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猩猩之酒
踏出客運的時候，李文綺不由得用力地伸展坐得僵硬的身子。
晴朗無雲的天空豔陽高照。
李文綺抬頭凝視了好一會兒才偏開視線，用著疊影閃爍的視野看著隨後踏下客運的賴柏耀。他小心翼翼地將抱在胸前的硬殼後背包重新揹好，在對到視線的時候露出笑容。
「總算到了，好久沒有坐這麼長途的車了。」
「單純只是這裡很偏僻吧，沒有火車也沒有高鐵，唯一能夠抵達的大眾交通手段只有客運。」李文綺不悅回答。
賴柏耀苦笑著聳聳肩，向前邁步。
中興新村曾經是省政府的所在地，然而隨著時代演進，政治層面的地位逐漸降低，如今只是一個充滿綠意的小城鎮。
低矮的紅瓦屋舍櫛比鱗次，大多數都有砌石矮牆或樹叢圍籬，前庭擺滿大小不一的盆栽，也有一些看似已經無人居住的屋舍外牆爬滿藤蔓植物，雜草蔓生，透出寂寥氛圍。屋舍之間也有不少狹窄巷弄，蜿蜒通往彷彿連接著不同世界的另一端。
人行道兩側栽種著高聳繁盛的樟木、欒樹與欖仁，綠蔭盎然，樹影搖曳。
李文綺是第一次前來中興新村，對於這種幾乎無法在都市當中體會到的氣氛頗為著迷，有種無心闖入異國街道的錯覺，然而壓在心頭的煩惱很快就蓋過這股興奮情緒。
李文綺偏頭看向走在身旁的賴柏耀，開口問：
「柏耀，你還沒有告訴我為什麼要來這裡。」
賴柏耀似乎沒有聽見，依然故我地盯著手機螢幕的導航地圖，左顧右盼。
昨日深夜接到他著急的電話，一大清早就收拾行李趕往車站，乘車途中不管提出什麼問題都被敷衍帶過，現在都已經抵達終點了卻還是不曉得此趟旅行的目標。李文綺的不滿逐漸高漲，抓住賴柏耀的肩膀，再次詢問：
「為什麼要來這裡？」
賴柏耀一怔，有些困擾地說：「昨天，我不是說了在整理倉庫時找到一個看起來不太妙的東西，不曉得該怎麼處理。」
「所以究竟是什麼講得這麼神祕……等等，難道是槍械嗎？該不會是毒品吧？」
「不是那一類的物品啦，比較像是沒有鑑定過的古文物？」
李文綺頓時失去興趣，沒好氣地問：「然後呢？為什麼要來這裡？」
「該怎麼說比較好……聽說那種東西繼續放在倉庫裡面不是辦法，必須盡早處理，但是也有各種忌諱。我問了幾個人，最後有學長表示這裡有一位解決那方面事情的專家。」
「為了鑑定就搭了這麼久的車嗎……」
李文綺抱怨完才注意到自己錯失了重點，懷疑追問：
「等等，哪位學長講的？」
「呃……士玖學長。」
「那位萬年延畢的可疑學長？」
李文綺不禁蹙眉。她打從大一上學期就加入了登山社，自然認識那位傳說中的社團學長。
根據大四的學長姊們所言，在他們剛進入大學的時候，士玖學長就已經待在社團了，而那些學長姊們今年已經要畢業，士玖學長依然每天優哉游哉地待在社團辦公室，陪著其他學弟妹們玩桌遊、聊天打鬧，完全沒有畢業的跡象。
大學有至多延畢兩年的規定，由此推算士玖學長最多是大學五年級，明年就會畢業了，然而每次看到那位吊兒郎當的學長窩在社團辦公室的專屬座位聊天，李文綺就會覺得這個人或許已經在大學待了超過十年。
「士玖學長知道一些奇怪的知識，也有著不少人脈，在這件事情的建議應該能夠幫上忙才是。」賴柏耀如此總結。
