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京的氣味
來到東京之後，我變成一個對於氣味敏感的人，因為這個城市裡的人們很熱衷於談論氣味這件事。
走進美髮院，我說：「這個洗髮精的香味好棒啊！」
「這品牌來自義大利的小島喔，有沒有覺得閉上眼睛就變得慵懶起來，感覺到暖陽和海風迎面而來？」幫我洗頭的美髮師說。
「真的！這是陽光普照的小島氣味。」
在陰天時拜訪了焙茶專賣店，店員問：「今天想要喝什麼樣的茶呢？」
「可以請妳推薦嗎？」
她看了一下窗外烏雲密布，即將下雨的天色，說：「那我幫妳選一個陰雨天喝起來也好喝的茶吧！」
這句話在當時的我聽起來覺得很不可思議，原來天氣和濕度會如此影響氣味，後來才知道，日本有句諺語叫做「如果早上的茶特別好喝，表示今天會是好天氣。（朝のお茶が特に美味しければ、今日は天気が良いということになります。）」意指著在氣溫偏低、乾燥的日子，茶喝起來會特別美味。
在日本橋長大的公公也時常說：「只要有醬油的香氣，就讓我感到很安心，所以我連出門旅行都會帶著小瓶醬油。」
每次從日本橋站下車，我都會想起他說的這句話。這一帶有許多和食老鋪、親子丼料亭、炸天婦羅店、仙貝專賣店、鰻魚店林立，空氣中飄散著各式各樣的醬油香味，讓人聞到忍不住肚子就餓了起來。
「原來這就是日本橋的氣味！」
在公園，媽媽們也時常談論著氣味。
「啊！聞到這個味道就知道夏天來了！」
「好喜歡春天特有的花香啊！」
我也從一開始被秋天街道上的銀杏氣味嚇壞，漸漸地，可以更細膩的分辨，以及感受她們所說的四季氣味。
記得剛從倫敦搬來東京的時候，我帶了幾瓶在英國買的香水。可是，來到日本之後，卻覺得那些曾經很喜歡的香氣，與這個城市格格不入，只好將它們都束之高閣。
和枝豆談論這件事，他說：「因為那些香味在相對潮濕的日本使用，味道就變了調。而且東京這麼擁擠，大家又很在意自己的香味會不會影響到周遭的人，所以對於味道特別講究與在意吧！我覺得東京人對於香味的用法就像使用耳機，我可以使用音樂和香氣來讓自己更愉悅，但會注意不要去打擾到別人。」
「人各有喜好，別人不一定會喜歡我們的氣味，而人們也不會想要用氣味去證明自己的存在。」
畢竟一般人還是喜愛香氣的，只是東京人會選用更自然內斂的香氣。在東京生活會遇見各種各樣的氣味，若有似無的，必須打開嗅覺的天線才能感受到。
因為在生活中與人的對話出現了越來越多的氣味話題，所以我特別找出形容氣味的日文單字，也上網查了一些日本人使用香氣的歷史，而在描寫著平安時代貴族的長篇小說《源氏物語》發現有趣的事。
在被稱為「香氣物語」的《源氏物語》中，有許多關於香味的記載。例如「追風用意」就是一種使用焚香薰衣的手法，之前我也曾聽過日本媽媽為了讓塵蟎或蚊蟲不靠近孩子，使用這樣的方法驅蟲，在孩子的衣服上薰，味道不會很刺鼻，有著淡淡香氣。
《源氏物語》中提到關於香味的遊戲「源氏香」也很有意思，它是日本香道中的組香遊戲，參加者依照聞到的香味以及順序，找出對應的圖文。每種圖文對應著各種季節風景、故事，以及寓意。現在在日本的香道用品上，還是可以看見這些源氏香圖，像是摩斯密碼一樣，很有意思。
這幾年因為新冠疫情蔓延，在家的時間變多的關係，我花了很多時間研究香味，也參加了AEAJ日本芳香環境協會的精油一級檢定考試。準備的過程很有趣，因為拜訪各精油專賣店，我和店員們有了關於香味的討論，考試的過程中也讓我想起源氏香遊戲。
應試作答時，打開密封的香味包後，不是直接回答這是什麼植物的精油，而是這個精油的製作過程，或是對應到身心靈療癒的哪一個部分，我覺得非常具有日式思維。
