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白石畫蟹題字「袖手看君行」,何以「妙極」?溥心畬談及「南張北溥」,為何「大不高興」?
張大千被識破少時仿作,又將會如何應對?說畫人、談畫事──朱省齋所見的民初藝壇。
朱樸,字樸之,號樸園,晚號省齋。熱愛書畫,仿清人孫承澤《庚子銷夏記》、高士奇《江村銷夏錄》體例,收錄所見名畫法書,品評鑑賞,考其源流,並記錄其尺寸、後人題跋圖記等等。一生浸淫書畫,特請陳巨來為其刻章:「晚知書畫真有益,卻悔歲月來無多。」
《畫人畫事》囊括作者對於六朝以來的書畫鑑賞隨筆,包含古今畫家逸事的讀書筆記、書畫題跋圖記的抄錄等等。書中同時提及與齊白石、余紹宋、溥心畬、張大千、黃賓虹、吳湖帆、于非闇、黃永玉父子等藝文界人士的相處過程,以及齊白石「袖手看君行」、張大千「少時狡獪」、溥心畬「群陰搏陽圖」等鮮為人知的趣事,勾勒出一幅幅民國初年藝文界人物像。
同時收錄《藝苑菁華錄》、《明清扇面畫選集》、《中國歷代名畫集》等書籍的觀後感,也記載了作者在中、日等地參觀畫展的見聞與心得。
作者簡介:
原著/朱省齋(1902-1970)
本名朱樸,字樸之,號樸園,晚號省齋。江蘇無錫人,父親朱述珊為一名畫家,因「書香門第」家底不豐,求學期間多方投稿以籌措學費。民國21年自中國公學第一屆商科畢業後,曾任商務印書館《東方雜誌》編輯,結識陳果夫、林柏生等國民黨要員,後追隨汪精衛,曾先後出任南京汪精衛政府要職。1942年在上海創辦了《古今》雜誌,作家群橫跨南北、京海兩派,內容多為人物掌故、風土人情、文獻考據之類的隨筆及小品文,影響甚廣。同時與張大千,吳湖帆,溥心畬等書畫名家往來,著有《省齋讀畫記》、《海外所見中國名畫錄》、《書畫隨筆》、《畫人畫事》、《藝苑談往》等文集。
主編/蔡登山
文史作家,曾製作及編劇《作家身影》紀錄片,完成魯迅、周作人、郁達夫、徐志摩、朱自清、老舍、冰心、沈從文、巴金、曹禺、蕭乾、張愛玲諸人之傳記影像,開探索作家心靈風氣之先。著有:《人間四月天》、《傳奇未完──張愛玲》、《色戒愛玲》、《魯迅愛過的人》、《何處尋你──胡適的戀人及友人》、《梅蘭芳與孟小冬》、《民國的身影》、《讀人閱史──從晚清到民國》、《叛國者與「親日」文人》、《楊翠喜‧聲色晚清》、《多少樓臺煙雨中:近代史料拾遺》、《多少往事堪重數:百年歷史餘溫(1890-1990)》等十數本著作。
章節試閱
〈黃賓虹博學多聞〉
在近百年來我國的名畫家中,如果以博學多聞來說,我想大概不能不推黃賓虹先生為第一了吧。
先生名質,字樸存,安徽歙縣人。他生於一八六四年,卒於一九五五年,享年九十二歲。據說,他在十歲的時候,就早已開始專心學習繪畫了,那麼計算起來,豈非他畢生在藝術園地裡十十足足的辛苦耕耘了八十多個寒暑?這麼悠久的時間,我想恐怕又為古今中外的任何畫家所不能比擬的吧。
正因如此,那就無怪他在藝術方面的卓越成就了。世人大多只知他一生遊盡了國內的千山萬水,留傳了一萬多張的珍貴畫稿,殊不知除此以外,他一生還曾寫了數百萬關於金石學、文字學、繪畫學的理論和史實等等的文字,這個功績,更非任何畫家所能企及的呢。
他的博學多聞—尤其是關於藝術方面的,除見於與鄧實合編的《美術叢書》(上海神州國光社出版)一百二十冊外,復見於他自著的《古畫微》(上海商務印書館出版)一書—這一本書字數雖不很多,可是內容相當精闢,極有價值。余紹宋在他的《書畫書錄解題》一書內評之曰:「書凡二十四篇,敘述歷代及各派繪畫之大凡與其特色,頗有見地;其前六篇尤精到。」非常恰當。
其實,不佞所最欣賞他的倒並不在這些宏文鉅著,卻是他零零碎碎在國內雜誌上所發表的掌故小品—尤其是關於明清畫家的軼事珍聞,大多為一般人們所不知,普通書上所未見的。這些文字,大概他都出之以筆名或別號,如南北議和之先,在高奇父與高奇峰合辦的《真相畫報》中,他都是以「大千」、「予向」、「濱虹」等名為之撰文的。(關於此事,還有一個趣聞:二十多年前他寓居北京的時候,有一次在稷園雅集裡,已故的名刻印家壽石工曾向張大千開玩笑,當眾譏其偷竊黃賓虹的名號,一時大家為之譁然;這是千真萬確的事,不但見之賓虹自己所寫的文字中,並且現在台北的溥心畬當時也曾在場目擊,事後他還逢人便講,津津樂道呢。)
其後,民國十五年上海藝觀學會所出的《藝觀》雜誌裡,他所寫的〈籀盧畫談〉一文,當時尤每期為我所必讀。其中所寫如〈張大風論畫〉、〈陳老蓮論畫〉、〈徐俟齋祠堂〉、〈萬年少軼事〉、〈王烟客與王石谷之鑑古〉、〈王烟客與復社之齟齬〉、〈上官竹莊之高弟〉、〈陳老蓮之古道〉、〈顧橫波之艷史〉、〈王麓臺與王阮亭之比較〉、〈王尊古之先幾〉、〈何文煌之竹坡圖〉、〈垢道人之交游〉、〈元公晚年畫〉、〈李晴江之軼事〉、〈戴鷹阿之高誼〉、〈石溪之畫禪〉……諸則,廣徵博引,無不言之有物。又其後在民國廿九年瞿兌之主編的北京《中和》雜誌裡,他又有〈畫談〉、〈庚辰降生之書畫家〉……諸文,則更取材宏富,具見其淵博。兌之後嘗在拙編《古今》雜誌中為文以紀之,其中有曰:
