喀啦啦、喀啦啦──
明顯不太平滑的行李箱滾輪在大理石地上敲出響亮的撞擊聲，遠遠就替那人的到來做出預告，彷彿這是為她特別配置的出場音效。
來者是一名濃妝豔抹的高挑女人，臉上那帶著煙燻感的大片紫灰色眼影再配上酒紅色唇釉，讓人有一種她隨時要下班趕赴夜店狂歡的感覺。
就差一件性感小洋裝，和可以當凶器的細跟高跟鞋了。
羅瑛侑拖著裝滿鑑識工具的小箱子，一路伴隨她的特有音效朝案發現場走近，正在一旁做筆錄的保全人員們忍不住多看了她一眼，隨即被她用高高豎起的中指嚇得收回視線。
先行到場的員警和鑑識組人員都是見怪不怪，嘴甜一點的人就喊一聲「羅醫師好」，不想胡亂招惹女煞星的人就是乖乖低頭做事，免得自己沒事找罵挨。
范西市警局的人都知道，沒入夜前看到這位女法醫出現在案發現場，那她多半都會帶著非常嚴重的起床氣華麗登場。
「這案子誰負責的，給老娘滾過來說明情況！」
女法醫帶著點沙啞的菸酒嗓剛響起，封鎖線後便有一道人影舉起手，淡淡地應了聲：「目前暫時由我負責，有什麼問題可以先問我。」
羅瑛侑抬眼看向霍啟晨，就見對方身上不是平時上班慣穿的機車皮夾克，而是一身素色連帽衫和休閒褲、揹著個雙肩背包，站在那裡的樣子宛如一個剛下課的大學生，在一眾警局同僚裡顯得相當格格不入。
她不禁露出帶著荒謬的神情，埋怨道：「不是吧，霍警官，您怎麼連休假都能碰上案子？這是什麼死神體質啊？」
一般人面對同事開的玩笑，要不是順勢自嘲、就是沒好氣地反諷回去，但霍啟晨顯然不是會應付這種情境的人，口罩下的薄唇抿了抿，有些無措地應道：「我、我也不曉得為什麼這麼巧……」
羅瑛侑似是早就料到霍啟晨的反應，笑著揮揮手，一副讓對方別把她的話放心上的樣子，已經沒了來時的火氣，走近時注意到垂在霍啟晨胸前的識別證，當即語帶同情地道：「就想說你難得排休，八成是來追星的……結果呢？你見到偶像沒？還是一聽到有案子，就衝過來處理了？」
霍啟晨這時才發覺簽書會名額的識別證還掛在胸前，連忙摘下來扔進背包裡，口罩遮不到的脖頸與耳根處泛起淺淺紅暈，可想而知他的臉頰肯定紅得更厲害。
關於第一分局凶案組副組長是個「迷弟」一事，知道的人極少，倒也不是霍啟晨刻意隱瞞，而是大半同事對他的喜好不感興趣，也就和他熟識多年的羅瑛侑略知一二，偶爾會拿這件事來調侃他一下。
霍啟晨被問得更加羞窘，竟是直接裝作沒聽見羅瑛侑的問句，自顧自地說道：「妳先去看一下死者的情況吧，這次的案子有點……複雜。」
羅瑛侑也不介意霍啟晨這毫不圓滑的交流手段，只是語帶無奈地道：「嘖，這可是在市區中心的大樓裡啊，到底是死得多有創意才非得讓我出外勤？真夠麻煩的……」
她一邊口無遮攔地抱怨、一邊走進男廁隔間，期間不忘將長髮盤起，再戴上口罩與手套，做好萬全準備，迎接可能會相當驚人的場面。
按一般情況來說，她這個法醫其實是不需要親自到場勘驗的，大部分的採證作業都是由法醫室的實習生和鑑識組人員負責，她只要在警局的解剖室裡等著屍體送到面前就行。
會需要她多跑一趟案發現場，通常表示被害人的死狀可能較為「悽慘」，部分跡證或許難以用照片記錄和呈現，最好還是請她這位專業的法醫出馬，到場用雙眼確認一遍，以免遺漏任何細節。
可當羅瑛侑看見隔間裡那具屍體時，卻發出了充滿狐疑之意的鼻音。
「嗯？就這樣？霍啟晨，你在開我玩笑嗎？」
聽著音調逐漸拔高的質問聲，霍啟晨搖搖頭，口氣嚴肅地應道：「羅姊，我不會拿這種事情開玩笑。妳等等，先聽我唸一下這段話。」
語畢，霍啟晨就在羅瑛侑略顯焦躁的眼神下翻起背包，從中拿出一本看著就是被頻繁翻閱過的小說，指尖按著書頁邊緣任由紙張翻飛，隨後停下來攤開某個章節，逐字朗誦起上面的文字。
……死者是一名年過五十的男人，背朝外地跪坐著，整顆頭深深埋在便座中，雙腿卡著門下的縫隙，一手低垂至地、一手鬆垮垮地掛在衛生紙架上，歪曲而臃腫的身體幾乎將整個男廁隔間填滿。
他身下的地板是乾的，但能隱約看見一圈水漬，隔間內壁上也有著點點印痕，似乎能想像他被人按著頭塞進便座時，隔間裡水花四濺的樣子。
咕嘟、咕嘟……
馬桶裡傳來水管排氣的聲響，一串氣泡自沖口浮上，頂得死者的頭顱晃了晃，彷彿他還在掙扎著，不願放棄憋在肺裡的最後一口氣……