二０二三年的春天，表參道開了一間AEAJ GREEN TERRACE。這間由隈研吾大師打造的「精油博物館」，裡面有超過一千本關於精油知識的藏書，也收集了三百多種的精油，供大家試香。我每次只要到原宿或表參道就會想要去逛逛，讓天然精油香味療癒一下身心。
有時候，我也會因為想念東京某一家店的氣味而特別拜訪，在東京沿著讓自己好奇的氣味，往不曾走過的路前進。有的時候，我會在家裡調製喜歡的氣味，玩玩追風用意。也因為想更了解四季的氣味，更加關心每個季節出現在生活周遭的植物、花草。
後來我漸漸發現，其實日文小說和日文歌曲中也充滿著各種氣味的描述，那些若有似無的氣味，早就融入大家的生活裡了。
例如村上春樹就在《聽風的歌》書裡這樣描述過夏天的香氣：「很久沒有感覺到夏天的香氣了。海潮的香、遠處的汽笛、女孩子肌膚的觸覺、潤絲精的檸檬香、黃昏的風、淡淡的希望、夏天的夢……」宇多田光的成名作〈First Love〉歌詞中，也有讓人難忘的淡淡菸草之吻。
為了更理解香味，某天我找到了一家位於神樂坂的香鋪，報名了調香體驗課。
在小小的榻榻米空間裡，負責上課的香司取出了一個九宮格的木盒子。
「白檀可以清新、凝神、排除雜念，山奈可以治痛、消炎、排除邪氣，也有除蟲效果。這兩種通常會做調香時的基底。」
「龍腦聞起來有清涼感，可以醒腦解鬱，和丁子、大茴香都用小匙氣味點到即可。」
「藿香沉穩的香味，可以沉澱煩躁的心情。薰陸是樹脂，用於舒緩，如果調香過程覺得味道過多、太繁複時，可以使用薰陸來調整。」
「那我們先來練習各種香味的調和，讓大家來實際感受一下氣味調和後的變化。」
她給了我三個大小不同的湯匙和一個香缽，磨缽時隨著香氣散出，我的心也慢慢沉靜了下來。其實練習調香用的九種氣味都是在日常生活中（尤其是漢方食材中）滿常見到的，只是之前我沒有特別撥出時間在專門以氣味為主角的空間裡，好好地認識它們。
接著，她遞給了我一張紙。
「這是香譜，小匙點綴用的香氣請畫上一點。中匙是一格，大匙是兩格，可以試想這個香味會出現在什麼樣的場景，一邊調香一邊寫譜。」
大概是很想家吧！我的腦海中浮現了小時候爺爺奶奶家的模樣，夏天時會吹著慵懶的風，吹得後院的紗門咿呀作響；濕潤的風裡夾帶著一點初夏樹葉的清香，河流裡的石頭，到了夏天也會散發獨特的氣味。
打開抽屜，除了有沉穩木頭的香氣，還混雜著一些陳年信件、卡片的氣味。一邊想著，一邊點著香譜，我的思念就這麼一點點地化成了香味，最後封在香包裡，打上了結。必須刻意靠近，才能聞到它的香氣。
「南風」是我給當天調香取的名字。
曾經在一本介紹日本香道的書中讀到，關於幽微的香氣描寫。內容大意是香氣之所以美好，是因為它是一個很私人的祕密，一個只有你知道的寶貴祕密，說出去，就散了。
原來，這就是日本人的香氣哲學。
「這是妳的香包，之後妳就可以隨身帶著它，或是放在衣櫃裡，隨時享受這個專屬於妳自己的香氣。」
我把南風放到口袋裡，那氣味若有似無的，讓我感到安心，慵懶地跨出了腳步，離開教室。
搭上電車我忍不住想著，如果用氣味來形容我自己，會是什麼樣的味道呢？接下來的人生，又會遇見什麼樣的香氣呢？
每個人都有著自己的人生香譜，那些說不出口的祕密，最後也許都這樣成為獨一無二的，像是帶著獨特旋律的香氣了吧！
而在大家的心中，東京，究竟是什麼樣的氣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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