「七十以前本僑滬瀆,江南人士往還不少。晚膺藝專之聘講學,未幾即遘世變,屯留舊京,惄然憂時。既不能奮飛,遂日走廠肆披求名蹟與異書,懇懇款款,終日埋首於几案間,不問外事。惟遇有與談藝術者,輒津津不能自休。嘗謂中華民族所以翹然於大地之上而其精神浩然長存者,惟其藝術之獨特。故我輩他無所貢獻,惟有勤勤於此,思有以發其秘奧,與世人共見;即不能,亦當竭其力所及,整理而保存之,開闢蹊徑,以待來者。不然,則遺緒斬絕,後人雖欲措手而無從矣。故與有力者言,必勸其提倡藝術;與同道者言,必勸其力求取法乎上;與後進言,則必相其性之所近,指示而誘策之。無問所學之如何,一以貫通吾國藝術的精神為歸。不徒畫苑之宗匠,抑近時講國學者之廣大教主也。」
所論甚允。區區希望國內有心人士,今後能將賓虹先生生平的所有著述—已發表的和未發表的,全部加以整理,彙集而出版之,那麼豈止嘉惠士林,必將為藝苑放一異彩,這是應該可以斷言的。
〈張大千技能亂真〉
有「五百年來第一」之稱的張大千先生,於畫無所不能,我尤其佩服他的是他仿造古畫的本領,真是神乎其技,一言難盡。
他的仿造古畫,開始於二十多歲,那時他正在上海,拜曾農髯、李梅庵之門,學習書法。曾李二氏雖都是書法家,可是卻非常愛好明末四畫僧(石濤、八大、石谿、漸江)的作品。大千隨侍左右,耳濡目染,自然不免受了他們的影響。有一次,他臨摹了一幅石濤的山水(手卷中之一段),並仿效石濤的書體題了「自云荊關一隻眼」七個字,又蓋了一個「阿長」兩字的假圖章於其上,居然給他矇過了當時他老師的朋友黃賓虹先生 。他得意極了,從此以後,就層出不窮的發展他的「天才」,尤以仿造石濤,最為有名。
三、四年前,陳定山在台灣出版的《春申舊聞》一書,裡面在記〈地皮大王程霖生〉的一節內,涉及了張大千,其事甚趣,摘錄原文一節如下:
程霖生曰:「吾收三代銅器,業厭之矣,自今日始,當收字畫。」張大千適於其時遊滬,遂往說霖生。
大千十九歲,為玉梅庵弟子,其時已髯而鬍矣。道人固不善畫,大千畫出乃姊所授,至滬,寓西門里,海上墨林,其年最少。鄭曼青至,又少於大千。二人嘗各携所作,訪西泠印社,執見於丁輔之、高欣木。及退,兩翁評其畫云:「曼青將來了不得,大千一塌糊塗!」乃曾幾何時,大千名滿天下,而兩翁墓木拱矣。
大千偶作石濤畫,並臨其款識,置玉梅庵中;會霖生至,見畫以為真石濤,大稱賞之,必欲攜去。歸則賷七百金酬道人。自以為豪奪,道人不能具告所以,他日出真畫值七百金者令大千往致霖生。大千至,見其廣廈閎崇,琳瑯四壁,意復匿笑。遂說之曰:「「公收諸家,夥矣而不專,何不專收一家?」霖生曰:「何家而可?」大千曰:「公愛石濤,何不建石濤堂,此海內一人也。」霖生大樂,既而憮然曰:「吾收石濤,必得其『天下第一』者,君視我堂高數仞,何求而能得此大幅石濤,懸吾中堂耶?」大千以目作尺,上下忖度之;歸而出古紙,閉門作一大畫,長二丈四尺,署款石濤。裝潢之,薰灼之,既舊,乃使書畫估某客掮之,往售霖生,且告之曰:「必索五千金。」客往,霖生以為真天下第一石濤畫矣,乃嘆曰:「五千金吾不吝,但必得張大千來鑑定,吾乃購也。」立命馳車接大千。大千至,略一睥昵,即曰:「偽耳!」某客氣索舌結,目數視大千,大千揚揚若無睹,且抨擊之曰:「某山氣弱,某樹筆弱。」霖生謝客曰:「先生休矣,吾不能以五千金購一假石濤也。」某客不知所對,倖倖然捲畫出門而去,去即馳往叩大千之門,則大千已在室矣。見客大笑曰:「客有言乎?趣無言!明日更往見霖生,但言張大千已買此畫矣。」客悟,遲數日仍往見霖生,見但撫手荷荷。霖生曰:「客何為?」客曰:「無所為,但張大千已買此畫矣。」霖生大怒曰:「張大千欺我!」又問:「彼價幾何?」客曰:「四千五。」霖生曰:「我倍之,必得乃已。」客固有難色,曰:「容緩商之。」旋復命曰:「大千云前日失眼,後細看乃是真跡,今為大風堂瓌寶,固非萬金莫讓。」霖生立以萬金署券得大千贗畫。後建石濤堂,收藏石濤畫三百餘幅,而不許大千造門縱觀。大千私語人曰:「試揭其楮而觀其後,十之七皆有我所劃花押。」及霖生敗,大千頗收其藏,則亦並非盡贗作也。
以上繪聲繪影,如見其人,則以陳定山原是張大千的老朋友,知之深,所以能夠寫得如此淋漓盡致耳。
〈溥心畬風趣獨具〉
在我所認識的當代名畫家中,溥心畬最為天真而富風趣;三年前,我與他同客東京,時相過從,因隨記其逸事數則如下:
1.福祿壽吃飯
心畬是一個所謂「名士」一類人物,他一天到晚,除了吟詩、繪畫之外,其他一切不理,一概不知。尤其對於衣食住行方面,十分隨便。那時候他住在東京澀谷區大和田町金村旅館,小房一間,席地而坐,伏几作畫之餘,好吸香烟,繼續不斷。他雖與我一樣對於日文一句不懂,可是與下女調起情來,卻能無師自通,另有一功。
離金村旅館不遠,在明治神宮前面有一家中國飯店,名「福祿壽」,吃客大多是美軍眷屬,佈置得相當考究。有一天晚上我拉他去吃飯,他欣然相從。那時正是冬天,飯廳裡面的水汀開放,溫暖如春;廳中的電燈全滅,每張桌子上都點上了臘燭,飯廳的一角放了一只鋼琴,有一個妙齡女郎正在那裡獨奏名曲。這種「情調」,本來是十分配合西洋人的胃口的。心畬一到裡邊,先聲驚四座的大叫太黑,坐了下來之後,又大叫太熱,一面嚷著,一面隨將他身上穿的羊皮長袍立刻脫下。那時我正在看菜單,並沒有十分注意他,不料鄰座的兩個美國太太忽然狂聲大叫,原來心畬除了一件羊皮長袍罩了外身之外,裡面只穿了一套衛生衫與衛生袴!
