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的「死」,就是用自己的骨頭,
在另一個人的血肉裡,搭起一座小小的建築。
以愛之名,與愛無關
是她的血,他的骨,以及他們所孕育的
聯合報文學獎、時報文學獎、吳濁流文藝獎……等文學大獎得主
甘耀明,臥斧,陳芳明,高翊峰,黃雅歆,駱以軍◎激賞推薦
一場關於骨與肉、家與人的辨證
一則又一則關於愛或無愛的叩問
她是順從的妻,順從的母親。
她也是,被強暴了一次又一次的,父親最順從的女兒。
唯一不能確定的,是自己,能不能順從自己的心。
失去子宮以後,她卻渴望能再次給出生命,好讓一切從頭來過……
他是沉默的夫,是不存在的父親與提款機。
他原本以為,兩個人,只是「婚姻」;必須出現「第三者」,才能稱為「家庭」。
然而,當第三者出現,他才恍然,有些事物早已無聲崩壞。
他和她,原本只是兩條平行線。
卻在相遇之後,方能承認,沒有人能把自己當作純粹的工具。
《骨肉》是新銳小說家游善鈞首部長篇,他以不同角色的位置出發,質疑在「家庭」的框架之下,個人存在的可能性。在這裡,難以說出口的家庭傷痕,定格為日常生活的慢動作鏡頭,他以意識流般手法,刻劃出不完美的倫常,描繪了同一個屋簷底下,卻只感到更加孤獨的每一個人;以如詩文字,緩緩訴說一個又一個互相串連的,「家」的各式暴力。
作者簡介:
游善鈞
1987年生。天蠍座。畢業於國立中央大學經濟學系、國立台北教育大學語創所。
曾獲聯合報文學獎、時報文學獎、優良電影劇本獎、教育部文藝創作獎、吳濁流文藝獎、林語堂文學獎、香港青年文學獎和華研歌詞創作大賽等獎項;並以短篇小說集《霧鎖》獲得國藝會創作補助。作品散見《印刻文學生活誌》、《幼獅文藝》和各報副刊。
章節試閱
〈築〉
燒完的骨頭
全成為如今的石木
搭建於髮尖上的
理智的人叫做閣樓
一些分岔了的叫做
階梯然後你走
一座只有筆直道路的迷宮
我在盡頭守候
拔出一顆顆牙齒
掏空一副如塔
如深井的軀體
你在水面上發光
像是在地獄裡
一棟優美的建築著火
一
她關上家門,扭上門鎖,反射性抓起防盜鐵鍊,忽地又想起什麼似的,放了開來,防盜鐵鍊像是毫無預警,被鬆開手的鞦韆吊環,劇烈左右擺晃;或許是受到家中沉悶空氣的影響,像是逐漸縮小的步伐,擺動幅度愈來愈狹窄,鍊子輕輕摩擦門板上凸起的金屬邊框,發出清冷的刮磨聲響。
將浮腫塑膠袋擱在一旁放了樟腦丸的柚木鞋櫃上,她左手撐支冷白壁面,宛如一隻丹頂鶴,單腳輪流站立,脫下土褐色的包頭鞋;重新提起袋子,換上乾爽藺草室內拖鞋,正準備跨進客廳,一不留神勾到鞋櫃邊緣歪斜岔出的鋼釘尖端,啪滋──彷彿一具切剖開來,肚破腸流的肉身,印著賣場斗大標誌,看似牢固的袋子硬生生,撕扯出一個大洞;破裂的塑膠袋插翅似的在半空中飛揚輕飄一如風衣,她沒有驚呼只是怔愣看著裡頭,一大半的東西鬧騰騰摔落在地上:好幾顆洋蔥和蒜頭,兩袋三入的除濕劑補充包,一大罐兩公升家庭號全脂牛奶,一盒十顆售價一百五十元特價一百三十八元的有機農場雞蛋。
