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本小說描寫一名年輕且才華洋溢的鋼琴演奏家,不斷嘗試自殺結束生命。明明很悲傷,但我的一顆心始終被作者筆下關於家庭生活和門諾教派社區的精采描述牽著走。聽起來不可思議,但是我從頭到尾都在笑。」
——安‧泰勒,普立茲小說獎得主,2020年4月
一本持續累積親愛讀者的小說傑作,關於「憂鬱症」。
★新版獨家收錄作者專訪
《親愛的小小憂愁》是加拿大作家米莉安‧泰維茲的前一部作品,在《沒有聲音的女人們》一書出版並再度引起文壇高度評價後,這部多年來長銷不墜,以憂鬱症為題材的小說,重新上市。一來,像安•泰勒一樣相見恨晚的讀者多年來沒有減少;二來,這位低調且平易近人的暢銷作家,居然背負著崎嶇困惑的生命經驗,連續兩本與作者個人生命經驗緊密連結的小說傑作,讓文壇刮目相看;兩書更都以女性為主角,激盪出平實卻強韌的生命力,被視為繼艾莉絲‧孟若和瑪格麗特‧愛特伍後,加拿大最受矚目與期待的女作家。
加拿大全年度暢銷小說冠軍
纖細而強壯,悲戚且無比溫柔……
作者二度榮獲羅傑斯基金會文學獎
臺灣精神分析學會名譽理事長_蔡榮裕醫師,專文推薦
如果快樂不是憂傷的解藥,我依然愛你。
愛芙達和尤蘭莉是一對姊妹,表面上愛芙達過著令人稱羨的生活(她是舉世聞名的鋼琴演奏家,迷人、富有,而且有著幸福的婚姻),相對地,尤蘭莉的生活一團糟(她離婚又破產,兩個跟不同男人生的小孩正值青春期),姊妹從小在信奉門諾教派的保守家庭中長大,形影不離,然而兩人的關係卻因為姊姊不斷嘗試想要結束自己生命而吃盡苦頭。就在愛芙達又一次有輕生念頭,尤蘭莉覺得自己必須下定決心,她不要自己的家庭破碎,不要讓自己心碎,並且徹底弄清楚去愛一個不斷想自殺的人,究竟有什麼意義?
生命充滿各種疑問。人為何而存在?作者在自己的父親和姊姊相繼輕生離世後,帶著思念和疑問寫下了這本書,字裡行間的愛溢於言表。倘若活著是為了創造意義,那麼每當小小的憂愁襲來,別忘了還有親愛的生命。
◎值得留在身邊一輩子的小說。
──娜歐蜜‧克萊恩,《天翻地覆》作者
◎當內心滿載哀愁,這本書告訴我們該如何面對人生,延續愛與希望。
──英國權威惠康圖書獎(Wellcome Book Prize)獲選理由
作者簡介:
米莉安.泰維茲 (Miriam Toews)
著有《親愛的小小憂愁》,該書贏得了羅傑斯基金會文學獎與加拿大作家協會文學類獎,入圍加拿大吉勒文學獎。以及其他五部作品:《我奇妙幸運的夏天》、《好血統男孩》、《12號公路女孩》(二○○六加拿大好讀獎、二○一○年加拿大十年好讀獎)、《飛翔的鱒魚男》(羅傑斯基金會小說獎)以及《爾瑪‧佛次》;另外還有一本非小說作品《低盪輕搖:人生》。她曾得過加拿大總督文學小說首獎、加拿大書商協會藏書票獎、羅傑斯基金會小說獎與作家信託基金瑪莉安‧安革耳/提摩西‧芬德力大獎。目前定居多倫多。
譯者簡介:
陳佳琳
臺灣大學外文系畢,美國華盛頓大學國際關係碩士,蒙特瑞國際研究學院口筆譯碩士,曾任電視台編審,現為專職翻譯,作品包括《邊緣人的合奏曲》、《浮生釣手》、《鷹與心的追尋》、《雙生夢魘》、《騙徒》、《來自無人地帶的明信片》、《布魯克林》、《外遇的女人》、《女間諜的告白》。
各界推薦
得獎紀錄:
★羅傑斯基金會年度最佳小說
★英國惠康書獎(Wellcome Book Prize)
★加拿大吉勒文學獎 (Scotiabank Giller Prize)決選
★英國佛利歐文學獎(Folio Prize)決選
★卡內基文學獎最佳年度小說(Andrew Carnegie Medal)
★國際IMPAC都柏林文學獎決選
★《波士頓環球報》年度選書
★《華盛頓郵報》年度選書
★《紐約時報》百大編輯選書
名人推薦:
◎少數值得留在身邊一輩子的小說。這部優秀作品描寫一對姊妹,其中姊姊決意自我了結,進而尋求妹妹的協助。驚人的幽默、睿智,卻也徹底讓人心碎。──《衛報》書評,加拿大公共知識份子娜歐蜜‧克萊恩
◎《親愛的小小憂愁》讀來輕柔卻又擾動人心,深刻探索愛的極限,回顧我們從童年邁入成人世界、被賦予責任與義務後,所經歷種種難以想像的挑戰。在這本巧妙細膩的作品中,米莉安‧泰維茲讓我們認識當內心承載沈重的哀愁時,該如何面對人生,延續愛與希望。──「英國衛康書獎」(Wellcome Book Prize)獲獎理由
