獸靈之詩〈上〉：保留地的祭歌【呼喚全天下...

最初
他聞到鮮血、大雨來臨前萬物乾燥騷動的燒焦味，以及閃光。
先是怪物的轟隆低吼，然後閃光尖銳地刺向大地，像野獸的牙齒，他從沒見過這麼銳利、破壞性的牙齒。
怪物咬下之處地面流出血液似的紅色花朵，不可思議，那時，人看見花，碰觸花，他被灼傷，啊嗚啊嗚地吼叫著，眼睛裡燃燒恐懼與敬畏。
恐懼與敬畏。
一朵美麗的大紅花，隨時幻變形體，好像什麼都沒有，卻散發光與熱，照亮了黑暗。
黑暗中，被巨大牙齒鑿開的焦黑地洞裡，蜷伏著一頭獸，那獸的模樣人從未見過，牠有爪、有齒、有蹄、有尾、有鱗、有鰭、有鼻吻、有翼、有毛皮、有角、有殼、有尖喙、有羽、有掌、有鰓、有鬚、有複眼、有刺……以及所有人類不曾見過的部位，獸受了傷，牠有無數的眼，彷彿透過冰霜打量人類。
在這年代，人經常會看見新東西，當時，文字和語言都尚未被發明，世界萬物沒有名字，如要了解，只能伸手觸摸。人於是走向受傷的獸，探出雙手。
獸嗅聞著，試探著，最終垂下腦袋，畢竟以體型來說牠是那麼的大，而人類那樣渺小，人類要如何才能傷害牠呢？獸任由人類撫摸牠，以草藥治療牠的傷口，從牠體內同時發出鳥鳴、獅吼、犬吠、象嘯、貛嚎、鹿吟等無數的聲音。
那時，人類心中浮起了意念，不屬於人類，而是來自獸的意念，獸問他：就讓我們約定。
蒙昧時代的人類，在抽象的意義上遠比現今了解更加透澈，他完全知道獸的意思，是以回答：就讓我們約定。
於是獸在人類的身上留下特殊的傷口，傷口癒合後，傷疤呈現特殊的形狀，那便是圖騰，也是世間第一個文字，第一個符號與名字，那是獸的名字。

第一位人類神的凶惡就是取代那些人類信奉的動物神所遺轉而來……此後動物的特質就在祂們身上生了根，就如馬廄的臭味永遠附著在冒險家們的身上永不消失一樣。甚至在詩人荷馬的心裡也頗為複雜地描述希臘女神有一對梟眼，另一位女神有的是牛眼。在埃及與巴比倫的神或食人魔是人面獸身。
──威爾．杜蘭《文明的建立》

距今一萬五千年至四萬年前
這幅壁畫位於印尼婆羅洲某處洞穴內，據說是世界上最古老的動物壁畫，完成於四萬年前，比法國肖維岩洞壁畫的三萬六千年更早，也比拉斯科洞窟壁畫的一萬五千年、西班牙的阿爾塔米拉洞壁畫的一萬兩千年更早。但將這幾個洞穴壁畫仔細觀看，會發現隨著時間過去，遊客參觀造成的二氧化碳以及空氣濕度、溫度，均令壁畫本身產生改變。
壁畫形體愈發模糊，動物和人的形狀逐漸相似，不知是被破壞以至於無法修復的痕跡，亦或是新的圖樣。但萬年以前的壁畫緣何會產生新的圖像呢？壁畫的內容逐漸改變，普遍環繞著一個主題，即是動物在人類身上留下傷痕，而人類成為永生不死的神靈。

公元前十三世紀到十五世紀
19、凡有血肉的活物，每樣兩個，一公一母，你要帶進方舟，好在你那裡保全生命。
20、飛鳥各從其類，牲畜各從其類，地上的昆蟲各從其類，每樣兩個，要到你那裡，好保全生命。
21、你將成完人，你的肉體為方舟，我造的走獸飛鳥將進入你的身體。
22、挪亞就這樣行。凡神所吩咐的，他都照樣行了。
──《創世紀》

公元前四八一年
魯哀公十四年春，西狩於大野，叔孫氏之車子鉏商獲麟，以為不祥，以賜虞人。麟欲奔逃，遂遭鞭笞，其傷甚巨而麟不反。仲尼觀之，反袂試面，涕沾袍。
麟死，身布百千疤痆。

公元五〇二年
南朝梁武帝命畫師張僧繇於佛寺壁面繪四白龍，四龍均無雙目，每云：「點睛即飛去。」人以為妄誕，固請點之。須臾，雷電破壁，兩龍乘雲騰去上天，二龍未點眼者見在。