幸好只破了一顆──她不禁心想,接著蹲下來,用胸口壓住自己的心臟,將散落在地的東西,按照發出聲音的次序,一一塞回塑膠袋:兩公升家庭號全脂牛奶,除濕劑補充包,洋蔥和蒜頭,最後,剩下雞蛋。她翻揀起塑膠盒,暗黃色汁液從邊緣滲出,沿著包裝盒底部形狀,在地板上勾勒出一圈,幾乎快牽起手來的痕跡。
她仍然蹲著,小腿肚周遭肌肉愈來愈緊實,搭帳篷似的向外撐敞開來,彷彿裡頭有什麼正逐漸成形;她斜傾著頭思索,要是自己方才再有耐心些,再晚一些拾起,就能形成一個瞇細眼幾乎能看見熊熊篝火的完整圓形。
她靜靜壓掩視線,緩緩抬起手,發現蛋液沾上自己的掌心,遲疑半晌,將雞蛋小心翼翼,疊在其他商品上頭以後,上半身微向前傾,潛入湖水一般,俯低頸子,將頭埋進自己胸前再深入自己岔開的大腿間,反反覆覆,反反覆覆深呼吸好幾次,抬起頭的同時,她飽滿的眼白折射出宛如水晶一般萬千瑣碎菱形狀的光澤,索性直截用手掌,將地上那道痕跡一把抹去。
她的嘴唇擰現窗簾一樣的細緻褶皺,抿出既靦腆,又挾帶著一絲幸福意味的笑容,像剛剛踏進家門那樣。
抱起塑膠袋,她巍巍顫顫,站起身,用力打直腰桿瞬間,發出骨骼摩擦的聲響,音質清脆具體,像是有什麼應聲斷折。
她將沾上下顎的頭髮撩至耳後,溜滑梯似的,指尖從耳朵後方的丘陵,緩緩慢慢滑過,覺得自己的行為未免做作,想和方才一樣,只是抿起唇,喉嚨卻不小心摩擦出尖銳打嗝似的笑聲,她渾身猛地一顫,胸前的塑膠袋窸窸窣窣,像是交頭接耳等著好戲搬演。
出乎意料的聲音,震動了她的齒列和身體,把她自己嚇了一跳,甚至來不及回神,來不及做作摀住自己的嘴巴、像夜裡燈塔睜大眼睛往四處探望。
她調整了一下懷裡的塑膠袋,感受乳房的擠壓,前後左右擰動腳踝,將室內拖鞋仔細填滿,耐心套牢,暗暗拄定決心,這一次,真的要往前走了──肩頸肌肉一如鋼筋鐵條一一綑束紮綁,將懷中的袋子抱得更緊更緊,跨出步伐那一剎那,一樣東西刺入眼底,冷不防掐住她乾裂出青瓷細紋的腳後跟,她險些踉蹌往前撲倒,手上的塑膠袋差一點點,就要掙脫拋飛出去。
這想像過於逼真,讓她幾乎聽見了蛋殼全都破碎一齊高喊的聲音,地板濕糊一片。
她撇過頭,看見一樣東西靜置在鞋櫃旁,和鞋櫃之間,剛好留下一道發光的縫隙。她沒有拔腿,立刻追過去,只是逕自凝望,而後眼神如冰化水自自然然漫漶開來,怎麼也記不起自己這一趟,到底都買了些什麼東西──洋蔥開始蛻去一層層皮肉,大蒜默默抽芽,牛奶發酵變成優格並且持續酸腐,除濕劑滲出濃稠混濁的水分,蛋殼擠壓迸現灰銀色裂痕。
她還是走了過去,還是只能走過去。
她停下腳步,挪了挪懷中的袋子,像個小女孩那樣瞇細眼睛、露出笑靨,甚至扭著臉孔設法擠出酒窩。最後,她跺了腳,闔上一本書似的決然彎身撿起那樣東西。
那是一個形狀如鐘如西洋梨,在幽微光線中,散發著弧度柔軟的紫色光澤,金屬一般質地的茄子。
二
白皙手臂內側血管寬扁灰青如褪色緞帶,她從架上取出砧板,將黏膩的豬肉,掏撈出塑膠袋,啪嗒──響亮摔在上頭,俐落抽出菜刀,先將禽鳥瞬膜般的灰白色肉膜小心翼翼剝去,再一一挑斷肉筋,以防待會兒下鍋,肉質因為突然受熱,驚嚇整個蜷縮成一團;手肘隨即一扭拉開抽屜,找出肉錘,鑿礦似的,弓肘揚臂,敲響定音鼓似的,一次次用力捶打肉排,在嫩粉色肉身上,留下一個又一個細小齒痕。