李文綺對於士玖學長沒有抱持絲毫好感，卻也無法否認他在稀奇古怪的場合總會提供特別有用的意見，現在或許也是如此……
李文綺不再細想那位學長的事情，轉動視線，望著賴柏耀的高大身影。
他在大學二年級才加入登山社，主修法律，副修德文。如果要找一個詞彙來形容「賴柏耀」這個人，李文綺會毫不猶豫地回答「過度溫柔的爛好人」，無論在什麼時候都會以他人為重，將自己的需求排在第二、第三順位，對於各種請求總是爽快地笑著答應。
李文綺很喜歡這樣的個性。
換成自己，絕對不可能讓交情僅止於社團活動的陌生人如此予取予求，這點正是注意到他的契機，等到回過神來，已經成為戀人關係了。話雖如此，交往的兩年期間，李文綺總會刻意提醒自己必須成為支持賴柏耀的人，而非依賴著他的人。
正因為如此，即使在深夜接到隔天凌晨就要出發前往遙遠城市的聯絡，自己也沒有反問或抱怨，乾脆地同意。
兩人並肩走在鋪著石磚的人行道。
陽光從枝葉的縫隙灑落，令視野的景色顯得閃閃發亮。
「真是不錯的氣氛呢。」賴柏耀說。
李文綺不置可否地應了一聲。
「剛才有看到租賃腳踏車的店家吧，這裡的街道規劃很適合騎腳踏車兜風，天氣也不錯。妳知道附近有什麼觀光景點嗎？」
「不曉得。」
「這麼說起來，記得在電視節目當中看過南投縣有一個很適合騎腳踏車的地方，嗯……好像是什麼隧道的樣子，妳有印象嗎？樹蔭隧道？綠色隧道？還是天空隧道？」
「名字怎樣都好吧，我們又不是來旅遊的。」李文綺不禁加重語氣。
賴柏耀的動作一僵，低頭說：「抱歉。」
「……快點走吧。」
李文綺意識到口氣過於強烈，但是並沒有道歉。
遵照手機的導航指示，兩人在數十分鐘後抵達了目的地。
那是一間座落在整片幽靜林木當中的獨棟建築物。兩層樓，乍看之下是歐洲鄉村小屋的風格，深褐色屋瓦的斜屋頂、淺色牆壁以及紅色窗戶，門前的矮石階旁擺放著立牌，小黑板用著可愛的圓滾滾字跡寫著「黑貓咖啡館」。
如果有煙囪就完美了。李文綺暗自下了評語。
由於林木當中沒有明顯道路，離開柏油路的兩人直接踩上草地，抵達咖啡館正門的時候卻愕然發現深褐色的沉重木門掛著「休息中」的木牌。
李文綺暗自埋怨不佳的運氣，接著看見賴柏耀伸手搭在門把，皺眉阻止：「今天是公休日吧。出發前有先查一下就好了。」
「士玖學長說過這間咖啡館幾乎全年無休，那片木牌只是為了打發不知情的觀光客。」
賴柏耀一邊說一邊用力推開大門，偏頭露出「看吧，沒有鎖」的笑容。
繫在頂端的銀鈴發出清脆聲響。
「──歡迎光臨。」
咖啡館內立即傳來溫柔婉約的招呼，伴隨著輕柔的鋼琴樂音。
賴柏耀急忙端正神色，走進咖啡館。李文綺暗自嘆了一口氣，跟在後面。
門扉有如一道分界線，將耀眼陽光與熱度隔絕在屋外，即使空調沒有開啟依然感受到寒意。溫差相當懸殊。李文綺下意識地將雙手交環抱在胸前，小幅度地摩娑，同時環顧室內。
咖啡館比從外面看到還要來得寬敞。
門口連接著筆直的走道，左側是吧檯以及沖泡咖啡的內場，壁掛碗櫃擺滿了袋裝咖啡豆、沖泡咖啡的工具和玻璃杯；右側沿窗放著四組木製桌椅，有四人桌也有兩人桌。桌面沒有鋪設桌巾，隨意擺放著類似裝飾品的小物。
