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一張平庸的臉孔,活在一個庸俗的時代。這是科技最新的時候,也是人性最舊的時候。」
「再沒有一個時代比我的時代更大眾化,庸俗,無名,零碎,人人活得面目模糊,躲在面板後頭過日子,汲汲一生尋找免費升級的途徑。」
胡晴舫以「我」的故事暗喻了所有的人的故事,以「我」的無名嫁接到過去和現在的所有人的無名性。──
[Anonymity無名]
Anonymity確實和城市關聯,而那些城市都是生命的背景帷幕。「到了陌地生(Madison,亦作麥迪遜),我才明白我擅長獨處。……我注定不偉大,但我還沒開始瞪視自己的平庸,讓自憐變成習慣。我只是坐在那裡。」
而「二十幾歲到香港,我接受了沒有永恆這件事。無止盡的是過渡。什麼都是過渡,什麼都在過渡。我這個人也是過渡。」坐在九龍往港島開駛的渡輪上,夜幕剛垂,天空仍是深黝的黯藍色,中環、金鐘、灣仔一帶的大樓窗口逐漸浮現點點光輝,隨著夜色加深,不一會兒,整座香港島變成鑽石寶山,漂浮於穹蒼與海洋之間,發出不真實的童話光芒。「但,也是那個魔幻時刻,我會突如其來地悲傷。一股關於生命本質的終極哀愁會像一陣不知從何而來的海風,吹上渡輪,襲倒我。那片繁華燈火再輝煌,即將燒乾夜空那般如火如荼;天亮,終究要熄滅。」
作者在不同的城市之間移動,當她離開一座城市,那段人生就結束了,對原來的城市來說,她已經死了。而講述那些曾經的故事,「我都覺得自己在引述一本早已絕版多時的舊小說,主角不是我,只是一個虛構人物,恰巧與我同名,並且因為寫得不太好,所以早就沒什麼人閱讀。我也覺得自己像電視重播一則五十年前發生的歷史新聞,黑白影像,畫質斑駁,我的部分已經抽離了,剩下一些乾巴巴的事實,只有地點、人名和時間是對的,其餘皆顯得可疑,而觀眾呵欠連連,不明白現在重播這條舊新聞的意義。」
胡晴舫以「我」的故事暗喻了所有的人的故事,以「我」的無名嫁接到過去和現在的所有人的無名性。就像法國小說家莫納克在《暗店街》裡的沙灘人,永遠在時代背景裡。「你說時代與他有關,他創造了時代,他砍掉了國王皇后的頭,築起了高牆,又打碎了偶像,但你叫不出他的名字,也記不住他的長相。你唯一意識到他的存在時,你正在歷史博物館閒蕩,而他屬於牆上一張泛黃陳舊的團體照,而你無緣無故為了這張照片慢下腳步,只因攝影師按下快門時,他忘了微笑,留下怪異的表情,形成了視覺的刺點,於是你慢下腳步──你只是慢下,並沒有停下,仍繼續前進。」
「再沒有一個時代比我的時代更大眾化,庸俗,無名,零碎,人人活得面目模糊,躲在面板後頭過日子,汲汲一生尋找免費升級的途徑。一個按鈕,選項接二連三跳出來,彷彿無窮無盡,但全經由同一套軟體跑數據。以為自己自由而獨立,掌握了命運自決的權力,其實不過是一頭終生被困在購物商場無法逃跑的動物,每次選擇,都在消費,終其一生最大的道德責任,只是當好一名按時繳納帳單的消費者。」
那個無名者無處不在。「公車上,那個人輕輕挨著我坐,隔著冬季大衣,我依然微微覺到他的體溫。辦公室裡,那個人坐在我對面辦公,中間擺了兩大台電腦螢幕,我看不見他的臉,但我能聽見他在擤鼻涕,輕輕哀嚎老闆的火急指令。電梯裡,那個人的體味香水縮小了四方空間,逼我被動參與了他與情人斷斷續續的電話交談。醫院裡,他跟我分坐一排椅子,我們看起來一群垂頭喪氣的囚犯,等待命運的判決。大街上,縱使人行道很寬敞,他猛然撞開我的肩膀,昂首闊步離去。那個人,會在夜晚打開窗子哭泣,當我從他樓下走過,因為聽見他的哭聲而抬頭仰望當晚的冷月。」