◎泰維茲的文字煉金術,讓敘述的表面看來平常,可她的才華、眼淚和歡笑淬鍊出如魔法般的丹藥,是生命的必須。……小說中的對話讓人心碎,但心碎後的反作用力卻將你帶往一個精神上的新領地──幽默形成的堡壘屏蔽了絕望。泰維茲的書寫,平衡了難以言喻的痛苦以及繼續與世界共存的喜樂,生命總是充滿微不足道的哀愁。──《華盛頓郵報》,年度選書
◎完美捕捉手足之間的日常親密,姊妹們如何愛護彼此、激怒彼此。人物的對話活潑寫實,泰維茲並神奇地在對話中,穿插對小說、藝術、生命的意義等大哉問,卻不顯得刻意和說教。這些對話針鋒相對、誠實坦率,卻也讓人深思。
《親愛的小小憂愁》使人不安,一部關於自殺的小說怎麼能讓人心安。可是作品的睿智、誠實和關懷,撫平了生命的傷痛。書帶給我們的慰藉,如同打開一瓶好酒與知心好友(對!真正的好友)把酒言歡。──《紐約時報》書評
◎泰維茲非凡的小說,主題是自戕,卻出人意料地寫出生命的搖搖欲墜以及珍貴難得。如同怪癖一般,隨意又適切的引經據典,還有故事的悲喜交織和慈悲寬容都讓人想起約翰‧艾文(John Irving)。──《週日泰晤士報》書評
◎要將個人經驗書寫成如此有說服力的小說,十分不容易。相信過程也十分令人難受。但小說的成果突破了個人生命經歷的限制,有了自己的生命。──《金融時報》書評
◎米莉安‧泰維茲絕對是當代最受喜愛的加拿大作家。──《紙與筆》書評
◎機智敏銳……豐富多元,泰維茲勇於觸碰敏感話題,就如走高空鋼索,卻毫不介意有無安全網保護,而她的腳下就是荒誕迷宮與鬧劇。唯有偉大小說家才能有一場完美演出,讓讀者驚嘆,拍手叫好……泰維茲就是能合讀者的胃口。──《洛杉磯時報》
◎米莉安‧泰維茲是了不起的說書人──詼諧奇妙,溫柔和煦……她卻能觸發最細膩敏感的情緒,讓人讀來笑中帶淚,喜悅與憂傷並存,久久難以釋懷。──「作家信託基金安革耳芬德力」書評
◎米莉安‧泰維茲的寫作才華光芒四射,她以客觀冷靜的情感刻劃故老鄉親,坦誠檢視過往歷史與時代變遷後的門諾社會,更替他們的未來擘畫了希望。──《環球郵報》
◎絕美,讓人心碎。──《溫尼伯自由報》
◎這世界上就是有這種作家,讓你每次都能拍案叫絕。真的是每一次喔……永遠不知道下一頁會出現什麼驚喜,你只知道這絕對是最震撼的文字。──《薰衣草文句》
◎米莉安‧泰維茲是降臨凡間的天使作家。──《騙局》作者大衛‧雷考夫
得獎紀錄:★羅傑斯基金會年度最佳小說
★英國惠康書獎(Wellcome Book Prize)
★加拿大吉勒文學獎 (Scotiabank Giller Prize)決選
★英國佛利歐文學獎(Folio Prize)決選
★卡內基文學獎最佳年度小說(Andrew Carnegie Medal)
★國際IMPAC都柏林文學獎決選
★《波士頓環球報》年度選書
★《華盛頓郵報》年度選書
★《紐約時報》百大編輯選書名人推薦:◎少數值得留在身邊一輩子的小說。這部優秀作品描寫一對姊妹,其中姊姊決意自我了結,進而尋求妹妹的協助。驚人的幽默、睿智,卻也徹底讓人心碎。──《衛報》書評,加拿...
章節試閱
愛芙達瘦得不成人形,臉龐蒼白,當她睜眼看人時,會令人聯想到使黑夜瞬間刷白的閃電空襲。我問她記不記得上次我跟她唱那首慢到讓人受不了的<野馬>,那一次,我們的聽眾是一群住在安養院的年邁門諾教友。媽硬是要我們參加鎮上一對老夫婦的結婚七十五週年慶,我和我姊覺得唱那首歌超殺,一定很適合那場面。愛芙彈琴伴奏,我坐在她身旁,兩人全心投入唱出優美的旋律,只不過,從頭到尾坐在輪椅或撐拐杖與助行器的聽眾,全都滿臉困惑地瞪著我們。
我還以為這段回憶會讓她噗哧一笑,但她反倒要我離開。我之所以提起這段往事,她其實比我還清楚。尤莉,我知道妳想幹嘛。
如果她會難過,我承諾不再提起往事。假使她不想要我開口,我什麼話也不會說,我只希望她能讓我留下來陪她。
拜託,妳離開吧,她說。
我告訴她,我可以唸書給她聽,以前我生病時,她也這麼照顧我。她會唸雪萊和布雷克,這兩位是她口中的詩人男友,她會模仿他們英國紳士的腔調,清清她的喉嚨……<那不勒斯近郊的憂鬱詩節>,午陽和煦,晴空清朗,波浪躍舞明亮。不然我唱歌好嗎?我也可以像大海那樣跳舞。我還會吹口哨模仿。我甚至會倒立。我也可以唸海德格的《存在與時間》。要我用德文都行!什麼都好!那個關鍵字怎麼說的?
