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貨幣：黃金、美元和加密貨幣有什麼共同點？
金錢是萬惡之源。——《欽定版聖經》（King James Bible）
所有的罪惡源於金錢的不足。——馬克‧吐溫（Mark Twain）
貨幣是什麼？
貨幣可說是人類歷史上最重要的一項發明。沒有貨幣，「人類歷史上最重要發明」的亞軍也不復存在。
世界上的貨品只有石造工具和獸皮的時候，以物易物還行得通。最早發展出抗生素的科學家需要實驗室、顯微鏡、電力、化學製品、注射器等物品，沒辦法以物易物。他們的發明需要數千名材料、貨品和服務的供應商，得找出支付的方法。為了保持照明，他們能給電力公司什麼報酬？提供必要設備的製造商呢？提供所需裝置的玻璃公司呢？剛生了孩子但必須在實驗室加班的助理呢？就此而言，如果仍以物易物，我的超級市場、房東、有線電視公司等等，是否願意拿本書的幾本成書來交換他們提供給我的東西？這些問題問下去會沒完沒了，而貨幣提供了所有的答案，讓抗生素、這本書及我們習以為常的貨品和服務能生產出來。
顯而易見的是，貨幣對人類和我們的生活選擇有極強的影響力。但在我們開始評估貨幣的影響前，需要先了解貨幣到底是什麼。雖然貨幣有很多例子，例如錢包裡那些綠色的紙張（美鈔），但要定義卻難得多。這就是經濟學家拯救世界的時候。經濟學家將「貨幣」定義為可以廣泛使用以取得各種商品及服務的東西，也就是「交易媒介」。可以用來在附近的商店買三明治、在網際網路上買襯衫、在城市街道上搭計程車、買表演門票，或買待售房屋的東西，按定義來說就是「貨幣」。但要有用的話，貨幣也需要通過另外兩項測試。第一，隨著時間過去也能保有差不多的價值，以提供相對穩定的儲存價值（水果會腐爛，就不能當成貨幣）。第二，也必須很容易數算（氦氣就無法通過這項測試）。
能通過這三種測試的東西——可作為交易媒介、可充當儲存價值、容易數算——就是眾人眼中的貨幣。自古以來，貴金屬一直擔任這個角色（下一段會詳細討論）。在戰俘營裡，也曾聽說犯人用香菸當貨幣。曾有一度，鹽的價值比今日高出很多，也可以當成貨幣。事實上，拉丁文中的「salarium」是指士兵得到鹽當成酬金，到今日也演化成「薪水」的英文「salary」。
然而，在現代經濟中，我們對能通過這三項貨幣測試的東西已經有了共識。具體來說就是流通中通貨［例如美國聯邦準備理事會，簡稱聯準會（Fed），發行的綠色「紙幣」］，及銀行的活期帳戶餘額（可以透過支票、轉帳卡和手機應用程式取用）。兩者都可以立刻用來購買出售的東西。其他的東西鮮少有這麼普遍的接受度，因此，其他的東西也不太可能是一般人眼中的「貨幣」。不確定的話，你可以去附近的商店或網店，試試看黃金、股票、比特幣或其他不是「貨幣」的東西付費，看看會有什麼結果。
你或許會想：那信用卡呢？我們用信用卡買很多東西。然而，信用卡不算是貨幣，因為信用卡只是讓你延後購買物品的付費（因此有「信用」兩個字），晚一點付款，而且你應該會用活期帳戶裡的「貨幣」支付。
你可能沒想到，非流通中的通貨（放在銀行金庫裡的通貨）或政府正在印刷的紙幣也不算貨幣。屬於某人，且真的會花掉的通貨才算是貨幣，這個人可以是消費者、企業、政府，或剛從銀行偷了通貨又成功逃脫的小偷。因此，儘管銀行金庫裡的通貨看起來很像貨幣，但不能花用，所以不算是貨幣（然而，這些錢在經濟裡也有它們的作用，我們在第十一章討論美國聯邦準備理事會和銀行業的時候就會提到）。
銀行金庫裡的通貨不算是貨幣，還有另一個理由。把二十元美鈔存進活期帳戶裡，你在這個帳戶裡就有等量的信用。銀行金庫裡的二十元通貨（不能花的錢）跟你活期帳戶裡增加的二十元（你一定會花掉的錢）一起算是貨幣的話，就誇大了經濟裡的貨幣量。貨幣的一種形式（紙張形式）只能交換或轉換成另一種形式（電子形式）。