2.日本女弟子
心畬除了獨擅詩書畫三絕外,還有一個為他人所不及的優點,就是他教導學生的時候,確能做到循循善誘一絲不苟的地步。所以,他的桃李遍天下,尤其以女弟子為多。在東京的時候,有一個明治大學的文科學生,名伊藤啟子的,她於參觀了第一次心畬在東京的畫展後,衷心欽慕,自己誠心誠意的去拜求心畬收她為弟子。拜門以後,她每天從學校裡放學出來,就一直到心畬那裡去學畫,風霜雨雪,從未間斷。所以不到數月,畫藝大進,後來心畬離開日本,她自己居然還舉行了一個中國畫的個展呢!
心畬對於這個番邦弟子,當然是十分得意的。我記得有一天接到他的電話,約我當晚到他那裡去看他高足的歌舞。欣然而往,嘉賓雲集—如女畫家方君璧、攝影家王之一、外交家張伯謹、清水董三等,都是極熟的朋友。還有一位稀客,是柯拉斐女士(Dr. Barbara Krafft),她是德國人,漢堡大學文學博士,年紀很輕,雖然從來沒有到過我國,可是能說中國話,還能讀中國詩,原來她是研究中國文學的。
我最初認識她是在某次一個中國畫展的會場裡,她自我介紹,向我請教關於東方藝術的種種。她的嚮慕中國—尤其是憧憬全世界最美麗的我們的國都北京—那種虔誠而懇切的態度,使我腦子裡留著一個非常深刻的印象。
那晚伊藤小姐先彈箏,第一奏「六段」,第二奏「五月雨」,第三奏「櫻花曲」。次跳舞,第一名「梅之春」,第二名「松之綠」,第三名「春之雨」。最後唱歌,歌名《黑田節》,那是有名的九州武士歌,佐以音樂,中有隱隱的笛聲,雄壯之外,兼以凄凉,聽了令人不知不覺的作悠遠之默思。
表演既畢,全座對於表演者之多才多藝,一致鼓掌致敬。心畬得意之餘,即席揮毫贈詩曰:
曾聞天樂侍龍池,客館彈箏倍可思。內則欲題黃絹婦,中溫應賦綠衣詩。
律回蓬島鶯啼日,春滿瑤台鳳舞時。莫笑韶光影白雪,紅梅已發向南枝。
──〈文瑾女弟箏舞詩贈〉乙未建子之月,友生溥儒
3.談「南張北溥」
「南張北溥」之稱,二、三十年來幾為海內外藝術界中人士所共知。有一天我問心畬,這個口號最初是誰叫出來的?他聽了大不高興,說道:還不是大千自我宣傳的把戲!原來三十年前,心畬之名,遠過大千;但自從這個口號叫了出來之後,至少至少,張大千與溥心畬是齊名並稱了。馬敘倫先生在《石屋餘瀋》中評心畬曰:「初出問世,自具虛中,俄為流俗所賞,以並蜀人張大千,號為南張北溥,品乃斯下,全趨俗賞矣。」識者之論,可見一斑。
原來溥心畬與張大千雖是幾十年的老朋友,但彼此之間,貌合神離,因為一是胸無城府,一則工於心計,兩個人的性格,完全是不相投的。心畬最不滿意大千的是常被大千所「利用」,例如請他題簽古畫,而那些古畫又從來沒有經他看過的。譬如說吧,好幾年以前心畬在台北,他接到大千自南美寄去的信,內附簽條一紙,請他寫「董元萬木奇峰圖無上神品」十一個字,並請他署名蓋章。他說:「誰知道那幅畫是真是假呢?但又不好意思不寫啊。」其天真可見。
4.群陰搏陽圖
溥心畬不像張大千之海派十足,到處魚龍漫衍,賓客滿座;他賦性孤僻,與他所往來的,除了門生之外,朋友極少。那時期內比較的常去看他的只有三人:一是張伯謹,一是王之一,一是鄙人。有一天,王之一去看他,那時候心畬正在另室洗澡,由一個下女代他擦背,於是之一就獨自在心畬房中坐下。他悶坐無聊東張西望之餘,忽然看見畫桌上有一張心畬的畫稿,畫的是四個裸體美人,拉著一個赤身男子,狀極浪漫;題曰:「群陰搏陽圖」。他老實不客氣的就袋了溜之大吉。第二天,我在大千那裡碰到他,他洋洋得意的將那幅「傑作」拿出來共賞;當時我笑問他肯不肯「割愛」,他說:「殺頭也不讓的」!(此後我碰到溥心畬與王之一在一處的時候,之一總恐怕我拆穿他的祕密,老是以目向我示意,彼此作一個會心的微笑。)
現在王之一在巴西,我相信那件「瓌寶」一定依然還深藏在他的腰包裡,決不會遺失的。至於溥心畬呢,如果他看見了我這篇文字後,必將恍然省悟,或者會罵一聲「王之一混蛋」吧!
〈黃永玉父子雙絕〉
在我生平所認識的中外名畫家中,年齡最小的恐怕莫過於黃黑蠻了吧。
黃黑蠻是名版畫家黃永玉的兒子,今年只有七歲,可是早已大名鼎鼎,蜚聲於國際藝壇了。
黑蠻開始學畫時僅四歲,他賦有先天的天才,再加以他父親的適當之培植和教導,於是乎就一鳴驚人,嶄然大露其頭角。
當年,就是他四歲的那年,也就是一九五七年,他的第一幅參加國際展覽的作品《沒有開花的水仙》就得到了印度的獎狀。
翌年,一九五八年,也就是他五歲的那年,他的兩幅《賣西瓜》和《馬車》又得到英國倫敦舉行的國際兒童美術工藝展覽會的一等獎。
上月初我在北京,六日的晚上,與晦廬一同去他們家中拜訪。畫齋牆壁上掛滿了他們父子二人的作品,最可欣賞的是黃永玉所刻的那一幅白石老人九十四歲畫像—榮寶齋印有複製本,和黑蠻所畫的一幅桂林山水,上面有某名畫家題曰:
桂林山水甲天下,黑蠻筆墨天下無;若使齊黃今日在,也將束手嘆不如!