「此在」(Dasein),愛芙低語。她勉強擠出微笑,存在於此。
對了,就是它!拜託嘛!我坐下來,立刻又站起身。拜託妳,我說,妳總是喜歡標題有「存在」的書,對不對?我又坐在她身旁,將頭靠著她的腹部。妳牆壁那段話是什麼?我問。
哪一段?她問。
就是我們小時候,妳房間牆壁的那一段話。
不抵抗者,必先抗爭?
不是……另一句話,跟時間有關,什麼存在的地平線。
妳小心點,她說。
妳是說鋼琴?
對。她將手輕輕放在我頭上,沒有挪開,動作彷彿孕婦。我能感覺她雙手的溫度,我聽見她的胃咕嚕作響,還聞到她身上T恤的洗衣精芳香。她按摩我的太陽穴,接著緩緩將我推開。她說,她記不得是哪一段話了。她告訴我,時間就是一種力量,我們必須靜待它的運作,尊重它的能量。我想跟她爭論,想提醒她,逃避也是在蔑視時間,但我意識到她一定早就心知肚明,其實,她在告訴我的同時,也在說服她自己。真的沒什麼好說的了。她對我低聲抱歉後,開始哼起一首披頭四的歌,內容關於愛與需求。
記得凱特琳‧湯瑪斯(註:Caitlin Thomas,詩人狄倫‧湯瑪斯之妻)嗎?
愛芙沒說什麼。
記不記得凱特琳‧湯瑪斯醉醺醺地衝進紐約聖文森醫院病房,當時狄倫已因為酒精中毒病危,她整個人撲上昏迷不醒的他,乞求他不要離開,逼他繼續奮戰,當個男子漢,她要他愛她,跟她說話,求他不要走。我姊說,她很榮幸能被我比喻為狄倫‧湯瑪斯(註:Dylan Thomas,英國威爾斯詩人),但她又跟我說了抱歉,再度求我離開,讓她一個人安靜思考。我告訴她,無所謂,我現在就會走,但明天我會再回來的。她說,想來實在有趣,每一秒、每一分、每一天、每年每月,通通都有既定的名稱──但時間,或生命,或人生,卻又如此難以名狀而稍縱即逝。她忍不住想同情那群發明「敘說時間」的人。充滿希望,她說,又徒勞無功。這就是人性的極致。
但愛芙,我說,就算妳用不上人類計算時間的單位與名詞,也並不表示生命與人生就毫無意義。
也許吧,她說,但某些中產階級也很不以為然,因為時間的制定幾乎是接近法西斯主義的思想了──人類根本不能歸類時間,或將它賦予定義,這很理所當然的啊。
我現在離開也行,我說,我要先走了,傻瓜教授,我的停車時間已經快到了。我剛才投幣準備停兩小時,現在大概差不多了。妳看,這也跟時間有關。
我就知道我有辦法逼妳離開,她說。我們擁抱,我在自己說不出話來之前,告訴她我愛她,我們在彼此的臂彎又停留了一分鐘,然後我離開了,但我不知道自己該何去何從。
走下醫院樓梯時,我檢查手機簡訊。我十四歲的女兒諾拉發了一封簡訊:愛芙還好嗎?威爾把前門弄壞了。另一封是我十八歲的兒子威爾,他是紐約大學的新鮮人,但我要求他回多倫多幾天陪諾拉,好讓我回「渾水」市:諾拉告訴我,她的宵禁時間是凌晨四點。真的假的?幫我抱抱愛芙!浴室排水孔都被諾拉掉的頭髮塞住了!另一封簡訊是我交情最久的好友茱莉寫的,我跟她準備在傍晚碰面:紅酒或白酒?替我問候愛芙。愛妳。
上一次我姊自殺的方式,是讓自己漸漸從地表上蒸發,她準備將自己餓死,當然這完全沒有成功。我媽打電話到多倫多給我,告訴我愛芙什麼也不吃,還求她與尼克不要通知醫生,媽與尼克束手無策,問我能不能去一趟?我直接從機場飛奔愛芙的臥室,跪在她身旁。她還問我在那裡做什麼。我告訴她,我是來找醫生的。也許媽有答應妳不會找醫生,但我可什麼也沒承諾。媽坐在餐廳背對我們,她無法同時支持一位女兒,又背離另一個女兒,世上所有的好媽媽都是這樣的,因此她乾脆選擇抽離自己。我要打電話了,我說,對不起。愛芙懇請我不要通知醫生。苦苦哀求。她雙手握拳拜託我,答應我她會好好進食。媽從頭到尾都坐在餐桌旁。我告訴愛芙,救護車就要來了。此時,有人開了紗門,我們都聞得到丁香花的芬芳。我是不會去的,愛芙堅持。妳一定得去,我說。她呼喚我媽,拜託告訴她,我不會去醫院的。媽什麼也沒說,甚至沒有轉身。拜託妳們,愛芙說,拜託!她用盡自己僅存的些許力氣,在救護人員將她抬上救護車時,對我比了中指。
那也是我第一次與珍妮思見面。在急診室時,我站在愛芙的推床旁,她壞掉的背包就掛在她身旁的點滴架上。我的手來回在鋼鐵床欄滑動,一面掉著眼淚。愛芙虛弱地握著我的手,彷彿垂死老人,雙眼直直看進我眼底。