沒人知道他在想什麼。那個人。可能連他自己也不知道。當這個世界全是數據、實驗、圖表,充滿了大理論、關鍵字,網路匿名、二十四小時實拍,有了臉書、圖享,我們依然無法掌握自己的人性,雖然我們已經學會暴露它、操弄它、分析它,自稱擁有它。
「我以一張平庸的臉孔,活在一個庸俗的時代。這是科技最新的時候,也是人性最舊的時候。」
在胡晴舫看來,無名世界的救贖,只有文學。這也是她以《人類的星空》開篇、以《關於仰望的距離》結束本書的最大原因,「文學教導我人性,學會同理心,尋找那個片刻,一個人存在的本質將如岩岸退潮之後裸露出黑色嶙峋岩石,光天化日之下,散發海洋的腥味,卻閃耀如星光芒。唯有文學能夠帶領我走過那片凹凸不平的人性岩灘。」
作者簡介:
胡晴舫
出生於台北,台大外文系畢業,美國威斯康辛大學戲劇學碩士。著有《旅人》、《她》、《濫情者》、《辦公室》、《人間喜劇》、《我這一代人》、《城市的憂鬱》、《第三人》、《懸浮》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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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別推薦
新書封面設計──聶永真/德國紅點設計獎、iF傳達設計獎得主
為傳達胡晴舫作品在各個閱讀年齡層之間的遊走盛貌,設計方面抽離具象圖示,以色塊、拼貼的歐式風格,為新作賦予獨一無二的視覺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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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書封面設計──聶永真/德國紅點設計獎、iF傳達設計獎得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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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節試閱
〈無名的人〉
那些人,後來都去了哪裡?
餐廳裡,獨自用飯的中年食客站起來結賬離開,深夜大街上,一條人影閃進黑漆漆的暗巷,繽紛花市中,表情和衣著一樣樸素的婦人兩手空空什麼花也沒買,揮手叫計程車揚塵而去,我總是猜想他們究竟去了哪裡,有沒有另一個人(或貓狗鳥)等著,見面第一句說了什麼,彼此相愛還是心裡頭仍有別人,為了什麼原因這個人此刻落了單。當他穿越城市時,他在想什麼,還是不想什麼。如果他生命中其實擁有許多美好事物,為何背影仍看起來如此孤獨。為什麼每一個人轉過身後,無論前頭笑臉多麼燦爛,背影總是那麼孤獨。
下一個念頭,我禁不住想,我的背影是否也看起來一樣孤獨。
我起初以為我只是好奇故事的發展,才開始關心起那些背影。後來才發現,像一個普通的活人,我擔心的是死亡的訊息。當我進入不同城市場景,跟著幾十億人同時吸納吐氣,與花草樹木共享生死無常的命運,隨潮汐漲落送往日月星辰,人們從我生命中出現,接著消失,給我一個背影。我明白,我對他們來說,最後也僅是一個背影。我活著,也相當於死了。