暖黃色的夕光,從正前方的窗子大量照入,伴隨著鈍重的打擊聲響,光影輕盈閃動。不知道捶打了多少次,渾身晶亮淋漓的她,終於靜止下來,用手背俐落輾碎鑲在太陽穴和眉間的汗珠。
六點鐘的鐘聲,從她身後峽谷一般陰暗那條走廊傳來,她很習慣,她沒有回頭,抓著把柄綴灑星雲狀鏽斑的肉錘,注視著面前,密密麻麻布滿咬痕的肉,感覺既像是魚鱗,又像是鱷魚粗礪的外皮,在變得更加紅潤猶如葡萄酒光芒籠罩中,肉身彷彿吸足氧氣,顯得益發鮮豔飽富彈性,而那些痕跡也在無聲無響中逐漸撫平消弭。
鐘聲持續,回響幽微,在一切恢復到起點之前,她伸出手背沾著自己汗水體毛一根根貼黏肌膚的手,蓋住那塊肉,閉起眼睛,逐漸加重力道,甚至下意識踮起了腳尖,覺得柔軟的同時,也感到溫暖,彷彿那些滲出的血水,全逆流入自己的體內。
鐘聲停止的瞬間,家中回到一開始的靜謐,她睜開眼睛,鬆開手,將處理好的肉擱在一旁周圍綴點碎花的骨瓷盤中,抓起那顆先前被自己遺忘在玄關的茄子。
她不是因為討厭而遺忘,剛好相反,她很喜歡茄子,喜歡到即使綽號,被取作「茄子」也能甘之如飴。
討厭茄子的人,是她的兒子。
她放下肉錘,重新持起菜刀,抓穩茄子,刀鋒力道恰巧,輕輕含住茄子的身體。她最喜歡的茄子料理方式,不是魚香茄子、或者茄子鑲肉之類的複雜菜式,而是作法簡易直截的「炸天婦羅」;經過油炸,茄子的表皮會變得異常明亮,簡直像是獨角仙或者金龜子之類的昆蟲甲殼,咬下去外酥內軟,仔細咀嚼回味,還能嚐到茄子特有的甘甜清香。
儘管喜歡,她卻不常做這道菜,因為一般家庭主婦,最害怕的料理方式,就是「油炸」,不僅危險性高、油煙有礙健康,一炸往往就要用上半鍋油;一家三口,哪能吃下那麼多炸物?又不能像外頭店家,將油留下來,隔天回鍋再炸。
因此,今晚若不是託兒子的福氣,她是沒那麼快又吃到炸茄子的。
刀鋒劃破茄子的外衣,汁液從裂縫擠出眨巴一顆一顆小眼睛那一瞬間,她忽地想起一件至關重要的事,不由得輕輕「啊──」了一聲,像是拉住一條發狂癲瘋的狗,著急拽住菜刀。
她將「來不及了」的念頭,藏入心的後方,撥弄百葉窗一般,迅速眨了眨眼睛,大拇指和食指鐵鉗似的掐捏著茄子蒂頭,提起一個頭顱那樣高高舉起,擺在自己蘆葦搖盪一般粉刺失焦朦朧的鼻尖前,鋁製防鏽布滿淺灰色微細刮痕窗框的正中央,一幅永恆的靜物畫。
背著光,那道濕潤的刀痕,像一片輕淺如蝶翅收斂的笑容。
而記憶逐漸轉過身來,面向日光,她會想起你,無論是那個外形如茄子的古鐘,或者那抹若有似無的笑意。
那年,兒子將滿一歲,她和你剛到戶政事務所辦好結婚登記,成為法律上的夫妻,剛組成一個家庭。或許是對她感到愧疚,也同時為了讓她的家人放心,你帶她到日本度蜜月,五天四夜,是她嚮往的京都。
儘管事前多麼興奮,但現在的她,早已經忘了所有細節,彷彿和你同去京都的人,其實不是自己,而是別人。然而她卻清晰記得,一個畫面,某個天空蕩滿血色的下午,你帶她去六道之辻,半途中,她說想買子育飴來嚐嚐,你說提著逛街太重,又怕忘在哪裡,回來時候再買。
