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巧巧的人生比較簡單。
知名大學商設系碩班第一名畢業，畢業第一年進入前景看好的設計公司，公司內的大小事，連同與主管同事間的人際關係，沒一個難得倒胡巧巧。
胡巧巧的人生，每一天都像在檢核表上打勾。
然後這一年，巧巧來到了二十九歲。
一直是公司內人見人愛的高材生的她，碰上了隔壁桌新來的同事。
「哦，你就是經理提過的新同仁吧，我聽說你叫姚夏城？真好，好文藝風格的名字啊。還有，你為什麼不穿鞋啊？」
雙腳只裹著一雙鐵灰色襪子，面無表情的夏城沒有答話。
三秒鐘過去，坐在辦公桌前的胡巧巧覺得有些尷尬了，卻仍抿出一弧無懈可擊的完美微笑。
「好吧，不穿鞋也可以啦，拿在手上也很潮。我還沒自我介紹吧，不好意思。你好，我是胡巧巧。叫我巧巧就可以了。工作上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地方都可以問我喔。」
然後夏城看著巧巧，輕輕地頷首。
「謝謝。但我可能不需要。」
巧巧停頓一秒。
然後她唸出了兩個哈字。
「哈哈。這樣啊。」
夏城點點頭，面色平淡地把不知何故一直拎在手上的皮鞋穿上，開始設定電腦。
巧巧第一次不知道怎麼把話題繼續下去，只好微笑看回桌上的文件。
咦？
她的腦子只出現這麼一個字，附加一個問號。
胡巧巧的人生比較簡單。
可是這個人好難。

＊

下班的時候，胡巧巧在公司樓下的麵包店裡，遇上了較早下班的姚夏城。
巧巧看見夏城眉頭緊皺地盯著櫥窗裡的蛋糕打量，一動不動的模樣像是一尊雕像。夏城已經在公司裡任職超過兩週，巧巧想起這些天同事們背地裡形容的這個人──
三十二歲。高智商。怪人。沒禮貌。但有帥。
這是首先像打字機一樣打進她腦海的五個Hashtags。
也就是說，夏城大了她三歲，老一輩的人說差三歲容易吵架，雖然巧巧覺得不管夏城跟大家差幾歲都一樣。
夏城還在盯著櫥窗裡的蛋糕，蛋糕櫃的鵝黃光線映得夏城鼻梁潤順，眼眸明亮，唇形起伏明顯的輪廓竟有些引人遐想，他的黑色短髮乾淨俐落，雙眼漆黑沉靜。他的肩膀寬厚，身高頎長，此時撐起一件黑色立領及膝的大衣確實是帥得一塌糊塗，黑色高領毛衣搭配包裹著一雙長腿的規矩牛仔褲，品味良好。
巧巧站在那裡，觀察得入神。
「巧巧？」
身後忽然有人呼喚，巧巧轉身，只見一位身穿整套西服的熟齡男子溫著眼神垂視著她。
啊。
她認得這一副眼神。
「嗨。」她不明顯地頓滯了下，不著痕跡地漾開笑靨，「好久不見。」
男子薄薄的嘴唇抿出一弧笑，視線炙熱。巧巧順勢別開了眼，隻手將一側長髮勾上耳後，手掌蓋上一側脖頸。
男子審視了下她這副模樣，眼底忽地深沉，傾身湊上了巧巧露出的耳。
他緩緩啟口。
「說好的，該兌現了。」
突如其來的一句話，讓巧巧一下子不得動彈地僵直了背脊。
當男子直起身回到正常的社交距離，巧巧臉上的笑容已經消失，唇色已經發白。
「怎麼了？這是誰？」
頓時間，本在蛋糕櫃前的夏城已經來到巧巧身邊問出這麼一句，隻手摟上巧巧的肩。夏城握在她肩上的手掌忽地用了點力，巧巧倏地回神。
「哦、沒有。沒事。」巧巧一如既往地咧齒笑了。她穩住情緒，彎著雙眼介紹起面前的男子，「這是我以前的一個客戶，我以前幫他的公司設計主視覺。」
