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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薦序1:一本不要輕估的地誌風土作品 南方朔
北倫敦大學建築及室內設計學院教授哈必遜(Robert Harbison)曾想出過一種「地誌風土小說」(Topographic Fictions)的觀念。
他提出:「雖然歷史小說經常都是從某種惰性化的物質條件下展開,但其中仍有一種特別的類型,那就是把歷史主要視為一種人們意圖努力去克服個人意識與整體文明超個人理念之差距的空間建構,但因文明的理念,其躍進幅度遠遠大過個體的生命,因而它不可避免的總是讓人沮喪神傷;此類作品裡(指十九世紀這方面的多位重要作品)的角色們,遂總是會站到一個多多少少被某種曖昧重量所窒息的點上,宛若那時代是個古老的屈辱,抑制著他的發展。」
因此,「地誌風土小說」無論寫的是他鄉或本地,無論它表現得著重歷史縱深或對瑣碎的耽溺,但它只要一被拉到歷史空間建構的層次,這時候空間被時間穿過,那種「骨董癖式的」(Antiquarianism)的敘述就會愈來愈難以為繼。因此,哈必遜教授遂說道:「歷史乃是對現代人最大的征服之一。而地誌風土小說則呈現出了某種最讓人感慨的對歷史的思考,極端的地誌風土寫實主義企圖把過去的紀錄一直膨脹,讓過去甚至佔領現在的空間;但這卻也讓人產生新的恐懼,恐懼會因此失去更多,失去我們還沒有到的未來,因而會希望將它停止,並將因此而理解到對歷史的覺悟就是對已消失的事物之覺悟,而歷史本身則是要擺脫書本及心靈所給予人們限制的沒有希望的戰鬥。」
哈必遜教授的論旨,其實是在點醒人們,地誌風土文學如果不想讓它變成一種「骨董癖」式的「極端寫實」(Literalism),它就必須去接受時間這個因素的風吹日曬雨淋,它是記載、記憶、變遷,想像著因素之間折磨著人們的流移。不會有靜止不動的地誌風土,要求地誌風土的不變,就會像卡爾維諾在《看不見的城市》裡所說的「佐拉」(zora)這個地方一樣,人們為了要將它永遠記住,永保一致,於是將它封死在觀念裡,最後是「佐拉因此凋萎了,崩解了,消失了,大地已經遺忘了它」。
而在此刻的台灣,我們有根據政治及文學派系性格而劃分的本土與非本土,但真正具有嚴格意義的在地性格之地誌風土文學可真是極為稀有,這一方面固然是泛政治化的時代在作祟,讓人在器識和關懷上趨於狹隘;另方面當然也和文學閱讀及反思的不足有關。這也是當我讀到王聰威所著的《複島》時頗為驚奇的原因。江山多變,終究會有一代代不甘落於窠臼的作者,要從時代制約的條件下開創出新的可能性。這部很典型的地誌風土小說集,即是這種可能性的代表,這位年輕的作者可被期待。
《複島》,就表面形式而言,乃是四個短篇小說的輯集,而實際上則是高雄旗津一個家族三代生活史的截面。家族誌,地誌風土的變遷,再加上那個外在的更大文明在推動著時間的巨輪,於是從一九四○年代的傳奇,五○至九○年代的變易,遂有了這些滄海桑田的故事。而王聰威畢竟是多了一層反省的作者,當他在筆下眷戀那些感情與記憶時,也由滄海桑田和記憶的漸漸模糊,對生命多出了一些後設性的質疑。〈渡島〉裡特別提到燈塔之下那個複製的地下殖民島,就讓人不由得想到《看不見的城市》裡那個叫作優薩匹亞(Eusapia)的地方。
優薩匹亞的居民「為了使從生命到死亡的跳躍不致過於陡峭」,因而造了一座完全相同的翻版地下城,而安排這些事並在地上也下、生者死人間走動的,則是「戴頭巾的兄弟會社」成員,根據他們帶來的訊息,於是漸漸地,活人的優薩匹亞開始模仿它在地下的翻版。最後據說在這座雙子城裡已經沒有辦法分辨誰是活人,誰是死人。
這個優薩匹亞的寓言,實在可以衍生出許多相關的聯想。所謂的地下死人世界,可以是皇陵,是墳墓,是瑣碎而不確鑿的記憶,是讓人畏懼而想逃離但卻反而被拉得更靠近的已消近的過去,甚至還可能是從過去所發回來的誤訊,或者是物非人也非的一片惘然。人與地方的現在,是由許多我們難以知悉的因素所造成的。地下殖民複製島既是神話傳說,也是一個隱喻,它所意指的不就是現在、未來與過去交互影響的那種蒙昧力量嗎?
