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到老舊的兩層建築
「你不後悔吧？」
「不後悔。」
站在我前面的男子答道，萬狐在那名男子的手掌心上蓋了章。
「你知道規則吧？」
「知道。」
「下一位。」
我站在萬狐面前，盯著他蒼白的臉孔。萬狐的眼神有些動搖，他輕嘆了一口氣。
「采宇，雖然我都自顧不暇，實在沒什麼立場多對別人說些什麼。但我還是得跟你說一句，否則我肯定會後悔。你還是放棄吧！你要是進到現在的世界，絕對會永遠消失。你會變成一縷輕煙消失無蹤。其實只要你努力點，就能夠過上更好的人生，別做放棄大好機會的蠢事才是比較好的選擇吧？我啊，雖然希望這世上的傻子能多一些，但我還是覺得你很可惜。」
「沒關係。」
我絕對不會對自己的選擇後悔。
「真是固執，嘖嘖嘖。」
萬狐，是一隻活了上千年的狐狸，他會找出死後仍在等待機會投胎成人的往生者，要求他們出售成為人的可能性。萬狐向他們買下即將到來的全新人生，只要能買到一千個人生，萬狐就能成為永遠不死的鳳凰。
我死了，並接受了審判，得以重新投胎為人，現在正在等待機會。就在等待的第一天，萬狐便找上了我。
「聽說你有機會再度投胎成人。要不要把你得到的新人生賣給我？我不會要你免費出售，這世上哪有什麼免費的事，所以我會支付給你比新人生更好的代價。你前世還有想見的人吧？只要你接受我的提議，我就幫你打聽那個人現在在哪，並讓你去到他所在的世界。不過如果那個人已經死了，那就要等他重新投胎為人，交易才會成立。這裡的時間跟你還活著的人間不同，這裡的幾天可是人間的數十年、甚至是數百年。怎麼樣？這個提議不錯吧？」
萬狐很紳士，他的語氣中絲毫沒有一點強迫。
「不過啊，無論是這個世界還是那個世界，都是有好有壞、有幸也有不幸，所以並不是你接受了我的提議，就一定只有好處。我最討厭聽別人說我是騙子，所以我就直說了：接受我的提議之後，即使你運氣好可以再見到思念的人，你們能相處的時間也很短。我頂多只能給你一百天，最短可能只有三十天，每個人的時間不同，得看看那個人上輩子活了多久。你仔細想想，有意願再來找我吧。」
萬狐說完他要說的話，便一溜煙消失了。
我趕緊去找萬狐，並告訴他我願意接受提議。
「很好，那我得來打聽一下，那個人是死了，還是死了之後又重生為人了。如果他重生為人，那我還要查查他現在在哪。你等我，這可能會花點時間。你已經死了，已經跨越劃分陽陰兩界的忘川，但即便如此，你仍無法忘記這個人，想必他對你來說十分重要，重要到永生難忘。雖不知道你們是什麼關係，但能遇見我並獲得這個機會，你的運氣真的很好。」
雖然他說會花一點時間，但我等了很久，都沒有等到萬狐的聯絡。偶爾我會遇見萬狐，但萬狐始終沒有給我回應。等待的時間令我焦躁不安，我很害怕萬狐會告訴我，他怎麼也找不到那個人。我想擺脫這樣的不安與焦躁，於是我開始做菜。我的食材只有花與草，而萬狐似乎對我做的料理很有興趣。萬狐的味覺十分敏銳，總是能精準猜出我使用的食材，甚至會評價我所做的料理。萬狐漸漸喜歡上我做的菜，每次路過總會來找我。雖然他嘴上說只是路過，但我從他的眼神中能看出，他是特地來吃飯的。
「有些話我實在不知道該不該說。」
一天，萬狐吃完我做的菜，他露出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還不時偷看我的臉色。
我一眼就看出，萬狐終於找到小雪了。
「你當然要說。」
我緊張地盯著萬狐的嘴看。
