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管理員
沿著停車場的斑駁水泥圍牆掃地時，總忍不住會去想，若要在設計史裡替手中的竹掃帚找個定位，我定會毫不猶豫將它劃入中國上古時期，並向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強烈建議，應明訂它為「最該被消滅的無形文化資產」。
第一，它實在太重，得緊緊夾起胳肢窩才能單手使用，然而真這麼做，前手臂還是會非常痠痛，而另一手得輔助、又得拿垃圾袋和塑膠畚斗，時不時放下、拿起、放下、拿起、放下、拿起……煩得人手忙腳亂──沒有模擬實際使用情況，這是設計大忌。
第二，竹桿掃帚柄的竹節會刮手，舊了裂開，還會生出竹屑，刺進皮肉裡實在很痛，若拔不出來，斷在裡面就更糟糕──這是為壓低售價，因而犧牲做工，是不負責任。
第三，掃帚頭每根細竹枝歪曲分叉，與地面接觸點疏密不均，隔壁小學總飄來榕樹葉，又小又多，一掃帚揮過去，十片只能移動五六片，兩三片還在原地，剩餘一兩片則到處亂彈，至少多五倍工作量，而停車場有三百坪，那可就變成一千五百坪了──功能完全不符合最低期待限度。
第四──
喀！喀喀喀……掃飛了草叢邊什麼東西，翻了兩翻，乍一看，以為那是個生鏽的T型起子，DIY家具常會附贈的那一種，頓時想起讀研究所之後，我房間裡所有家具都去IKEA重新買過，造型簡練，淺色實木搭配金屬，不是白漆就是高彩度顏色，充滿北歐現代風格的悠閒與活力，能讓我一坐幾小時，讀讀書、寫寫論文，真是舒服呀……霎時鏽斑變成幾百隻螞蟻散開，瞬間化作雞皮疙瘩爬滿全身。
那只是一塊便當肉排的骨頭，忙拿起竹掃帚，轉念又放下。逃吧，我給你們五分鐘，哪裡有路就往哪裡跑吧。看著牠們拚了命上鑽下竄，不覺蹲下來細細觀察，好一陣子還散不盡，彷彿正看著這忙碌的世界，不知道是為了慾望，還是為了生存，更不知道值得不值得，不禁感到有點可憐……
叭──！叭叭！喇叭聲震得耳朵疼，身體隨著心跳一竦，打直膝蓋從地上彈起，忙扭過腰轉身。
「阿摶！你偷什麼懶！」
「喔。舅……老闆。」
「過來！拿今天掃的樹葉給我看。」他是我舅舅，抽著菸，一張寬臉灰裡帶黃，是停車場地主與老闆，開著他那輛零八年黑色寶馬E90，降下小一半車窗。我忙走過去，扯開垃圾袋，葉子和垃圾不少。他瞄了一眼，哼了一聲。「沒偷懶就好，來拿東西啦，快點，快！」
我忙將手上的東西都往樹下一放，伸長了手。也該發薪水了。他嘖了一聲，手往車後面比，並按開了後行李箱。繞去看，滿滿都是六公升裝的礦泉水，正的、倒的，層層疊疊，共二十瓶。
「啊？這麼多水，要拿到哪裡去？」
他手又一指，「有那麼難嗎？就先放你那間亭子裡啊，不要放地上喔，髒。」
「喔……那麼多水是要做什──」話還沒說完，車窗已經升上。
抓起塑膠拉環一手一瓶，走了二十幾公尺。半自動入口橫欄機旁邊，隔了六七公尺，靠圍牆擺了間灰色鋁合金車亭，只有一坪大，四面玻璃方窗加百葉窗簾，門和牆設計得一樣，打開來，裡面一張紅板凳、一張生鏽鐵桌、一個無印背包、一台老收銀機、一瓶我裝開水喝的兩公升塑膠寶特瓶……都是些只有功能、造型簡單卻強烈的結構主義風格，明明全出自台灣，卻有股濃濃蘇維埃味道，蘊藏衝突和革命的力量，再把大礦泉水瓶塞進去，活像是在幫二戰的蘇聯坦克囤備柴油。
早上八點，五月太陽直曬，搬了九趟，大滴小滴汗水從日漸高聳的髮際線流下，眼鏡要不是有骨折過的歪鼻樑擋著，早就滑到地上，泰半衣服都溼了，兩條稍細的腿先是發顫，逐漸發痠，開始發僵。是什麼導致了現況呢？……第一、要是他車不開這麼裡面……第二、要是他能再後退一點……第三、要是我平常能多運動一下……第四、要是……要是他能下車幫忙……
「快點。我還跟人約了要辦事呢！」舅舅從後車廂吼出來，我回頭望，看見他正打著哈欠滑手機。