尤莉,她說,我恨妳。
我彎身親吻她,小聲跟她說我知道,我感覺得出來她很恨我,我說,我也恨妳。
這算是我們姊妹倆第一次講出我們最主要的爭執吧。她想死,我想要她活,我們是深愛彼此的勁敵。我倆輕握著手,感覺卻很奇妙,因為她身上還掛著各種針筒、點滴與儀器。
珍妮思──那時的她就已經在腰間掛了絨毛玩具──拍拍我的肩膀,問我她能否跟我談一分鐘。我告訴愛芙我會馬上回來,於是珍妮思和我步入一間米黃色的家屬休息室,遞給我一盒面紙。她告訴我,我讓救護車將愛芙送來是最正確的決定,還有,愛芙並不真的恨我。人總有崩潰的時候,對吧?她說,我們好好討論細節吧。她最恨的是妳救了她一命。我知道,我回答,謝謝妳了。珍妮思抱抱我。陌生人有力親密的擁抱真是一種強效藥。她留我在家屬休息室。結果,我將自己的指甲皮都剝到流血了。
當我回去找愛芙時,她還在急診室。她告訴我她剛聽到一句很瞎的話,真是太瞎了。是什麼?我問。她說,她聽見對方說:我們很驚訝「馮」小姐竟然連最基本的智慧都沒有。是誰說的?我問。她指著一位正在垂死病人間忙著抄寫資料的年輕醫生,他的打扮就像個十歲男孩,滑板褲、大件T恤,看來就像剛參加完影集《狄加西高校》的試鏡。他到底是跟誰鬼扯這些?我問。就跟另一位護士,愛芙說。他大概是覺得,我對於自己被救回一命毫不感激,所以腦袋一定很蠢吧。混帳,我說,他有跟妳說話嗎?有啊,說了一些,愛芙回答,我感覺很像被人質詢,沒事啦,尤蘭莉,妳也知道他們這種人就是這樣。
妳是說,會將人類智商與生存慾望混為一談?
對啊,她說,或者認為智慧優劣就等於修養高低吧。
***
這一次愛芙不是把自己餓死,這次她吃了藥。她留了一張條子,就在她多年前用來設計獨一無二的個人印記AMPS (All My Puny Sorrows) 的黃色筆記本上,愛芙表達了她的心願,她希望上帝能接受她,她已經沒有時間留名青史,她還提到所有她愛的人。我媽在電話裡逐一將人名唸給我聽。媽告訴我,愛芙用綠色簽字筆寫下這些名字,而我們全在名單上。懇請諒解,愛芙還這麼寫著,就讓我走吧,我愛你們大家。我媽說,筆記本上還寫了幾段引言,但是她看不懂,有個叫大衛‧休姆(註:David Hume,啟蒙運動哲學家)的?她問我。媽的口氣宛若此人是誰也不重要了。所以,我心裡想,愛芙還是相信神的囉?
她哪來那些藥?我問我媽。
誰知道,我媽回答,也許她是打什麼藥物的免費專線要來的。我不知道。
我媽發現她神智不清躺在床上,在愛芙抵達醫院前,我已經從多倫多飛回來了,她一睜開雙眼,我就站在她身邊。她緩緩綻開微笑,就像第一次聽懂大人笑話的孩子。妳來了,愛芙說,我們不能再這樣見面了。接下來,她向急診室護士及我們雇來的看護正式介紹我,彷彿我與她正參加一場隆重的大使館晚宴。
這位,她說,一面將下巴頂出來,因為她雙手都被綁住了,是我的小妹,尤尤。
我是尤蘭莉,我說,嗨。我與看護握握手,她說我看起來比較像是姊姊。經常有人這麼說,不知為何,愛芙的外表躲過了艱困的成年人生所帶來的崩壞侵蝕。然後愛芙告訴我,她與看護正在討論多馬斯‧阿奎那(註:St. Thomas Aquinas,中世紀神學家),對吧?我姊對那女人微笑,但對方冷淡回視,對我聳肩。她可不是受雇跟有自殺傾向的病人聊聖人的。為什麼是多馬斯‧阿奎那?我問,在看護身邊的椅子坐下。愛芙忍住不看那位看護,如今已經是她的警衛了。她藥效未退,看護說。
但我吃得還不夠多,愛芙表示。我準備開口抗議。我是在開玩笑啦,扭扭。妳也別那麼緊張嘛。
愛芙睡著後,我在家屬休息室找到我媽。她坐在一名有黑眼圈的男人身旁看推理小說。我告訴她,愛芙一直提到多馬斯‧阿奎那。
是啊,我媽回答,她也跟我說了這個人,在神智模糊時,還問過我是不是「多馬斯‧阿奎那她」,後來我想過了,我想她一定是在問,我會不會原諒她。
妳會嗎?我問。
這不是重點,我媽回答。她不需要原諒,她沒有犯什麼罪。
但五百億人可不會同意妳的說法,媽。
隨便他們吧,我媽說。
