每天將鬧鐘設定在五點半,叫自己起床,坐到書桌前,點亮檯燈,在白花花的燈色下,一個字一個字、一行一行讀《徬徨少年時》。
不是因為對書中內容有強烈的領悟,所以那麼認真耽讀。不是,每天早起利用上學前時間讀,正因為我讀不懂《徬徨少年時》。
那種年歲,讀不懂的書多得很。沒有人幫我們準備「推薦書單」,更沒有人給我們「指定書目」,書是自己在國際學舍書展會場裡瞎逛時碰到的。一本書要...
章節試閱
兩個世界
我的故事就從一段經歷開始講起,當時我十歲,正在我們小城裡的拉丁文學校念書。
回憶中,昔日的種種氣味迎面襲來,愉悅夾雜著敬畏的苦楚,令我內心激動:暗沉的巷弄,明亮的房子,鐘塔和鐘聲,人們的面貌,舒適溫暖的房間,秘密、陰森、恐怖的房間。狹窄、溫熱,兔子和女僕的氣息,還有家用常備藥和乾果的味道。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就在那兒交錯,各自運行,一如宇宙的兩極——白晝與黑夜。
父親的房子構成其中一個世界,嚴格說來,應該是父母親兩人的組合。我對這個世界泰半熟悉,它意味著母親和父親、慈愛與嚴格、典範與學校。這個世界充滿柔和的光澤、明亮與整潔;愉快輕柔的談話、乾淨的雙手、清潔的衣服、良好的習慣,也都屬於家中這個世界。在這裡,人們早晨要唱讚美詩,每年會慶祝聖誕節。這個世界筆直地指引著未來的道路:義務和責任、愧疚和告解、寬恕和良善的決心、愛與尊敬、聖經的話語和智慧。人們必須堅守這個世界,生命才能明確、美好且有條理。
與此同時,另一個極端的世界也在這個家裡運轉。那是一個全然不同的世界——它的味道不同、言語不同、承諾和要求也不同。那裡有女僕和工匠、妖怪故事、醜聞和謠言;各式各樣奇特、誘人、驚悚、撲朔迷離的事物:屠宰場、監獄、醉漢、罵街的女人、生產的母牛、跌倒的馬等等,還有關於盜竊、殺人、自殺的傳聞。鄰近巷弄、隔壁房子裡,隨時上演著野蠻且殘酷的畫面,令人好奇又害怕。警察、流浪漢,醉漢打老婆,傍晚時分成群從工廠裡湧出來的少女,對人施咒的老嫗,藏匿在森林裡的強盜,被逮個正著的縱火犯。一個鮮明的世界,充滿活力,散發迷人的芬芳,生氣盎然,與我父母生活的屋子大相逕庭。這實在很不錯,讓我們這裡不僅有和平、秩序和寧靜,有義務和良知、寬恕與愛,更棒的是,還有其他事物:喧鬧和刺耳、陰森與暴力,即使想要逃離的話,也只要一下子就可以回到母親身邊。
這兩個世界彼此分隔,卻又緊密相鄰,真是奇特!例如家裡的女僕麗娜(Lina)來說,當她坐在客廳門邊,和我們一起晚禱,嘹亮地唱著聖歌,乾淨的雙手放在平滑的圍裙上,她完全屬於父母親、屬於我們、屬於光明與正直的世界。然而,到了廚房或木棚裡,當她對我敘述無頭男子的故事,或在肉攤前跟鄰婦吵架,她則歸屬於另一個被神秘籠罩的世界。這種情形也發生在所有人身上,尤其是我。沒錯,身為我父母的孩子,我屬於光明正直的世界,但眼耳所及,處處可見另一個世界,甚至置身其中,即使它對我而言既陌生又可怕,常常感到良心不安。有時候,我甚至寧願活在被禁止的世界;重返光明,反倒像回到不那麼美好的地方,乏味、枯燥又無聊。
