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離開的人（節錄）
夏天，她就要大學畢業了。
月青剛進大學時，系上戲劇公演，每個年級都要推一齣戲。有名嘉義上來的學生叫辜榮堂，長了一張白淨的寬臉，戴黑色細框眼鏡，會寫詩，懂沒人聽過的冷門藝術電影知識，替自己取了一個最常用的英文名字「湯姆」，大家喊他湯姆湯姆地，喊到後來幾乎忘了他的中文名字。湯姆有點奇妙，他什麼都知道、什麼都想知道，他什麼都做、也什麼都想做，剛進大學幾個禮拜，具歷險性格的他已經加入許多社團，認識了許多人，幫忙組織大量活動。當湯姆自告奮勇擔當他們這一屆的導演，大家都才大一，誰也不認識誰，連校區都還搞不清東西南北，不知道戲劇公演是什麼概念，遑論要組織大家協力合作，他的熱情進取就成了大家的救兵，所有人默默鬆了一口氣，集體同意推舉他。
他不知從何得知愛爾德作家王爾德，十九歲的他自信滿滿，毫不猶豫選了王爾德十九世紀末寫的英文劇本《不可兒戲》，要帶著一群台灣孩子用英語演戲。他煞有介事舉辦了演員徵選會，廣邀任何有興趣演戲的同學來試鏡。其中有個住在鄉下的十八歲純真少女角色西西莉，他在兩名同學林月青和賴水吟之間猶豫不決，最後他挑了月青，另一個同學郭世偉與她同演一對情侶。湯姆認真手畫了工作表，分派工作給每個人，規定每週二和四晚上七點，擔任演員的同學需要去新生大樓的空教室排練。
進入第三週，第五次排練時，世偉不肯繼續，他停下來，手執劇本，眼神哀怨，低喚湯姆，「哎。」
湯姆抿嘴，不答。
「你跟她說清楚吧。不然，我演不下去。」
月青不明所以，來回巡視兩個男孩的臉。氣氛尷尬，一會兒後，湯姆對月青說，「走吧。」
她跟在湯姆身後，一前一後，一路毫無交談，去到大學新生南路側門的麥當勞。八○年代末的美式連鎖店在台北，窗明几淨，物美價廉，尤其夏日冷氣充足，附近大學生均拿來當讀書中心。湯姆點了奶昔，她喝熱紅茶加鮮奶油。兩人對坐。
「世偉說我看著你們，他沒法排戲。」他說。
「你是導演，不然呢。」
「對啊，我是導演。」
「你是導演。」
「他不自在。」
「他這個人怎麼⋯⋯」月青皺眉。
湯姆單刀直入，「因為我喜歡妳。」
月青整個人僵住。這段戲沒經過排練，她措手不及。
湯姆輕笑，企圖淡化告白的嚴重性，「世偉上週末突然來宿舍找我，怪我都沒在看他演戲，他很喜歡演戲，非常重視這次機會，但身為導演，我都沒在關心他的表演，不給他任何評語或指導，特別偏心妳的部分，他宣稱他發現我看你們排戲的眼神很不尋常，台上明明有兩個人，我卻只看著妳。他用了一個詞，癡迷。說我
癡迷地盯著妳，一舉一動。他於是懷疑我是不是喜歡上了妳，但你們要排情戲，戲裡，他得甜言蜜語勾引妳，拉妳的手，說不定還要親吻妳，讓妳愛上他，嗯，讓妳的角色愛上他的角色。而我這個導演，戴著眼鏡，總共四隻眼睛瞪著你們談情說愛，世偉說他實在演不下去，要我跟妳講清楚。」
月青腦子裡飛過無數念頭，但她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她整個人傻了。以為自己是世上最寂寞的人，孤獨度過了童年及青少年，堅信因為自身古怪的性格和不出色的容貌，絕對無人慾望想跟她這頭怪物說話，而她這頭怪物也不想跟任何人說話，她自卑又自大，因為無把握會認識任何對她友善的靈魂，她的內心也逐漸長出了一層薄繭，使她變得冷漠，不願與其他人為伍。她個頭瘦弱，像十四歲男孩，卻有雙大腳，下巴永遠長滿青春痘，據說那是胃腸不好的症狀。就像美國小說《小婦人》四姊妹中的老二約瑟芬，她全身上下唯一算是美的地方是一頭烏黑而柔順的長髮，以及十根看起來屬於藝術家的修長指頭，使她幻想自己或許擁有什麼隱藏版的才氣可以寫小說還是搞劇場，但她仍相信因為自己就像一塊形狀古怪的石頭，命定孤獨終老，沒有人會做她的朋友，遑論拉她的手、跟她談戀愛，一起去海灘看日出，到夜市分食一盤蚵仔煎，買蛋糕為她慶祝生日。她從不曾想過、也不期待有人會喜歡她，但她以為沒關係。反正我活不過三十歲，她想。
她聽著自己的心臟跳動，怦怦、怦怦地，我活著，這不是夢。然而她面無表情，因為完全不知所措。怎麼可能。
湯姆喝他的奶昔。空氣充滿炸薯條的香氣和美國流行音樂，四周全是大學生的喧鬧聲，只有他們兩人像演默片一樣對坐，沒有對白。
「哎，妳不要有壓力。我沒別的意思。」湯姆善解人意地說。
月青木訥地點頭。
那個晚上，就這麼糊裡糊塗結束了。月青不記得他們兩人怎麼說再見。但她很慶幸湯姆從頭到尾都沒有直接問她是否喜歡他，因為她會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但，他好像也不怎麼在意她的態度。他只是單純說完他想說的話，接著露出燦爛的笑臉。非常湯姆。
下個週二，晚上七點又要排練。這場只有月青、世偉兩名演員對戲，湯姆導演，加上舞台總監兼排練助理的那個綽號叫滷蛋的同學，共四人到場。月青徒步爬上綜合教室大樓的二樓，一眼就看見湯姆站在長廊的盡頭。挑高窗戶敞開，椰子樹影搖擺，夜風習習吹進來。湯姆白著一張臉，兩眼無神，駝著背，涼風吹得他上衣緊貼著他背部，峋嶙肩胛骨幾乎要刺透布料。月青直覺他正在等她，她有點不想過去，把頭一低，想要直接進去那間當作排練室的教室。隔著距離，他笑了，湯姆的笑容，圓頭顱，雙眸燦如明星，兩排白牙，左邊臉頰有顆酒窩，很像迪士尼卡通的小木偶。明明有一張天底下最開心的笑臉，下彎的眼角卻彷彿隨時會滴出淚來。他朝林月青搖手，像在道別，她猶疑不決地朝他邁進，走不到一半，忽地，湯姆一下子將自己往窗口投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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