你和她,兩人一路,漫不經心走著,即便如此,仍然抵達了目的地,六波羅蜜寺。大概是平日午後的緣故,人潮不多,大多是為了來一睹十一面觀音像的風采,但你用自以為幽默的口吻說:「仿製的終究是仿製的,不過是冒牌貨,有什麼好看啊──」便逕自離開。
她跟著你,遠離蘑蘑菇菇的人群,踏進一棟空氣整齊的建築物,木造建築正中央,懸吊著一口鐘,體型龐大如人正襟危坐;靠近的時候,還能聞到古物的特殊香氣。站在那座鐘的正前方,她可以看見自己倒映在上頭,是自己可卻又不像自己的,隱隱約約暗暝的身影。
不知道為什麼要朝拜這座鐘,她見你雙手合掌,也趕緊跟著照做,見你閉眼喃喃低語,也跟著閉眼胡亂祈求,當她睜開眼睛,發現不知道什麼時候,你已經別過頭,正視著自己,她記得你緩慢咧開嘴巴一如月亮充盈,用一種似笑非笑的表情,對自己吩咐:「要是從今以後,發生的都是好事,那該有多好。」
這種看似積極的話,在多年後的她耳裡聽起來,像是對未來不抱持任何期待的人,才會吐露的心聲。
她曾經這麼想,如果連那座鐘,都徹底忘掉的話,那時候站在你身旁的人,就能真真正正,變成另外一個人了。
但此時此刻,真正讓她在意的,不再是那個必須擁有豐富想像力,才能看見的笑容,而是手中這顆茄子身上,那一個凹洞。
她放下刀,騰出另一隻手,用指尖來回撫摸那個凹洞,細聲嘀咕:「是剛剛塑膠袋破掉的時候,撞到的嗎?」她仔細思索,想知道玄關那邊,存在什麼,能造成這樣的傷痕。
摸著摸著,她掀起自己的衣襬,用殘留著茄子質地觸感的指尖,細細搓揉著自己的肚臍,甚至還摳了起來,接著擠出雙下巴,垂頸瞥了肚臍一眼,又抬起頭瞅著茄子眼窩似的凹洞,她被自己逗笑,細細碰撞的聲音,在色調愈來愈沉重的天色籠罩中,像是撒落一地的碎玻璃,勉強反射出微弱的光芒,啪嗒──
聽見家門打開的那一瞬間,抿起唇,她將碎玻璃一把掃開,漫長的一日終於被斬成兩半。
三
「今天晚餐,吃你最喜歡吃的炸豬排喔。」兒子才踏進廚房,她便迫不及待炫耀。
兒子嘟囔了一聲:「為什麼不開燈?」扳開開關,廚房如常亮起。
她捏起一小撮麵包粉,扔進油鍋裡試油溫,趁著鍋內發出啪滋啪滋的聲響,用比兒子更幽微的音量嘀咕道:「又不是看不見。」
「爸都跟妳說了?」兒子走到她身後,這一回,發出明確的聲音,影子壓住她的肩膀。
她點了點頭,伴隨節奏,後頸脊骨時現時隱,踩放鋼琴踏板似的一連敲破幾顆蛋,喀嗒喀嗒──筷子輕快撞擊碗壁,俐落攪拌起來:「嗯,你爸說你今天中午打電話告訴他。」
「這樣啊。」
她停下筷子:「你不是因為你爸會告訴我,才沒有打電話給我嗎?」尾音上揚,聽起來幽默許多:「其實,傳訊息也可以。」
「又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影子晃動,她想大概是兒子,聳了聳那副寬廣厚實的肩膀:「沒什麼了不起。」
「全校游泳比賽第七名耶,當然是一件值得慶祝的事。」喀嗒喀嗒──她又開始攪拌。
「第七名,沒有獎盃,也沒有獎狀。」
「是嗎?沒有獎盃,也沒有獎狀啊……」她的語氣難掩落寞,但旋即撐起肩膀打起精神:「不過你爸下午打電話給我的時候,聽起來可開心了!畢竟你去年夏天還不會游泳,不是嗎?想起來還真是不可思議。」說著,她抓起體溫猶存的豬排,沾了蛋液,裹上麵包粉,壓實後,準備放入油鍋。