有時候我很明白,我的人生目標是以父母親為榜樣,那會是光明與純潔,優越且規律。然而,通往目標的路途還很遙遠,在那之前,必須先讀完中學、進入大學,參加各式各樣的測驗和考試。而且,這條途徑多半得穿越黑暗的路段,人往往就此留連忘返,甚至沉迷其中。所有浪子回頭的故事情節莫不如此,閱讀這些故事,曾讓我深深著迷。在這種故事中,把返回父老身邊與回歸良善,描寫得如此撫慰人心及了不起,讓我完全相信這就是唯一的正道,值得人們追求。然而,那些有關邪惡和迷惘的描述,對我卻更具吸引力。說句老實話,有時候我對於浪子懺悔、回頭是岸的結局,簡直感到惋惜。然而沒有人會這麼說,也不敢這麼想,頂多把它當成一種預警和可能性,埋藏在意識的最底層。就像說到魔鬼,我很可以想像它潛伏在馬路下面、混跡在市集或酒館內,但不論偽裝或者現形,都絕不會在我們家裡。
我的姊妹同樣屬於光明的世界。我時常覺得,她們在本質上更接近父親和母親;她們比我更好、更有教養、更完美。她們有缺點和壞習慣,但在我看來並不嚴重,跟我的情況不同;我與邪惡的接觸,充滿沉重的壓力,飽受折磨,我比她們都還要接近黑暗的世界。我的姊妹跟父母相似,值得體諒與尊敬。假如跟她們吵架,事後總會自責不已,自認是個麻煩製造者,應該請求她們寬恕。因為損及我的姊妹,就等同損及我的父母,還有損及良善與高尚。有些秘密,我寧願告訴最墮落的街頭無賴,也不能夠讓姊妹們分享。
在凡事如意的日子裡,當一切光明且感覺正確時,跟姊妹們玩耍真是愉快。跟她們在一起,看著自己置身於一個正確、崇高的假象中,感覺相當美好。當天使的感覺,應該就是這樣吧!這是我們想像得到的最高境界了,天使甜蜜且美妙,被光明的聲音與香氣所圍繞,有著過聖誕節的幸福。啊,這樣的時光是如此難得!通常在玩的時候,明明是一些大人允許的無害遊戲,我卻突如其來的亢奮、激動,讓姊妹們難以招架,最後演變成爭吵和不快的局面。而只要我一發怒,情況就變得很恐怖;我會口不擇言地說出當下即後悔的髒話,做出令自己良心不安的惡劣舉動。接下來,便是懊惱的時刻,我只能痛苦地請求原諒。然後光明重現,恢復到數小時或片刻前的平靜以及感恩的溫馨。
我在拉丁文學校就讀,市長和林場主任的兒子和我同班,他們有時候會來找我玩。他們任性、蠻橫,卻都還是良善、正派世界裡的一份子。我們或多或少瞧不起附近的一些孩子、瞧不起公立學校學生,但不表示從來不和他們接近。我的故事就要從他們其中的一位講起。
一個閒暇無事的下午,當時差不多十歲的我,和兩個鄰居孩子一起閒晃。隨後,一個高大的男孩也來插一腳,他約莫十三歲,強壯且粗魯,是公立學校的學生,裁縫師的兒子。他的父親是個酒鬼,一家子聲名狼藉。我認得這個法蘭茲.克洛摩(Franz Kromer),我很怕他,內心並不希望他來加入我們。他的舉止儼然一個成年人,還會模仿工廠年輕學徒的動作和說話的方式。在他的指揮下,我們緊靠著橋墩往下走到河邊,躲進第一座橋拱下方。河水緩緩流動,河面和橋拱之間的狹長河岸上堆滿垃圾、杯盤碎片、各種破爛舊物、散亂成捆的鏽鐵絲,還有各式各樣廢棄物。這裡,偶爾還可以撿到一兩樣有用的物品。
法蘭茲.克洛摩下令在這段河岸搜尋,要我們把找到的東西交給他。他檢查以後若不是佔為己有,就是丟進水裡。他特別指示留意鉛、黃銅、錫製的東西;找到了,他就通通往自己身上塞,連一把老舊的牛角梳子也不放過。跟在他身旁,老讓我惴惴不安,並非為了父親若曉得這件事,一定會禁止我跟他來往,而是因為我害怕法蘭茲這號人物。然而我很高興他沒有排斥我,對待我就像對待其他同伴一樣。他發號施令,幾個孩子遵從行事,似乎是大家長久以來形成的相處默契。即使今天是我第一次跟他在一起,也不例外。