「是嗎。真巧。」平日淡漠的夏城罕見地揚起嘴角，姿態大方地朝男子伸出一隻手，「幸會。」
男子暗怔了下，立刻握上夏城的手，有禮地頷首，「幸會。您是？」
巧巧立刻替夏城回答：「我男朋友。」
胡巧巧的迅猛反應讓夏城下意識嗤笑。
「哎，被搶答了。」夏城慵懶地笑道，將她摟得更加緊密。
巧巧望上站在自己身旁的人，一瞬間就震驚了。那痞懶的神情與平時的夏城判若兩人，卻同樣帶著一股難以忽視的自信。這一刻的夏城撩起一側唇尾，模樣竟有些邪惑。
巧巧睜圓了眸子，又轉瞬整理好神色。瞅回男子的時候，已經有了底氣。
她鎮靜地笑開眉眼，「我們等等還有行程，下次聊吧。」
男子提高眉梢停頓一秒，淡淡地笑，「好，下次。」然而他的眼神卻不像笑容那般清淡。
巧巧立刻別開了眼，反射性地湊近夏城。
男子見狀沒有多作停留，轉身離開，麵包店門上的鈴鐺清脆作響。
夏城登時恢復成毫無表情的臉，低頭看向湊在自己身邊的人，只見巧巧明顯鬆了口氣，抬起臉對夏城道謝：「謝謝你啊。抱歉讓你陪我演戲，我知道你的個性直來直往，不說謊的。我請你吃個麵包答謝你吧。」
「不用。」
「欸，你這樣不行。你真的該學學人際相處，不然在社會上會很辛苦。這時候通常只要說謝謝就可以了，或是不用這麼客氣，之類的。隨便挑一句都比較好。」
巧巧語氣飛揚地笑著指導，刷著典雅妝容的笑彎的眼眸，在燈光下像是吃進星子。
夏城垂眸盯著她的臉，就像盯著櫥窗裡的蛋糕。
「我是說，妳沒必要答謝我。」他平靜地說，「反正我也沒有說謊。」
「咦？」
這一次，巧巧把心裡的那個字附加問號發出聲來了。
──您是？
──我男朋友。
──哎，被搶答了。
咦？
*
胡巧巧自那一天開始，一碰上夏城就心神不寧。
已經過了一週，這一週以來，夏城都像沒事人一樣，照樣用著超越常理的效率工作著，偶爾與巧巧對上視線，也相當自然地用一貫沒有表情的臉微幅頷首，反倒是巧巧，總是面容僵硬地彎起嘴角，再不自然地看回電腦敲擊滑鼠。
這一天午後，剛從茶水間捧回一杯熱奶茶的巧巧終於鼓起了勇氣。她坐回座位，深呼吸，瞅向坐在一旁的夏城，夏城感受到視線，同樣瞅了回去。
巧巧一手蓋上自己的一側脖頸，終於開口：「那個、那天……」
「妳在焦慮？」
「什麼？」
「沒事。」
吭？
巧巧愣了。
「我說，你是不是有點通靈的能力？」
巧巧問，夏城想了一下，搖頭。
「沒有。」夏城緊接著問：「麵包店遇到的那個人又找妳了？」
吭？
「什麼？沒有啊。怎麼會問？」
夏城又想了一下，搖頭。
「沒有。」
怪人。
巧巧心裡覺得奇怪，下秒也就慶幸話題帶到了這裡。她順著話題問：「說到這個。關於那天，你說你也沒有說謊，那是什麼意思？」
夏城聽著，眉間竟明顯地起了個皺褶。
巧巧不知道那皺褶代表困惑還是什麼含意，巧巧也皺眉了，代表困惑。
他倆就這麼蹙眉對視了半晌。
夏城說：「我那天只有說被搶答了。沒說錯什麼吧。」
巧巧回想了一下。
──您是？
──我男朋友。
──哎，被搶答了。
她捧著奶茶的手抖了一下，熱奶茶灑出來，潑得她粉色的長裙上一塊褐色的茶漬緩緩暈染開。
對呀。
說他是男朋友的人不是他，是她呀！
巧巧睜大眼。