她的動作流暢連貫,像一支優美的單人花式滑冰,眼見就要進入最後高潮,勾手三周跳接菲利浦二周跳──兒子突然開口:「等爸回來再炸吧。」
霎時,她繃緊全身肌肉,掐住豬排,食指和拇指的指尖幾乎快彼此碰觸,指甲長了一寸,麵包粉脫落,落入油鍋中啪滋啪滋作響,讓這一瞬間,不顯得過分寂靜。
方才明明使出渾身氣力,緊緊按壓,麵包粉仍然持續掉落,在一連串細微的掌聲中,兒子又說:「爸不喜歡吃冷掉的東西。」
「我是擔心你餓了。」她側過身子,原本想徹徹底底轉過身,想注視著兒子的臉孔,說出這番貼心的話,但身體旋到一半,卻像是故障的音樂盒,跳針的芭蕾女舞者肌肉僵硬,頻頻抖顫,無論如何,都無法轉過去。
「妳餓的話,就先炸妳的茄子好了。」
「我上次就是先炸茄子,結果被你爸給念了一頓,你不記得啦?他說你不喜歡吃茄子,為什麼還混在一塊兒炸?」說到後半段,她擠壓嗓子像握緊蠟筆,什麼顏色都好──試圖模仿你的聲音。
但兒子沒有笑,而是板著臉孔,一臉認真回答:「反正妳怎麼做,爸總有話說。」
「你也覺得你爸比女人還囉嗦吧?不曉得是不是因為當老師的關係?職、業、病──到哪裡都想給人上課。」她一面揶揄,一面當真切起了茄子。和豬肉溫熱黏膩的感覺截然不同,切斷飽滿身軀的剎那,剖面滲出冰涼乾淨的汁液,不一會兒,她將一整顆茄子,切成好幾個厚度一致的圓塊。
「當初嫁給爸的時候,妳難道不知道嗎?」兒子的語速穩定,連每個字音的力道都很均勻。
「這不就是愛情和婚姻的分別嗎?」沒有停頓,她立刻答腔:「真是老生常談。」接著將麵粉倒進碗裡,打了兩顆蛋拌成麵糊,在麵糊上一連畫了好幾個「8」,感受到兒子的體貼,她忍不住問:「你該不會是交了女朋友吧?」
「怎麼可能,我念的是男校,又沒有去補習班。」兒子說,口氣紋風不動,監視一般,依舊站在她背後。
「你想去補習?」她試探性詢問,用筷子夾起茄子,翻掌裹了麵糊:「你爸大概不會答應吧?」將沾滿麵糊的茄子扔入油鍋,茄子轉眼間,已經被竄出的泡泡吞沒:「你爸覺得自己不管哪一個科目都可以── 」
「我沒有說想補習。」兒子打斷她的話。
動作倒帶重播,她將自己嵌入先前的輪廓像副合身的蛹,放入第二塊茄子。
製造的聲音比方才小了一些,Practice makes perfect。
「我先去換衣服。」兒子說,她聽見兒子扯動制服空氣產生的拍打聲:「爸應該快回來了。」他轉過身,拉了拉書包背帶,往廚房門口走去。
「啊──」她驚呼一聲,兒子停下腳步,她終於扭頭,終於望向兒子,看見高大挺拔的兒子,她睜大眼睛,像是看見一個陌生人一樣,嚇了一跳,兒子好像也被她的聲音嚇了一跳,怔愣望著她,她回過神來,咧出笑容:「你上樓的時候,順便把我和你爸房間的門關上。」見兒子一臉困惑,她只好補述道:「我早上在窗溝和床頭櫃擠了些滅蟻藥,氣味太重,怕你爸發現,開門窗通風。」
「又有螞蟻了?」彷彿感到困擾的人是自己,兒子抓了抓臉頰上,那顆飽滿到產生反光的青春痘,大概是不小心抓破了,兒子瞇起眼,皺了一下眉頭。