「媽耶，一模一樣。」羅瑛侑低呼一聲，這下總算明白，為什麼霍啟晨在上報案件時，還特地請調度中心通知她到場勘驗。
眼前這名死者的狀態，簡直就是將小說畫面直接搬入現實，就連四肢擺放的角度也都刻意調整過，讓畫面能完美符合文字描述──
而那本小說，正是路浚衡的作品、大張旗鼓公布要翻拍電影的《西城警事：慾望殺機》！
霍啟晨在看到屍體的第一秒，書中那段描述就立刻浮現在腦海中，也瞬間意識到這起案件絕對不簡單，才會第一時間就接管案發現場，並要求他最信任的法醫來現場支援。
而跟他有一樣想法的人，正是這次負責舉辦活動的劇組以及出版社，在生怕惹禍上身的情況下，做了非常不理智的決定，那就是要求會場人員暫時隱瞞案件，讓他們有機會帶著倪疏和路浚衡離開，免得被警方攔下。
霍啟晨聽保全人員坦承劇組和路浚衡已經趁機離開會場時，只覺得頭痛無比，因為這發展幾乎在預告著，這起案件將會變得十分棘手。
模仿小說情節的殺人案，那可比普通的凶殺案要糟糕數倍，因為──
書裡死的人，可不只一個。
「欸，等一下，好像有點不太對。」
羅瑛侑的嗓音將霍啟晨有些飄遠的思緒拉回，就聽她匆匆問道：「小晨啊，你再說一遍，書裡那個角色是怎麼死的。」
「溺死在馬桶水裡。」霍啟晨不用翻看書籍也能立刻回答，隨即又追問道：「妳看出什麼問題了？」
羅瑛侑跨著她的大長腿探身進隔間中，伸手翻動死者衣領，又捧起他的頭顱左右觀看，隨後才讓開身子，對霍啟晨招招手，示意對方自己過來查看。
霍啟晨先前只是看了一眼死者的死狀，就直接通報警局派人來封鎖現場，在那之後他一直站在男廁外面「監工」，並沒有在羅瑛侑到場前貿然觸碰遺體。
此時在女法醫示意下，他也走到隔間前，努力在狹窄的空間中與屍體保持距離，彎下腰仔細觀察死者的脖子──
他看見髮際線下的針孔，以及圈住整個脖頸的深紅色勒痕。
「所以，他不是溺死的？」
羅瑛侑伸指朝自己嘴角比劃，解釋道：「要是真的被按在水裡，就算沒溺死也會嗆上幾口，但你看他的嘴巴附近，連一點泡沫都沒有，再加上那個勒痕，死者極有可能是被勒死後，才放進廁所裡擺造型。等我晚點解剖他，他氣管裡八成一滴水也沒有。
「還有那個針孔，不需要我說了吧？那位置絕對不可能是本人自己扎的，我會讓鑑識組的把常規和非常規血檢都跑一趟……」
不等羅瑛侑把話說完，霍啟晨就突然退出男廁，朝外頭正在整理筆錄的員警吩咐道：「凶手有可能將針具棄置在現場，你去安排人手，把整棟樓的垃圾蒐集起來，以備不時之需。」
得令的員警隨即擺出一張苦瓜臉，神色哀怨地看了看霍啟晨，但最終還是忍住牢騷，轉身去和同事們傳達這個「好消息」。
霍啟晨似乎沒察覺其他同事對他投來各種眼神──以負面居多──便繼續回頭觀察屍體，已經開始在腦中進行初步推理，並得出一個他非常不喜歡的結論：凶手很清楚自己在幹什麼，這不只是一起謀殺案，更是一場表演。
凶手不只在現實中複製出虛構的案發現場，他為了穩妥地執行計畫，更是先是用藥迷昏死者，接著將人勒死，最後再把屍體放到精心挑選過的場地進行布置，以求畫面的精準性。
他固然可以仿造小說情節，以書中凶手的手法殺死被害人，但那樣或許會增添其他變數，更會讓凶案現場呈現出來的模樣出現偏差，還不如先把人殺死，再來按照文字描述去慢慢「還原」書中的畫面，才會顯得更加符合自己預想的效果。
這種瘋狂中又帶著理智的行為，霍啟晨光是稍稍帶入一下，就被凶手的心理狀態激起一身雞皮疙瘩。
為了讓死者的手能準確地搭在衛生紙架上，凶手甚至用了快乾膠將其固定！
從容不迫，這就是霍啟晨對這名凶手的第一印象。
「小晨啊，所以你現在是什麼心情呢？有人拿你最喜歡的小說來犯案哦，是不是氣壞了？」羅瑛侑忽地問道，臉上掛著似笑非笑的神情，像極了先前在舞台上逼問路浚衡回答的主持人，語調裡帶著唯恐天下不亂的惡趣味。
霍啟晨低頭看著逐漸僵硬的屍體，垂在身側的雙拳一緊，再緩緩放開。
「不可原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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