喪菩薩

序章　問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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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歡迎新的小妙妙加入修娘菩薩的天地，奇緣妙有~~我是小精靈莉莉絲，負責傳達修娘菩薩的聖諭喲！小妙妙可以在這裡盡情分享妳的煩惱或疑問，無論是化妝、保養、減肥、時尚，或是男生跟戀愛，所有沒法解決的問題都可以提出來喲！修娘菩薩一定會幫妳想辦法的喲！」
輸入「妳好」。刪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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輸入「男生跟戀愛問題不該擺在一起」。刪除。
最後，輸入「我現在遇到男生的問題，但不是戀愛，絕對不是。這樣修娘菩薩會幫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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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了很久後，莉莉絲的回答來了。
「午安。修娘菩薩說，她等著有人問這個問題已經等很久了。」

 
第一部 王子

1

要說這個故事，我們決定還是從那個初秋的星期日下午，李杰勛獨自來到「慈安和合善緣舘」的那天開始。
說到「慈安和合善緣舘」，這個地方一點也不難找，過了橋頭的大馬路，走過郵局和餐廳，還有一座廟門斜向一邊的萬應公廟，旁邊那棟平平無奇的公寓大樓的四樓就是了。
雖然李杰勛只有在很久之前來過一次，還是毫不費力就找到位置。
正要按電鈴，旁邊騎樓上邊走邊跳的小男孩手上的氣球飛掉了，被風吹到馬路上。男孩的母親緊抓著他另一隻手，不讓他去追。
「啊啊啊！」小男孩還不太會說話，哇哇大叫著，眼看就要哭了。
「底迪你等一下，葛格去幫你拿！」
李杰勛丟下這句話，也不理會身後男孩母親大叫「不用了，危險啊！」，看準車流之間的空檔快步衝上馬路抓住氣球，回來的時候還差點跟一輛轎車親密接觸，總算平安把氣球還給小男孩。
我們覺得很感動：真是個熱心助人，奮不顧身的好孩子啊！
在男孩母親臉色發青的道謝聲中，李杰勛滿足地進入樓梯間。
他搭上電梯來到四樓，第一眼就看到「慈安和合善緣舘 挽回婚姻、命理諮詢」那塊紫金兩色的招牌。
正如招牌所示，「善緣舘」其實就是專攻和合術，為客戶求姻緣圓滿的道壇，而且只接已婚客戶。
是說李杰勛一個高三學生，假日下午不去逛街打球看電影，卻專程跑來婚姻道壇，實在很詭異。
當然，我們也不能否認他年紀輕輕就結婚又不幸被綠的可能性。
李杰勛握緊拳頭，壓下心中的緊張。他兩道細長的眉毛原本就靠得很近，這樣一蹙眉，雙眉幾乎要連成一道。
他算是個美少年，白晰的皮膚、瘦長的臉、秀氣的五官，雖然不算校草，但也有他的巿場。只是那對難分難捨的眉毛讓他看起來很苦命，感覺有點殘念。
此刻他手心冒汗，明明已經下定決心，卻又瞬間失去進門的勇氣，幾乎想要轉頭進電梯離開。
他拿出手機，看著桌面的女孩照片，緊繃的眉頭這才微微鬆開。
在照片上輕輕一吻，他不再猶豫，伸手推開半掩的鐵門走進屋內。
一座大屏風把接待室和門口隔開，屏風上面畫著兩個老和尚在賞蓮，李杰勛記得母親說過，那是和合二仙，婚姻的守護神。
是說婚姻靠兩個圓滾滾的老男人守護也挺怪的，為什麼不能讓兩個年輕帥哥來守護呢？
屏風旁邊是一張辦公桌，女助理坐在桌後，專心致志地修指甲，看都不看他一眼，隨口問道：「有沒有預約？」