「就是啊,也不曉得那麼多螞蟻,究竟是從哪裡爬進來的?我們家又沒有什麼好吃的。」她調侃自己,促狹笑了一聲,旋回身,停頓半晌,等待兒子發出笑聲,但兒子沉默,於是她兀自說:「我猜一定是你爸放在庭園裡的那幾株盆栽害的,貴又不好看,叫他搬走他還會生氣呢,真想趁他下個月帶學生去畢業旅行的時候,把那些盆栽載得遠遠的,找個地方統統埋起來。」
「妳要是真的那麼做,就算爸脾氣再好,也會生氣吧?更何況──」兒子拖長尾音,像是怕她來不及解讀自己的語意:「妳又不會開車。」
「我這個月去學,下個月剛好能開。」輕巧帶過話題,她繼續炸茄子,但她已經不用筷子了,而是用指尖直截捏起茄子圓塊,戳進麵糊,左沾右裹;攀梯一般,碗裡的米白色麵糊,先是勾住指甲月牙白的部分,接著爬過第一個指節,繼續往上摳抓侵略──她倏然收回手,轉向瓦斯爐,像是打算把自己的手,也一併油炸似的,大幅度伸入鍋內,整個油鍋畫面熱鬧,竄滿細密的泡泡,她情不自禁噘起嘴,跟著嗶嗶啵啵嗶嗶啵啵小聲念著。
「如果螞蟻愈來愈多,還是找人來看一下吧,說不定在家的哪裡築巢了。」她沒想到,兒子會繼續這個話題,她甚至沒有意識到兒子還在現場。
「築巢?」這一次,機器人似的,她動作僵硬,終於轉過整副身軀,舉著被麵糊浸蝕毛細孔全被堵塞的指尖,瞪大眼睛問兒子:「築巢,有這麼簡單嗎?」
兒子抓了抓手肘,白皙的皮膚被抓得一片通紅:「我有一個朋友,也發生過類似的狀況,家裡莫名其妙出現一大堆螞蟻,某天真的受不了,打電話請人來滅蟻,結果一掀開地板,發現下面已經築了一個好大好大的螞蟻窩。」
聽著兒子的說法,她想像自己,一階一階,走上樓梯,走進你和她的臥室,捉姦似的,一把掀開蠶絲被,發現潔白的床墊上,空無一人,只是憑空築建出一個巨大的蟻巢,並且在自己掀開的那一瞬間,成千上萬隻螞蟻,岩漿噴發一般,從那座外形宛如火山的螞蟻窩傾巢而出,從彈簧床的正中央,向自己攀爬過來,甚至不知何時,其中一條支流,竟然沿著被單,從自己指甲和指頭之間的縫隙汩汩鑽入,讓自己枯涸乾裂的身體產生細微震動,她一面想像,一面忍住失聲笑出的衝動。
好不容易,才將哽住自己喉嚨的衝動壓抑下來,兒子離開廚房,她的聲音追趕過去:「記得把我和你爸的房門關上──」
她佇立原地,像是一根外層盡數剝落的火山柱,直挺挺矗立在那裡,望著廚房的入口,後方走廊漆黑一片。
良久,砰──的一聲,她終於確實聽見房門重重關上的聲響。
〈築〉
燒完的骨頭
全成為如今的石木
搭建於髮尖上的
理智的人叫做閣樓
一些分岔了的叫做
階梯然後你走
一座只有筆直道路的迷宮
我在盡頭守候
拔出一顆顆牙齒
掏空一副如塔
如深井的軀體
你在水面上發光
像是在地獄裡
一棟優美的建築著火
一
她關上家門,扭上門鎖,反射性抓起防盜鐵鍊,忽地又想起什麼似的,放了開來,防盜鐵鍊像是毫無預警,被鬆開手的鞦韆吊環,劇烈左右擺晃;或許是受到家中沉悶空氣的影響,像是逐漸縮小的步伐,擺動幅度愈來愈狹窄,鍊子輕輕摩擦門板上凸起的金屬邊框,發出清冷的刮磨聲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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