最後,我們一起坐到地上,法蘭茲往水裡吐口水,樣子看起來就像個大人;他從門牙縫把口水噴出來,每次都能正中標的。接著,大家開始閒聊,個個拿出各式各樣的英雄事蹟和惡作劇來吹噓炫耀。我沒搭腔,卻擔心自己的沉默會惹來側目,也引起克洛摩的不滿。我的兩位同伴從一開始就特意跟我保持距離,盡量往法蘭茲靠攏。我感覺自己成了異類,對他們而言,我的穿著和舉止儼然是一種挑釁。我是拉丁文學校的學生,是個仕紳的兒子,法蘭茲不可能喜歡我。至於其他兩位,我覺得,只要一有狀況,他們肯定會出賣我,棄我於不顧。
出於畏懼,我終於也吹起牛來了。我編了一個偉大的強盜故事,把自己塑造成英雄。我說,有天夜裡,我和同伴溜進街口磨坊的果園裡,偷走滿滿一整袋的蘋果;不是普通的蘋果,而是上等的萊茵特蘋果和金帕爾美蘋果。為了脫離迫在眉睫的險境,我藉著捏造的故事尋求庇護,更怕話一停可能陷入更糟的情況,於是竭盡所能地發揮了說故事的能力。我說,我們其中一個人站哨,另一個人從樹上丟蘋果下來。裝滿蘋果的袋子重得不得了,以致於不得不倒出半袋蘋果。不過,半小時之後,我們又回頭把剩下的半袋蘋果也拿走。
說著說著,我越來越進入狀況,甚至對自己的口才暗自竊喜。講完了故事,我期待獲得一些掌聲。兩個小傢伙悶聲不響,觀望著,法蘭茲.克洛摩則半瞇著眼睛盯著我看,語帶威脅地問:「是真的嗎?」
「是的。」我說。
「千真萬確?」
「沒錯,千真萬確。」我抬頭挺胸地保證,內心卻怕得要命。
「你可以發誓嗎?」
我非常驚慌,但立即答應了。
「那麼你說:老天爺作證!」
我說:「老天爺作證。」
「那好吧!」說完,他轉身離開。
我以為沒事了,看到他起身要回去,還很高興。我們爬回橋上時,我小心翼翼地說,我必須回家去了。
「不用這麼急,」法蘭茲笑著說:「我和你走同一條路啊。」
他慢慢地往前晃去,我一步也不敢開溜,而他的確朝我家的方向走去。到了我家前面,一見熟悉的大門、粗重的門把、映照在窗櫺上的陽光,以及母親房間的窗簾,我不禁深深舒了一口氣。喔,回家了!喔,回家多麼美好、幸福,回到光明、回到和平!
我迅速地開了門溜進去,就在準備把門闔上的片刻,法蘭茲.克洛摩也跟著擠了進來。磁磚砌的甬道上冰冷幽暗,些許陽光從院子裡透進來。他站到我身邊,一把抓住我的手臂,小聲地說:「喂,不要那麼急!」
我驚恐地看著他。他的手勁之大有如鐵一般堅硬。我不知道他有什麼意圖,他是想要揍我?我心想,假如這時候我放聲大喊,會不會有人從樓上衝下來救我?但是,我放棄了。
「什麼事?」我問:「你要做什麼?」
「沒什麼。只不過還有一些事得問你。其他人不需要知道。」
「真的嗎?好,你還想知道什麼?我得上樓去了。」
法蘭茲壓低聲音說:「你知道街角磨坊旁邊的果園是誰的嗎?」
「我不知道。磨坊主人的吧。」
法蘭茲一把摟住我,把我緊緊靠近他,我不得不正面看著他的臉。他的眼神帶著凶氣,微笑得有些邪惡,臉上滿是殘暴與威力。
「好,小子,我可以告訴你誰是果園主人。我老早就知道有人偷蘋果這件事,我還知道果園主人說過,只要有人揪出偷蘋果的小偷,他就獎賞兩馬克。」
「天哪!」我呼喊著:「你該不會跟他說這件事吧?」
我感覺得到,想要喚起他的榮譽以求情是沒有用的。他來自另一個世界,對他而言,背叛不算是罪。這一點,我完全可以了解。在這種情況,來自「另一個」世界的人,反應跟我們不一樣。
「不說?」克洛摩笑著:「親愛的朋友,你以為我家開製幣廠?我不像你有個有錢的老爸,我是個窮鬼。假如有機會賺兩馬克,我就得去賺。說不定他還會給我更多。」
他突然放開我。我家的甬道再也聞不到寧靜和安全的氣息,我周圍的世界崩塌了。他要去告發我是罪犯,父親會知道這件事,警察甚至會找上門來。所有驚恐由四面八方逼近,一切醜惡和危險舖天蓋地而來。此時,我沒有偷東西的事實已經不重要了,更何況我還對天發過誓。天啊!天啊!
