畸零之人,畸零之地,畸零的情感……
新銳小說家盧慧心擅寫畸零心事,最扭曲、最平凡的故事全都在她筆下綻放異彩……
紀大偉、黃麗群 專序導讀
柯裕棻、賴香吟 肯定推薦
「〈一天的收穫〉與〈車手阿白〉皆取材非典型人物,不從明確關係下手,轉攻各種懸宕、捉摸不定的人與人狀態,編寫不在讀者期待之中的劇情。與同樣具有編劇經驗的劉梓潔相似,兩人文字都以畫面感見長,深諳如何以情境造情緒,勤於探勘尚未被寫到陳腔濫調的情感癢處,加以當代日常生活細節,瞬間感受,直戳讀者共感,對白也特別機靈,小說閱讀總不落入冷場。」
──賴香吟
盧慧心,一個新鮮初綻的名字,筆下文字卻熟成迷人,她歷經多年錘鍊、從容打磨,終於在近年間迅速嶄露頭角,兩年內連獲五大文學獎肯定,包括時報文學獎、台北文學獎等大獎,並連續兩年入選九歌年度小說選。這本集子萃選她從二○○三到二○一五之間的十幾篇作品,也是作者二十三歲到三十五歲間這段人生跨度裡的創作精華。她的小說兼具引人入勝的可讀性與精緻的文學性,在華文文學領域中是不可多得的新穎珠玉。
這本小說集收入的小說,都跟命運有關,而命運有定數也有變數,作者相信人與人之間的情感牽引,是命運最大的變數。金融風暴、戰爭爆發,乍看是飛來橫禍,但其實有前因後果,只有感情真的毫無規則,沒有所謂的「該怎麼樣」,而這些變數,就是人生的滋味吧。
《安靜.肥滿》書裡就是如此充滿著人生的滋味,盧慧心說故事總能另闢蹊徑,緩緩穩穩地創造出一個安靜、自在的小說結界,這裡面收藏著因感情、家庭而毀壞的都會男女,也收藏著貨運工人、拾荒者之子、爆炸案倖存者,以至於遊民浪人的故事,無論鰥寡孤獨、肥胖、憂鬱者皆有所屬。作者深受畸零之人、畸零之地吸引,筆下想要描寫的人物都是世俗眼光中被視為無足輕重的、多餘的,這些人或許與幸福人生相隔遙遠,她卻感覺與他們心靈相通,於是以小說收藏那些多出來的人、多出來的東西所散發出的珍稀光芒。
盧慧心曾說,「寫作是靜態的冒險,每次孤注一擲都是值得的,最壞的可能就是寫出些不怎麼樣的東西,但不論作品傻不傻氣,總伴隨著創造的快樂。」
本書特色:
★本書獲選文化部一○四年藝術新秀創作。
★短篇小說創作,多篇為文學大獎桂冠之作
★知名作家紀大偉、黃麗群、柯裕棻等人共同推薦。
作者簡介:
盧慧心
一九七九年生,彰化員林人。台灣藝術學院推廣部戲劇系畢。現為電視編劇。小說作品曾獲時報文學獎、台北文學獎、新北市文學獎、桃園文藝創作獎、台中文學獎,以及九歌一○二、一○三年度小說選入選。
各界推薦
名人推薦:
紀大偉、黃麗群、柯裕棻、賴香吟、隱匿 一致推薦
在過於迷信敘事的此時此刻,掙脫敘事的枷鎖反而可以讓許多藝文工作者突破瓶頸。《安靜.肥滿》讓我覺得清新可喜,……在崩世代度小月的時代,安靜肥滿不是自暴自棄的敘事,而是大智若愚的境界。 ──紀大偉
「她說故事沒有忿恨也無鄙棄,真實得嚇人。但她常說她自己滿口謊言,說謊成性。她或許真的擅長哄騙,謊言說得那麼真誠,讀著讀著很難不把心掏出來。可她又不讓你流淚,她讓你自己看個明白。」──柯裕棻
平滑乾淨的材質,像上等的大明火琺瑯,或者老瓷器,不惹眼,不冒賊光,我非常希望她能一直一直地寫,在這海上她是一尾奇行的飛魚,只此一隻,別無分號。──黃麗群