「是啊，我是該告訴你。畢竟你跟我的緣分都是來自於這件事。我找到她了，也查出她人在哪了。她已經死過一次又投胎成人了。不過啊，你要不要再仔細想想，她真的有好到值得你放棄新的人生嗎？如果你的新人生非常精彩，那豈不是很浪費？你要放下能活上數十年精彩人生的機會，跟這個人相處一百天，難道不覺得很不值得嗎？那個人已經在過她的新人生了，即使跟你重逢，她也不會記得過去和你共度的回憶。你們的緣分已盡，要不要乾脆就忘了她？其實我如果想集滿一千個人生，就不該這樣勸你，不過我在你這邊吃了很多美食，我也是懂得感激的。」
萬狐勸我改變想法。
不過別說是數十年了，就算是上千年、上萬年的人生，我也願意交換。我可以毫不留戀地放棄那無比精彩的人生，因為我必須見到小雪，我必須遵守跟小雪的約定。
萬狐看著我的臉看到出神。他的臉上充滿了惋惜。
「你真的不會改變想法嗎？」
「不會。」
我點頭。
「你為什麼非見她不可？」
「很多原因，這說來話長，要說的話我得從頭到尾講一遍。故事這麼長，我要怎麼完整說給你聽？不過我可以跟你講其中一個最重要的原因，那就是我想跟她說：『我喜歡妳。』我雖然喜歡她，但從來不曾對她說過這句話。除了這句話之外，我還想告訴她，我把未完成的料理完成之後，就不會再有任何的不幸了。」
「我聽說喜歡並不一定要說出口，對方也能感受得到。」
「話是這樣說沒錯，但我想要用說的，想面對面說給她聽。」
我曾經告訴小雪， 「蔥薯羅曼史」完成的那天，我有話要對她說。小雪似乎也已經猜到我想說的是什麼，我可以從她嘻嘻竊笑的模樣看出來。小雪一直在等我，但我卻死了，沒能遵守約定。
「如果你真的這樣想，那我還能說什麼呢？是我不該跟你提議這件事。好吧，希望你能跟你想見的人見面，完成你的心願。」
啪一聲，萬狐在我手上蓋了章。
「這個印章的痕跡就是你的生命。隨著你在陽間的時間越久，印章的痕跡就會越來越模糊，在你要消失的前一天，印章就會只剩下最後一條線。隔天印章會徹底消失，而你也會跟著消失。呼！至今我吃了九百多條人命，從來沒有一次像現在心裡這麼不舒服。料理這東西真的很奇怪，我本來以為料理就只是用來填飽肚子、讓嘴巴享享口福而已，沒想到加入了廚師的心意之後，料理就變得很不一樣。吃著你做的料理，我經常會覺得我的這裡非常溫暖。」
萬狐拍了拍自己的心口。
我從口袋裡掏出「雪融布丁」塞進萬狐手裡。雪融布丁是我用不知名的花草製成的，而「雪融」這名字是萬狐取的。他說，只要把這鬆軟的布丁含在嘴裡，它就會在不知不覺間融化。
「這是我昨天做的。」
「謝謝你，采宇。最後你居然還做了禮物送我，那我也要給你一份餞別禮。說這種話雖然是打破我們這個世界的規矩，但你這一趟要是沒成功就消失在這世界上，我想我應該會很難過，所以我才決定告訴你。這是我在找她的過程中發現的事，你找的人對螃蟹過敏。」
我嚇了一跳，小雪本來就對螃蟹過敏，沒想到她都已經投胎變成另一個人了，居然還是對螃蟹過敏。我這才瞭解到，我決意尋找小雪是一個多麼棒的決定。如同她依然對螃蟹過敏，我期待她仍能像我認識的她一樣，絲毫沒有改變。我的期待就像氣球一樣，瞬間膨脹了起來。
「采宇，她幾乎不可能認出你，要想起你的機率簡直就像大海撈針。她不記得那些你認為重要的事物、你們共度的時間，面對這樣的她，你肯定會非常難過……不過，只要有奇蹟發生，大海裡還是有機會找到針的。在某一刻，非常短暫的剎那，她或許有機會認出你。啊，但你還是別太期待，期待越大，失望越深。你快走吧。」
萬狐才說完，便颳起了一陣風，我被這陣風高高捲至空中。我看見遠方的星星，它們離我越來越近。就在那原本像個小點的星星變得像指甲一樣大，像指甲一樣大的星星變得像拳頭一樣大時，我失去了意識。
回過神來，我正躺在長椅上。燦爛的陽光十分刺眼。我環顧四周，這是一座悠閒的公園。我張開右手掌，看見上頭的圓形印章還十分清晰。
「你就漫無目的地朝著你想去的方向走，一邊走一邊數數，數快數慢都沒關係，在數到一千時抵達的地方，就是你的居所。你一定要住在那裡，這是規定之一。」