重點是，這兩種形式的貨幣（流通中的實體聯邦儲備券與某人活期帳戶裡的電子信用）可以互換。銀行會很樂意幫忙轉換。如果銀行裡沒有足夠的通貨，聯準會會送一些過去（你可以去巡視美國政府的巨大印刷機，要多少通貨都印得出來）。如果你去提款，把鈔票裝進錢包裡，或存錢到你的活期帳戶裡，就是把一種貨幣形式交換成另一種貨幣形式。有人提款或存款，都不會改變貨幣的總量。至少在我們的故事裡還沒變。
最後，在我教經濟學的時候，我一定會在課堂上問，比爾‧蓋茲有多少「貨幣」。問題的重點並不在於驚嘆他的財富（在本書寫作時約為一千三百億美元），而是強調貨幣跟財富不一樣。蓋茲的財富大多是公司股票（尤其是微軟的股票），我敢說，極少是貨幣的形式——通貨及活期帳戶的餘額。貨幣當然算是財富，但大多數人的財富（尤其是富人的財富）不是貨幣；而是股票、債券和不動產。
你或許會想：我們都知道貨幣是什麼了，何必要費這個心精確定義貨幣呢？因為貨幣的創造方式、負責創造的人，及得到貨幣的人（還有得到多少）都是推動經濟的力量。這不是抽象的想法，對很多事情都有直接且深遠的衝擊，從貧富差距到景氣循環，還有你我選擇的職業，以及我們的生活方式。了解貨幣是什麼以及貨幣的功用，是了解經濟的關鍵。既然貨幣這麼重要，下一節我會提到貨幣數千年來發展的背景，並解釋今日的情況。
貨幣的歷史
商品貨幣：最原始的貨幣
這個故事分成四個部分。第一個最簡單。最早的貨幣有金子、銀子、貝殼、鹽，只要是稀少有價值的東西都可以當貨幣。貴金屬尤其是很常見的貨幣形式，但當然有種種問題。
首先，一般人不能一眼判定貴金屬的純度。金幣和銀幣的品質可能不夠優質。五○％是金子的硬幣熔掉做成兩個硬幣，裡面只有二五％是金子，能辨別的人也不多。此外，要花大錢買東西的話，必須有足夠的力氣能把所有的金屬帶在身上，同時也要小心盜賊（那時候還不能打電話叫警察）。只花一點點錢的話，可能需要專業工匠把金屬切開。最後，如果你發現了貴金屬的新礦脈，你可能會變得很有錢，但其他人持有的價值就降低了，因為「貴」金屬的貴重性降低了。儘管無法通過三個貨幣測試中的兩個——純度的問題會造成數算的難度，稀少度的問題則讓價值上下波動——貴金屬和其他的稀有物品還是成為交易媒介，擔任貨幣的角色也延續數千年。但是，我們前面說過，科技有可能改變一切。
商品保證貨幣：略有改進的新貨幣
印刷機在十五世紀發明後，歐洲也開始流通一種新貨幣——紙幣（「通貨」），面上明確標記價值，通常由私人銀行家發行，例如義大利佛羅倫斯的梅迪奇家族。這些紙幣的「保證」來自紙幣發行人金庫裡的貴金屬。紙幣發行人宣稱他們握有的金子或銀子價值等於發行的紙幣。每張紙幣就像定量貴金屬的收據，貴金屬的價值等於紙幣的面額。如果要把紙幣換成真金白銀，發行人會很樂意提供。但你何必找麻煩？紙幣更容易攜帶、價值清楚標記、已經分成不同的面額，而且最重要的是各種商品及服務的賣家都願意接受。
這些紙幣變得難以控制就會造成問題。發行紙幣的私人銀行家應該在金庫裡放滿貴金屬來當作保證。但如果他們多發行了幾張紙幣來借給別人，對方付還借款時加上了利息，銀行家就可以把利息收進自己的口袋，或再多發行幾張紙幣用於其他的用途，誰知道呢？大眾不太可能拿自己的紙幣去換貴金屬。只要銀行家有足夠的金子或銀子，能滿足少數幾個怪胎想把紙鈔換成貴金屬的需求，也就夠了。他們發行的紙幣總「價值」可以超過手中貴金屬的總價值，沒有人會知道。