夏城看著巧巧的神情變化，不下一秒就猜忖到了個大概，不由得彎起一側嘴角，傾身湊近了巧巧的臉。
巧巧顫著手指，握緊了杯耳。
兩張姣好的臉蛋近在咫尺，夏城的吐息吁散在她的臉上，令她搔癢難耐，卻動彈不得。
「我只說被搶答了，沒說妳說對了。」夏城厚重質感的嗓音彷彿帶著粗糙的砂糖。他提高眉梢注視著巧巧，罕見地微笑，「怎麼了？失望？」
巧巧覺得自己要原地爆炸了。
她立刻戴起笑容，唸出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那沒有靈魂的笑聲音量巨大，她握著杯子唰地站起身，奶茶又濺濕了她的手。她高八度音的說：「你說什麼呢，你這高智商的人邏輯好奇怪啊，哈哈哈哈。」
她木偶般空洞的棒讀笑聲引來辦公室裡其他同事的側目，然而她只是笑臉燦爛，單手拍拍自己沾上奶茶的裙擺。
「我去廁所處理一下裙子哈。等一下再聊。」
接著她將白色瓷杯放上辦公桌，抬頭挺胸地轉身踩著米白色短靴走向女廁。那背影是那麼一貫的時尚自信，臉上是一貫帶點親切感的笑靨。
同事們眼看似乎沒出什麼值得八卦的大事，也就紛紛做回自己的事務。
唯有夏城，直至巧巧拐彎步入女廁、砰地一聲將門關上，夏城這才嗤出短促的笑聲，收回了目光。
而同一時間的巧巧在女廁裡看著鏡子裡的自己，瞬間卸下臉上的笑容。
她的臉像是燒灼起來，她連忙轉身查看一間間隔間，在確定女廁裡沒個其他人的那一秒，立刻就摀臉蹲下了。
「丟死人了，王八蛋！」
巧巧罵出聲來，滿腦子都是夏城如何湊近自己，又如何沉沉地對她說話，方才的景像，氣味，他的氣味──
巧巧的胸口燥熱起來，心臟不受控得像要從她發顫的嘴裡跳出來。
這不像她。
她試圖恢復一貫的游刃有餘。深呼吸，對，深呼吸。
巧巧把臉從手掌裡抬起來，閉著眼睛呼吸，吐氣，雙手拍拍自己依然很紅的臉頰。沒事，對，沒事。
「我好丟臉，哈哈。」
胡巧巧對自己說，好丟臉啊，胡巧巧，一定是因為會錯意太丟臉了，所以才臉紅心跳。
她雙手對著自己燒燙的臉蛋搧搧風。
「那個……」
身後傳來一道女聲，巧巧回頭只見一位資淺許多的女同事站在門邊，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還是我等一下再進來……」
那人遲疑地問。
胡巧巧轉瞬掛上她招牌的微笑，優雅地緩緩站起。她單手順著自己的裙，沉聲說道：「進來。」
對方背脊一悚。
不知道為什麼胡前輩說的好像不是進來，而是妳剛剛什麼都沒看到妳給我注意一點。
*
夏城認為人的臉是一項相當奇妙的設定。
老天爺讓人類低頭就看得見自己的身體，卻看不見自己的臉。當人們還不知道鏡子的功用時，人是如何知道自己有著什麼樣的容顏，或者，怎麼知道此時此刻的自己正用著什麼樣的表情對應人群呢？在那個時候，所有的合不合宜，可能都不存在。
夏城有一個姐姐。
姐姐自小就沒有太多表情。小的時候，夏城的朋友到家裡玩，總說他的姐姐沒有表情非常嚇人，像是沒有生命的東西。
內向的小夏城想要維護姐姐，卻又不想被排擠，於是他當時說出的是：「如果你們是說醫學上的屍體現象，確實人類死後首先就是面部表情喪失，瞳孔放大，然後肌肉鬆弛，但是也有例外，也有一些屍體不發生這種肌肉鬆弛現象，像是屍體痙攣……」
