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車走過的歲月 三部曲．人間有夢

一

歲月的長河在紅塵中悠悠流動，許多黑暗的、悲痛的、美好的記憶，都深埋在這條時光之河的底層，悲痛終將過去，黑暗總會被光明取代，那些美好的事，不會隨時間消失，因為都將會雋永的刻劃在心頭。


永隆於半夢半醒之間，隱約聽見陣陣牛鈴聲，由遠而近，彷彿一輛輛牛車依序走過窗前，夾雜著人聲與牛鳴，令他內心油然而生一股穩定安適的感覺。

打開腦中記憶那扇窗，他看見牛頭叔、祥叔、阿公、和那些在牛車會社共同生活的人依序走過窗前，晨曦在他們臉龐沐上一層金黃色光芒，世界充滿美好的希望與未來。

玉蘭起床的動作將他從夢境拉回現實，他出聲交代說：

「莫做早頓，咱撮老母來去會社遐食豆乳。」

至今他還是習慣稱那裡為會社，儘管五福橋愛河畔那一帶已經成為觀光勝地，對他而言，在那裡生活的所有回憶仍深刻停留在腦海。

「焉爾予你先洗手面，我來去看阿母起來未？」玉蘭走出臥室。

永隆即刻起身下床，進入浴室漱洗，換好外出服後走向隔壁母親的房間。玉蘭已經幫婆婆換掉睡衣讓她坐在床邊的一把椅子上。阿春穿著一件白色襯衫，衣領上繡著素雅的花朵，她的衣服每件都穿十年以上，沒破損她絕對不會丟掉，也不喜歡孩子們為她多花錢，大家只能在她的生日或過年，買衣服當禮物送她。

「阿母！昨暝睏有好否？」永隆先出聲問候，然後走入母親臥房的浴室內端熱水，準備服侍母親漱洗。

自從前幾年阿春在浴室摔了一跤後，永隆就嚴格禁止她單獨行動，要上廁所或洗澡都要有人在旁邊協助才行，而每天早上幾乎都由他為母親端水讓她刷牙洗臉，他也把這個視為母子間的親密活動。

「普普矣，老人攏嘛是焉爾，睏咧醒咧，無法度一醒到天光。」阿春接過永隆遞給她的漱口杯和擠上牙膏的牙刷，開始就著空臉盆刷牙。

永隆站著等候，抬頭欣賞母親身後牆上掛著的兩幅油畫，畫中的兩個女人，一個鬢邊插著牡丹，一個插著芙蓉，牡丹嘴角緊抿透著一股高傲的貴氣，不若芙蓉露出淺笑顯得平易近人許多。

阿春刷好牙，漱完口，永隆端去浴室倒掉，清洗過臉盆後，又端一盆熱水出來，擰乾放在水裡的毛巾，交給母親擦臉。九十幾歲的老人能如此耳聰目明，身體各部位都健朗者，十分少見。

「早時睏醒彼下，夢見猶住佇沙仔地的牛車會社，佮恁阿公做夥在搬貨，可能老矣，搬佮足忝的。」阿春邊擦臉邊說話。

永隆聞言笑了起來：「阿母！咱母囝連心喔！我早起嘛夢著猶睏佇牛車會社彼間柴板仔茨，逐早起都予牛鈴瓏仔聲扑醒，攏毋免用鬧鐘仔叫起床。」

玉蘭去房間換好衣服回來，笑著接口說：「我看恁母囝是想欲去食老王豆漿的饅頭豆奶啦！」

阿春微笑著應答：「足久無去遐看看咧，毋知變焉怎矣？今嘛社會進步太勁咧，路攏袂記得矣。」

那笑容與油畫中的芙蓉女子神情相仿，只差刻畫在臉上的歲月痕跡。


永隆開車載著母親與妻子出門，尚未到上班時間的早晨，市區道路有種寧靜感，車速緩慢行駛，從中華一路往市中心走，到大立百貨公司的圓環右轉五福，經過愛河橋，阿春回憶的說：

「以早佇這駛牛車的時陣，這條橋是柴板仔起的，牛車輪輾過攏會窸窸窣窣。」

過橋後車子左轉公園路，昔日俗稱沙仔地那一帶，已開發成為珍愛碼頭的觀光景點。永隆找到一個停車位，把車停妥，後座的玉蘭先下車，再攙扶婆婆下車。

阿春放眼四周景物，每次都呢喃著相同的話：「佮以早攏無相同矣！」

「若以早這個時陣，已經規路攏是赤牛在走的鈴瓏仔聲，佮駛牛車的人喝牛的聲，今嘛攏是車聲。」永隆緬懷的說著。

「咱過去住的所在，已經毋知佇佗位矣？」阿春東張西望，努力想找尋過去的遺跡。

「大約是佇彼位啦！」永隆指著右前方不遠的地方說。

阿春順著永隆所指的方位望去，語氣悠悠的說：「我攏算袂清楚咱住佇這的時陣，到這當今經過偌濟冬矣？」

「有五十外年矣！」永隆牽著母親的手，緩步朝附近的一條街道走。

玉蘭跟隨在後，充滿感慨的說：「時間過了真緊，目一睨，竟然已經五十冬矣！」

他們走了一小段路，老王豆漿饅頭的招牌映入眼簾。才靠近店門口，與永隆年齡相仿的小王，操著一口標準台語，問候他：

「蔡院長，哪有閒倘來？」

「予你的豆奶饅頭唌來的。」永隆扶母親在一個角落位置坐下。

「蔡媽媽，妳猶是這爾老康健。」小王親自為他們端上熱豆漿。

這家店從老王在這裡落腳，做到現在第三代開始接班，是永隆從十二歲吃到現在的一家早餐老店，滋味還是沒變，香濃的豆漿，老麵發的饅頭，還有酥脆的燒餅油條與水煎包，老王的手藝代代相傳並無走味。