這裡是小雪生活的世界。我每天都很好奇小雪究竟人在哪，一想到我在她生活的世界，跟她在同一片天空底下，就讓我激動不已。
「一、二……」
我開始數數。我離開公園，沿著有棵大樹的那條路走去。我過了馬路，行經兩棟建築物之間的小巷子，路過一間販售蔬果的商店。當我數到八百的時候，我彎進一條飄散著食物香氣的巷子。我沿著巷子繼續走，聞到又香、又甜、又酸的味道。
「一千！」
最後數到一千時，我停在一棟牆上爬滿藤蔓，有兩層樓的建築前。這棟建築外頭有個小小的院子，小院子的一角還有種花草，雜草與花朵雜亂地生長在一起。通往二樓的樓梯則被一塊木板擋住。這是棟老舊的房子。我站在一樓的玻璃門前，玻璃上布滿了灰塵。我用手掌抹去灰塵，然後把眼睛瞇成一條，往屋內看去。屋裡擺放了桌椅。
我輕輕拉開門。嘰咿咿咿！沒上油的絞鍊發出了聲響，我費了好大的力氣才把門打開。屋內瀰漫著濃重的霉味，那是長時間沒有通風的味道。
「這是空屋嗎？」
別說是人居住的痕跡了，裡頭冰冷的連一絲溫度都感覺不到。屋內有桌椅，最裡面還有廚房，這似乎是一間餐廳。
「有人在嗎？」
雖然一看就知道是間空屋，但我還是先確認了一下。有人在嗎嗎嗎嗎——我的聲音在空無一人的屋裡迴盪。
「二樓也是空的嗎？」
我走到戶外，清除擋住樓梯的木板爬上二樓。二樓的大門被牢牢鎖上了。
「我來到一間老舊的空屋，接下來該怎麼辦呢？」
萬狐只告訴我，叫我一定要待在數到一千後抵達的地方，卻沒有跟我說怎麼在那裡生活。他只說，自己跟人交易，從來沒有一次打破過承諾。他會在我看不見的地方盡全力幫忙，讓我能如願以償。最後還安撫我，叫我不要擔心。
「還是我來開餐廳吧？」
我想，也許我會來到這裡，也是萬狐特別用心的結果。從萬狐說的話聽來，他住的世界似乎有很多的規則，他還曾經說過，沒有辦法把所有的規則都告訴我。不能提前告訴我要住在那裡，或許也是規則之一。而讓喜歡做菜的我，擁有一個能夠製作料理的機會，可能是萬狐貼心的表現。
我從二樓下來，把所有的窗戶都打開。我撢去灰塵，把屋內所有的地方都擦拭了一遍，做了一趟大掃除。廚房旁邊有一間房間，雖然很小，但一個人住似乎也沒什麼問題。
打掃完餐廳內部、房間與洗手間之後，我接著開始打掃廚房。雖然這裡是空屋，但冰箱裡卻神奇地塞滿了新鮮的食材。一打開冰箱冷凍庫的門，我便忍不住驚呼：「喔，萬狐啊！」這些都是要找到小雪所必須的食材，我能感覺到萬狐的細心。
冰箱門上則貼著食材用完時能訂購的電話號碼。我清理完冰箱，然後將廚具一一拿出來擦拭。
清掃完畢後，我坐在椅子上看著窗外，午後溫暖的陽光照亮了悠閒的街道。
「我一定能見到小雪。」
真好奇小雪現在是什麼模樣？看到她的那一刻，我有辦法瞬間認出她來嗎？希望可以！
「我死的時候，小雪是什麼樣的心情呢？」
突然，我感覺內心深處掀起一陣巨浪。我能深刻地感受到當時小雪所承受的打擊，吞噬小雪的絕望與悲傷，是多麼地沉痛。
那天我死了。準確來說，那天我被送到醫院，隔天清晨才死的。死後，我渡過忘川。據說，只要渡過隔開陰陽兩界的忘川，就會忘記所有陽間的記憶，但我的記憶卻完整保留了下來。那些記憶不僅沒有被抹去，甚至還越來越清晰。每當想起小雪，我總是心痛無比。我很想再見小雪一面，我有話要當面告訴她，我必須遵守與小雪的約定。
「要提供哪些菜色好呢？我要快點決定菜單。」
首先想起的料理是我的「祕密武器」 。在煮開的牛奶裡溶入起司，接著再拌入麵粉，然後在熱好的平底鍋上鋪平乾煎，最後放上只有我跟小雪才知道的食材，捲起後再將皮烤得金黃酥脆，這道料理就完成了。每次我們獲得使用廚房的許可時，總會做這道祕密武器來吃。做這道料理的日子，小雪總是說我會成為一間高檔餐廳的高級廚師。