那是三天前的事了。後來我媽去加勒比海搭郵輪了,尼克和我逼她去的。她的小行李箱只放了心臟藥與推理小說,而且她一天到晚從船上打電話問我們愛芙狀況如何。昨天她告訴我,船上的酒保用西班牙文為我們全家人禱告。願上帝保護妳們。她還要我告訴愛芙,她從路邊小販那兒買了一張CD。一位哥倫比亞鋼琴家。搞不好是假貨喔,我說。她說她與船長討論了海葬事宜,還說有一晚起了暴風雨,她被風浪甩下床,但她竟然沒有醒過來,可見她有多累。早上她睜開眼睛,才發現自己已經滾到艙房的小陽台旁邊。我問她有沒有可能會從小陽台掉落大海,她說不可能,就算她想要,欄杆也會擋住她。如果欄杆沒擋住她,她也只可能掉進船身旁的救生艇。我媽深信人終究會被拯救的,無論多麼糟糕,事情總有挽回的餘地。
我離開醫院時,在櫃台問了珍妮思,瞭解愛芙當天早上是否的確在盥洗室跌倒了,珍妮思回答,是的,沒錯。在愛芙從急診室轉入精神科病房之後,他們發現她躺在盥洗室地板,額頭血流不止,而她手上緊握著牙刷的模樣,彷彿將牙刷當成了小刀,準備劃人喉嚨。此時,珍妮思突然離開,到育樂室控制住某一位準備砸電視的病人。另一位護士過來瞄了一眼愛芙的病歷,她說愛芙達得開始進食才會有體力,才不會再跌倒,也能對環境更有警覺心。
我很想回到愛芙的病房,告訴她護士的說法,我希望能看到愛芙翻白眼,也許對護士嗤之以鼻也好。我還想告訴愛芙,說這裡也有一位跟她一樣痛恨電視的病人,或許她能跟他認識一下。但她剛才已經開口要我離開了,我要讓她知道,如果她的要求合情合理,我會照做的。希望愛芙瞭解我會尊重(多多少少啦)她的心願,儘管名字被護士拼錯,但她還是我明睿智的姊姊,我會聽她的話。我離開時不小心撞上一輛餐車。我對兩位穿著醫院工作袍,連忙趕來收拾的男人道歉。
那狗屎餐根本不能吃,老兄,其中一人說。如果我腦子清楚,我也會把它踢倒。
就是啊,另一個人說。沒錯!
我說不能吃耶,第一個傢伙說。
我知道,老兄,我剛才就聽見了。
這麼吵你還聽得見?
哈。是啊,好笑吧。
所以你才來這瘋人院嗎?
不是,是因為我拿刀刺了闖進我工作間的傢伙。
不是真正拿刀刺,是你腦子裡的聲音要你動手的,對嗎?
是啊,沒錯,你說對了。但刀子是真的。
那就太糟糕了。太可惜了。
我喜歡這兩個傢伙。我也很喜歡「太可惜了」這幾個字。我很想將這兩個人介紹給愛芙認識。我開始收拾餐盤,但護士走過來說我不用動手,她會找工友來幫忙。我跟護士開玩笑,告訴她也許我對環境也沒啥警覺,這應該都是遺傳吧,哈哈。可是對方可不覺得我好笑。我想到有一次我不知在哪看到一段描述生氣女人的表情:一枝兩端削得尖銳的鉛筆。後來我就離開了。在我兩步做一步下樓時,兩步、四步、六步、八步,我心裡突然默默對愛芙道歉,因為我將她一個人丟在醫院,我也在想第二天該帶什麼給她:黑巧克力、蛋沙拉三明治、海德格的《存在與時間》(我們不再說存在與時間的意義,我們單純說存在與時間),指甲刀、乾淨內褲,但不可有剪刀或小刀,還有記錄奇文軼事的書吧。
我開著我媽破舊的雪佛蘭小車,開上潘比納公路,這是一條荒涼偏僻的柏油路,旁邊還有幾處生意蕭條的商場,我漫無目的地開著,想起愛芙說過的,「le foutoir」(胡來瞎搞),這就是我人生的寫照。她喜歡用聽起來高雅的法文形容瑣碎細節,也許是想追求心理平衡吧,藉此粉飾她的怨恨憤怒,直到它能如璀璨耀眼的北極星引導她到她最終的歸宿。
路旁有一間寢具店在特賣,我開進它的停車場。我瞪著枕頭區有十分鐘之久──鵝絨枕頭、合成纖維枕頭,令人眼花撩亂。我從架上拿了幾個下來,輕輕捏擠,甚至把枕頭靠著牆,將頭躺在上面感受一下。店員告訴我可以在床上試躺。她在枕頭放上一張清潔墊,我躺了下來。店員說,她會回來讓我再試躺其他枕頭。我謝謝她,閉上雙眼,結果,我竟然睡了短暫卻又很有效率的午覺。當我醒過來時,店員微笑站在我身旁,有那麼一秒鐘,我回憶起童年,以及伴隨著它的平靜和諧。