然後他發現現場坐在他房間裡的小夥伴全皺眉望著他，他就住口了。
那一天開始，他發現他說不出迎合大家的話，每當他想要保持中立而不帶有自己真正的想法，他就會突然科普起來。

「姚夏城？」
「對啊，設計部新來的人。很萬能的一個男生，什麼都會，可是很怪。我前幾天問他支持公司下午茶買甜甜圈還是鬆餅，結果他面無表情的開始跟我解說碳水化合物。」
「啊，我知道。大家都說他是個怪人，而且高高在上的樣子。」
「上次還在會議上當眾揪出法務部新擬的合約問題，完全不給人面子。」
「可能要大家覺得他很厲害吧？有點賣弄了。」
「就是啊。」
「哦，巧巧！來得正好！我們正在討論坐在妳旁邊的怪人。這段時間也真辛苦妳了，他很難相處吧！」
「怎麼會？不難相處啦，他很熱心啊。這邊應該有人更瞭吧，之前要不是因為夏城出手相救，有人就要fade out了。他昨天才幫你們網工部修復一個客戶網站的資安漏洞不是嗎？」
「昨天是多虧他了啦，可是……」
「可是難理解倒是真的。他這人不難相處，但是很難理解，腦量應該是正常人的兩倍。嚇死我了。」
胡巧巧含笑的聲線清朗，她在公司二樓的茶水間說出這句話，引來茶水間裡另外兩位網路工程部的同仁一陣笑聲。
夏城這才知曉辦公座位鄰座的胡巧巧很明白如何將自己擺得中立妥當，顯得大氣又不被貼上太多標籤，並且她有多擅長在幽默當中用上一些真實的感受，讓人不覺虛偽。
這是當時站在茶水間隔壁的影印室裡的夏城所佩服的。
*
當天下午，夏城把理應花費三天做完的設計草案在三小時內完工的時候，他坐在電腦前瞥見鄰座的胡巧巧向他們的經理禮貌地頷首微笑。經理只是路過。
「五點五分。」
「什麼？」巧巧問向突然出言的夏城，「什麼五點五分？你的設計草案等一下五點五分就可以做好嗎？」
「不是。草案我已經做好了。」
「你已經……吭？」
胡巧巧看了一眼手錶，隨而聽見夏城相當認真的解釋。
「我說妳今天的假笑，只有五點五分。」
巧巧聽著臉一僵，立刻ＥＱ上線，整理面色打趣地說道：「哦，滿分十分那也還有過半呀。」
夏城沒有表情地搖頭，「滿分一百分。」
清晨窗外的日光灑落，在辦公室窗邊的夏城逆著光。迎著光的巧巧收起笑容瞪著逆著光的人。
夏城不知道為什麼胡巧巧要這樣瞪他，他只是在陳述事實而已。他人就像一面鏡子。他可能又講出了什麼不好的話，鏡子裡的女孩才會這樣瞪他。
可當夏城看著胡巧巧紅撲撲的臉蛋迎著光，明亮的瞪眼一掃她平時的客套，那分明是在生氣的臉，卻讓他覺得比起她的假笑，更好看了一點。
夏城嘴角微揚。

胡巧巧的人生比較簡單。
知名大學商設系碩班第一名畢業，畢業第一年進入前景看好的設計公司，公司內的大小事，連同與主管同事間的人際關係，沒一個難得倒胡巧巧。
胡巧巧的人生，每一天都像在檢核表上打勾。
然後這一年，巧巧來到了二十九歲。
一直是公司內人見人愛的高材生的她，碰上了隔壁桌新來的同事。
「哦，你就是經理提過的新同仁吧，我聽說你叫姚夏城？真好，好文藝風格的名字啊。還有，你為什麼不穿鞋啊？」
雙腳只裹著一雙鐵灰色襪子，面無表情的夏城沒有答話。
三秒鐘過去，坐在辦公桌前的胡巧巧覺得有些尷尬了，卻仍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