「〈一天的收穫〉與〈車手阿白〉皆取材非典型人物,不從明確關係下手,轉攻各種懸宕、捉摸不定的人與人狀態,編寫不在讀者期待之中的劇情。文字以畫面感見長,深諳如何以情境造情緒,勤於探勘尚未被寫到陳腔濫調的情感癢處,加以當代日常生活細節,瞬間感受,直戳讀者共感,對白也特別機靈,小說閱讀總不落入冷場。」──賴香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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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過於迷信敘事的此時此刻,掙脫敘事的枷鎖反而可以讓許多藝文工作者突破瓶頸。《安靜.肥滿》讓我覺得清新可喜,……在崩世代度小月的時代,安靜肥滿不是自暴自棄的敘事,而是大智若愚的境界。 ──紀大偉
「她說故事沒有忿恨也無鄙棄,真實得嚇人。但她常說她自己滿口謊言,說謊成性。她或許真的擅長哄騙,謊言說得那麼真誠,讀著讀著很難不把心掏出來。可她又不讓你流淚,她讓你自己看個明白。」──柯裕棻
平滑乾淨的材質,像上等的大明火琺瑯,或者老瓷器,...
章節試閱
車手阿白
我去聯誼的時候認識了阿白──那種專為單身男女辦的付費聯誼活動,我還是第一次參加。
是N先把聯誼活動的網頁寄給我的,我跟N連著好幾年都沒什麼感情事件了,因此常常在各種通訊中交換對此事的感慨。
郵件標題:「要不要跟我一起去」
郵件標題:「RE:要不要跟我一起去」
郵件標題:「三十好幾沒對象的人好像不太正常」
郵件標題:「我們也不算正常!」
談起聯誼後,我們依然毫無行動,任憑郵件繼續往返了大半年,其間N在同事介紹下認識了一個適合的對象,也跟對方熱切的約起會來了。最後寄來的郵件標題是:「快去聯誼!」
我得一個人去聯誼了。
先在網路上填好個人資料和對伴侶相關的期望就算是入會,主辦人會把每個月的聚會主題整理給會員參考。聚會主題通常都寫得很俏皮,「不會做菜也OK的下廚派對」、「工程師之夜」等等,這個網站號稱是新世代的婚活,「婚活」這詞來自日本,雖然跟「就活」(為了就職而進行的活動)算是同系列的造語,但看在我眼裡,「婚活」兩字隱約有不婚就死的危機之感。
入會以來,月初我都會收到大字閃動、花花綠綠的會員電子報,派對名稱林林總總,在公司點開這種信件令人一陣羞赧,但仍有不少主題憑空勾起我許多想像,譬如如「認真男生找真心女生」,還有「穩定系六年級談心派對」等等。
要這樣分的話,我也是六年級的。
我查過日期,選了標榜六年級的場次,勾選「參加」。不久後就收到通知,結果那天我花了整整五個小時在聚會上,因為有五十對男女必須在最短時間內起碼談上幾句,玩配對遊戲,還得吃完會場提供的西式套餐,所以場面非常混亂。
每過十分鐘,男士們就集體換桌一次,大概是怕背景音樂低緩清柔會令交談變得尷尬,店裡播放大聲量的節奏音樂,所有人都拉高嗓門,在彼此的資料卡上填寫郵件地址,很多人一邊寫一邊說、最近很少拿筆寫字了。當然,我們又不是真的國小六年級。