聲音很嗲，語氣卻很冷漠。上次李杰勛跟母親一起來的時候，這女人就把母子兩人嚇得不輕。
為什麼道壇裡會有一個穿著重金屬搖滾裝又化屍妝的女人呢？
這回她沒化屍妝也沒穿重金屬裝，只是身上活像被潑了十幾桶漆，什麼顏色都有。
李杰勛記得這女人有個英文名字，感覺跟她本人一樣騷包，不過他想不起來是什麼名字。
「有，李太太，約下午兩點半。」他清清喉嚨，「我代表我媽來。」
女人終於抬眼看他，但是在亮紫色假髮以及水鑽假睫毛，還有黑如貓熊的煙燻妝掩護下，李杰勛實在看不清她的眼神，只能希望她不會用一句「會面必須本人來」打發他。
幸好女人對著桌上的對講機說了一聲「道長，兩點半客人到了。」然後往身後的接待室一指，就不再理會他。
接待室比地面高了一階，鋪著木質地板，要脫鞋才能上去。
兩面牆上都是書架，放滿婚姻兩性書籍，書架前是兩套舒適的小沙發，看起來很好睡。
正對入口的牆上開著一扇圓窗，半邊是暗色的玻璃，做成太極的圖案。當陽光從圓窗射入，便會在地板上映出一個大大的太極，讓人很想站在上面打拳。
窗戶下方是一整面的矮櫃，上面供著兩尊純白的男女神像，和許多鮮黃的符紙，以及令旗、紙人等法器，表明這裡確實是道壇。只是那些紙人實在太醜，讓我們很想建議這裡的老闆找人重畫。
從旁邊的辦公室兼諮商室走出來的男人，正是道壇的主持人趙奇揚道長。
趙奇揚疑似三十歲，所謂的「疑似」，指的是他體格挺拔結實，黑髮濃密，下巴光滑緊實，顯然正值盛年，上半臉卻戴著一張老人面具，額頭禿而高，佈滿皺紋，兩道長長的白眉和瞇成彎月的笑眼，跟下半臉完全不搭。
那張面具是參考某尊知名月老神像，用陶燒成的，相當精美，說不定可以戴去參加威尼斯嘉年華。
根據「慈安和合善緣舘」的ＤＭ，趙奇揚修道時曾經發願，一生隱形抛棄皮相，為世人守護姻緣，所以才以面具示人。
說來說去，他的意思其實就是「因為我長太帥會妨礙修道，所以要把臉遮起來。什麼，不相信？那就來道壇親自看看吧！」
這招有效，「戴著面具，法力高強的年輕道士」，在婚姻不幸的主婦社群中果然掀起一陣漣漪。
「李太太請……咦？」
趙奇揚看到來的是個少年，呆了一下。
「你是……李杰勛對吧？你媽媽是開服裝店的李太太。」
李杰勛一驚。他只在兩個月前跟趙奇揚見過一次面，而且從頭到尾沒跟趙奇揚交談，這位道長居然記得他？
趙奇揚腦中飛快尋找著名為「李太太」的肥羊，不是，大客戶的資料。
「所以媽媽有什麼事嗎？本來這陣子不用來的，昨天忽然臨時預約，我就覺得很奇怪。今天又沒來，身體不舒服嗎？」
他的聲音悅耳有磁性，都快可以出唱片了，難怪客戶們那麼喜歡聽他說話。
李杰勛搖頭。
「媽媽很好。托你的福，我爸回家了，暫時。在他找到下一個女人之前，我媽都不會來找你。今天預約的人其實是我，我有事情想請教你。」
「這個不太方便，我從來不幫未成年人施法的，更不能瞞著你媽幫你施法。」
李杰勛早料到他會這樣說，壓下緊張，抬高了下巴。
「哦，你只會騙老公外遇的家庭主婦，對高中男生沒轍，是吧？」
趙奇揚畢竟是成年人，不會因為被小鬼嗆聲就動搖。
「同學你這話有點不合邏輯哦。你的意思是家庭主婦比高中男生好騙嗎？這樣會得罪很多人的。更何況你自己就是那位家庭主婦生出來的，一來講這話很不孝，二來你有她的遺傳，如果她真的好騙，那你不就……」
這年紀的孩子有個特性，一旦自己的挑釁不被看在眼裡，他反而會更不爽。
「我至少知道一件我媽不知道的事：我爸會回家，不是因為你賣給她的那堆貴死人的符有效，而是你把我老爸的小三拐跑。你根本不是什麼道士，只是個用男色唬女人的騙子。」
不等對方反駁，他搶著亮出手機上的照片。照片裡是一個打扮帥氣入時的青年，摟著一個花枝招展的女人走進賓館。
「這個女人是我爸的小三……呃，我也不知道她是第幾號，總之這個女人跟這個男人去開房間，沒多久就跟我爸分手了。還有，」