誠然誠然。這並不是誇張或過譽,可以說得是所見略同,實獲我心啊。
經晦廬的慫恿,他們父子兩人都當場揮毫各自繪了一幅畫送給我。在短短的十分鐘內,兩幅作品都完成了:永玉一幅是為鄙人勾像,神態之妙,我想凡是認識我的見了將沒有一個不作會心之微笑的。黑蠻一幅是畫的一幕京劇,活龍活現,也當為雅俗所共賞。
黑蠻有很多畫都有李可染及沈從文的題辭,語多妙趣,不及備錄。永玉告訴我說有一位名印人不久將送黑蠻一方圖章,以便今後他鈐在戲劇畫上之用,那一個圖章的文句將是「氣死關良」四個字,真是妙哉妙哉!
〈「袖手看君行」!—齊白石畫蟹〉
最近我在東京,偶然從一個日本人處買到了一件齊白石的絕品。圖為紙本,水墨,闊十三英寸,高四十英寸,畫的是七隻蟹、正面的五隻,反面的兩隻,縱橫自如,神氣活現,尤其難能可貴的是「墨暈」顯然,絕不含糊,這原是白石老人的「拿手」,決非任何人所能摹倣或比擬及於萬一的。
款題:「袖手看君行八十四歲白石老人畫於京華」十七字,這「袖手看君行」五字,真是妙極!原來白石老人八十四歲的那年是民國三十三年(甲申),即公元一九四四年,也就是勝利的前一年,更正是敵人日暮途窮的時候。據黎錦熙、胡適、鄧廣銘合編的《齊白石年譜》,裡面所載那一年的事蹟中有一節如下:
民國三十三年(一九四四年)甲申,白石八十四歲,在北平。有〈題畫蟹〉云:「處處草泥鄉,行到何方好?去歲見君多,今年見君少!」白石老人雖閉門不出,他已知道敵人已到日暮途窮的境界了。
於此可見這一幅畫蟹與《年譜》中所說的那幅畫蟹大概是作於同時或者差不多的時候,而這一幅所題的雖只有五個字,可是鄙見則以為卻比《年譜》中所說的那二行字更為巧妙呢!(因為它晦而不彰,含蓄不盡也。)
我想,當初那個日本人得到這幅畫的時候,他一定是十分高興,得意非常,萬萬不會想到這卻是諷刺他們的吧!哈哈!
〈黃賓虹博學多聞〉
在近百年來我國的名畫家中,如果以博學多聞來說,我想大概不能不推黃賓虹先生為第一了吧。
先生名質,字樸存,安徽歙縣人。他生於一八六四年,卒於一九五五年,享年九十二歲。據說,他在十歲的時候,就早已開始專心學習繪畫了,那麼計算起來,豈非他畢生在藝術園地裡十十足足的辛苦耕耘了八十多個寒暑?這麼悠久的時間,我想恐怕又為古今中外的任何畫家所不能比擬的吧。
正因如此,那就無怪他在藝術方面的卓越成就了。世人大多只知他一生遊盡了國內的千山萬水,留傳了一萬多張的珍貴畫稿,殊不知除此以...
推薦序
〈晚知書畫真有益──朱省齋五本書畫著作簡述〉∕ 萬君超導讀
在一九四九年前後,中國大陸內戰正酣,烽燧彌天,時局動盪難測。許多政要、富商、文化人士以及收藏家等紛紛從內地避居香港,其中許多人隨身攜帶了自己畢生的收藏或祖傳的文物。所以上世紀五十年代,香港市面上有許多傳世文物和書畫名跡在流轉、交易。大陸、日本和歐美的私人藏家或公立收藏機構均聞風而動,麇集香港,競相購藏。使得香港這個「文化沙漠」一時間成為了中國古代書畫和古代文物的流通和轉口交易中心。一些居留在香港的收藏家和古董商人均紛紛參與其中,如張大千、王南屏、譚敬、陳仁濤、朱省齋、徐伯郊、王文伯、黃般若、周遊、程琦等,或買或賣,雲煙過眼,風雲際會,他們見證了一段中國文物在海外的流失或回歸的歷史。
朱省齋(原名朱樸)於一九四七年十月中旬從上海移居香港沙田後,主要以書畫買賣和鑒藏為業。由於他曾出任過汪偽政府的宣傳部次長等職,在上海淪陷時期又曾主編著名的文史雜誌《古今》,所以他在當時的香港收藏界中頗具人脈淵源和名聲,也與中國大陸文物機構及日本公私藏家關係甚密。因此見證了許多古書畫的流失海外或回歸大陸的經過,並在香港報刊上撰寫書畫鑒藏的隨筆文章,讀者追捧,好評如潮。他生前曾將已經發表過的文章先後結集為五本書出版:《省齋讀畫記》(香港大公書局一九五二年初版)、《書畫隨筆》(星洲世界書局一九五八年初版)、《海外所見中國名畫錄》(香港新地出版社一九五八年十二月初版)、《畫人畫事》(香港中國書畫出版社一九六二年八月初版)、《藝苑談往》(香港上海書局一九六四年初版)。在一九六一年七月成立中國書畫出版社,並編輯出版中英文版《中國書畫》(第一集)。
《省齋讀畫記》全書共收入文章七十五篇,其中有幾篇關於張大千舊藏《韓熙載夜宴圖》和《瀟湘圖卷》的文章,如〈董北苑瀟湘圖〉、〈再記瀟湘圖〉、〈顧閎中韓熙載夜宴圖〉、〈再記顧閎中韓熙載夜宴圖〉。朱氏曾經是此二件傳世名作回歸大陸的參與者之一,也可能是受當時特殊環境所致,所以未能透露其中的某些真實內情,以致後來出現了許多疑點和矛盾的「傳說」。據說此二件名畫最初曾抵押給收藏家陳長庚(仁濤),後幾乎導致張、陳二人進行法律訴訟。但朱氏是當時唯一一位詳細記錄二圖題跋文字和著錄史料的鑒賞家,在當年的香港收藏界可謂鳳毛麟角。