「我喜歡高級的東西。」
這是小雪常掛在嘴邊的話。小雪很不喜歡自己膽小畏縮的個性，總希望成為一個「高級」的人。她口中的高級究竟是什麼，我實在不太清楚，但我眼中的小雪本身就已經夠高級了。當時我決心，為了小雪，要成為高檔餐廳的高級廚師，雖然不清楚什麼是高級廚師，但我還是想成為小雪想要的樣子。
【菜單】
• 祕密武器
• 雪融布丁
• 蔥薯羅曼史
我寫下菜單貼在牆上，並呆望著這張菜單。
蔥薯羅曼史。
蔥薯羅曼史是一道未完成的料理。如果我沒死的話，蔥薯羅曼史應該已經完成了。為了小雪，我一定要完成這道料理。
我走到外頭，發現餐廳沒有招牌。決定餐廳的名字並沒有花我太多時間。
約定食堂。
我在紙上寫下「約定食堂」幾個字，並將它貼在玻璃門上。我反覆咀嚼著「約定」這個詞，感到有些哽咽。
消失之家
——嘰咿咿咿。
生鏽的鉸鍊摩擦出聲，強烈的風雨從敞開的大門吹進餐廳內，桌上細心摺好的紙巾被吹散。跟著風雨一同進門的人，是一名留著短髮、頭髮燙得極為捲翹的中年婦女，看上去年紀約在五十五歲至六十歲之間。
「你這間店是全租1？還是月租？你該不會是用買的吧？」
1 註：韓國特殊的租屋形式，入住時付高額的押金給房東，入住期間不需額外繳納月租，退租時可拿回全額押金。
女子看都不看菜單，逕自拉了張椅子坐下劈頭就問。這間店既不是全租，也不是月租，更不是買的。我只是路過，然後在這裡落腳，並決定在這裡開餐廳。可惜我沒辦法這麼說，只能用滿臉笑容代替回答。
「你是怎麼打掃的？整間餐廳怎麼能這麼乾淨到發亮啊？話說回來……你知道吧？」
「什麼？」
「這棟房子有個祕密。房仲在賣這棟房子的時候，不可能隱瞞得了這個祕密。否則……否則可是會出事的，隱瞞這件事的話，那就是欺騙買家。」
一聽到祕密這兩個字，我正在繫圍裙的手便停了下來，直盯著那名女子的臉看。
「你那是什麼表情？該不會你完全不知道這棟房子的事吧？二樓！你不知道二樓的事嗎？」
「不知道耶。」
「所以你只有租一樓喔？你應該是短租吧？」
「也可以這樣說啦。」
「但也不能這樣啊，房仲那邊既然收了仲介費，就應該做好自己份內的工作，好好跟你說明清楚才對啊。但想想也是啦，如果把事情都告訴你，將祕密公諸於世的話，那不管是短租還是長租，肯定都不會有人想租。你趕快去找房仲理論，叫他把手續費退還給你。」
女子講得好像是自己遭遇到不公不義的事似地，情緒非常激動。
「沒關係。」
我斬釘截鐵地拒絕。意思是希望她別再多干涉別人的事。無論這棟房子究竟藏有多大的祕密，那都跟我沒關係。我來到這裡是萬狐的意思，而我也必須留在這裡。
「哼，看來你簽約前應該就知道了吧？既然你自己都覺得沒關係了，那我也沒必要多說什麼。話說回來，你這裡賣什麼啊？」
這時，女子才看了看貼在牆上的菜單。
「我下次再來吃吃看。今天我只是來看看是誰在這裡開餐廳而已，而且我剛剛才吃過飯，所以你的菜再怎麼好吃，我應該都吃不下了。我看你這麼會打掃，感覺你做人很實在，做菜的手藝應該也不錯。那下次再見囉！」
女子起身，又仔細打量了一下整間餐廳的環境後才離去。
女子離去後沒過多久，門又再度嘰咿咿地開啟。這次是一個沒撐傘的小朋友，雨水正從他的髮尾不斷滴下，看上去七、八歲左右的年紀。他一跟我對上眼，便立刻露出驚慌的神情。接著他大喊一聲：「哇，是真的耶！」便關上門離開了。
「什麼啊？這裡真的很奇怪嗎？」
我突然好奇起這棟房子到底藏有什麼祕密。
外頭的風雨不知不覺間停歇，天空又再度恢復晴朗無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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