他調出下一張照片，「這個女人是我爸另一個女朋友，旁邊的男人長得又帥又年輕，而且開名車。然後她又把我爸甩了。看到沒？兩張照片的男人是同一個。照片的日期都是在我媽來拜託你作法後不久。所以我猜，你要不是花錢僱人去勾引那些女人，就是你親自出馬。我覺得應該是第二個」
他收起手機，「我猜錯了嗎？還是你要拿掉面具證明？」
據我們所知，李杰勛的父親是個花心大蘿蔔，動不動跟外面的女人勾搭，卻總是在母親向趙奇揚求助後收心回家，只是撐不了不久又故態復萌。
趙奇揚對這狀況有個很合理的解釋：「因為李先生天生命犯桃花，很容易被異性迷惑。這種狀況非一時能解，必須要有耐心，每隔一段時間施行和合術調整他的磁場，再配合配偶的修行，幾年之後他身上纏結的桃花必然會解開，讓他安心回歸家庭。」
其實這個說法沒什麼不對：等李先生的重要器官不行了，自然就會回家。然而這個自然現象照理應該是免費的，李杰勛的母親卻總是在丈夫出軌後，捧著錢來找趙奇揚作法，然後買一大堆莫名其妙的符和咒具，每天一有空就打坐，或是背誦趙奇揚教她的咒文，比高中生背單字還勤快。
很顯然的，趙奇揚也是用這招唬弄其他婚姻不幸的婦女。
至於那些被他從人夫手上截走的小三小四小五們，想必他也有專門技巧擺脫掉。
趙奇揚知道再否認也沒用，往諮商室一指，「請進。要麥茶還是咖啡？」
「咖啡。」
「蘿莉塔，麻煩泡咖啡。」
蘿莉塔指的自然是門口那位調色盤轉世女助理，她依依不捨地放下美甲用具，扭著腰身走進廚房。她那身橘色緊身洋裝雖然俗豔，倒是很好地襯托出凹凸有致的身材。
可惜腿稍微粗了點。李杰勛心想。
諮商室的布置跟接待室完全不同，是和室風格，又要往上走一階。天花板上垂下藤編的圓形美術燈，射出柔和的燈光，中間是一張矮桌，矮桌兩端各放一張和室椅。諮商的時候趙奇揚就和客戶各坐一張，用矮桌隔出安全距離，既親近又不會過分親密。
旁邊還有許多抱枕，傷心的主婦們可以抱著抱枕做為撫慰，藉以放鬆心情，盡情傾訴心中委屈。
趙奇揚在靠內側的和室椅上坐下，和李杰勛微微拉開距離。
雖說商業機密被拆穿，他此刻已經完全恢復從容，也很乾脆地不演了，大大方方拿下面具，果然是照片裡那位風流浪子。
他穿著舒適的套頭衫和牛仔褲，幾乎像個大學生，充滿朝氣。
「照片是誰給你的？」趙奇揚問。
「這個不重要吧？重要的是我爸如果看到照片一定會很生氣，我媽也會發現你的咒術根本沒有效，到時你會很麻煩哦。」
趙奇揚噗哧笑了出來，李杰勛覺得自己被小看了，臉上發燙。
「笑什麼？」
「你真的想拆穿我嗎？現在至少你爸偶爾會回家，你媽心裡也抱著他總有一天會改過的希望，過得很快樂，要是你拆穿就什麼都沒有了哦。一旦你爸發現你媽花錢對他作法，可能就再也不回來，你媽媽的夢想也沒了，連跟神秘的面具美男子諮商的快樂也沒了，你忍心嗎？還是你根本就同情你爸，想要我把幾位小三還給他？」
畢竟是年輕人臉皮薄，李杰勛被激得面紅耳赤。
「才不是！我又不是來找碴的！剛剛就說了，是我自己有事要拜託你，跟我爸媽沒有關係。不過，我的問題非常重要，如果你不肯幫我，我可能會一時衝動，做出讓我跟我爸媽都痛苦的事，到時如果順便連累到你，就不能怪我了。」
他早已學會用置身事外的態度旁觀父母的婚姻悲劇，對於趙奇揚趁火打劫的行為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就算警告母親，她最依賴信任的趙奇揚道長是個騙子，母親搞不好還嫌他多事呢。
他抓緊自己的幸福都來不及了，哪有力氣去過問老骨頭的感情問題？
趙奇揚冷笑。講了半天還不是在恐嚇他？
「那我就先聽你說吧，到底是什麼事這麼嚴重，我也挺好奇的。不過待會你要告訴我，照片到底是哪來的。」
李杰勛見他至少願意談，鬆了口氣。
「這事說來話長，是關於我女朋友的事。我女朋友是個非常好的女孩子，溫柔又體貼，長得也很漂亮，重要的是很有正義感。我跟她高二同班，那時我被同學陷害，全班都排擠我霸凌我，只有她堅決站在我這邊。她還說她永遠相信我，就算自己也被排擠也不在乎。那時我就下定決心，這輩子一定要全心全意愛她……你笑什麼？」
