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途之羊（5完）

０（春雨）

反折的天藍色襯衫袖口下，纖細的手腕輕輕地擱在欄杆上。
回過身的白宣，臉上一片淡然。
她筆直地站在心向樓的空中步道末端，深色的高腰短褲襯托出一雙白皙長腿。
春風拂過，白宣胸前的栗色髮絲順著風微微揚起，她無聲地注視著我，嘴角輕抿，沒有說話。
位於國境之南半山腰的心向樓，早已煙嵐四起。
天空染上了灰藍色，白宣身後蔓延的翠綠森林，隱約成為了烘托她的背景，遠方的高雄市區說不定降下了細雨。
白宣將滑落的髮絲別到耳後，姿態優雅但難以掩藏正顫抖著的手指。她順了順躺在鎖骨上的長髮，雙眼直勾勾地盯著我。
空靈。
迷茫。
然而，泛紅的眼眶訴說了她波動的心情。白宣脆弱的神情、纖細的身子，在在動搖著我。
──我該在這裡，攔住她嗎？
我想了又想，反覆自問，最後終於下定決心。
「那我呢？」我凝著聲，問道，「妳為什麼要假扮白唯？偷偷跟白唯互換身分，看我難過傷心，還在宜蘭的民宿外情緒崩潰……妳又做了什麼？妳的妹妹，白唯又做了什麼？」
不遠處傳出了嗚的一聲。
往回看，白唯站在空中步道的出口，不知所措。
但是，這裡沒有白唯介入的空間。
一點縫隙都沒有。
白宣像是凝聚決心般等了幾秒，頭微微抬起，正面迎向了我。
「透光兒，對不起。」
「我不想聽這個，不要跟我說這個。」
我想聽的不是道歉。
尤其道歉的人還是白宣。
「寒假的旅行裡，我跟白唯偶爾會互換身分，但你是怎麼發現的？」
「很重要嗎？我們旅行中只要停下來喝咖啡、點飲料時指定要無糖，那時的白唯都是妳假冒的。」
我說出心中久藏的猜測。
真正的白唯最喜歡喝甜甜的飲料了。
所以，像是昨天在岡山之眼時喝無糖咖啡，更久以前在神祕東海岸的民宿，點了無糖卡布其諾──
「那都不是白唯，而是妳。」我沉著聲音問道，「我真的不明白，白宣，妳為什麼要這麼做？」
「是因為我想透過你──柳透光，追逐夜星的白宣身邊的墨跡──藉由你的雙眼，在追尋我的旅途中，重新認識別人眼中的我自己。」
白宣幾乎沒有思考，自然而然地說出這段話。她說得雲淡風輕，聽在我耳裡卻是夏日狂風，轟隆作響。
「你不要責備白唯，是我拜託她的。」
「我……」
我瞠目結舌。
一時間，竟然不知道該如何回應。
「因為啊，透光兒你是最瞭解我的人之一。如果是你，跟在你身邊一起尋找躲起來的我，或許就能找到真正的我了吧？我是這樣想的。對不起。」
白宣嘆息一聲。
她的眼神多了幾分溫柔。那是受傷過的人，以同情、憐憫的表情凝視著同樣受傷的伙伴，才會出現的神情。
白宣往前走了一步，然後再邁開長腿，又走了幾步，直到我身前。
為什麼？
自從白宣在休業式那天消失以後，這是我們第一次，她以白宣的身分，靠得這麼近。
白宣的雙眸，倒映著幽藍的山間景色。
她適才因情緒激動而泛紅的眼眶，現在已經看不到了，取而代之的是刻意為之的淡然與冷靜。
心中忽然一揪，彷彿有什麼重要的東西，正以光速離我而去。
在我意識到時，那個寶物早已悄然消失了。
慌亂的我出自於直覺，敞開雙手握住兩旁的欄杆，阻止了白宣越過我而去。似乎這麼做，就能留住她。
白宣抿著唇。
「吶，透光兒。」
「嗯。」
「你什麼都不記得。」白宣看了我一眼，纖細微小的聲音隨風而逝，她略顯失望地垂下頭，「你在這裡擋住我是沒有用的。你跟我，都沒有辦法面對我們的迷茫。」
「不要……」
「不要什麼？透光兒，你真的是……」
白宣垂下眼眸。
她想隱藏，但眼角眉梢依舊透露了她真實的情感。可能是見到我如此失態的樣子，讓她不知如何是好吧。
我好想好想，就那樣什麼都不想地脫口而出──
我就是妳的辦法！
但，我沒有勇氣這麼說。
我們都不是能帥氣地說出不負責任的話的人，所以我們才痛苦無比。
做影片不再快樂。
螢幕前後的自己，判若兩人。