《複島》說的是旗津一個王姓沒落豪門世家,第一代是日治的浪蕩醫師,一房也是出身鴉片專賣的有錢人家,二房則是賣給大房的養婢。這兩房各立門戶,傳到了故事裡的第三代。四個故事裡,〈奔喪〉顯然是說一九五○年代一、二代間的親情,第二代的兒子在當充員兵。那個時代軍令緊急,生性結巴的兒子急急奔母喪。講話的結巴,急急的奔母喪,襯托出了一九五○那個年代的緊急情況。親情關係也多出了一絲無可奈何的氣氛。
而〈淡季〉則寫二房小阿媽住在海邊的淡季歲月。而耐人反思的,乃是小阿媽在家族中的清泠無地位,在孫子的記憶裡,那片到底存不存在的沙灘邊小徑和整段沙灘,也都成了生命淡季的印象。這段故事除了親情外,也就成了對記憶所做的質疑。
〈返鄉〉則是四篇故事裡,最有家族誌感傷特性的一篇。癱瘓在床的阿媽和孫子,各自以獨自的方式回憶過往,而家裡物換星移,叔叔也已過世。沒有不變的地理,也沒有不變的家族。
至於最長的〈渡島〉,由於篇幅較大,遂有了更多時代變化的痕跡,有興旺過但又瓦解掉的拆船業碼頭,有島嶼本身的地景改變,還有大學生沙灘烤肉的被漩渦吞沒,以及第一代祖父所敘述的地下殖民地複製島傳奇,以及敘述者那種非常島嶼化的生命特徵。生命和島,島和地下島之間變成了一則寓言,一則對敘述者的咒言,而敘述者則成了複製島傳奇的囚徒。
近代的地誌風土文學《看不見的城市》可以說已到了它的高峰。卡爾維諾將城市與地方這種空間的歷史建構,向更徹底的概念寓意上推進,成了某種極端的懷疑論者。因而他遂稱這種建構了的空間已成了讓人痛苦煩憂的「地獄」,而最好的方法或許是「在地獄裡頭,尋找並學習辨認什麼人,以及什麼東西不是地獄,然後讓它們繼續存活,給他們空間」。世間的地方固然總是滄海桑田,總是永遠的失去,而人的意識和經驗記憶也總是那麼脆弱有限,一切都不會比吹口氣就熄掉的燭火更長久一點。但儘管如此,就像詩人約翰唐恩(John Donne, 1572-1631)所說的:「沒有人是個島嶼,一個安全的島嶼,每個人都是一片大陸,是主幹的一部分」,地誌風土的意義總得放到世界更積極的盼望上,或許它才不會那麼像是個地獄或咒言吧!
這本《複島》,出手不凡,雖則只是寫小小的地方,小小的地方沒落世家,但一路寫來自有他對家族感情的固執和時代風貌的喟嘆,雖然四個故事都是單一式的筆法,少了不同敘述風格的自我操練,但是單單這四個故事在當今年輕輩作者裡就已有它足觀的位置,我們期望看到他的下次出手!
推薦序2:夢境與現實的交相滲透 郝譽翔
過去十年來,我們普遍面臨到一個困惑,不知該如何去指稱這十年來台灣小說的發展?或許,台灣的文學批評向來都太過於仰賴西方的理論和術語了,譬如六○年代的現代主義,七○年代的鄉土文學社會寫實主義,以及八○年代的後現代主義,九○年代的性別論述和後殖民主義國族寓言……,可是到了二十一世紀呢?在這個網路興盛、文學衰頹的年代裡,台灣的小說又要往哪裡去?
在二十世紀末,網路剛剛崛起的時候,大家對這一來勢洶洶,看似深奧,有點熟悉卻又陌生的媒介,紛紛做出預言,那時,彷彿以為二十一世紀的小說,將會受到網路影響很大,不僅是在網路上發表,更會以網路生活作為內容題材,甚至借用網路的形式,而走向數位化,發展所謂「超連結小說」等等。如今看來,這種預言卻是大錯特錯了,新生代的作家們不僅沒有「網路化」──網路所造成的社會現象和人際關係的改變,如虛擬生活、一夜情、網交、MSN……,似乎並沒有成為小說書寫的主流,他們不僅沒有寫最時新的網路世界,還反而選擇了一條「倒退」的道路,倒退回到鄉土,回到了台灣的小市鎮,百姓們最日常的生活,甚至是台灣的歷史之中,譬如吳明益、童偉格、李儀婷、許榮哲、甘耀明、伊格言……,乃至於王聰威的這本《複島》。
這裡的「倒退」並無貶意,相反的,倒是一種嘉許,證明了老一輩們對於網路,實在太過憂心忡忡,以為年輕人從此就會著迷於虛擬的世界中,一去不再復返,事實說明了:年輕人文字的書寫並不會因此中斷,更可喜的是,二十一世紀的台灣小說還擺脫了過去的理論包袱,不再被艱澀的後現代、後殖民或是雌雄胴體、酷兒狂歡等所綑綁,他們反倒可以用一雙清明之眼,直接注視著我們所生活的社會環境,注視著自己生命的起源,注視著位在這塊土地上的一個小小的角落。泰瑞.伊格頓(Terry Eaglet On)在《理論之後》(After The Ory)中,便已指出了二十一世紀的「反理論」趨勢,他宣告後現代主義已死,而過去被文化理論所忽視、或是否定的,諸如:愛、邪惡、死亡、道德、形上學、宗教與革命……,才正式我們現在必須回過頭來,重新積極探索和逼視的領域。而如今,台灣文學的發展,不也恰好映證了泰瑞.伊格頓的觀察嗎?