趙奇揚憋住笑容搖頭，「沒事，繼續。」
我們都知道，下這種決心的男人沒一個不後悔的。不過趙奇揚很識相，不會多話潑小孩子冷水。
「但是她跟我相反，對我們的感情一直很猶豫。因為她跟我一樣生長在破碎的家庭，爸媽在她國中的時候離婚，她想跟爸爸住，爸爸卻把她留給媽媽，所以她一直認定只要是她愛的男人就一定會拋棄她，連帶著對我也沒有信心。她還有個噁心的假閨蜜，嫉妒我們的感情，一直挑撥我們。」
提到那個破壞他戀情的女人，李杰勛表情扭曲，口氣也激動了起來。
「那女人跟巧兮—巧兮是我女朋友名字—說，兒子都會遺傳爸爸，所以我以後一定也跟我爸一樣花心劈腿，巧兮就動搖了。我拼命向她解釋，就因為我有個渣男爸爸，我比誰都恨劈腿，一旦愛上就不會變心，她卻不肯相信我，慢慢疏遠我。不管我再怎麼努力向她證明我的心意，她就是不接受。
「上了高三之後她轉到別班，見面的機會更少，更沒辦法陪她。她因為寂寞，心情越來越差，跟她媽也處不好，有一次她們母女吵架，巧兮居然拿剪刀亂剪自己的頭髮，剪得像狗啃的一樣。她哭著說她很醜，叫我不要再靠近她。我好難過，心愛的人這麼痛苦，我卻沒辦法保護她……」
他的聲音顫抖，彷彿自己也要哭出來了。
聽到這麼淒美的青春愛情劇，任何人都會覺得自己也變青春了，只有趙奇揚例外。
「懂了，你想要我去勾引她再惡意拋棄她，讓她知道你的好。問題是我不能向未成年人出手，所以你還是找別人吧。」
「勾你老木啦！」李杰勛平常斯斯文文，卻被氣得拉大了嗓門。「聽我講完！」
趙奇揚聳肩，瞄了門口一眼。
這蘿莉塔泡個咖啡也實在泡太久了，莫非她是把豆子一粒一粒地磨嗎？
「我說這些是要讓你知道，巧兮現在很脆弱，所以才會被邪教洗腦。」
「邪教？」
聽到意外的字眼，原本興趣缺缺的趙奇揚瞪大了眼睛。
「兩個星期前，她開始信一個叫做『修娘菩薩』的神。你有聽過嗎？」
毫無懸念地，趙奇揚搖頭。
雖說他靠著假扮道士騙吃騙喝，藉機認識了不少宗教人士，但臺灣宗教團體那麼多，他不可能全部都認得。
「不會吧？我還想說都是裝神弄鬼的人，你總該有聽過。」李杰勛有點洩氣。
趙奇揚抗議：「什麼『裝神弄鬼』？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個神啊！只不過我心裡的神跟一般人認識的不太一樣而已。我的神既管愛情又管錢，是非常了不起的神哦。」
李杰勛不理他的廢話：「自從信了修娘菩薩以後，巧兮每節下課都跑到我們學校的老榕樹下面去跪拜，說是修娘菩薩會在老樹上休息，只要連著跪拜七七四十九天，菩薩就會幫她實現願望。」
「小女生很容易相信這種都巿傳說，其實也挺可愛的，應該不用擔心吧？對了，她要許什麼願？我猜猜看，該不會是換個更高更帥的男朋友吧？」
「才怪！」李杰勛臉紅脖子粗地打斷他。「如果只是跪拜就算了，巧兮還買了花跟化妝品埋在樹下，說要獻給修娘菩薩，老師去阻止她也不理，說她沒有犯校規。」
本來就是，沒有一所學校會訂校規禁止學生在樹下埋東西。
「然後她講話也變得好奇怪，打招呼都不說『早安』、『你好』，都說『奇緣妙有』，放學回家也是『奇緣妙有』，每個人都聽不懂。」
「這有什麼，就跟寺廟裡的師兄師姐打招呼都說『平安』一樣。就算你聽不習慣，也不能隨便說人家邪教啊。」
「廟裡的師兄師姐，會走在路上一看到修娘菩薩的『修』字就當街跪下來拜嗎？」
「在大馬路上？高中女生？」趙奇揚嘖嘖稱奇，「恥力還真高哩。你有沒有拍下來？借我看一下。」
「神經病！我勸她不要被神棍詐騙，她卻罵我，說我一定會被菩薩處罰。然後她的行為越來越誇張，居然在午休的時候溜出教室跑到老榕樹下，用刀割破自己的手指，把血滴在樹根上。」
「厚，越來越勁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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