公元一一〇〇年（或未知）
「……總之是在很久很久以前。」
「多久？」
「總之很久。那時候，我們的祖先前往尋找新的定居地，他是一個接近神的男人，因為他的身上有兩個與伊古結合的傷疤，要知道一般人通常只能跟一隻伊古結合，像他這樣與兩隻伊古結合的人，擁有非常強大的力量。」
「那他的伊古是什麼呢？」
「他的伊古是一隻熊鷹和一隻雲豹，他在熊鷹的帶領下翻越聖山到古茶布安，而他的雲豹在嘗了一口那兒的溪水後，再也不願離開，於是古茶布安就成為我們的發源地。」

在寒帶與亞寒帶地區的狩獵採集者曾談到，麋鹿和馴鹿等動物有可能愛上人類。他們解釋，這些動物是透過向獵人「獻身」來展現牠們的愛；牠們會站著不動，凝視獵人，讓獵人能輕易射中牠們……
部分科伊桑民族認為，獅子是他們在動物界最親近的親戚。居住在尼艾尼艾以西、相當遙遠的埃托沙大鹽盤的海奧姆族就如此相信；該族的祖先極有可能就是創作出推菲爾泉岩畫的創作者。據海奧姆族的口述歷史所述，母獅會誘惑男性獵人，說服他們以獅人的身分加入獅群世界。以及有許多薩滿巫師都能隨心所欲變身成獅子──因此推菲爾泉岩畫上的獅子有著似人的足趾數量。
──詹姆斯．舒茲曼《原始富足》

公元十六世紀末
相傳卑南族的男子格魯干被三種神祕動物咬傷，傷疤遍布全身，形成刺青般的花紋，有一天，格魯干身上的花紋被荷蘭人看見了，便將他綁架到荷蘭，他死後，荷蘭人將他的皮剝下來製成標本，過程中，荷蘭人發現這些花紋深達骨頭。
據說天上的神靈原本準備讓格魯干身上的花紋成為山地原住民最初的文字，但他被荷蘭人帶走了，從此原住民再也沒有文字誕生的可能。

公元一八三〇年
印地安人排除法案通過後，政府軍隊迫使一萬六千名族人往西遷移，四千多人在淚之途中喪命。
彼時遷徙的族人中有人與獸結合，而白人軍隊禁止這些特殊的獸跟隨族人離開，無論印地安人如何哀求，白人軍隊都不相信獸和人類分開會死亡，他們以為獸只是普通的動物。
族人們持續往西遷移，據說他們無論走多遠，都能聽見蒼鷹、狼與山獅的呼喊，看見黑熊與麋鹿的足印，以及浣熊、蠑螈、棉尾兔淒然追隨隊伍奔跑的小小黑影。

獻祭動物是屬於神的（至少有一種動物為此神所獨享），神有動物的樣貌，或者動物被當作神崇拜。在神為人貌的例子中，我父重獲人形，並構成宗教的根源。
──佛洛伊德《圖騰與禁忌》

公元一九三六年
赫巴特動物園內，最後一隻人工飼養的袋狼感到這天不同尋常，牠在太陽下待了比往常更久的時間，久到，像是已經被整個世界所遺忘，但這並不困擾牠，陽光從溫暖到灼熱，牠身上的最後一滴水分被蒸發乾，牠自由了。這個物種亦從此滅絕。

公元一九五七年，蘇聯
名為萊卡的狗乘坐火箭前往太空，再也不曾回來。有人發現古怪的紀錄，火箭中的錄音出現女性的哭喊。

一直到一九六○年，生物學家才讓我們見到第一頭在動物園出生的獵豹。在野地裡，一群獵豹兄弟追逐一頭雌性，飛奔數日，雌獵豹似乎必須在這樣粗野的追求過程中才會排卵，發情。在獸欄中，獵豹拒絕表演這樣複雜多樣的戲碼。
──賈德．戴蒙《槍砲、病菌與鋼鐵》

公元一九六五年
名為瑪格麗特的訓練師教導海豚彼得用氣孔發聲，學習人類的語言，他們共同生活在海豚館中，一天二十四小時都在一起，他們一天的時間分為玩樂時間、學習時間等等，有一天，彼得對瑪格麗特展現出性吸引力，牠的陰莖因瑪格麗特而變硬，牠隨時想與她玩樂，一點也不想學習，當她與其他人說話，彼得忌妒地發瘋。
最終實驗經費遭取消，瑪格麗特與彼得被迫分開，彼得不斷呼喚瑪格麗特的名字，當牠明白她再也不會回來，牠沉入水底，因拒絕換氣而死。

公元一九七七年
那隻學會人類手語七百個單詞的黑猩猩，在籠裡對著當初照顧自己、教會牠語言的人類比著手語：「我好寂寞。」

吉力馬札羅是一座海拔一萬九千七百一十英尺的長年積雪的高山，據說它是非洲最高的一座山。西高峰叫馬塞人的「鄂阿奇—鄂阿伊」，即上帝的廟殿。在西高峰的近旁，有一具已經風乾凍僵的豹子的屍體。豹子到這樣高寒的地方來尋找什麼，沒有人作過解釋。
──海明威《吉力馬札羅山的雪》