其他有關張大千書畫及收藏的文章還有:〈陳老蓮《出處圖》〉、〈藝苑佳話〉(大千偽贋石濤《探梅聯句圖》)、〈趙子昂《九歌》書畫冊〉、〈黃大癡《天池石壁圖》〉、〈戴鷹阿畫〉、〈石濤《秋林人醉圖》〉、〈張大千臨撫敦煌壁畫〉、〈陶雲湖《雲中送別圖》〉、〈王蒙《修竹遠山圖》〉、〈蘇東坡《維摩贊》〉、〈巨然《流水松風圖》與方方壺《武夷放棹圖》〉、〈王詵《西塞漁社圖》〉、〈董源《漁父圖》〉、〈馬麟《二老觀瀑圖》〉等,這些文章記錄了上世紀五十年代,張大千在香港、日本等地鑒賞、購藏、交易古書畫的諸多訊息。其中許多名跡今均為日、美等國博物館(如美國紐約大都會藝術博物館等)和海內外私人收藏。
本書還有朱氏自藏的部分書畫,如劉玨《臨安山色圖》卷(今藏美國佛利爾美術館)、項聖謨《招隱圖》卷(今藏美國波士頓美術館)、宋高宗、馬麟書畫團扇、潘恭壽畫、王文治題《翠淙閣待月》軸、文徵明《關山積雪圖》卷(今為私人收藏)、盛懋《秋林漁隱圖》軸、《明賢書畫扇面集錦》(周臣、唐寅、陸治、莫是龍、邵彌五家七開)、吳湖帆、張大千、溥心畬三家《樸園圖》(今為私人收藏)等,上述有些作品近年曾出現於海內外拍賣市場,買家競投,「天價」屢出,也體現了當今收藏家、投資家對其藏品的認可與青睞。
朱省齋讀書頗勤,用功亦深,尤其熟悉歷代書畫著錄,所以本書中還有許多轉錄前人文字而撰寫的文章,比如〈鑒賞家與好事家〉、〈論書畫南北〉、〈論畫聖之稱〉、〈論畫品及鑒賞〉、〈黃公望《秋山圖》始末記〉、〈黃公望《富春山居圖卷》始末記〉、〈唐伯虎與張夢晉〉等。此類文章大多延續了傳統文人士大夫的鑒賞筆記風格,讀文賞畫,相得益彰。《省齋讀畫記》是朱氏第一本書畫鑒賞之書,也堪稱其「代表作」。張大千特為之繪一高士讀畫圖作為封面,並題曰:「省齋道兄讀畫記撰成為寫此。大千弟張爰。」可謂殊榮。《書畫隨筆》收入文章三十一篇,其中〈八大山人《醉翁吟》書卷〉、〈記大風堂主人〉、〈黃山谷《伏波神祠詩》書卷〉、〈《大風堂名跡》第四集〉、〈趙氏三世《人馬圖》〉、〈王羲之《行穰帖》〉、〈宋明書畫詩翰小品〉、〈宋元書畫名跡小記〉等,均與張大千及其收藏有關,也是今人研究張大千鑒藏具有相當參考價值的文章。
本書出版之前,朱、張二人還處在「蜜月」期,交往甚密。一九五二年秋天,朱氏在香港購得八大山人行書《醉翁吟》卷(今藏日本泉屋博古館),並在卷首鈐朱文連珠印「省齋」、朱文方印「梁溪朱氏省齋珍藏書畫之印」。卷後有張大千恩師曾熙(農髯)癸亥(一九二三年)新秋跋記。後朱氏攜此書卷赴日本,得到島田修二郎和住友寬一的「大加讚賞,歎為罕見」,並由京都便利堂珂羅版影印出版。此書卷原為張大千所藏,朱氏於一九五三年夏遂將此書卷割愛寄贈南美,並在卷末跋記因緣,楚弓楚得,完璧歸趙,可謂藝林佳話。但若干年後,張大千或因建造八德園而急需資金,遂將此書卷售與住友寬一。試想朱氏後來在得知此事時,內心之鬱悶、苦澀之情。
在〈名跡繽紛錄〉一文中,記錄了佚名絹本設色〈宋惲王題《吳中三賢像》〉卷(今藏美國華盛頓佛利爾美術館),畫范蠡、張翰、陸龜蒙三人像,無款,有宋端惲王題七絕三首,卷末拖尾紙上有溥心畬依韻題七絕三首,跋中有云:「宋惲郡王楷題吳中三賢畫像,運筆超邁,傅色古豔,當是五代宋初人筆,豈王齊翰、王居正流輩之所作耶?因步卷中原韻題後。溥儒並識。」朱氏曾與溥心畬、張大千在日本某藏家(香宋樓主)處同觀此圖,他在文中寫道:「案此圖為項子京所舊藏,圖身首末除有項氏藏章數十外,並有『晉國奎章』『晉府圖書』大方印二。原卷必有宋元明人跋記,惜已不存,以致無可稽考。但筆墨之高古,鄙意當在故宮所藏孫位《高逸圖》之上;大千、心畬與我同觀此圖,亦頗同意於我的見解。」殊不知此圖卷正是在旁一同觀賞的張大千數年之前偽贗之作,頗令人發噱。一九五七年七月,佛利爾美術館從紐約日籍古董商瀨尾梅雄處購藏此圖卷。詳情可參閱傅申〈張大千仿製李公麟《吳中三賢圖》的研究〉(《雄獅美術》一九九二年四月號)。