吃完早餐，永隆開車回愛河邊找停車位，然後和玉蘭攙著母親在河堤邊散步。牛車會社不在了，位於河北路與市中路的乞丐寮也消失，往事悠悠，如河水在記憶中流動，回流至一九五三年的春天。

一

歲月的長河在紅塵中悠悠流動，許多黑暗的、悲痛的、美好的記憶，都深埋在這條時光之河的底層，悲痛終將過去，黑暗總會被光明取代，那些美好的事，不會隨時間消失，因為都將會雋永的刻劃在心頭。


永隆於半夢半醒之間，隱約聽見陣陣牛鈴聲，由遠而近，彷彿一輛輛牛車依序走過窗前，夾雜著人聲與牛鳴，令他內心油然而生一股穩定安適的感覺。

打開腦中記憶那扇窗，他看見牛頭叔、祥叔、阿公、和那些在牛車會社共同生活的人依序走過窗前，晨曦在他們臉龐沐上一層金黃色光芒，世界充滿美好的希望與未來。

玉蘭起床的動作將他從...

序／農業社會堅毅如台灣牛的傳統女性

十多年前，李岳峰導演製作執導的電視劇《後山日先照》在公共電視熱播，我看了大受感動。早年李導演所拍攝製作的一系列本土八點檔《愛》、《緣》等戲劇便膾炙人口。而在《後山日先照》這部文學作品改編的戲劇中，李導演用鏡頭說話的功力更加爐火純青。在國民政府軍隊高壓統治台灣人民的流血衝突事件當下，一位備受地方民眾敬重的老中醫，為了保護家中藏匿的受傷美國兵而被射殺，一家老小哭成一團。剛生下一窩小狗的家犬苦樂也因護主吠叫，被一槍擊斃，留下一群失怙哀嚎，嗷嗷待哺的幼犬。那些鏡頭如此撼動人心，我就像幼年時著迷歌仔戲的小戲迷那樣，寫信請公共電視轉交給他，表達我內心對他的敬佩，並且希望他往後可以多拍一些文學作品。想不到李導演很快就回應我，還送我他製作的另一部戲《出外人生》DVD給我欣賞。

不久之後，李導演到當時我們居住的「市外桃源農場」拜訪，才知原來他是高雄人，常來南部和一些老朋友相聚。李導演說他一直想為台灣農家的耕牛發聲，在科技不發達的舊時代，牛隻是最大的勞動力，對台灣這塊土地有極大的貢獻，在進步的現代社會卻逐漸被遺忘。他計畫籌拍一部戲，把農家與耕牛間的深厚情感刻劃出來，向我提了一個合作方案：用小說和戲劇來同步呈現這個故事，我當然不能錯失這個與李導演合作的機會，一口便答應下來。

正式簽下委託創作的合約後，李導演很爽快的預付了一筆豐厚的稿酬。為了深入了解日治時期的社會狀況，與經歷戰爭、國民政府統治下的台灣百姓生活情景，不會使用電腦查資料的我，買了數萬元關於早期台灣歷史研究的書籍閱讀，也因為這個合作案，終於讓我這個求學時長期被洗腦的五年級生，有了校正自己的歷史觀點，重新認識台灣這片土地的機會。

感謝李導演耐心的等待了十年，在十年的創作期間，他不時的提供許多想法與建議，而我也有屬於我自己的創作理念，他都給我最大的包容與尊重。光是故事大綱就有好幾個不同版本，用稿紙寫了超過十萬字的草稿，最後為了給自己完成這部小說的壓力，我申請了國藝會的長篇小說創作補助，逼迫自己限期完成作品。在那一年的創作期限裡，我連續數月閉門寫作，將十萬字草稿打掉重練，用一指神功在平板上一字一句打出《牛車走過的歲月》三部曲，以台灣歷史為背景，用一頭耕牛串連起地主、殷商、佃農、醫生四個家族的命運興衰。我把傳統社會中台灣女性的堅毅精神，與在農家裡默默付出一生辛勞的耕牛作結合，呈現他們為家庭所作的犧牲奉獻。

李岳峰導演以《牛車來去》向勞苦功高的台灣牛致敬，我以《牛車走過的歲月》向台灣所有傳統女性致敬。她與牠在台灣這片土地留下的腳印，見證過台灣一路走來的種種苦難，從黑暗走到光明。雖然歷史沒有記載他們的偉大，但我們都該感恩他們的貢獻。

序／農業社會堅毅如台灣牛的傳統女性

十多年前，李岳峰導演製作執導的電視劇《後山日先照》在公共電視熱播，我看了大受感動。早年李導演所拍攝製作的一系列本土八點檔《愛》、《緣》等戲劇便膾炙人口。而在《後山日先照》這部文學作品改編的戲劇中，李導演用鏡頭說話的功力更加爐火純青。在國民政府軍隊高壓統治台灣人民的流血衝突事件當下，一位備受地方民眾敬重的老中醫，為了保護家中藏匿的受傷美國兵而被射殺，一家老小哭成一團。剛生下一窩小狗的家犬苦樂也因護主吠叫，被一槍擊斃，留下一群失怙哀嚎，嗷嗷待哺的幼犬。那些鏡頭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