公元一九九九年
雅茵好愛她的貓。
或許是因為除了貓以外，她一無所有。她跟母親一起住在倫敦東區的一間小套房裡，她還是嬰兒時就經常吵個不停，她的母親忍無可忍，從水溝邊撿了一隻髒兮兮的大白貓回來，讓雅茵哭鬧時有溫暖毛茸的東西可抱。
說也奇怪，鄰居從此不再抱怨他們家有嬰兒哭聲吵人。
白貓是隻老貓，莫名地，懂得如何陪伴嬰兒，基本上就是什麼都不做，牠陪伴雅茵直到她的母親大半夜帶著剩菜回來，日復一日，雅茵就這麼囫圇長大了。雅茵跟白貓一起做任何事，畢竟從她有記憶以來，白貓就在她的身邊，是她最好的朋友。
雅茵十二歲時，白貓已經老得動都動不了。母親告訴她，白貓要死了，可自己趕著去上班，只能囑咐雅茵在白貓死去後把牠的屍體裝到垃圾袋裡，拿到外頭丟。雅茵抱著虛弱的白貓痛哭，有那麼一剎那，彷彿她與貓合為一體，她能對白貓的痛苦感同身受，而白貓完全理解她的悲傷。
不知怎地，像是一個猜想，一種直覺。雅茵懵懂地朝白貓伸出手：「咬我，咬我。」她哀求，老白貓藍色的眼睛看著她，伸出舌頭舔了舔她的手，隨即死去。
如果牠能咬我，我就可以跟牠分享自己的生命。直到多年過去，雅茵依然困惑於自己當時的想法。

　　現在
那些壁畫是突然出現的。起先在新疆與俄國發現的地穴中找到以動物為主題的壁畫，其後這些壁畫出現在全世界，最近一幅是位於哥倫比亞雨林近十二公里長的岩畫，描繪著遠古時代早已滅絕的動物。
動物壁畫並不稀奇，古怪的是畫的內容。
這些畫無一不在描寫一個故事，有連續事件與意義的故事。故事本身很簡單：當人類前往狩獵動物，動物在人類身上留下傷疤，傷疤的模樣每一個都獨一無二，宛如圖騰，而人類將因傷疤獲得永生。
未來一百年間，世界各地出現愈來愈多類似的畫作，不僅僅是壁畫，有些藏在織品中，有些是雕塑，有些刻在千年樹木上。更奇異的是，原本許早就被發現的幾個古老洞窟壁畫，內容竟與最初看見時不同，其展現的內容均十分相似，便是動物在人身上留下傷疤，而人類獲得強大力量的神話。
隨後，彷彿呼應壁畫的內容，獸靈出現了。
起初人們以為獸靈是各種動物的突變體，畢竟牠們與一般動物無異，然而獸靈是如此特別，好似生來就為了與人類匹配，當第一個獵人發現被獸靈咬傷後，自身能夠獲得特殊的能力，並延長原先虛弱的生命，這個消息很快就傳遍了全世界。
沒有人知道獸靈究竟是什麼時候出現的，好似牠們早已存在。至少如今世界各地的多樣民族中都流傳著久遠的、關於獸靈的傳說，更有與獸靈結合的人類現身說法，展現著不可思議的力量。一切都漸漸變得有跡可循，各國也蠢蠢欲動，準備藉由這種新的資源取得更好的利益。部分學者認為獸靈就像人體器官一樣，在X光被發明之前，就一直在那兒等待被揭開。
人們逐漸對獸靈習以為常，歷史的怪異之處更無須舉證，一切都有跡可循，早在開天闢地的時刻，早在創世紀以前，早在人還不懂得生老病死的儀式之前，獸靈就存在。
歷史這麼告訴我們。

最初
他聞到鮮血、大雨來臨前萬物乾燥騷動的燒焦味，以及閃光。
先是怪物的轟隆低吼，然後閃光尖銳地刺向大地，像野獸的牙齒，他從沒見過這麼銳利、破壞性的牙齒。
怪物咬下之處地面流出血液似的紅色花朵，不可思議，那時，人看見花，碰觸花，他被灼傷，啊嗚啊嗚地吼叫著，眼睛裡燃燒恐懼與敬畏。
恐懼與敬畏。
一朵美麗的大紅花，隨時幻變形體，好像什麼都沒有，卻散發光與熱，照亮了黑暗。
黑暗中，被巨大牙齒鑿開的焦黑地洞裡，蜷伏著一頭獸，那獸的模樣人從未見過，牠有爪、有齒、有蹄、有尾、有鱗、有鰭、有鼻吻、有翼、有毛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