我替愛芙買了一顆亮紫枕頭,大小跟睡袋差不多,絲綢布料還有銀蜻蜓刺繡。我回到車上,在葛蘭公園客棧的啤酒得來速買了兩打「特陳」老品啤酒,然後又在7-11暫停,買了一包「特淡」普來爾涼煙。反正只要有特這個字,我就花錢買了,我還買了一條「特大」歐亨力巧克力棒,然後開車回我媽俯瞰阿夕尼波因河的高樓公寓,我把剛才買的補給品全丟在地上。現在是春假,冰封的河面才開始融解,大片的浮冰交錯摩擦,在河水將它們帶往下游時,發出可怕尖銳的噪音。春天對這城市並不寬容。
我站在我媽的陽台上,抓著那顆繡有銀蜻蜓的亮紫枕頭,一面發抖,一面抽煙,心裡盤算計畫,嘴裡喝著啤酒,想要破解愛芙的密碼,她的人生意義,她的生命、宇宙、時間與存在。我在公寓內踱步,看著我媽的物品。我仔細端詳我爸過世前兩個月的一張照片。他正在公園看威爾打棒球。那是少棒比賽。他戴著那副超大的眼鏡,看起來很放鬆,雙臂交疊,面帶微笑。還有一張我媽抱著諾拉的相片,諾拉當時才剛出生。她們緊盯著彼此,彷彿透過心電感應在交換什麼重大祕密。我看著冰箱上一張愛芙在米蘭演奏的相片。她穿著一件黑色長禮服,肩頭裸露,頭髮烏亮,當她低頭彈琴時,髮絲落上她的臉龐。有時愛芙演奏投入時,她的臀部會提高離開琴凳一兩吋。在那次演出後,她立刻從飯店打電話給我,不斷啜泣,她說她好冷,好寂寞。但是妳在義大利啊,我說。那是妳最喜歡的國家耶。她告訴我,她的寂寞是內在的,她感覺體內有一袋沉重的岩石,她得從這間飯店將它拎到下一間飯店,從這座城市將它提到下一座城市。
我撥了我媽手機,看她能不能收到我電話,沒有訊號。
飯桌上有一張紙條。我媽告訴我要記得替她還DVD。我知道為了讓愛芙好好活著,我媽累壞了。在她搭機飛往羅德岱堡上郵輪的前一天,媽被同一層樓那位瘋子鄰居的羅威納犬給咬了,當時她沒注意,到後來她才發現外套滲了血,結果縫了好幾針,還打了破傷風。每天晚上,媽只能癱坐在電視機前,將影集《火線》一集集看完,看完一季再看下一季,然後再下一季,電視機音量很大,因為媽有一邊耳朵已經重聽了,她會在電視機前睡著,螢幕上那位從巴爾地摩來的小混混跟她說話,用他的方式撫慰她,告訴她她早就知道的事情:男孩得在這他媽的世界勇敢闖出自己的一條路。
媽出門要去機場那天早上,不小心將浴簾和掛桿全扯了下來。不過她還是把澡給洗完,當她出來時,臉上帶著微笑,那是整個人煥然一新,期待冒險的微笑。我問她沒有浴簾怎麼淋浴,妳不是…..她說,不會啊,很好,沒什麼問題。當我走進浴室,地上積了一吋高的水,所有的用品:衛生紙、紙巾、洗手槽上的化妝品、乾淨的毛巾、我家小孩的畫作,全都浸溼了。我這才意識到,她所謂的「很好」是一種相對的說法,因為就我家當下的情況而言,一切都很好,再也不會有問題了。愛芙現在算是安全了,因為她在醫院比在家安全。尼克白天得上班,愛芙非常寂寞,所以我媽才選在這時機出門幾星期,休息放鬆,這也是好事一椿。
我站在我媽家的陽台,聽著下方的河面破冰。它聽來就像槍聲,又像怒吼中的動物,爭先恐後地奔馳向前。今天是滿月,低垂的月亮猶如懷孕的貓咪。我還能望見河對岸的房子,裡面有人在跳舞,但我閉上一隻眼睛,用指尖遮住人影,他們就會消失了。我打電話到醫院,請人替我轉接給愛芙。我在陽台來回踱步,等電話接通。我讓那對跳舞的男女消失,出現,消失。
喂?
喂?
我能跟愛芙達說話嗎?
妳是她妹妹?
對。
她很高興妳打來。
太好了。我能跟她說話嗎?
她寧可不要講話。
她寧可不要說話?
是的。
妳能把電話拿給她嗎?
最好不要。
是嗎?可是….
不然妳等會再打一次好了。
那我能請妳將電話接給珍妮思嗎?
珍妮思現在不方便接電話。
喔。那妳知道她何時會方便嗎? 我不知道。
什麼意思?
我不知道她何時方便。
我是問我什麼時候打電話過來,珍妮思才有空跟我說話。
我告訴妳,我不知道。
妳只要給我一個答案就好。
對不起,但我沒有權利回答妳的問題。
妳是說妳也不知道她何時方便?妳說沒有權利是什麼意思?
可能得請妳晚點再打來了,抱歉。
但妳們不能替我留話或什麼的嗎?
恐怕我幫不了忙。
妳能廣播嗎?
祝妳今天愉快,再見。
等一下,等一下。
恐怕我幫不了忙。
妳可以破例幫我吧?
什麼?(河面的冰塊太吵,她聽不見。)
我只是想聽聽我姊的聲音。
我還以為妳剛說要找珍妮思。
我知道,可是妳又說──
我真的建議妳晚點再打來。
為什麼我姊不想跟我說話?
