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命運底牌（節錄）

「造物主創造了萬物，可勺並不知道自己是勺，它一直拿自己當桶。」──題引

一、序

章慧進來的時候，大姐章華正坐在沙發上，蜷起一隻腿，抱著膝蓋，那舒服勁兒像坐在自己家的熱炕頭。

這是東北女人典型的坐姿，她們無論在飯店，還是公園，包括劇場，只要坐下來，多數時候都願意抱著一條腿。章慧查過抱腿的淵源，那是遊牧民族留下來的習慣。那時章慧還是一名晚報實習生，有一次在飯廳，樺木椅子上，她累了也屈起腿吃飯，偶回頭，發現身後一溜兒，都是跟她一個坐姿的女人─屈起的膝蓋撐搭著胳膊，倦意時也當臉墩兒，欠雅觀，可是極其舒適！

如今，章慧已經把抱腿的習慣和她的口音一樣，完全改掉了。胞姐章智，更是改得徹底，常坐主席臺的她，舉手、投足，非常有講究。四個姐妹中，只有章華和章麗，還一直保持著老家的習慣。此時的章麗兩腿均屈，用雙手環抱，下巴抵在上面，東張西望。看三姐章慧進來，她往一邊挪了挪，說：「三姐坐這兒。」

大姐章華說：「老三，看妳每天忙忙叨叨的，這麼晚才來！那錢，掙多少是多呀?!差不多就行了，這個歲數了，還要什麼強！」

章慧沒有接話。大姐當過知青的人生，和下崗做小買賣的餘生，中間就沒有過渡，一輩子了，衡量一切，都是錢。有點低級。

二姐章智被章慧的挎包吸引，她從桌子那邊走過來。今天是家宴，大哥的孩子章武訂婚，豪華的大包間，三張桌子，四面都是沙發。章智從主賓席下來，她衝著胞妹章慧尊貴而矜持地點點頭；她們來到世間只差了七秒，最初父母分辨她們，都要停下來，仔細端詳。現在，不用了。她們的差別不只是一個胖、一個瘦，那曾經完全同款的五官，經歷了世事，如今，已大不相同。

章智已是副廳級女幹部了，家庭的聚會，她輕易不到，忙。今天來，是給大哥面子。章智不願意跟家裡人湊，不僅僅是官架兒，還有她不願意看見章麗。

章慧掛了包，章智歪頭看，她疑惑連個正科級都不是的妹妹，怎麼會有這款背包？那是一款貨真價實的歐洲貨，結實、輕便且耐用。章慧明白二姐的心，她說：「同事兒子從國外回來，他媽媽嫌這個包兒大，我撿的漏兒。」

「還不到三千。」又說。

章智摸著精美的標籤，說：「咱這兒得一萬，還不一定保真。」

「啊？一萬！」大姐瞪起了她銳利的小眼睛，說，「一個兜子就要一萬塊！」─大姐還習慣把包叫兜子，東北叫法。她說：「妳們背個兜子都要三千、一萬的，還天天不樂呵。老三，妳看妳臉都啥色兒了？」

章慧不用照鏡子，也知道自己臉啥色兒，肯定沒人色。來前，為了見老馮，她已經塗抹一番，可粉底再厚，也遮不住人生的蕭索。失眠、難過，她陷入了生命的困境。那個坎兒，原本以為只是個坎兒，過去就行了。可是不但沒過去，還變成了一堵牆、一座井，她困裡邊兒了。今天，她電話裡對家人說在值班，其實，她是去見馮塵了。她把希望寄託在了馮塵身上，僵死的棋局指望馮塵有妙招兒，可是分明，馮塵三個小時裡一直在出老千！

章慧用手摸了摸臉，一個下意識撫弄皺紋的動作。大姐說：「不缺吃、不缺穿的，上個班又風不吹、雨不淋，還天天這個臉色兒，妳真是好日子不過燒的，太生在福中不知福啦！」

「二智妳也是。」大姐又用下巴一指章智。

章智的眉宇間，也是一片荒寒。她副廳了很多年，想把副去掉，成了心裡的一塊石頭，搬不動，弄不開，也慢慢變成山了。章慧看了胞姐一眼，「香霧雲鬢濕，清輝玉臂寒」─章智衣裙華美，妝容精緻，可那份富貴生活的背後，精神上的憂鬱，章慧懂。四姐妹中，兩頭的讀書最少，幸福指數卻高，衣食無憂的章智和章慧，在她們眼裡常常是有福不會享。

四姐妹近距離地同坐一張沙發，章慧知道二姐為什麼坐下來，小時候就是這樣，章慧手裡若有個什麼好東西，那一定會到章智的手裡，七秒的老大也是老大。章慧說：「二姐，這個包我已經用舊了，就不給妳了，等再有新的，送妳。」