五十萬粉絲，包含最親近的伙伴，喜歡的似乎不是真正的自己。
哪一個面相，才是真實的自我？
這些無解的問題，令人陷入悲傷的漩渦。
即使我們終於來到了心向樓的空中步道，旅途預定的終點，追尋白宣一整個寒假的我，還有追尋真正的自己一整個寒假的白宣──仍然沒有解答。
春風再一次掠過我們。
白宣的長髮在半空中劃出美麗弧線，熟悉的淡淡青檸香氣飄散。
她撇頭望向身後，空中步道盡頭的遼闊視野。
天空是灰藍色，微風捎來了更多水氣，白霧遍布。回神一望，位於半山腰的心向樓似乎即將被白色煙嵐吞末。
白宣伸手，捏了捏鼻頭。
「吶，透光兒。」
白宣的視線投來，身穿水藍色襯衫、深藍色高腰短褲的她，在漸漸染上青色的天色裡變得模糊。
好像快要消失了。
這一次白宣消失了，我、我……還能再找到她嗎？
我突然好害怕，好怕再一次失去白宣，就像是雙腳忽然踩空，一顆心被高高懸起，感到好不安。
我本來想說些什麼，雙手卻失落地從欄杆上放下了。
隨後，我往旁邊退了一步。
白宣清秀的眉毛一揚，意外地望著我。
她上半身往前一探，見我沒有伸手阻擋，下一秒身子就越過了我身邊，走向空中步道的入口。
我好想舉起手，好想一把強勢地把白宣抱入懷裡。
但不知道為什麼，我沒有這麼做。
白宣停在山崖邊，帶著鼻音對我說道：「透光兒，答應我，你自己一定要過得開心。」
「我……我盡量。」我壓抑情緒，顫抖地回道。
熟悉的氣息逐漸遠離，我的心也隨著越來越輕的足音，變得冰涼無比。
告訴我，該怎麼過得開心？
從高一上學期開始，在圖書館認出白宣──之後跟著白宣一起四處旅行，剪片拍片，當一個Youtuber，早就徹底融入了我的生活。
白宣的身影，也是。
現在，白宣走了，我的心情前所未有地低落。
過了片刻，另外一個身影靠近。
聲音略帶哽咽，眼眶泛紅，情緒同樣失落的白唯站在我身後，她的額頭輕輕靠了我的背一下，再用手指戳戳我的手臂。
「柳透光，你不去追姐姐嗎？」
「我追得還不夠久嗎？」
「嗯，也是呢。」
她發出了像是笑聲，又不像笑聲的聲音。
「寒假前，姐姐拜託我，她說想要假裝離開，讓你去找她。當時的她看起來真的好難過，好迷惘，我、我沒有辦法拒絕……後來的事情，你都知道了。」
她沉默了很久，像是要鼓起這輩子所有的勇氣，才開口說道：「對不起，我騙了你。」
「沒關係，我不怪妳。」
這是真心話。
我有預感，要是我現在回頭，善解人意的白唯，拚死也會露出笑容，但那是十分勉強才能作出來的姿態。
何況，我不想讓她發現我的軟弱，即使現在我很想將某人擁入懷中。
在這清冷的天空步道，感受他人的溫暖，證明自己不是孤單一人，那樣的話，我會好受一點吧？
可是，我不想對白唯這樣。
她不是白宣的替代品，更不是任何人的替代品。
我走到向外延伸的天空步道彼端，那是白宣本來站著的位置。我雙手放在欄杆上，向外眺望。
這會不會是我跟白宣最後一個一起度過的春天？

０（春雨）

反折的天藍色襯衫袖口下，纖細的手腕輕輕地擱在欄杆上。
回過身的白宣，臉上一片淡然。
她筆直地站在心向樓的空中步道末端，深色的高腰短褲襯托出一雙白皙長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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０（春雨）
１（春臨）
２（春雷）
３（春櫻）
４（春夜）
５（春茶）
後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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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