我沒說她不想跟妳說話。我只是說,她寧可不要到外面來接電話。如果每次有家屬找病人,我都得拿電話到病房,那我豈不是不用做別的事情了?我們也希望病人能盡量主動跟家屬溝通,不要都是家屬找他們說話。
喔。
所以我建議妳等會再試試。
也對,好的,可以。
我掛上電話,將它丟進河裡。沒有啦,我沒有真的這麼做。我在最後一秒停下動作,尖聲大叫。我寧可放火把醫院燒了,也不想殘害我的靈魂。《錄事巴托比》的巴托比決定自己不要工作,不吃不喝,最後死在樹下。羅柏‧瓦瑟也是死在樹下。喬埃斯與容格死在蘇黎世。我們的爸爸死在大樹旁的鐵軌上。警方後來交還我媽一袋爸的所有物,當他死時,它們都在他身上。不知為何,他的眼鏡竟然沒有碎裂,也許它飛離了他的臉龐,掉到柔軟的三葉草叢,或也許他小心翼翼將它取下,擺在地上。但當她從袋子將眼鏡拿出來時,它立刻就斷了。還有他的手錶。時間。全毀了。他的婚戒被壓扁了,他全身兩百零六根骨頭也盡數碎裂。
他們在爸身上還找到七十七塊錢,我們將錢全拿來買泰國菜當晚餐了,因為每次遇到這種事,我老友茱莉總會說:飯還是要吃的。
愛芙達瘦得不成人形,臉龐蒼白,當她睜眼看人時,會令人聯想到使黑夜瞬間刷白的閃電空襲。我問她記不記得上次我跟她唱那首慢到讓人受不了的<野馬>,那一次,我們的聽眾是一群住在安養院的年邁門諾教友。媽硬是要我們參加鎮上一對老夫婦的結婚七十五週年慶,我和我姊覺得唱那首歌超殺,一定很適合那場面。愛芙彈琴伴奏,我坐在她身旁,兩人全心投入唱出優美的旋律,只不過,從頭到尾坐在輪椅或撐拐杖與助行器的聽眾,全都滿臉困惑地瞪著我們。
我還以為這段回憶會讓她噗哧一笑,但她反倒要我離開。我之所以提起這段往事,她其實比我還清...
推薦序
做自己的困局
文◎蔡榮裕 / 臺灣精神分析學會名譽理事長、松德院區「思想起心理治療中心」督導
當憂傷想要開口吶喊,能不能喊出聲音就是一個難題了。照理說這本書只是小說,就只是虛構的啊,卻讓我想要談些很真實的事情,因為書在虛構中卻道出某些正發生的真實。
這是一個令人傷感的故事,震撼著常人心底難以言說的場域,對於不喜歡的事,我們常說希望「它」只是夢,對於這本書所傳達的訊息,我覺得還好「它只是小說」。真的只是小說嗎?它用小說的型式說出人性難以言傳的幽微,以故事的情節舖陳生命的殘酷。到底是誰對人如此殘酷?是個人的生活史、家族的生活史造成悲劇?或是「生命」的存在就是為了呈現它的殘酷?
如果要我說一句最直接的感受,那就是:「沒有人可以挽回另一個人」,如果這個人堅絕要走自己的路。雖然目前處理自殺問題的新聞時,任何報導一定要提醒大家愛惜生命,並且有求助電話。如果我只是一般人,不是精神醫學和精神分析的專業人士,嘆息之餘,我也會呼籲大家在做出最後決定前最好多想一下。只是要想什麼?或者這個想法要對誰訴說呢?「對誰說」的課題就會構成另一個人的壓力,例如小說裡的妹妹,或者精神醫療相關工作人員。這就是當有人堅持「做自己」時,另一群人所必將面臨且難與人言的壓力。
進一步談論前述的壓力和它的意義前,我先回到小說本身。既是小說,它的情節和書寫策略及技巧都是重點,雖然說要簡略描述小說就像簡述自己一生一般困難,然而這本小說大致在說:何以有人會走上絕路呢?小說的主述者「我」是一位妹妹,她的姊姊和爸爸都是自殺者,以下引述書中內文:
「媽堅持在愛芙火化前見她最後一面。壓碎她身軀的是一列火車,當年讓爸粉身碎骨也是火車。愛芙沒有在鐵軌上等很久,她把時間算得剛剛好。暴力是否直接竄入我家人的骨骼與血液?」
另有一段也令我印象深刻:
「我媽一年至少要死一次。她曾經造訪世界各地的急診室,有如四處表演的喜劇獨白演員,波多維拉塔、開羅、溫尼伯、土森和多倫多,都曾經有她的蹤影。」
這些引述反映作者筆下的人物世界,至於小說裡的「我」這樣描述自己:
「我很想對她大吼,如果有人要自殺,那也應該是我。我是糟糕的媽媽,我離開小孩的父親。我是可惡的老婆,找別的男人上床。還有,我的寫作生涯根本岌岌可危。」
簡要的摘錄中,道出了故事主角混亂的人生,但是描述的方式幾近冷酷,性和死,就這樣子相互穿梭,性救不了死,死卻在性裡撥弄著人的殘忍。
「我沒時間到處找人上床。我有浣熊,我有夢,有水槍,有悲傷,有臭水溝,有罪惡感,還有車道上用過的保險套。媽說我不能將悲傷與用過的保險套混為一談,把它丟進垃圾堆。」
到底是什麼緣故讓他們堅持以這樣的方式「做自己」?如此做自己的方式,就涉及我在第三段裡所談到,專業人員的壓力。所有人都要做自己的前提下,社會撥出了一小塊領域,要求有人為他們的自殺負責。被期待要負責的單位通常是政府,接著政府就會設計一套讓第一線工作人員負責的方式,其中有多重管道,包括找出一個精神疾病名稱,然後假設既然有診斷名稱,一定就有解決和預防的方式。
我願意在這篇序言裡說些冒險的話,但是希望不要被誤解為不重要的事。