有些男生直接留下手機號碼,我欣賞他們的果敢,有些女生自備了印有姓名、暱稱跟郵件地址的螢光貼紙,輕鬆一貼,還能多幾分鐘和大家聊天,我欣賞她們有備而來。
我很快就失去隔著桌子和異性高聲談笑的力氣,有時只是相對微笑,任憑嘈雜的重低音猛擊耳膜,感到時間列隊流逝,或和同桌的女生小聊一會兒,每一組女生都全程同桌,反而很容易熟起來。譬如坐我左手邊的女生是某電視頻道的剪接師,很漂亮,談話間也顯得機智可愛,每一批男士們換過桌子都會傳小紙條過來給她表示心儀,桌上的小紙條越疊越高,而坐我右手邊的是個溫柔的國小老師,說起話來緬靦有禮,我覺得我不太受歡迎,但也不覺得很不受歡迎,沒看見什麼一見鍾情的面孔,但也不是很喪氣……聯誼是這麼一回事。
途中有幾分鐘我放棄折損自己的喉嚨,離席到店外呼吸新鮮空氣(店裡開著一種精油蒸汽,阿白說從那陣香霧中退出的我渾身都有點柑橘味),餐廳外的靜巷裡,挾著人家圍牆裡長出來的兩株芒果樹,我稍事休息,才發現巷子裡也有不少從店裡逃出來的人,在樹下抽煙的阿白就是其中之一。
「很累吧?」我說。
他點頭。
「你有吃飽嗎?」
「我們見過嗎?」他問。
「還沒,」我翻看我的資料卡,「不過放心吧。我會很快碰到你。」我說完還自己笑起來。跟很多陌生人交換資料以後,我突然覺得自己善於社交又富有幽默感。
我回店裡時,阿白還在外頭,後來輪完所有桌子也沒再見到他,我想是彼此都走來走去錯過了,一下午收集了近五十個異性的資料大大抒解了我的某種焦慮,眼看許多人都為人生伴侶煩惱,我顯得不夠煩惱了。
過了幾天,我搭高鐵去新竹出差,又碰到阿白,阿白認出我之後表情一變,他疑神疑鬼,忐忑不安,最後才問:「妳怎麼知道妳……妳是怎麼知道的?」
「知道什麼?」
「妳說妳很快會碰到我。」
原來阿白根本沒去參加聯誼,他那天只是剛好跟朋友在附近的店裡碰面,出來抽根煙而已。
這就是我跟阿白認識的始末,阿白比我年輕一些,高雄人,自己在台北開了一家車行,他跟以前的女朋友有個女兒,撫養在前女友的父母家,阿白除了提供生活費外,也常常去新竹看孩子。
「我女兒的媽媽已經嫁人了,但我不知道她嫁給誰。」
阿 白跟我談起他的生活,就像引用一本翻開的日曆,他好像對時間特別敏感,談到過往,他可以引述年月日,那天是星期幾都還記得。我們在車站裡站著談了一會兒, 同回台北後還一起在車站樓上吃過飯才道別。台北車站比起以前,顯得很現代化很聰明,也讓身在其中的人多少聰明了起來,以前我一直在這裡迷路,包括捷運站和 台北地下街,整個台北車站是個龐大迷宮。
阿白說他不迷路。當然,他是高雄人,可是他在車站怎麼轉也不會沒了方向感。我跟他說我希望哪天他能去戴高樂機場試看看。他說他還沒出過國咧。但是搭過飛機喔。去澎湖,也去過台東,很好玩。
這兩個地方都很美。他說。我點頭。
我想起暴雨的台東山區,台九線。還有,澎湖向來少雨,我去澎湖兩次卻都碰到雨天和暈船之苦。之後的談話我一直陷在雨中,阿白的故事挾著風吹雨打,與雲層幾度剝離重生的天空下,大海新綠又潮濕,那一席眠床般的海啊。