「是……老闆。」大喘一口氣，終於搬進最後兩瓶，他向前開進空停車格倒轉方向出來，若非即時煞車，頭燈差點撞碎我的膝蓋。又降下小一半車窗，冷氣帶著菸味撲在身上，好涼，也好臭。
「阿摶，我跟你說，租車公司開始營業之後，等那個周總經理到了，你就搬一半水過去，要等周總經理到了才搬喔。就說，是我一點心意，不是你啊，是我、你老闆我的心意。」我喔了一聲，他又說：「人家公司和員工加起來租了十四個位子，是停車場的最大戶，說話要有禮貌，知道嗎？」
「放心啦，我跟他們店長、他們總經理一向關係都還不錯──」
「好啦，廢話這麼多。之後等到對面建設公司開門，再搬另一半過去，一樣的話照說一次。」
「啊？那間建設公司啊？」我不禁抬頭往橫欄門對面的店面望去，整面鐵捲門上，黃色油漆掩蓋不住鏽蝕與幾張撕不乾淨的海報貼痕，還塗得薄厚不均，再補上一層噴漆，雖然也是黃色，但是色偏偏冷，隱隱約約看得見「你媽B」、「屌有錢」、「爆幹爽」等髒話，旁邊還有個半新招牌燈箱，紫底、黃字，用筆劃粗細不均衡的華康粗黑體印著「鑫展建設公司」……所有元素湊在一起，看似混亂卻異常搶眼，頗有幾分達達主義的蒙太奇感，如果忘了裡頭那群人，我必定會駐足多看幾眼，然而，鐵捲門與一旁貼滿廣告貼紙的電線桿中間，擺著一個白鐵大狗籠，差不多有一個高年級小學生的高度，焊接得又粗又穩，標準以功能性為尊的包浩斯風格，裡頭沒有水盆也沒有飼料碗，也從沒看見那些人養過半條狗或任何寵物，讓我懷疑，卻不敢深思……
舅舅說：「當然是那家，不然還有哪一家。你搬進去就走，就說最近缺水嘛，因為有多的，所以才送他們幾瓶。記得，不要說太多，搬進去就立刻走啊。」
「老闆，上次他們丘董事長跑車被擦撞的事，根本沒辦法解決，我們是不是不要再──」
「嘖！就叫你別提，什麼都不懂，還說那麼多！我姊說你多會讀書、多聰明，我看都是胡扯，真不知道是哪裡來的雜牌博士，哼！臉色不會看，一點社會規矩都不了解，難怪找不到工作，沒用！」
「呃……」像鹽灑在瘡上，我不禁握緊拳頭，想往前進，卻退了半步。
「算了、算了……還有這個，」車窗裡塞出一個牛皮紙信封，「真是，請一個人竟然要我十個停車格的錢，還要補貼你房租，嘖……我、我一定要去找人來裝個電腦繳費，不請人了啦。」
今天十三號，已經晚了一星期，鬆開拳頭上前去拿，他抓得好緊，我緊扣拇指和食指一抽，終於到手。他朝我一甩手，嘖了一聲，等不及升上車窗，已經打開橫欄出去，差點與兩台機車擦撞，那是群家長，送孩子到隔壁小學後門，一時彼此都罵了髒話，那些小學生樂得笑呵呵，爭相模仿。
打開信封，橡皮筋套著二十四張千元鈔票，幾乎是勞基法規定的最低基本工資，另外還有三千元，是媽媽和舅舅說好的房租補貼。以工作量而言，這裡待遇其實很不錯，但是我心裡清楚，一切都只因停車場這塊地，是舅舅強佔了媽媽的份，這都是他欠媽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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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得聽長輩和街坊鄰居說過。
媽媽出生那天正好是文昌帝君生日，做滿月時，外公做了三百斤油飯，連遠住在台中的表舅媽都吃到了。那些親朋鄰居，還以為生的是個男孩子，登門道喜時才知道是個女兒，沒有人不瞠目結舌。
等到舅舅出生那年，每個人都往家裡擠，想看看這次到底會做五百斤還是八百斤，不料外公只做了一百五十斤，又不知跌破了多少眼鏡。外公疼女兒的事就此傳開，半個桃園縣都知道。
我媽媽從小學業成績拔尖，不只到台北讀書，還考上師範大學，她開學前，外公就辦了三十桌宴客，媽媽畢業後到新竹當國中老師，又辦桌，後來當了主任，還辦桌，終於考上校長那年，我親眼看見院子裡塞滿圓桌，來了幾百人，鞭炮堆成小山炸了半天，外公家門前的地磚到現在都還是黑的。因此，當外公在媽祖廟前面跟鄰居泡茶談天，說要把一半土地留給女兒，沒有人覺得訝異。