對此現象,在二○○七年第二十一屆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的決審會議上,評審們幾乎不約而同地提出「台灣新寫實主義」一詞來說明,而此一寫實主義,與過去七○年代盛行的寫實主義不同。東年是如此定義的:「當整體作品題材和內容大量反映一般人的生活狀態,不極端粉飾人的個性,不刻意雕琢人的心理空間,而力求生活面貌的客觀細節和事實,作者不精心經營完整的結構,也不特意將情節戲劇化,而是遵照生活瑣碎事物和平凡故事的運行。」也因此,新寫實主義不受理論的導引或束縛,也不刻意營造戲劇化的情節故事,它逼視生活的細節,展現社會中多元的面貌,它包容差異,帶來的不是社會寫實主義的批判或改革,而是理解、認識、關懷與同情。究竟這種轉變,是否與台灣近年來本土化的思潮有關呢?還尚待專家學者進一步的研究和釐清,但無論如何,這都是一個值得鼓勵和期待的轉變,它也或許將會打破台灣文學小說越來越曲高和寡的僵局。
而王聰威這本《渡島—旗津故事》,便應是此一趨勢下不容忽視的重要作品。王聰威最初給人的印象,大約就是小說家讀者網路八P中的一員。「網路八P」此一名號容易給人誤解,以為他們是自網路崛起,但事實上,八P如許榮哲、甘耀明、伊格言等,早已都是文學獎的常勝軍,只是企圖以網路為媒介,打開一條文學的生路罷了。網路八P曾經自問:「何以六年級文學創作者沒有所謂的浪潮?」但其實,他們卻恐怕已經在不知不覺中,走出了一條新路,而且那條新路恰恰與網路的虛擬世界無關。不管是有意,或是無意,他們均是不約而同地回到了土地,回到了生活,回到了細節,而在這條道路上,他們也不只是八人而已,還將會找到更多更多的同伴,一同打造出新世紀台灣小說堅實的道路。
也因此,《複島》讓我最感動的便是,我幾乎從未在台灣小說中讀過關於旗津的描寫,如此仔細,如此周延,又是如此沈穩。聰威寫出了海港的氣味,空中鹹濕的海風,無所事事的小人物們,軍人、老人、漁民、碼頭工、小販、少女……,作者沒有刻意凸顯或去粉飾他們的性格,反而使得這些人物渾然天成,彷彿從現實生活中走出,而沒有一絲矯揉造作。他們靜靜地坐在、站著、走著,隨著作者的文字鏡頭,出入於我們的視線之中,正如同生活裡自然流動的風景。從〈奔喪〉到〈渡島〉,死亡的主題不斷重複出現在這本小說中,更使得這些風景彷彿也有了曖昧的深意,苦澀的滋味,而滲透入日常的點滴舉止。
或許,這本小說雖以「旗津故事」為名,但作者卻意不在說一個完整的、封閉的、戲劇化的故事,而更要捕捉人生流動的開放的真相,故不斷復沓交疊的時空,造成了意義延展的可能,也更曖昧迷離。如同作者在〈淡季〉中所言:「於是我的夢裡也交織重疊著許多的隧道,就只是鑽進夢裡,並沒有鑽出來。」
是的,沒有鑽出來,而只是在其中越鑽越深,鑽入此一看似有限、其實無限的人生。而這種企圖尤其在長達五萬多字的中篇〈渡島〉中表現得最為顯著,時間軸拉得極深、極遠,有時讀者都難免趕上不作者跳躍穿梭的腳步。但聰威既不在架構有嚴謹邏輯可以追索的史詩,那麼,我在此也不欲強作解人,讀者們便不妨享受《複島》中在過去與未來之間時空蜿蜒流動的美感,並從此捕捉作者以「陌生化」的筆法,由現實中切割下來片段風景,而營造出的一既陌生又熟悉的、更高層次的真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