淚水湧上了我的眼眶。我感覺我必須想辦法贖回自己,於是我絕望地伸手搜尋身上所有的口袋。口袋裡沒有蘋果、沒有隨身小刀,什麼東西也沒有。我突然想起我的手錶。那是一只老舊的銀錶,是祖母留下來的東西。它的指針已經不會走,但我一直把它戴在手上。我迅速取下手錶。
「克洛摩,」我說:「聽好,你不必去告發我,如果你真這麼做,就很不夠意思。我把我的錶送給你,瞧,在這兒;抱歉,除了這個之外,我一無所有。你把這只錶拿去吧,它是銀製的,工很細。只是它有點小毛病,你得拿去修理。」
他笑著伸手接過錶。我看著這隻大手,想它是如此粗暴地對待我,深懷敵意,一意侵襲我的生命和平靜。
兩個世界
我的故事就從一段經歷開始講起,當時我十歲,正在我們小城裡的拉丁文學校念書。
回憶中,昔日的種種氣味迎面襲來,愉悅夾雜著敬畏的苦楚,令我內心激動:暗沉的巷弄,明亮的房子,鐘塔和鐘聲,人們的面貌,舒適溫暖的房間,秘密、陰森、恐怖的房間。狹窄、溫熱,兔子和女僕的氣息,還有家用常備藥和乾果的味道。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就在那兒交錯,各自運行,一如宇宙的兩極——白晝與黑夜。
父親的房子構成其中一個世界,嚴格說來,應該是父母親兩人的組合。我對這個世界泰半熟悉,它意味著母親和父親、慈愛與嚴格、典範...
推薦序
我是德密安 ◎陳玉慧
我第一次看到赫塞,覺得他比較像《知識與愛情》(Narcissus und Goldmund)裡那個自戀的人,那時,他已經不再流浪,住在瑞土蒙他紐拉山區(Montagnola),過著隱居內向的生活。而我就像《流浪者之歌》的悉達多王子,在人生中已遇見太多智者,他們以不同的面目向我揭示人生道理,訪問赫塞時,我揹著登山袋,手臂上夾著一本他的書,我還年輕,才第一次離開南美的家鄉。
抵達瑞士時,是一九五一年六月,我在伯恩打聽時,發現很少人知道赫塞的住處,然後我終於到了盧加諾(Lugano),我一路搭乘巴士,沿路都是盧加諾湖和山頂上仍是白雪的阿爾卑斯山,巴士沿著山路蜿蜒而上,逐漸開進小巷子裡,最後便是終點站了,我問一位跟我一起下車的年輕女子,赫塞家在那裡?她說她便是赫塞的管家,要我跟著她走。
當我們走住花園時,天色已黑,花園門口貼著拜絕訪客(bitte keine Besucher)的告示,我們走過長廊,外面是一條小路和高高的樹木,房前還有另一個告示,後來我才知道那是引自《孟子》的德文翻譯。
這是一位不知名智利作家半世紀之前的赫塞之旅,那次旅行改變了他一生。
有人走出來問他為何要見赫塞,他把赫塞的西班牙翻譯本和他自己的書遞給那人,那人要他坐在客廳裡再等一下,他聞到房間裡有濃郁的檀香香味,過了一會,房門打開了,一身全是白衣白褲的赫塞走了出來,把他帶到書房……
我也坐在赫塞的書房,現在是紀念館。樓下盡賣著一些赫塞的書和他的水彩畫作複印品,房子窄小,典型的義式農村建築,當年他的朋友為他蓋的。來紀念館的人不多,現在不是滑雪的旺季,一般人不太來。門口掛著一個禁止動物進入的告示。
赫塞坐在書桌前,我坐在書桌前的沙發,可以望得窗外的Lugano湖和阿爾卑斯山,原來他在此寫作啊,我緊張起來,吞吞吐吐地,我告訴他,我讀過他許多書,受到他的影響,也在寫作。其實,我不該談自己,我該做的是傾聽他。
我傾聽他。
他微笑無語,看著我。良久,彷彿時間已凝固了。他道歉般問我,是否容許他抽點菸?當然,當然,我說。他點燃了菸斗,並看著我:告訴我,你們在台灣學校還學四書、五經、孔子、孟子嗎?是啊,我們還讀,至少我那個年代還讀。
《易經》呢?