誰曾想到，有一年除夕，寒流加上一鍋東坡肉，外公中風了，從此那張和藹的臉歪了一邊，連帶著手腳都不利索，日子一久，腦袋迅速退化，臉上皺紋一天比一天僵硬，耳根子卻是愈來愈軟。
舅舅總是避開媽媽每週末回家照顧的日子，週一到週五都會回老家，拿著他做直銷賣不出去的保健食品，謊稱是高級特效藥，讓外公一天吞四五十顆，還拿出了滷肉和炸雞給外公解饞，一邊吃，一邊嫌棄媽媽總是煮青菜豆腐，說她不孝、捨不得花錢，還責怪她一回來，外公就做什麼都不行，說媽媽虐待外公、忘恩負義、不是什麼好東西……短短兩年，就把外公洗了腦，土地直接辦了贈與。就連媽媽的多年老友賴律師都說，舅舅這招又狠又乾脆，上法院打官司也絕對沒有勝算。
然而，舅舅也失算了，一時間，土地增值稅和贈與稅加起來，幾百萬繳了出去，手上的現金、股票、定存立時都沒了。想賣地，怕親戚朋友取笑；想開發，沒有銀行肯借錢。收支打平硬撐了五六年，等到外公死了，他又得了遺產，拿了幾十萬鋪柏油、種樹、劃上停車格收租金。他自己顧了兩年，一直撐到景氣回升，緊鄰著還開了間租車公司，從此每個月都有七八萬收入。
有了錢，人便再也受不了辛苦，舅舅這才想到要請個人……也讓我媽媽逮到機會，拿搶土地的事情強迫舅舅，讓我接了這工作，不僅為了避風頭，也以學習獨立的名義，趁機趕我出家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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掃了一圈再回頭，翻了翻骨頭，螞蟻已經逃得一隻不剩，掃進畚斗，倒進垃圾袋裡打結，放到車亭後頭與圍牆的縫隙，與竹掃帚和畚斗一起，另一邊圍牆外，國小的鐘聲已從耳邊響過。
住在附近的人要去上班，紛紛來開車。那些月租的人有遙控器，可以直接打開橫欄門進出。舅舅還在橫欄機上安裝了一台自動號碼機，罩在一個黑色破塑膠桶裡，可以防雨、防曬，只要按一下鈕就會打印出日期、時間和用不上的編號。臨停的人要開車進來，我就抽出一張號碼紙遞給他，權當作停車票，再用遙控器按開橫欄門放行。這樣的設計，美其名可以稱作是一種折衷主義，其實本質就是克難拼裝，必須要有一個人變成齒輪，沒有靈魂地在其中不停來回運轉──那就是我。
礦泉水擋著，我伸長了手，好不容易從車亭鐵桌抽屜裡拿出活頁記帳本和白兔牌原子筆。一小時三十元、半個小時十五元，當日最高一百五，雖然附近不算太熱鬧，但這裡距離桃園火車站不遠，又是附近唯一的停車場，價格開得頗為漂亮。拿著號碼紙，看著錶，為那些要離開的客人算妥價格，收到錢就放進收銀機，並按照日期、歷時、金額，仔仔細細登記，以備舅舅隨時都可能來查帳。
差不多八點半，換成要到附近上班的人開車進來，租車公司楊店長也來了。他開著一輛紅色豐田Camry，板金有點不平，總是習慣停在靠近中間，半開著車門下車，依舊是那一身G2000西裝、釦式皮帶、膠底皮鞋，上上下下加起來不會超過八千元，穿在他身上卻合身得像是訂做，搭配他一張唯美主義的臉龐，細緻中帶著適量流氣，低調又自信，彷彿十九世紀英國插畫家畢爾茲利筆下的人物。
「嘿。管理員大哥，你早啊。」
「早，今天又是你開店啊。」
「是啊，快遲到了。」楊店長一揮手，轉過頭走開，拿出鑰匙開了側門進去，不一會，鐵捲門也升起來。雖然話說得少，貴在主動、聲音又十分精神，雖然話題結束得有點倉促，貴在理由找得充足……和我完全不一樣，他極為得體又討喜，令人嚮往。
鐵捲門開啟後，可以看見租車公司後車庫，裡頭停著八輛轎車，兩兩一列，竟只隔著手掌厚度的距離，賓士、馬自達、奧迪、福斯……都是白色烤漆。我聽楊店長向其他員工說過，白色最受歡迎，黑、銀、藍色次之，較少客人租用，所以都停在外面，其他顏色則非常不受歡迎，公司絕對不進。就我分析研究，白色不僅可以讓車子顯大，在視覺上也搶眼，尤其在夜晚容易察覺，相對安全，還不容易吸熱，近年來，就連白色塗料會變黃的問題也被克服，所以受歡迎程度才會超過黑色。