阿 白好像很少有機會能把自己的事說出來,也許他無法對同性傾談他的心事,雖然他的心事在我看來沒什麼丟人之處,也就是寂寞了,徬徨,過去失敗的感情令他卻步 不前,我看得出他很疼愛女兒,但又抱怨著撫養女兒的那家人視他為仇敵,他只想趕快結婚了把女兒帶回來,但結婚對象若是嫌他有個拖油瓶該怎麼辦才好,結婚對 象若是欺負女兒又怎麼辦才好。
我一邊聽著他說話一邊吃飯,還勸他也去參加聯誼看看(我很誠實地告訴他聯誼後沒有任何男性跟我聯絡)。我用手機把聯誼的網頁傳給他,順便交換了電話。
後來阿白也常打電話給我,沒聊什麼,他有時候午後打來,我在開會不能接,改傳APP問他:「我在開會啦,有事嗎?」
他會回:「沒啦。」
有時候是我APP他,他回「有事就打電話!」,但我略一反省,覺得其實沒事可說,也就沒打過去。但沒過不久他會打來:「怎樣?不是說要打電話?」
有時我工作稍微有了空檔,睡眠充足,想要吃些好吃的東西、愉快的度過假日,也會找阿白出來。當然也要他有空,心情也好,他有時還肯開車來載我去遠一些的地方逛逛,我是完全靠捷運跟公車在生活的人,有人開車來接我我覺得很好,N交男友的條件就是得有車,她說有人接送的滋味真是好多了。
我跟阿白說開車是他的加分點,阿白大笑,但沒否認,他車裡有小孩的玩具,開車時我常常看他手機裡女兒的照片解悶,女兒很可愛,眉毛很濃。
「天啊這根本是你的眉毛轉印上去。她個性很強嗎?」
「像我個性當然強,女生有脾氣比較好。」阿白一面倒的說。
阿白跟我聊過他的兩個約會對象,一個是朋友介紹的,在郵局上班,聽說沒交過男朋友,感覺很乖的三十歲女生,認識大概一個月,約會過兩次。另一個是網路上的配對網站碰到的二十六歲的職員,二十六歲,不就是個妹阿嗎?
這個妹阿(我們兩個講好叫她滴ㄟ,台語的甜甜之意)跟阿白見面當天就去摩鐵開了房間,來往兩週後,說想跟他同居,不是網路上那種同居,是要住在一起,阿白當下選擇消失,電話不接,網站帳號取消重新登記一個。
「你肇事逃逸喔?坦白講清楚就好,幹嘛消失。」
「我消失就是一種訊號了,就是跟她講我不要啊。」
「訊號屁啦訊號!」我一向不把屁啊屎啊的放在嘴上(真屁假屁都一樣),但我對阿白破口大罵。「我幫你傳APP給她!」
「傳屁啦手機還我。」
「我傳一句話哪會害死你啊?」
阿白跟我炫耀過滴ㄟ的相片,所以很容易找到,我擅長拇指注音輸入,飛快傳了一句話:「對不起,我沒辦法跟上妳的進度,祝妳找到真心愛妳的人。」
傳好了,阿白大吼:「啊這意思不就是說我對她沒有真心愛?」
「現在沒在一起當然沒有了,再說你斷絕聯絡了還在那邊裝純情幹嘛?」
我把滴ㄟ的APP封鎖,手機號碼刪掉:「再聯絡也不過是炮友,我幫你刪。」
阿白被我說中,無語良久,才說:「其實我很想結婚,但每次跟女生在一起我就很怕,會一直想說,幹,跟這個我沒辦法一輩子。」
「我連找個男的約炮都做不到、你贏我很多了。」
「拜託約炮兩個字妳不要講好不好,很噁。」
我非常得意:「何止約泡,我還想去賣淫。我去萬華站壁好了,可以挑客。」
「賣淫妳也好意思講?你有沒有唸過書啊妳。」阿白一臉很嫌我的樣子,「那邊沒妳的份啦。」