提前封住了二姐的嘴。

章智淺淺一笑，說：「我以為妳這是個仿真，還納悶兒怎麼仿得那麼像。」

「真真假假，咱們生活的特色。」章慧說。

「這話以後可要注意點說！」章智提醒制止著妹妹。

大姐不明白她們在說什麼，話裡的話是什麼意思，還接著剛才的話頭：「一個兜子，要好幾千，金子做的呀！要我說，整個大點的布兜子，照樣拎！」

章智笑了，笑大姐的無知。但大姐還以為是自己說得好，繼續說：「我們跳廣場舞的李霞，天天穿假芭寶莉裙子，賊斃。還有王芳，真絲都是貼牌的，好看就行唄。」說著，她到自己的前襟兒揪了揪─內衣胸罩不合適。大姐所有的穿搭都是根據自己的審美改製的，胸罩罩杯，也是她改縫，貼合度不好，時不時地要往上躥─她就得隔一會兒揪一下，隔一會兒揪一下。好在姐妹不在意。

章麗說：「可不是，真的假的沒人管。我們打麻將的王小紅，天天腕子上晃著一塊金錶，亮得刺眼。有一次她輸了，當場當錶，當了好幾千。後來才知道那是假貨，可真的假的能走就行唄，大夥兒又不是鐘錶匠兒！」

章智用眼梢瞟了她一眼，天天打麻將，還好意思說。章智最看不上這個妹妹。正要說什麼，手機響，接起來「喂」了一聲，她的臉色和章慧一樣不好了。但她打起精神，熱情地叫著什麼主任，頻頻點頭，說：「好，好，知道了，知道了。」待掛斷，緊接著又撥了另一個號，叫對方什麼局長，有板有眼，所有的話都說得很鄭重。

這時，桌上有人招呼入席，大家都到齊了，按輩分，坐好。侄子章武，剛剛三十出頭，已是副處級幹部。隨了他爸，是個當官兒的料。拉著女友，挨桌給大家敬酒，那話說得頗見水準。親戚中東北人居多，說話都是大嗓門兒，只一會兒，飯桌上，空氣裡，已是老北風的辣烈聲浪。老年人聊養生，中年說房貸，年輕的，則是公司上市、高管跳樓……活著艱難，大家要珍惜眼前的日子。

章慧這桌，章麗問她：「三姐，妳們天天上班，看著也沒啥事兒呀，妳咋那麼累呢，天天像睡不醒似的？」

章慧微微皺了下眉頭，說：「主要是，主要是─」沒等她說完，大姐接話，說：「主要是心累，她們這種人，有單位的，累心。」

「別人咋混妳咋混唄，三姐。單位又不是妳家的，混，不就行了。」章麗說。

章智瞥了她一眼，沒文化的老四，認識倒深刻。

「勾心鬥角，天天不是我踩妳，就是妳絆我，槽小驢多，沒招兒。」大姐說，「妳看我們，下崗的，退了休，多好，恣兒。」

「是，心累才得病呢。」章麗說，「王小紅天天跟她婆婆鬥，打麻將幾天幾宿都沒事，可跟她婆婆鬥了半年，就病了，總咳嗽。現在四圈都頂不下來。前兩天住院，沒住幾天就出來了，說醫院是錢窟窿。」

「活著，身體好，才是贏家！」大姐說。

「可我怎麼覺得輕如鴻毛呢？」章慧心裡說。

臺灣版自序．這個世界會好嗎？

很小的時候，鄰居華家男人鷹鼻深目，嗜酒。酒後不是掂菜刀就是拎斧頭，要劈女人。記憶中他家男孩光著腳衝進我家，有時是早晨有時是半夜，冰天雪地，嗓音沙啞劈裂：「我爸要殺我媽了！」

──那份驚恐，也一次次嚇裂了我的心臟。長大後極怕驚嚇，極度膽小，應是那時養成的。

有一天，大家還沒吃晚飯，街上傳來呼叫──他媽媽在前面跑，他爸拎著劈柴的大斧後面追。一街人都跑出來看，拉架，勸說，那男人見女人加速了，竟輪圓胳膊投標槍一樣把斧頭擲了出去，好在沒剁著人。再後來的有一天，中午放學時光，他母親服劇毒倒在自家院落，回家的大女兒當場就疼瘋了。

還有一夏姓鄰舍，那男人也奇特，他家上有老母，下面兒女成群，男人只是一普通工人，可他們家一年四季有雞有魚，肉食飄香。幾個女兒花枝招展，老爹老娘冬天皮襖夏天絲綢，他自己也吃成了那個年代少有的胖子。他家是哪來的錢呢？人們納悶兒。

後來知道全憑一張嘴，和腦絡。他會幫A求B，告訴C自己朝裡有人，北京的什麼親戚在做大官。在他的斡旋下，有的人當了兵，有的人轉了正，還有人在北京瞧病住上了院。都是一些難辦的事兒。他的老爹老娘死後還成功埋進那個著名的八寶山。

也有辦不成，露餡兒時。他就東躲西藏，扎花頭巾扮女人逃掉，躲不及時直接跳進豬圈……那時人們管這種行為叫騙子，很痛恨。沒幾年，此方法盛行，且到高層，人們開始豔羨、承認這是一種能耐了。