每張桌子的裝飾品都不一樣。從入口算起分別是漆黑色的角錐紙鎮、繫著紅繩的木牌吊飾、裝著紫色彈珠的透明花瓶以及一顆琉璃製的蘋果擺飾。
一名少女坐在吧檯的高腳椅。從制服款式來看，正是方才客運經過的那所高中學生。
那名少女綁著馬尾，或許是身高較矮的緣故，雙腿碰不到地面，此刻正前後踢呀踢的，令百摺裙跟著晃動。吧檯桌面沒有任何餐點，擺放著課本、筆記本和白色兔子造型的鉛筆盒，看似正在寫作業。
「兩位客人請隨意入座。」
站在走道盡頭的服務生用著婉約嗓音這麼說。
她穿著哥德式女僕裝。服裝本身只有黑白兩色，裸露肩膀的黑底長裙剪裁合宜地垂落至膝蓋，而在領口、袖緣、腰際和裙襬都以複雜的白色蕾絲作為裝飾，整體設計相當強調胸口的部份。
此外，服務生本人有著端正清麗的五官，微捲的淺棕色長髮挽成一束垂在胸前，毫無疑問是位美人。
即使同樣身為女性，李文綺也一瞬間看傻了眼，片刻才猛然回神，用手肘輕拐著微微張著嘴巴的賴柏耀。
「空著的位置都可以坐。」
女僕服務生微笑著再度這麼說。
李文綺僵硬點頭，瞇眼望向她胸前的金屬名牌。
燙金的工整字體寫著「柳庭柔」這個名字。
賴柏耀和李文綺並肩坐到擺放著透明花瓶的四人桌，柳庭柔立即端著托盤來到桌邊。她先將護貝過的菜單放到桌面，接著放上淺藍色條紋的紙杯墊和裝著冰水的壓克力杯。
冰塊互相敲擊的聲響似乎讓室溫降得更低。
「謝謝。」
賴柏耀說。李文綺也跟著點頭。
柳庭柔勾起嘴角，輕聲說「因為店長外出了，請稍待片刻」就退回原本位置，雙手交疊在腹部，抬頭挺胸地凜然站著，若不細看甚至會以為是做工精緻的等身高人偶。
「結果還是休息中啊，店長都不在。」
李文綺低聲嘟囔，喝了幾口冰水才注意到店內完全沒有關於貓的裝飾品，也沒有養貓的痕跡，不禁納悶為何會取名為「黑貓」咖啡館。
這個時候，低頭察看菜單的賴柏耀忽然倒抽一口涼氣。
李文綺疑惑蹙眉，低頭望向自己那份菜單，同樣大感愕然。
沒有插圖、設計或其他文字，整份菜單只有一項餐點。
咖啡，一萬元。
只有這樣而已。
「我應該沒有眼花吧？」
賴柏耀苦笑著說。
柳庭柔靈敏地聽見這句自言自語，微笑開口：「是的，本店只有一項商品，請客人務必謹慎考慮再決定是否點餐。」
賴柏耀生硬地點頭回禮，沒有接續話題。
李文綺再次緩緩地環顧店內，望著始終坐在吧檯認真寫作業的高中少女背影，忍不住壓低嗓音說：「柏耀，感覺很不妙耶。這裡該不會是什麼黑店吧？假借咖啡館的名義販賣違法藥品之類的，否則怎麼可能開出這麼誇張的價錢。」
「應、應該沒有問題啦。」
賴柏耀同樣壓低聲音回答：
「士玖學長不會害我們吧……而、而且說不定這裡是相當講究的咖啡店，用了高價稀少的咖啡豆和處理手法，畢竟紅酒、普洱茶都可以賣到幾千、幾萬的價位，說不定咖啡也可以。」
李文綺對於這個說法表示懷疑，卻一時之間想不到其他有力的論點反駁，吞下聲音的同時再度瞥了眼柳庭柔。她並沒有出聲催促的跡象，逕自保持笑容站在角落。
沉默忽然籠罩在咖啡館。
接下來好一段時間，只能夠聽見鋼琴樂音和高中少女在筆記本寫字的沙沙聲響。
「──都已經到這裡了。」
賴柏耀像是在說服李文綺也像是在自言自語，緩緩吐出一口氣，毅然舉手準備點單。