城市遷徙幫助我提早經歷死亡,領悟死亡的發生不一定與呼吸吐納有關。你只要像水蒸汽一樣蒸發掉就行了。
因為總是太早離開或太晚進入一座城市,人生大部份時間,我感覺像一間藏身靜巷內的小咖啡館。老板因為是外地人,沒搞清楚狀況,冒冒失失將店址設在一條完全沒有人潮經過的死巷底,招牌小,裝潢毫不起眼,窗子裝了過時的霧玻璃,透著濛濛燈光,看不出裡頭的情形。這條窄巷跟咖啡館一樣冷清,白日杳無人影,兩旁樓房死氣沈沈,冷風呼呼刮著窗板,有氣無力踢起地面幾片落葉。入了夜,四周陷入墳場般的死寂,黑暗而冰冷,唯有咖啡館亮著微弱的光。
那間咖啡館,只是在那裡。不為什麼。沒什麼生意,卻也一時倒不了,直到有一天默默消失,當然也無人在意。
任何人走進巷子,只能有一個目的,就是去那間咖啡館。而去那間咖啡館,並不是每一個人早上起床便自然而然想到的一件事。唯有那些某天一起床卻茫然不知該做什麼的人,他們的人生受到打擊,失掉了目的,掉落常軌之外,突然一夜之間他們不認得自己的城市,昨日是他們的鄉愁,今日是他們的異地,他們無意識漫游,在人群中隨波逐流。當腳步不知不覺將他帶進這條僻巷,站在咖啡館前,他們甚至不知道他們為何來到這裡。也許是天邊一朵帶雨的黑雲,還是喧囂市聲終於令他們無法忍受,肌肉疲累的小腿讓他們尋求一張椅子和一杯茶,但,我想,其實是渴望孤獨的庇護,驅使他們推開咖啡館的門。因為那間咖啡館看起來跟他們一樣不屬於這座城市。
「我想告訴你,因為我認為你會明白。」
不少人坐在我面前之後,對我這麼說。以這句話起頭之後,他們便開始敘說他們自己的故事。人在哀傷的時候,都是極好的說故事高手。跌倒了,受傷了,殘障甚至癱瘓了,他們並沒有請求幫助扶持,堅持不要同情,只期待有人明白他們傷痕累累的原因,了解他們那高低跌宕的人生。他們要我像讀一本書一樣讀懂他們。我因此見識了極度私密的喜悅,伴隨著自卑的淚水,懂得什麼是不堪的恥辱、永生的遺憾,以及無論往後結局多麼完滿也永遠難以療癒的悔恨。
我一直以為我學會了捨棄,卻不知不覺收藏了許多人生的秘密。年輕時,我不明白為何別人要將他們的人生秘密託付於我,很長時間,我只是老老實實替他們保管著,好像火車站的行李寄物櫃,以為有一天,那些行李的主人結束了遠遊,便會來取走行李。但是並沒有。他們揮手,轉身,消失在路的盡頭,自此不再出現。好像去了另一個世界。
慢慢,我想像我那毫無秩序收了一堆亂七八糟紀念品的內心,其實是一座虛擬的博物館,有著一條一條深不見底的長廊,一層一層盤旋而下的庫房,收藏了無數人或捐贈或丟棄或遺失的物件,一張油畫一個人生,一尊雕像一段愛情,一張缺角郵票代表無法送達的問候,一支折骨的油傘是親情遺恨,一小塊刻滿玫瑰花的硬石,記錄了一年葡萄豐收的美麗夏季。我的記憶混雜了許多人的記憶。有時候我感覺不公平,我的人生記憶體已經夠小了,還讓陌生人佔去了一大半。我背不住所有蘇東坡寫過的詩句,不能掐指憶起托爾斯泰創造的全部角色人名與他們之間的關係,隨著年紀漸長,我讀完一本書便忘掉大半,我卻依然記得一些對世界重大歷史完全不重要的枝微小節,歷歷在目,宛如昨日,譬如在香港上環跟藥材商聊天,太平山頂霧氣瀰漫,山下炎熱而明亮,五湖四海運來的南北貨散發濃郁香氣,擠滿整條街,四肢瘦小卻挺著肥肚腩的廣東老闆說話很快,斷句用鼻孔哼氣,不分春夏秋冬永遠一件短袖棉衫,他的老婆年紀很輕,五官分明,膚質細緻,散發珍珠粉光,一直躲在櫃台後頭,直到有天跟人跑了,他一面包枸杞給我,一面用手背擦臉,我擔心他的手不乾淨,後來才知道他原來在拭淚,我回過神來,只能呆呆望著他。諸如此類,記憶大海的浪蕊浮花。