不可諱言,小說雖然以不評斷人物的方式,描述處在這些困境裡人們的無奈和恐懼。尤其是恐懼,儘管字眼上並未特別強調,然而這些現象一旦發生在現實環境裡,往往是第一線工作人員最大的壓力來源。儘管壓力愈小的情況下,他們更能協助這些身處困境的人。
只是當一個人想要走自己的路,誰能夠扛起另一個人「堅持」做自己的責任?即便他們堅持做自己的方式是毀滅自己。我要如何說才不會被認為是在推卸責任?我想說的是,我希望面臨這些困境時,任何願意協助的工作人員,不論秉持何種理論,都能夠在合理壓力下進行協助。不像小說裡的「我」蒙受的壓力在於想幫助的人是自己的親姐姐。不過,透過小說中「我」的角色,讀者便能體會我所指的困難。
這也是從我個人立場希望讀者閱讀本書時,去想像和觀察的一個面向,雖然一般論述都傾向完全站在受苦者一方,大家才會接受。但是我寧願讀者站在助人者的位置,也就是小說中的「我」的角度去思考,去想像要幫助人是多麼困難的事。我認為必須要知道這種困難,也讓大眾知道這種困難,才有機會在社會裡建構慎思周延的安全網絡。
我坦言這篇序言完全站在「助人者」的立場思考,但應不至於被解讀成站在個案受苦者的對立面,照理來說也不應是對立面,但是現實上經常如此,一如書中對專業人士所呈現的高度期待:
「我會努力幫助妳。如果我失敗了,那完全是我的錯,不是妳的。我是專家這是我的工作。妳現在正經歷巨大的痛苦,而我的任務就是治療妳,讓妳不再難過。」
同樣地,一般人對於家人所抱持的期待,也可能帶來另一種困境。這是家屬的困境,如果根據書中一家人先後的自殺亡故,一脈相承地解讀,將自殺行為視為家中創傷的承續:
「愛芙是無辜的。我爸也是無辜的,我表姊也是無辜的。他們不能站在教堂門口公然威脅平民,只因我的家族曾經在俄羅斯遭逢大屠殺,我父親年幼時更曾因為逃命而躲進牛糞堆。」
不是說這種想法錯了,問題出在對原因和結果之間過度簡化的邏輯關係。如此簡化思考就會陷家屬入困境,他們責怪自己,並構成自身與幫助者之間的衝突。坦白說,對於第一線工作者過度期待的邏輯,和追究創傷起源的因果邏輯類似,這也是造成家屬和第一線工作者之間持續存在緊張的主因。
此處涉及另一個很重要的概念,創傷的延遲反應。小說也觸及到這個層面:
「如果說,歲月也有所謂的延遲反應,那麼就是我眼前的這一幕了:我媽與我的反應比照愛芙剛才說的字字句句,彷彿隔了一大片荒蕪惡地,一片草木不生的無人地帶。我媽和我姊對著彼此微笑,像是在參加笑容比賽。我僵住了。這是一場贏不了的鬥爭。」
什麼是延遲反應?通常是指早年發生的創傷事件,以原來的受創方式存在,並在多年後展現出來的效應。不過這不符合臨床實情,雖然創傷事件是當年的「歷史事實」,但真正造成的後續影響,在不同時候都有它的不同影響力。這些影響跟後來對於當初事件的潛意識詮釋有關,也就是跟後來的「心理真實」有關,在不同時候以不同方式,重新詮釋當初的事件,會造成不同影響。這也是相同歷史事件後,後續者會有不同反應的原因。
如果家屬和第一線工作者之間僵住了,讓困境變成「一場贏不了的鬥爭」,原因來自對於事件詮釋角度不同,而帶來相互間的緊張關係,經常是雙方都抱持著過度的期待。如果社會大眾和助人者之間無法有此認識,就會陷於小說裡所呈現的人際困境,受苦者擠在一起,想伸手幫助的人也沉淪困局中,難以思索新出路。畢竟,擁抱的人只能看著彼此肩後,無法看清楚對方的表情。
因為在混亂當中,這些力量都很原始且具有力道,甚至難以自覺,會絆住所有相關者,因此如何讓相隔其間的荒蕪之地,能夠慢慢地不再荒蕪,變成精神分析家溫尼科特所說的「過渡地帶」,讓恐懼不安的心理得以有喘息的空間,逐漸發展成有創造力的過渡地帶。要做到這個程度,需要各方不問對錯、持續對話,才有可能產生。如果潛在地認同人性裡的攻擊和破壞(不過要體會到這點不是易事),過渡空間便難以出現,也許這是小說裡愛芙意圖做自己時,被捲進困境的緣由之一。/完
做自己的困局
文◎蔡榮裕 / 臺灣精神分析學會名譽理事長、松德院區「思想起心理治療中心」督導
當憂傷想要開口吶喊,能不能喊出聲音就是一個難題了。照理說這本書只是小說,就只是虛構的啊,卻讓我想要談些很真實的事情,因為書在虛構中卻道出某些正發生的真實。
這是一個令人傷感的故事,震撼著常人心底難以言說的場域,對於不喜歡的事,我們常說希望「它」只是夢,對於這本書所傳達的訊息,我覺得還好「它只是小說」。真的只是小說嗎?它用小說的型式說出人性難以言傳的幽微,以故事的情節舖陳生命的殘酷。到底是誰對人如此殘酷?是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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