緊接著，大門開啟的鈴聲響再度響起。
李文綺暗自疑惑究竟還有誰會來這種店被敲竹槓，轉頭正好看見一位拄著拐杖的青年踏入店內。
青年的雙眼被瀏海蓋住，略長的頭髮自然披散在肩膀，體格消瘦修長，身穿黑色襯衫和牛仔褲。此刻正單手將數本泛黃陳舊的書籍抱在胸口。從書脊底部的膠帶和數字編號判斷，大概是從圖書館借來的。
「……妳們兩人擅自在別人的店裡面做什麼？警告過多少次了。」
「只是在店長營業之前清理環境、招呼客人呀。這是服務生該做的基本事項。」柳庭柔笑著回答。
「盡是說些歪理。」
黑衣青年煩躁地將書籍放到玄關旁邊的矮桌，並且將拐杖掛在牆面吊鉤，接著才筆直走進吧檯內側，抓起一件素色圍裙，俐落穿戴完畢。這個時候，李文綺忽然注意到某種違和感──黑衣青年的雙眼卻始終緊閉，加上方才持著拐杖，不禁推測是否看不見事物。
──但是如果失明了，又怎麼會去借書？以及如何經營咖啡館呢？
李文綺身旁的賴柏耀同樣一臉詫異，低聲詢問說：
「咦？請問那個人不是服務生嗎？」
重點不是那個吧。李文綺無奈用眼角瞪了自家男朋友一眼。
黑衣青年一邊捲起袖口一邊隨口回答：
「她們兩人只是不請自來的服務生和賴著不走的打工小妹，請不要在意。」
聞言，高中少女忽然情緒高漲地挺起扁平的胸口，趾高氣昂地放話。
「哼哼哼，庭柔姊妳聽清楚了吧！人家的身分地位高妳一截，乃是名正言順的打工小妹，妳這個無關人等快點認輸，滾出這間咖啡館然後永遠不要再進來了！」
柳庭柔依舊維持著溫柔笑容，眼神卻毫無笑意。
「哎呀哎呀，這點可真是令人訝異，沒想到妳竟然聽不出來服務生和打工小妹兩者的地位誰高誰低。所謂的服務生在店鋪營業的時候都必須在場，然而打工小妹則是……哼，欣丫頭，妳的打工時間是每週五傍晚，其他日子別任意進來這間店，快點回家吧。」
「人家過來詢問墨哥關於下次要讀的書籍名單！這個也是打工內容之一！」
「安靜，如果要吵就滾出去。」
黑衣青年無奈嘆息，一句話就震住了兩位女性，接著面向李文綺和賴柏耀。
「不好意思，店內亂糟糟的。你們兩位是客人吧，是否決定要不要點餐了？」
「是、是的，麻煩了。」
「那麼就按人數，兩杯咖啡。」
黑衣青年頷首說完，逕自開始準備沖泡咖啡。
李文綺不禁好奇一杯一萬元的咖啡究竟會使用到多麼高級的咖啡豆和沖泡技術，起身探頭卻看見市面上最常見的即溶咖啡包裝。換言之，這間咖啡館販賣一杯咖啡的淨利將近九千九百九十五元，頓時難以置信地張大了嘴，各種情緒迅速交錯，反而不曉得該做何反應。
墨鋒迅速泡好了兩杯即溶咖啡，將沒有任何花紋的純白馬克杯放到吧檯。
柳庭柔急忙上前，盡了服務生的職責用托盤將之端到桌面。
「請用。」
柳庭柔笑著說。
李文綺抱持著自欺欺人的最後一絲希望，謹慎地捧起馬克杯，喝了一小口。
味道毫無變化，正是自己偶爾也會買來喝的即溶咖啡味道。
「──那麼，你們為何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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