我以為這是為何我開始寫作的原因。蕩了我一段路,才明白自己誤解了。人生旅途上,我之所以與他們碰撞,因為我與他們同類。我們這類人沒做什麼大事,光是讓自己這間生意慘淡的咖啡館努力在城市一角存活下去,已經費盡全部的力氣。
比起同齡人,我算活得輕了點。因為我的人生分散在不同城市,每回遷徙,便捨掉了一部分。倒不是為了上路輕便,而是人生帶不走的部分總是多過帶得走的。人生像是一條長棍麵包,掰掉一塊一塊,再一塊,越來越短,越來越輕,最終沒有了。而就像童話故事裡的孩子,天真以為沿途撒落麵包屑,便能紀錄來時路,哪天心血來潮,便可循跡回頭,但是,森林裡的動物吃光了麵包屑,青苔掩徑,林木枝葉繁密交長,連陽光都尋不到路下來。然而,比起大部份常人,我又算活得重了點。因為我的行旅背囊裡畢竟裝了好幾段城市人生,令我走起路來腳步不免沈了些。
既輕且重。
上海作家金宇澄的小說《繁花》有個小琴,她說,「我以前一直認為,人等於一棵樹,以後曉得,其實,人只是一張樹葉子,到了秋天,就落下來了,一般就尋不到了。」
高樓為木的水泥叢林中,有真正的樹,我就去那裡走走,想想一個人到底是樹還是樹葉子。熹微晨光中,慢跑大軍如時代巨風呼呼吹過我,迎來落日餘暉,年輕人三兩親愛成群,小學生回家,那些歡鬧笑語不多久便消逝於冰冷的黑夜。我更熟悉那種漫長不知盡的午後,公園外頭的城市鬧烘烘,充斥喧囂,公園裡寂靜無聲,宛如一顆遭離心力推落的孤獨星球,只剩下太陽,曬出深深淺淺的陰影,我會瞥見那一顆顆髮質脆弱的白色頭顱,躲在涼爽濃蔭下,低頭翻閱書籍報章,而不是滑手機。皺紋固定了他們臉上的表情,替他們做了張新面具。他們變成了另一個人,以前那個年輕人已經走了。
我覺得我理解那些老人,那些老人也理解我。不論我們內心如何自覺沒有改變,證件是同一個名字,住在同一棟公寓,伴侶仍是同一人,我們都不再是原來的我。
當我離開一座城市,那段人生就結束了,對原來的城市來說,我已經死了。當我向台北朋友講述那些炎熱的夏日週末去香港深水灣游泳,一跳一跳走在沙子滾燙的海灘,然後撲通一下全身浸泡海水那種清涼暢快感,或向紐約朋友描繪寒冷凜冬中,從東京有樂町車站出來,橫過大街,鑽入橋底下,一路循著串燒的醬油焦味,找到僅一條吧台只容八人站著吃麵的拉麵店,顧不得湯頭燙嘴,便呼嚕呼嚕喝下去的喉頭刺激感,我都覺得自己在引述一本早已絕版多時的舊小說,主角不是我,只是一個虛構人物,恰巧與我同名,並且因為寫得不太好,所以早就沒什麼人閱讀。我也覺得自己像電視重播一則五十年前發生的歷史新聞,黑白影像,畫質斑駁,我的部分已經抽離了,剩下一些乾巴巴的事實,只有地點、人名和時間是對的,其餘皆顯得可疑,而觀眾呵欠連連,不明白現在重播這條舊新聞的意義。
如今我必須捨棄的人生已比我能保留的人生來得長,我懂得人生之不可逆轉,再強大綿密的記憶也不足以救回消失的時光。在我們真正奔赴黃泉之前,死亡不止發生一次,而是發生好幾次。人生並不是完整一長條,而是分成一段一段。
人生不是充滿變動,而是一直出現斷裂,畢業或就業、戀愛或分手、離職或退休,不是逗點,而是句點。我們總是必須背對過去,才能獲得新生。即使是公園裡的樹,每年都會長滿樹葉子,想辦法變成一棵新樹。那些沒能熬過寒冬的葉子,畢竟不再回來。而我像一棵再也長不出新葉的老樹,還在思念那些葉子跳下去前的背影,究竟代表了什麼意義。