所以，銀行家除非起了貪念，不然應該沒事。要是有人發現銀行家手上的貴金屬價值低於他們已發行的流通紙幣，可能會湧進銀行要求兌換，引發擠兌。如果銀行家確實發行了太多紙幣，卻沒有足夠的貴金屬來滿足要求兌換紙鈔的大群憤怒民眾，銀行就破產了。一家銀行破產後，民眾對其他銀行也會起疑心，那些銀行也會被擠兌的人潮淹沒。「銀行擠兌」危機經常出現，通常以暴力收尾，為整體經濟帶來極其可怕的結果。因此，政府才會接管發行貨幣的業務。
「商品保證貨幣」是這種類型貨幣的俗名，連續使用了好幾百年，在二十世紀仍相當普遍。這就是為什麼英國的通貨叫作磅銀（pound sterling），而美鈔上面常會看到「銀元券」，一九六四年以後才改成「聯邦儲備券」。跟私人銀行家發行貨幣的時候相比，在政府控制下，這個系統看似更完善，但仍有很大的問題。
首先，如果一個國家沒有足夠的金子或貴金屬當成保證，所謂的「金本位」會阻擋這個國家發行通貨。「金本位」確保政府不會印製太多通貨，導致現存的通貨失去價值。另一方面，金本位會束縛經濟。國家貨幣的價值被金本位拴在相對來說無用且稀少的金屬上，而且不在國家的控制範圍內。如果戰爭爆發，或經濟嚴重衰落，要解決這些危機，不可能靠創造通貨來解決。如果在偏遠之處發現新的金礦，降低了金價，國家的貨幣也會貶值，造成經濟風險。
聽起來像是晦澀的歷史，但每個人小時候都看過李曼‧法蘭克‧包姆（L. Frank Baum）最出名的寓言故事《綠野仙蹤》（The Wizard of Oz），因而在無意間學到金本位殘酷的本質。記得那條黃磚路嗎？似乎走到盡頭，桃樂絲跟她的朋友就能找到問題的解決辦法，那就是金本位。他們在找的奧茲國（Land of Oz）呢？縮寫「oz」指金子的重量盎司。一行人踏上黃磚路，路上經歷各種危險，最後只找到一個來自奧馬哈的老人，不能給予實際的協助。只要放棄那條路，他們就能更輕鬆地達到目標。桃樂絲跟朋友學到的教訓，也是二十世紀中各國政府學到的教訓。
法定貨幣：無中生有的貨幣
一九三○年代的經濟大蕭條以及第二次世界大戰對文明造成的威脅，讓各國政府備感壓力。他們面臨了選擇：可以選堅守金本位，沒有足夠的貨幣來回應危機，並冒著崩潰的風險。或者，可以放棄金本位，只創造他們需要的貨幣。你應該猜到了——他們選擇後者。
那是什麼意思呢？英國從一九三一年，美國從一九三三年（從貨幣的歷史來看，算是近期的事情），都開始解除金本位。他們開始創造沒有任何保證的貨幣，這些貨幣靠著政府的法令得到了價值；叫作「法定貨幣」。政府說他們創造的二十元鈔票價值是一元鈔票的二十倍，因為他們在一張上面印了「二十」，另一張印了「一」。基本上就是這樣。如果沒有眾人同意通貨的價值高過印製的紙，現今通貨的價值就不會超過印製的紙張。高出多少呢？就看政府印在上面的數額了。
印製通貨很簡單。政府將通貨送到會真的花掉的人手中（也就是「流通」），把通貨從受到嚴密保護、印製了許多官方文字的一疊紙張轉換成我們口中的「貨幣」，其中的過程就沒那麼簡單。第十一章會討論美國聯邦準備理事會，以及這個理事會如何控制流通中的貨幣量，也會詳細介紹這個費解的過程。
同時，法定貨幣讓我們學到一件很重要的事：如果貨幣本身要說是人類歷史上最重要的發明，而全世界的人都同意政府憑空創造的貨幣有價值，可說是人類歷史上最重要的意見。在地球上，人類全體同意的事，恐怕也只有這一件了，不然像是地球的形狀、天空的顏色或帝國大廈（Empire State Building）的地點都有很多爭議。另一方面，從客觀的角度來說，錢包裡跟活期帳戶裡的法定貨幣就只是政府發明出來的東西。然而，法定貨幣具有極高的價值，只是因為每個人（真的是每一個人）都表現得好像就是這樣，就通貨來說，大家則表現得像是通貨的價值就等於政府印刷機印上去的數字。這當然很好，像前面說的，經濟裡的商品及服務數也數不清的時候，以物易物行不通。還有另一個正面的理由：這表示我們的意見一致，認為某樣東西可以讓生活變得更好更輕鬆，而法令通貨確實就是這種東西。我們學到的教訓必須應用得更廣泛。