本書中的〈讀《畫苑掇英》〉和〈評《中國歷代書畫選》〉二文,分別對上海人民美術出版的《畫苑掇英》三冊(南京博物院、上海博物館、上海圖書館藏品)和臺灣「教育部中華叢書委員會」出版的《中國歷代書畫選》(臺灣國立故宮博物院、中央博物院藏品)兩部畫冊進行了書評。朱氏評價前者「是近年來所見關於影印中國名畫的難得之作」,而批評後者的印刷水準和編輯的常識與眼力(所選用書畫作品不精)皆「不能不大失所望」;並另擬了應該增加的書畫名作四十件目錄,不得不說他的鑒賞眼力確實遠遠高出此書的編撰者。所以,他在文末略帶嘲諷地寫道:「鄙人記得於三個月前,曾在東京看到《蔣夫人畫集》的精印樣本,富麗堂皇,無以復加。竊思臺灣諸公倘能將這種『努力』也同樣地用之於印行《中國歷代書畫選》上,則此集之盡善盡美,定可預卜。」
《海外所見中國名畫錄》全書分圖片和二十四篇文章兩部分,主要是日本關西地區公私收藏中國古代繪畫的鑒賞隨筆,或詳或簡,其中涉及大阪市立美術館藏品有十二篇,如吳道子(傳)《送子天王圖》卷(晚清羅文俊舊藏)、李成、王曉《讀碑窠石圖》軸(清末完顏景賢舊藏)、龔開《駿骨圖》卷(清宮內府舊藏)、宮素然《明妃出塞圖》卷(民國顏世清舊藏)、宋人《盧鴻草堂十志圖》卷(完顏景賢舊藏)、鄭思肖《墨蘭圖》卷(清宮內府舊藏)、易元吉《聚猿圖》卷(清末恭王府舊藏)、王淵《竹雀圖》軸、八大山人《彩筆山水圖》軸、石濤《東坡詩意圖冊》(民國廉泉舊藏)、吳歷《江南春色圖》卷(清張庚舊藏)等,均為阿部房次郎之子阿部孝次郎於一九四三年(昭和十八年)捐贈之物。
另有山本悌二郎澄懷堂藏宋徽宗《五色鸚鵡圖》卷(清末恭王府舊藏,今藏美國波士頓美術館)、《澄懷堂藏扇錄》(明代名家書畫扇面冊三種);藤井善助有鄰館藏宋徽宗《寫生珍禽圖》卷(清宮內府舊藏,今藏上海龍美術館)、《宋元明各家名繪冊》(《宋元合璧冊》、《宋元明各家山水集冊》、《宋人集繪》三種)、王庭筠《幽竹枯槎圖》卷(清宮內府舊藏);黑川古文化研究所藏董元(源)《寒林重汀圖》軸(董其昌題詩堂「魏府收藏董元畫天下第一」);其他還有牧溪與梁楷畫作、倪瓚《疏林圖》軸、吳鎮《湖船圖》卷、馬文璧《幽居圖》卷、角川源義藏沈周《送吳匏庵行》卷(今為海外私人收藏)、住友寬一泉屋博古館藏清初「四僧」書畫七件等,均為中國古代書畫傳世名跡。朱氏在本書〈大阪美術館之收藏〉一文末感慨說道:「祖國之寶,而竟淪落異邦,永劫不返,殊可歎也!」
在〈記蘇東坡《寒食帖》〉一文中有一段記載:「(抗戰)勝利之後,大千與余,同寓香港,大千對於斯帖及李龍眠《五馬圖》兩卷,深為關懷,而尤惓惓於前者。良以二十五年前(唐宋元明展覽會與宋元明清展覽會之間)曾在菊池惺堂私邸中獲睹此卷,念念不忘,當時並承菊池氏贈以珂羅版影印本一卷,旋為譚瓶齋所見,愛而假去,後即永未歸還者也。五年之前,大千囑余馳函東京日友探詢,嗣得覆書,兩卷索價美金萬二,當時以如此鉅數,籌措不易,因覆以先購蘇書,備金三千,議既成矣,大千即專程赴日,不意早二日已為臺灣王雪艇所知,立電所謂『駐日代表』郭則生,益以一百五十金而先落其手中矣。」此文寫於戊戌(一九五八年)驚蟄(三月六日),故文中「五年之前」即一九五三年。現根據《王世杰日記》可知,王世杰於一九四八年已託人向日本藏家商購《寒食帖》;最終於一九五○年十二月委託郭則生以三千五百美金購得(見王氏手書購藏書畫記錄冊:蘇軾《寒食帖》卷卅九年十二月 美金三千五百元)。故何來朱氏所說的張大千於一九五三年專程飛赴日本購買《寒食帖》之事?即便是一九五○年,則張大千此年旅居印度大吉嶺,未曾去過日本。
朱省齋一生曾多次到日本鑒賞和購藏中國古代書畫,與日本的一些著名收藏家、繪畫史學家和公私博物館等均關係良好,比如著名學者神田喜一郎、島田修二郎、田中一松、今村龍一,收藏家藤井紫城等。如果沒有這些一流學者和名人的引見或介紹,那些公私收藏者或許根本就不可能會接待他,更不用說是鑒賞藏品了。
《畫人畫事》全書收錄文章四十二篇,附錄二篇,文章主要可分為幾大部分內容:古代繪畫鑒賞和畫家史料、近現代畫家逸事和作品鑒賞、古代繪畫集閱讀和古代畫展參觀等。在現代畫家中有關於齊白石、余紹宋、溥心畬、張大千、黃賓虹、吳湖帆、于非闇、黃永玉父子等的文章。在〈溥心畬風趣獨具〉一文中,將溥心畬與張大千兩人作比較時說:「溥心畬與張大千雖是幾十年的老朋友,但彼此之間,貌合神離,因為一是胸無城府,一則工於心計,兩個人的性格,完全是不相投的。心畬最不滿意大千的是常被大千所『利用』,例如請他題簽古畫,而那些古畫又從來沒有經他看過的。比如說吧,好幾年以前心畬在臺北,他接到大千自南美寄去的信,內附簽條一紙,請他寫『董元萬木奇峰圖無上神品』十個字,並請他署名蓋章。他說:『誰知道那幅畫是真是假呢?但又不好意思不寫啊。』其天真可見。」所述基本屬實可信。