我曾經興致沖沖請教一位出生於一次大戰的東歐老人,活過了兩次大戰、經歷了共產體制、柏林圍牆倒下,來到視訊通話的新科技年代,究竟感覺如何呢。我記得她當時慈愛的目光充滿了無法言說的疲憊,我一再堅持之下,她語氣耐心,溫柔地說,「親愛的,妳只需知道我活下來了。」
公園裡的老人,就像公園裡的樹,他們活下來了。或許他們這輩子最大的成就只是讓自己活下來了。熬過了三十年的白色恐怖,從二十年前幾乎毀掉全城的那場大地震存活下來,適時逃離了三年前燒毀整棟公寓的無名大火,失去心愛的人,心碎得快要死掉,強迫自己每天下床,準時上工,在社會經濟大蕭條時遭裁員,打各式零工很長一段日子,只求頭頂一片瓦,拉拔幾個孩子。當世界經歷戰爭的始末,宗教勢力消長中,因為社會理念的流行,而激烈改變政治制度,全球經濟興衰,跟著不同帝國起落,他們每天做的事情只是替自己做三餐,保持住家整潔,跟伴侶日常爭執,希望孩子不會生病,憂慮哪裡去找一件衣料結實又便宜的大衣,好度過即將來臨的寒冬。當他們年屆中年,開始有些閒錢去度假,他們快樂得像兒童一樣。
法國小說家莫迪亞諾在《暗店街》描述一個「海灘人」角色,「一生中有四十年在海灘或游泳池邊度過,親切地和避暑者、有錢的閒人聊天。在數千張渡假照片的一角或背景中,他身穿游泳衣出現在快活的人群中間,但誰也叫不出他的名字,誰也說不清他為何在那兒。也沒有人注意到有一天他從照片中消失了。」小說主角居伊相信,這個「海灘人」就是他。
我同樣相信,「海灘人」是我,也是公園裡的老人。「我們都是海灘人」。所有人沒頭沒腦出現公園裡,沒頭沒腦消失。有人不分晴雨,定時定程,悶頭繞完公園,絕不逗留,馬上就走。有人固定週末,而來的時候皆滿臉笑容,向每個路人愉快打招呼,快活聊天。有人牽狗,有人帶孩子。附近居民把這座公園當自家廚房,來來去去了三十年,有人僅是一周觀光客,經過只因要走去對面景點,更多我這種住了幾年之後搬走的公寓租戶。但,無論來去三十年,踩過幾百萬步,還是僅通過一趟,區區三百公尺,我們在這座公園的足跡都像踩在沙灘上,而「沙子只把我們的腳印保留幾秒鐘」。
沙灘人永遠在時代背景裡。你說時代與他有關,他創造了時代,他砍掉了國王皇后的頭,築起了高牆,又打碎了偶像,但你叫不出他的名字,也記不住他的長相。你唯一意識到他的存在時,你正在歷史博物館閒蕩,而他屬於牆上一張泛黄陳舊的團體照,而你無緣無故為了這張照片慢下腳步,只因攝影師按下快門時,他忘了微笑,留下怪異的表情,形成了視覺的刺點,於是你慢下腳步——你只是慢下,並沒有停下,仍繼續前進。如同時光,或許慢悠悠,卻永不停駐。照片儘可以堅持凍結時光,依然無法抵擋時光耐心而堅持地侵蝕了照片原貌。
德國導演溫德斯的電影《慾望之翼》裡,仍可以看見當年如山高高聳立的柏林圍牆,一個背脊佝僂的老先生裹在大衣裡,低頭徘徊牆下,偶而抓撓頂上稀薄的毛髮,苦苦尋找童年的痕跡。附近曾有花園皇宮以及野生動物園,曾有他喜愛的糖果店、游泳池與舊書攤,他抓著母親衣角走過大街,五彩繽紛的櫥窗擺設各式各樣孩子不明瞭的琳琅商品,吸引母親停下她的腳步。孩子當時是快樂的,雖然他不明白自己的快樂。如果本雅明死裡逃生回來柏林,他只會看見一條中國萬里長城般的高牆,橫切過柏林,奪去波茨坦廣場的昔日光彩,車輛不見了,人群不見了,花園公寓不見了,滿地全是冬日枯萎的雜草。