也讀一點,但我不甚了了。一本《易經》便可改變世界啊,赫塞看一眼他吐出的雲霧,他話不多,一直帶著微笑,我也報以微笑,緊張的情緒已稍舒緩,我又聞到那檀香味了,原來那是從他身上發出來的香水。他的靈魂似乎屬於東方的,但他的眼睛像畫像上耶穌基督眼裡發出的光芒。他從西方文明中走出來,並且說,不要掉入虛無主義的陷阱,接近佛陀或者是道家思想吧。
我想告訴他:十六歲吧,《徬徨少年時》是我第一本西方讀物,那像甘泉注入荒蕪的少女心境,我在那本譯本上劃了許多線,並且做了筆記。那書啟發我少年的心思,更加促使我走上文學之路。
那本書如何啟發你?他偏著頭看著我,沒有表情。這本書不只影響了我,這本書從第一次世界大戰起便像「電擊般」(托瑪斯.曼語)影響了無數全世界的青少年,到今天都還是。
那一年,我的父母婚變,年少之我陷入人生徬徨,我的世界並未被善惡之神分裂,我只是恐懼,我還無法明白世界,還無法接受自己和別人,再也無心讀教科書了,因為教科書無法安慰我,如此受傷和不解的心,我在《徬徨少年時》那本書的扉頁上寫下:這世界無端地遺棄了我,而我尚未長大成人。我像讀教科書般在書上劃了許多紅線。
「我只是嘗試著過自己要的生活而已。為何如此艱難呢?」
到今天都是這麼困難,困難並未或減。赫塞先生,即便我已經走上自我的道路,在那條路上,所有人生導師,無論是具體的人或是抽象的道理,都化妝成一種我當下會全然相信而事後卻感到疑惑的樣子,我不可能一個人過日子,我也不能和他人真正和平相處,我同情但沒有真正憐憫,我付出卻也期待回報,我明白但不透徹,自我之路上遍布荊棘,我的思想也經常為幻覺籠罩。
再讀一遍《流浪者之歌》吧?你沒說什麼,但我猜,我揣測你的心思。西方文明的弱點正是因個人主義終極引發的虛無和荒謬,個人最後似乎總是與社會對立,而在東方,善惡並非對立,而是融為一體,那正是你所推崇的境界啊。德密安說,基督教義的上帝是全知全能及全善之神,但那根本上是不足的,只代表人世的一半,你提到阿布拉克薩斯神(Abraxas),那便是象徵善惡合一的神祗。
鳥奮力衝破蛋殼。這顆蛋是這個世界。若想出生,就得摧毀一個世界。這隻鳥飛向上帝。這個上帝的名字是阿布拉克薩斯。
赫塞先生,在讀過《流浪者之歌》後,我感覺,德密安其實和辛克萊是同一個人。我當年一直誤以為自己是辛克萊,但我現在知道,我更是德密安。之於我,我們是同一個人。我便是佛陀,佛陀便是我。
而在多年後的今天重讀《徬徨少年時》,我注意到,少年的我並未真的明白你書中的真意,我從未搗毀那個我所厭棄的舊世界藩籬,我從未有那樣的勇氣破殼而出,我已等待那麼多年,太多年,我不能再等待了。
你不是說,每一件事件的開始便是一個魔術?相信它吧,當你重新開始,一切便會像魔術般地展開新的一頁。而我年紀已經這麼大了,卻仍未找到信心。
「現在你找到了,」赫塞說,他的溫暖笑意逐漸擴散開了。我可以感受到陽光從窗外射進房間裡,剛好落在他的身上,他站起來,陰影霎那間也摭去了一切,他說,「繼續你的路,我祝你所有必要的勇氣。」他要送客了,我隨即也站了起來,我得到的是正是我需要的祝福,我不必擔心那陰影的存在,因為有陰影必有陽光,那是全部的易經,那是全部的中國或東方文化思想:陰陽合一。
「當你下次再來時,我已不在這裡了。」赫塞告別了我,我回憶那股淡淡的檀香,我帶走那股神奇並可以令我重新開始的力量。
山還是依然,山還是山,阿爾卑斯山以依然一樣的神色看著我,而盧加諾湖有千變萬化的思想和表情,也逐漸沉靜下來。
我仍然嘗試要過一個自己要過的生活,而現在已不再這麼困難了。有一天,如果我再遇見赫塞,我會這麼告訴他。
我是德密安 ◎陳玉慧
我第一次看到赫塞,覺得他比較像《知識與愛情》(Narcissus und Goldmund)裡那個自戀的人,那時,他已經不再流浪,住在瑞土蒙他紐拉山區(Montagnola),過著隱居內向的生活。而我就像《流浪者之歌》的悉達多王子,在人生中已遇見太多智者,他們以不同的面目向我揭示人生道理,訪問赫塞時,我揹著登山袋,手臂上夾著一本他的書,我還年輕,才第一次離開南美的家鄉。
抵達瑞士時,是一九五一年六月,我在伯恩打聽時,發現很少人知道赫塞的住處,然後我終於到了盧加諾(Lugano),我一路搭乘巴士,沿路都是盧加諾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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