替代貨幣：未來的貨幣？
過去幾年來，政府對貨幣的壟斷似乎開始動搖。有些替代貨幣可以當作交易媒介，有穩定的儲存價值，因此廣受接納，是否也能跟美元一較高下？新的貨幣形式要出現了嗎？
在考慮未來的方向前，我們要先剔除所有天花亂墜的說法，專心研究替代貨幣到底是什麼。每一種替代貨幣都有兩個特徵：是虛擬貨幣，表示只有電子形式（不像紙鈔或硬幣具有實體），最重要的是，發行人不是政府。
問題來了，大家一定想問：這些替代貨幣由誰發行？大多數案例並沒有答案，因為發行人可以是任何人，懂一點科技，有好幾百美元可以付給網路服務，幫他們設定一種貨幣。甚至有可能是《紐約時報》的記者，例如大衛‧西格爾（David Segal），他創造了自己的加密貨幣（應該賺不到利潤，但有新聞價值）。大多數替代貨幣的負責人依舊模糊不清，就連目前最知名的比特幣，我們也不知道創辦人是誰。
儘管如此，像比特幣這樣的加密貨幣問世後，已經變成主要的替代貨幣。加密貨幣使用尖端的加密演算法，確保安全且難以偽造，因此得名。在二○○九年，流通中的加密貨幣價值為零，而到本書寫作時，總值已經超過兩兆兩千兩百億美元。值得注意的是，加密貨幣的總值基本上等於所有美國流通中通貨的總值（約為兩兆兩千一百億美元）。
每次討論到加密貨幣時，都會提到加密貨幣根據的區塊鏈科技、加密的技巧、持有人的虛擬「錢包」、每次交易用到的高度分散式電子帳簿、產生貨幣新單位的複雜方法（稱為「挖礦」），以及整個過程消耗的額外電量。如果這本書跟科技有關，或要教讀者怎麼投資加密貨幣（現在的量非常充足），就要討論這些細節。不過這是一本經濟書，研究這些細節就像研究印刷機怎麼把墨水弄到二十元美鈔上，跟本書沒什麼關聯。如同商業與經濟學的許多概念，各種不相關的技術細節會阻礙我們對經濟學的了解。
那麼，就本書的目的來說，替代貨幣有什麼重要性？大多數加密貨幣沒有保證，也沒有內在價值。就像前一節討論的法定貨幣，只是發行人不是政府，也只是網路空間裡的數字。那麼，加密貨幣的價值從何而來？
我們知道美元有價值，因為在美國，美元就是公認的交易媒介。除了可以使用美元，我們也必須用美元來購買、販售物品和支付債務，包括稅款在內，例外的情況非常少。就連最近在紐約市舉辦的比特幣會議也要求與會者用美元支付門票。
另外，跟金條、米奇‧曼托（Mickey Mantle）棒球卡，或藝術品經過認證的電子原稿（也叫作NFT，非同質化代幣的意思）一樣，每種替代貨幣都有特定的價值：因為供給有限，那個價值也是其他人願意付出的價錢。基本上就這樣了。
我覺得知識面不難，但大多數人就是很難壓抑自己的直覺，老覺得沒這麼簡單，一定有某種潛在的客觀價值。小時候，我跟父親去過洛杉磯的蓋蒂博物館（Getty Museum），看到梵谷的名畫《鳶尾花》。一九八七年，也就是蓋蒂購得《鳶尾花》的前幾年，這幅畫變成有史以來最高價的畫作，當時一名私人投資者花了大約五千四百萬美元買下它。我父親說這幅畫不好看，筆觸「有卡通風格」，花五十四美元去買都嫌多。
我想，我可以向他證明一項資產值得某個價格，並不是因為客觀的理由（例如美感），而只是因為有人願意付出這樣的價格。因此，我問他，二十美元鈔票的美感是不是一美元鈔票的二十倍。他想了想，然後說：「對啊，我覺得是。」這段對話最終只能證明，很多人需要設計出一個客觀的基礎來決定資產的價值，但這樣的基礎顯然不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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