我曾慶幸沒有生在華家，渴望夏家。

投胎這事兒不由己，沒有人不想過好的生活。可有人一出生就是「羅馬」，而有的人卻終生要當騾馬。回首前塵，半生惴惴，惶恐多憂是常態，而快樂像日子裡的鹽。是文學，她搭救性命般，拯救了我。遼闊的閱讀和寫作，讓我沉重的身心有了片刻的輕逸，舒展，自由。也有了一片扎實的大地。

年輕時嚮往樂土，中原一居三十年，見識了北方男人殺伐用斧頭，這裡的人屠宰不用刀。土壤和收成的關係，讓我持久陷入憂傷，那是一種身在泥淖，有力使不上的絕望。

寫此篇自序時，窗外，正秋陽燦爛，馬路上卻闃無一人──生活跌進了魔幻大片樣的戲劇，這麼好的陽光，只有幾個「大白」和「紅箍」可享，其他人不許下樓。「特殊時期」，手機被迫加入了許多群，群裡見識了許多平時沒有機會打交道的人。一個短視頻，一年輕男子正崩潰般的自搧耳光，左手狠抽左臉，右手猛打右邊。下面是一片呲牙的笑臉，還有人說講究，打掉了口罩還不忘戴上──同胞遭難動物尚且兔死狐悲，這些，還是人類嗎？

有人在罵染冠者是「走地雞」，怪她到處走。這些人對每天免費的捅測幾乎是興高采烈，按著大喇叭的吆喝排長龍，一個一個，毫無挂礙、也毫無心理障礙地張大了嘴，伸上去──魯迅筆下那些麻木的人，他們冷血的子子孫孫，一直活到今天。

還看到一則消息，海那邊那個女作家，她的書不許看不許賣了。而此時，這套書還在編印中，允許賣允許有人閱讀。有一點點慶幸，也有一絲絲羞恥。

這個世界會好嗎？

業餘寫作幾十年，創作過很多種文體，其中最愛的，還是小說。為之嘔心瀝血。那些書中的人物，曾陪我度過許多歲月。文學之於我，是生命的撐持和苟延，她幾乎宗教般，撫慰著我的精神和情感。二○一五年冬，有幸受秀威之邀，去海那邊走了走，看一看。曾與一出版界令人尊敬的老先生會面，他本身也是很優秀的作家，出版了很多自己和同行的好書。當時，他把一本書平攤開來，放在桌面，中間的書頁柔軟而有韌性，絲綢一樣順滑。老先生慨嘆多媒體對紙介的衝擊，那份敬惜，珍愛，至今讓我難忘。他說文學也是他的宗教。

汽車終止了馬車，是人類的進步。但汽車是要有剎車的，沒有剎車的狂奔是可怕的。拙作文叢，自知是巨浪中的一滴水，一塵沙，讀者有限，稿酬也不可觀。但我心中，還是懷有一份夢想，一份羞澀的，可能會被人嘲笑的希望夢想：未來有一天，某書店翩翩走進一個人，或兩個，他們是關錦鵬李安以及那些熱愛藝術的行家，這套蘊藉著我生命的悲喜之書恰巧與他們相遇，一閱還很會心，嘿，這部小說我要改編她！

──多麼美好！

最近新開頭了一個小說，開篇用了東亞諺語：「河水高漲時，魚吃腐蟲；河水乾涸，腐蟲吃魚」。一個人一生的幸與不幸，與時代的漲落有關，也與自身角色相涉。生在華家好還是夏家妙？端看自身所處的網格。華家那個持斧頭的爹，他掌管著全家人的命運，生殺大權，對他來說，全是好日子。而夏家呢，那些兒女們，老爹們，則顯得幸運。

金魚是需要一泓清水的，蛆蟲熱愛腐灘。當滿天下都是一口大爛泥塘時，那泥鰍這個品種，它一定活得最歡。

網上又在流傳一張圖片，「這個世界會好嗎？」──有人把原來的答案「會的」劃掉，改成了「等通知」。

抬頭看窗外，整整封閉一星期了。群裡大家都在問：什麼時候可以解封呢？什麼時候可以下樓？明天允許大家出門去自己買菜嗎？孩子能不能上學？

還有問俄烏炮火的，問怎麼才能出門治病？去奔喪行不行？

管事的一律回答：不知道，等通知！

所有人的生活，在等通知。

身心疲憊。我關掉電腦再次來到窗前，窗外，秋陽已凉，寒意許許。如果此時可以去戶外走一走，該多好啊！可是不能，暫時不被允許。明天，明天可以嗎？我問蒼天，蒼穹巨石般沉默。

里爾克說：「我們必須全力以赴，同時，又不抱持任何希望。」

只能如此。

感謝敏如，感謝人玉，感謝秀威，也謝謝和這套書相遇的讀者。

　　──明霞於二○二二年九月，河北

「貓空─中國當代文學典藏叢書」出版緣起
臺灣版自序．這個世界會好嗎？／曹明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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