在〈吳湖帆的寶藏—一角富春圖〉一文中,朱氏將吳湖帆與張大千兩人的藏品作了比較:「當代以畫家而兼藏家名聞於世的,嚴格地說來,只有二人:一是大風堂主人張大千先生,一是梅景書屋主人吳湖帆先生。可是大千所藏,遠不如湖帆之真而可信。因為大風堂的東西,除了海內外皆知的顧閎中《韓熙載夜宴圖》及董源《瀟湘圖》兩件名跡,已經由不佞介紹售於北京故宮博物院繪畫館之外,其餘諸件,大多虛虛實實,實實虛虛,未可完全徵信。尤其是他所自詡收藏最富的明末四僧八大、石濤、石溪、漸江,以及陳老蓮諸跡,其中固不乏佳品,可是大多混有他自己的『傑作』在內,所以更令普通人捉摸不清。(雖然在明眼人看來是不難辨別其真假的。)梅景書屋的所藏則不然,諸如文、沈、仇、唐以至『四王』、吳惲,沒有一件不是真實可靠,很少有疑問的。」以上所述有失偏頗,亦似明顯帶有某些恩怨情緒。
朱、張兩人後來「交惡」(張大千對此終生未置一詞),且老死不相往來。朱在〈讀《藝苑菁華錄》〉一文中寫道:「張氏寬袍長鬚,談吐風生,他的儀表足令任何人一望而知其為一個藝術家,鄙人在拙著《書畫隨筆》之〈記大風堂主人〉一文中,亦嘗極稱之。可惜近年來他好戴一隻類似京劇中員外帽,並且有時手裡還牽了一隻猴子,於是不倫不類,頗像一個江湖術士。」朱氏此文看似是借一位臺北姓虞人士對張大千做偽進行抨擊,而實是朱氏自己在發洩對張大千的諸多不滿。
本書附錄中的〈論書畫鑒賞之不易〉一文,引經據典地闡述書畫鑒賞絕非易事。並以圖片來說明許多出版著錄的畫冊中的名家作品實是偽作,有些甚至是低仿之作。被朱氏批評鑒賞眼力不精的有著名古文字學家董作賓、瑞典研究中國繪畫史學者喜龍仁博士、日本著名鑒賞家長尾甲、著名收藏家住友寬一等人。朱氏認為中國古代可以稱為名副其實的真正書畫鑒賞家有宋代米芾、明代董其昌、清代安岐,當代數一數二鑒賞家有張珩、吳湖帆、葉恭綽。他在文章結尾中說:「總而言之,統而言之,本文開頭第一句曰:『賞鑒是一件難事,而書畫的賞鑒則尤是難事之難事,』應該是萬古不磨之論。」
《藝苑談往》收錄文章八十五篇,其中有兩篇日記摘要:〈宋元明清名畫觀賞記:「北京十日」摘要〉、〈《天下第一王叔明畫.青卞隱居圖》拜觀記:「上海一周」摘要〉,記錄朱氏一九五七年五月十一日至五月二十六日在北京、上海兩地訪友和鑒賞書畫的歷程。在北京遇見的故友曹聚仁、冒鶴亭、邵力子、周作人、徐邦達、何香凝、張珩、徐一士等人,參觀故宮博物院古書畫庫房和北京文物調查小組古書畫展覽,應文化部邀請參觀北京中國畫院成立紀念畫展,應葉恭綽邀請參加北京國畫院成立午餐會,還順訪北海、琉璃廠等。在上海期間見了故友徐森玉、謝稚柳、吳湖帆、周黎庵、瞿兌之、金性堯、馬公愚等人,參觀上海美術館、博物館、上海文物管理委員會等,還觀看了龐萊臣之子龐冰履的書畫收藏,與吳湖帆等人聽戲、宴敘。從上述日記中可知,他與大陸文博界和書畫界關係甚密,而且官方接待的規格也頗高。因為在當時一般人是無法進入故宮博物院、上海博物館和上海文物管理委員會的庫房參觀的。也由此可知,朱氏有可能是當年大陸文物部門在香港地區秘購古代書畫的「內線」之一。
〈董北苑《瀟湘圖》始末記〉、〈顧閎中《韓熙載夜宴圖》的故事〉兩篇長文,曾屢被海內外研究張大千的學者所引用。朱氏在二文中敘述了自己如何勸說張大千將此二圖買給大陸文物部門的經過,並說:「這兩幅歷史上的劇跡,在外面流浪了幾十年之後,居然又復歸祖國的懷抱而為人民所共有共用了,這該是何等慶幸的事啊。尤其以我個人來說,一則幸得適逢其會,身預其事;二則對大千的卒能『深明大義』,而且名利雙收,是感覺得非常可以欣慰的。」暫且不管此事的真相究竟如何,但朱氏似可能從中參與了「斡旋」工作。從朱氏以往的從政經歷和生平履歷來看,他似對當時的臺灣當局並無好感,也註定了他在個人情感上明顯傾向於大陸。
本書中還有朱氏在香港和日本購藏的部分書畫,以及在私人收藏家處鑒賞書畫的文章。他曾經收藏一卷《王寵詩帖》,行草書自作七絕三首,擘窠大字,雄壯飛逸。款署「壬辰九月二日」(即嘉靖十一年),是王寵三十九歲時所作。此詩帖原為清宮內府舊藏(《石渠寶笈初編•御書房》著錄),亦見《故宮已佚書畫目錄》,帖後有吳湖帆跋記。此詩帖與《白雀寺詩卷》(現藏蘇州博物館)、《訪王元肅虞山不值詩卷》(現藏重慶博物館)和《荷花蕩六絕句詩卷》(現藏美國佛利爾美術館),堪稱王寵晚期四大行草書卷,可惜不知此帖今藏何處?