月租客人進出得差不多後，我拿出約翰．費斯克的《傳播符號學理論》，坐在停車場的肉桂樹下，翻開到樹葉書籤，接續昨天的進度。作者將符號層次意義分為六種，明示義、隱含義、迷思、象徵、隱喻、轉喻……兩個小時，太陽曬得我滿頭汗水，其間停車場又來了五個散客，其中一個是來還車，會從後門必定是熟客，我只看了一眼，不用抽號碼紙，忙按下口袋裡的遙控器打開橫欄。所有租車公司的車，車牌開頭都是「R」，「R」是「RENT」的簡寫，算是符號的第六種層次意義，「轉喻」。僅用小部分來建構其他未知部分，用來代表整體，也許過於片面、不完整，卻擁有極好的語言效果。
「少年頭家，早啊。」五百萬的凌志LS緩緩開進來，開得有點顛，海軍藍色車體既魁梧又招搖，全開車窗內，周總經理滿頭白髮，臉上每一道皺紋都顯示著，他是個笑了好幾十年的好命人，尤其左胸上繁複的馬球繡標更加證明了這一點。
「早，」我不是什麼少年，更不是什麼頭家，但是這勉強算是一種尊稱，所以從來沒有反駁過，「周總，我舅舅有些東西要我拿給你──」
「來來來，少年頭家，麻煩你跟我來一下，一下下就好，我給你看一些小地方。」
「喔，是。」等他停好車，帶著我往停車場後面走，他身上總有股高級但是過濃的香水味，不僅熏人還有點刺鼻，讓我忍不住直揉鼻子、想打噴嚏。最裡面、靠近租車公司後門十個位子都是他們公司所承租，走過那些R開頭轎車、休旅車、貨車，今天是週一，車子幾乎沒少，轉進一輛藍色本田與白色三菱中間，他隨即蹲下，也對我招招手。他上了年紀還渾身名牌，都如此紆尊降貴，我一身佐丹奴襯衫和牛仔褲，自然應邀，還蹲得比他更低一些，以示禮貌。
「少年頭家，你看看這裡，」他手指指著些許烤漆剝落，就在後車輪胎旁、車門底部，看痕跡，刮得有些花，白色烤漆下已露出細細幾條鋼板的灰色。他看向我，說：「你覺得怎麼樣？」
「怎麼樣……位置這麼低，應該不是有人故意的吧，是常常有人踢到嗎？高跟鞋之類的？」
「嗯……」他搖搖頭，「你再看看這個。」手指往輪胎一比，輪框上帶著些許橘黃色毛髮，他看見我滿臉疑惑，又說：「這是貓毛。我家養過二十年的貓，只消看一眼就知道。」
「嗯？可是這裡很少見到過貓吔，連遛狗的人都沒幾個，這……」
「呼……」周總經理慢慢站起身，深吸一口氣舒緩血壓，說道：「少年頭家，我知道你這個停車場不負保管責任，但是環境打掃是基本的吧，看你每天做得這麼辛苦，我便知道我沒說錯。」
「喔，是，當然。可是，我最近真的沒在這裡見過什麼貓啊？」
「上次我們楊店長晚上過來一趟，發現這裡晚上可熱鬧了。你只待到九點，自然不清楚。不只是這裡有抓傷，幾乎每台車都有好幾處大大小小的脫漆呢。」
「晚上啊……呃……」
「我知道，我沒有責備的意思啊。你真是打掃得非常好，不過啊，上次有個客戶發現了刮痕，以為我們要訛詐，鬧得很不好看。所以啊，這些問題，還是希望少年頭家你一定要好好處理才行，好好處理，好．好．地．處．理。」微微一笑從頭頂砸下，彷彿這句話不只是期許。
「喔，好，」我忙站起身扛住壓力，「那我會……我會過來巡一巡。」
「嗯……那真是太好了，太好了，」他嘉獎似地拍拍我肩膀，「少年頭家，你剛剛說你舅舅有什麼東西要給我來著？」
我說了舅舅的心意，周總經理依舊那樣微笑著，只說真是讓我們費心了，叫一個正蹲在門邊抽菸的員工帶路，讓我把礦泉水都放在通往二樓的樓梯底下。我每天都來借廁所，除了二樓，這裡任何佈置我都知道，一個人從車亭裡搬了五趟，像個苦和尚在挑水練功，又是汗流浹背，要是有台推車、烏龜車，或是滑板，甚至是辦公椅也好，只要有一個平面加三個輪子，就可以輕鬆多了……
可惜，能幫助我的，始終只有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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