我第一次去西柏林時還算個孩子。當時牆還沒有倒下。關於那趟旅行,我一點記憶都沒有了。我只記得母親與我必須搭飛機飛進去西柏林。我們上機時是黃昏,飛到一半,天空黑了。我們繼續飛行。機腹下頭一片黝黑,燈光稀疏,我完全不知道那些城鎮與街道的名字,面積規模大小,住了多少人,那些人的名字叫什麼。當時我的中華民國護照第一頁仍印著漆紅漢字,嚴厲警告持此護照的人民不得進入共產國家旅遊。等我再有機會回去柏林,高牆倒了,柏林已經是一座城市,而不是兩座。我的護照沒有了那些充滿恫嚇的文字,我已經讀過了本雅明,而電影裡老人尋找童年蹤跡的波茨坦廣場再度變了模樣。高牆拆掉了,雜草被矗天高樓覆蓋,滿目簇新景象,商業氣息蓬勃,時髦的城市人匆忙走過,他們像老人一樣低頭,卻不是在地上尋找記憶的碎片,而是盯著掌中的高智能手機。
跨國跨洲戰爭,一整代男人幾乎根除,種族接近滅絕,幾百萬人遭殺害,幾百萬人逃亡,之後新社會新制度,帶來殘酷的政治鬥爭,黨同伐異,冷血謀殺,監控與偷窺,告密和背叛,生離死別,淚水,仇恨,無盡的恐懼與哀痛……宛如沒發生過,只有地面敉平之後新鋪的黑色柏油,與新燈比誰耀眼,玻璃乾淨晶亮,沿街綠蔭濃密,自然形成樹冠,就像種在那裡已是很久很久了。
舊時代結束,新時代開始,然後,新時代變成舊時代,又結束了,新時代又開始。麵包掰剩了的人,背著手,踽踽而行,在公園裡,與新來乍到的歷史晚來者,擦肩而過。他們就像那片殘存的柏林圍牆,站在波茨坦廣場中心,周圍全是摩天大樓,面前車水馬龍日夜不歇息,變成藝術品一樣的裝置物,供觀光客拍照。拍照的人要紀念的甚至不是那個時代、那塊牆面,而是他自己。另一個沙灘人。
拍照的人,希望有一天,有另一個人會指著照片,這人是誰,柏林圍牆耶,看起來似乎很好玩,像稱讚文學家的優美句子一樣稱讚他的俊俏長相。在這個電子年代,什麼都能萬年存檔,也就是什麼都不算存檔。無名的人,無名的孤獨,漂浮在虛擬的雲端。
舊時代結束亦新時代開始之際,或許我們會出現在彼此照片裡,各自留下一個背影。曾經以為自己是樹,終究,只是樹葉子。
〈無名的人〉
那些人,後來都去了哪裡?
餐廳裡,獨自用飯的中年食客站起來結賬離開,深夜大街上,一條人影閃進黑漆漆的暗巷,繽紛花市中,表情和衣著一樣樸素的婦人兩手空空什麼花也沒買,揮手叫計程車揚塵而去,我總是猜想他們究竟去了哪裡,有沒有另一個人(或貓狗鳥)等著,見面第一句說了什麼,彼此相愛還是心裡頭仍有別人,為了什麼原因這個人此刻落了單。當他穿越城市時,他在想什麼,還是不想什麼。如果他生命中其實擁有許多美好事物,為何背影仍看起來如此孤獨。為什麼每一個人轉過身後,無論前頭笑臉多麼燦爛,背影總是那麼...
目錄
.人類的星空
.我人不在此
.那片我稱之為家的燈火
.什麼都沒發生也都發生了
.話已到了唇邊
.無名的人
.一個愛情故事
.終於日本的村上先生
.後父權時代
.中央公園旁的客廳
.暴露狂
.鎖在公寓裡的狗
.公寓人生
.葬禮
.路易和他的棒球帽
.史太太與史先生
.鎮上最寂寞的男人
.城市變了
.青春
.早夭與凋零
.無所謂快樂
.沒有歷史的人
.餘生
.關於仰望的距離
.人類的星空
.我人不在此
.那片我稱之為家的燈火
.什麼都沒發生也都發生了
.話已到了唇邊
.無名的人
.一個愛情故事
.終於日本的村上先生
.後父權時代
.中央公園旁的客廳
.暴露狂
.鎖在公寓裡的狗
.公寓人生
.葬禮
.路易和他的棒球帽
.史太太與史先生
.鎮上最寂寞的男人
.城市變了
.青春
.早夭與凋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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