本書末有一篇短文〈羅振玉與王國維〉,影射他與張大千兩人的「交惡」恩怨:「讀《溥儀自傳》,世人乃知羅振玉與王國維關係之真相,令人慨然。客有問余者曰:『子與今之『國畫大師』,昔日非契同金蘭,何今日之情若參商耶?』余曰誠然。所謂『國畫大師』與余之關係,蓋亦猶羅振玉與王國維之關係也,此中經過,一言難盡;大白於天下,終有其日。所不同者,此『國畫大師』之手段,則尤比羅氏為詭譎,而王氏之行為,乃更較鄙人為愚蠢耳!客聞之恍然大悟,喟然而退。」在〈記吳漁山〉一文中說:「石谷(注:即王翬)是名利場中人,與今日所謂『藝術大師』(注:即張大千)相同。」在一九六四年一月的〈王羲之《行穰帖》〉一文中也寫道:「大千十年來僑居巴西,朝夕與達官鉅賈為伍,也經營『有術』,聞其所居廣有千畝,蓄有珍禽異獸,且兼有庭園之勝,宜其躊躇滿志,樂不思蜀,而反視祖國為異域矣!」關於朱氏與張大千「交惡」始末,筆者已經寫有〈張大千與朱省齋〉一文(拙著《百年藝林本事》,北京中華書局出版),在此不再展開詳述。
朱省齋通常在鑒賞一件古書畫時,會盡可能記述作品的材質(紙絹)、尺寸、題簽、題跋、印章、著錄、流傳和現在藏家等的資料;如果有可能,他還會記錄作品的當時成交價格等相關資訊。而這些當時看似有意或無意的文字,卻對後人研究一件作品的遞藏歷史提供了頗為珍稀的參考史料。但其中也有訛誤,如一九五七年張大千將韓幹《圉人呈馬圖》卷以六萬五千美金售與巴黎博物館。此圖卷今藏美國紐約大都會藝術博物館,該館於一九四七年從某基金會購入,與張大千無關。
一九七○年十二月九日,朱省齋因心臟病突發而病逝於香港九龍寓所。他晚年非常喜歡宋代詩人陳師道(後山)的兩句詩:「晚知書畫真有益,卻悔歲月來無多。」這也或許是他晚年旅港生涯的真實寫照吧?今從他的五本著作來看,他在對某些古書畫作真偽鑒定時所出現的斷代偏差或真偽誤鑒,是受到了當時資訊有限的制約,不足為怪,可以理解。因為他是一個文人型的以藏養藏的鑒藏家,而並不是一個嚴格意義上的書畫史學者。但他在當時已經做到了他力所能及的一切,後人對此不應苛責。與同時代的一批香港收藏家相比,他堪稱此道「麟鳳」,也的確高了同儕至少一二個檔次。在他一生的鑒藏生涯中,有幾人對他的影響不容忽視。早年曾得到過著名畫家、鑒藏家金城(北樓)的指點,中年得益於好友吳湖帆和外舅梁鴻志(眾異)的傳授解惑,而且受益終身。朱省齋晚年因財力所限(無法與陳仁濤、王南屏等人相比),而最終未能成為頂級的大鑒藏家,但卻憑自己的眼力、學識成為了當時一流的鑒藏家,並時有「撿漏」的佳話。
平心而論,朱省齋的著作至今仍值得一讀。雖然其中某些內容的參考價值已並不很大(如摘錄前人著錄文字等),但他注重作品本身的筆墨風格和歷代遞藏流傳的研究,而不人云亦云,絕非一般附庸風雅的「好事家」可比。另外,他還是上世紀五六十年代,中國古代書畫在海外流失或回流過程中重要的「適逢其會,身預其事」者之一,所以今人不應將其輕易遺忘。
萬君超
二○二一年二月於上海
〈晚知書畫真有益──朱省齋五本書畫著作簡述〉∕ 萬君超導讀
在一九四九年前後,中國大陸內戰正酣,烽燧彌天,時局動盪難測。許多政要、富商、文化人士以及收藏家等紛紛從內地避居香港,其中許多人隨身攜帶了自己畢生的收藏或祖傳的文物。所以上世紀五十年代,香港市面上有許多傳世文物和書畫名跡在流轉、交易。大陸、日本和歐美的私人藏家或公立收藏機構均聞風而動,麇集香港,競相購藏。使得香港這個「文化沙漠」一時間成為了中國古代書畫和古代文物的流通和轉口交易中心。一些居留在香港的收藏家和古董商人均紛紛參與其中,...
目錄
導讀之一: 喜好書畫有淵源──從朱樸到朱省齋/蔡登山
導讀之二: 晚知書畫真有益──朱省齋五本書畫著作簡述/萬君超
弁言
狄平子的秘笈──《青卞隱居圖》
黃賓虹博學多聞
余越園書畫解題
張大千技能亂真
溥心畬風趣獨具
吳湖帆的寶藏——一角《富春圖》
黃永玉父子雙絕
牛石慧生不拜君
讀《藝苑菁華錄》
齊白石的詩、文、印、畫和題款
關於王晉卿——《西園雅集圖》中的主角
《五牛圖》與《五馬圖》
展子虔《遊春圖》
宋徽宗《四禽圖》
趙孟頫《人騎圖》
花鳥畫家于非闇
日本的兩次中國畫展
讀「叢書集成」中的《墨緣彙觀錄》
文徵明、謝時臣《赤壁勝遊書畫合璧卷》
十年來在港所見書畫十大名蹟錄
記《宋賢書翰》冊
北京故宮博物院繪畫館——晉唐宋元書畫名跡錄
唐伯虎的畫
沈石田的畫
八大山人的畫
石濤和尚的畫
故宮觀畫小記
讀《明清扇面畫選集》
讀《上海博物館藏畫集》
讀《中國歷代名畫集》
晉唐宋元名畫集冊——現存台灣國寶一斑
宋代四大書家墨寶——現存台灣法書名蹟
韓幹《牧馬圖》
關於《倪迂洗桐》的故事
再談倪雲林
項聖謨《悲秋圖》
吳仲圭《嘉禾八景圖》
齊白石《超覽樓禊集圖》始末記
石谿鱗爪錄
一幅傑出的石濤山水
記《辛丑銷夏記》——並記陸機《平復帖》
「袖手看君行」!——齊白石畫蟹
齊白石《無量壽佛圖》
附錄
論書畫賞鑑之不易(錄自《中國書畫》第一集)
答吳羊璧先生論關於中國畫之遴選問題書
導讀之一: 喜好書畫有淵源──從朱樸到朱省齋/蔡登山
導讀之二: 晚知書畫真有益──朱省齋五本書畫著作簡述/萬君超
弁言
狄平子的秘笈──《青卞隱居圖》
黃賓虹博學多聞
余越園書畫解題
張大千技能亂真
溥心畬風趣獨具
吳湖帆的寶藏——一角《富春圖》
黃永玉父子雙絕
牛石慧生不拜君
讀《藝苑菁華錄》
齊白石的詩、文、印、畫和題款
關於王晉卿——《西園雅集圖》中的主角
《五牛圖》與《五馬圖》
展子虔《遊春圖》
宋徽宗《四禽圖》
趙孟頫《人騎圖》
花鳥畫家于非闇
日本的兩次中國畫展
讀「叢書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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