談到性工作者,我們的談話不過很低俗的停留在此,沒有任何社會責任感,阿白是很大男人的人,我想他習於否定女性跟他一樣有性慾,另一方面他又自私地把自己的性伴侶美化成感情對象,當對方要求感情回饋時,他才趕緊把對方降級為性對象,我對他的觀察殘忍且冷淡。但我仍把他視為朋友,他有時太沮喪了我也會認真說些話來安慰他。
「我朋友的朋友,真的存在的朋友不是都市傳說喔!在MSN上跟外國人聊了兩周對方就從義大利飛來了,他還是第一次搭飛機咧,然後兩人就結婚了,你看看,這種事都有啊!所以結婚完全是靠緣份!」我跟他說。
「我女兒的媽媽就跟我沒緣分喔?那她幹嘛幫我生小孩?她幹嘛不拿掉?」
哼哼。我覺得他完全不可理喻。
照理來說我沒辦法容忍這麼蠢的朋友,但我竟然容忍阿白講這些蠢話,我想人家說紅粉知己大概是這個意思,紅粉就是指異性,雖是異性,卻又不能接受與對方發生性關係,就變成知己了,所以我才願意跟阿白一起打發時間,聽聽他古怪又強詞奪理的人生意見。
「你以前的男朋友都是什麼樣子的?」
我沈吟很久沒開口。
「啊妳應該也要講一些給我聽吧?」
「好啦好啦我想想看。」
就這樣,我們說好要告訴彼此一些故事。因為他已經說了很多,所以我說了當時想到的第一件事。
在巴黎,有一次,我帶著行李,在Chatlet站等七號線,車來了,我及時把自己和行李弄上車,車門關上,隔著透明的車門,我才看見一頂灰藍、淺藍、深藍的交織的毛線帽,歪歪地塌軟搭在長凳的一角,彷彿隨時會落到骯髒的水泥地上,遭人踐踏。
巴黎地鐵線路龐大雜亂,要去稍遠的地方,就有好幾種轉車的辦法,在Chatlet站換線時,還得在地底下與眾人交錯行走許久,我拖著行李箱走到七號線的月台時已經渾身冒汗,不得不把頭上的絨線帽摘下來。帽子是我自己打的,原本也不是為了自己戴,想送給當時喜歡的人,挑了灰藍淺藍深藍色。對方看到我打這頂帽子時問,為什麼女生都要打毛線?
這句型過後也持續出現著,為什麼女生都要哭?為什麼女生做愛都要叫?
我深信他真正想問的對象,並不是所有女生,也不是我。我沒把那頂絨線帽送給他,天氣很快轉涼,帽沿編得很寬,常耷拉在我額前,像一種眼睛總被鬈毛蓋住的大狗。
在車內瞥見那頂絨線帽可憐兮兮地被忘在月台上,我心裡湧起好多感覺,彷彿看到很遠很遠以後,也許已經看到今天。車子開始移動,漆黑的玻璃映出我的倒影,我眨了眨眼睛,倒影也眨了眨眼睛。
車停下一站,我吃力地挪動腳步,將自己跟行李再度弄下車,車廂裡的男女乘客都有些不以為然。他們不知道我要做什麼,他們不知道我要立刻去對面月台等回頭車,不知道我要拿回那頂絨線帽。
「妳會打毛線喔?」
我點頭。
我沒說我超喜歡打毛線的,很享受打毛線的快樂,腦袋深處放鬆,單調重複的動作,就像畫圖和著色一樣療癒。我什麼都沒說,我只是一邊發出「嗯嗯」聲一邊在車裡喝著剛剛在麥當勞得來速外帶的大杯可樂。
「可是妳講的這個沒有什麼重點啊。」阿白邊開車邊吃扁扁的漢堡。天氣有點陰,公路一直延伸到很遠的深色天空裡。
另一次我跟阿白見面,是我要去IKEA買 書櫃,阿白答應替我載書櫃回家,可是他說他不幫我組裝,因為男女授受不親,他不想走進我獨居的公寓,我覺得他這個原則很好,所以誇獎了他。男女之防、大 也。其實我也受不了異性踏進我貸款還剩十五年才還得完的小公寓,除非這個異性是我喜歡的男人,否則我夜裡睡覺時心裡肯定會覺得家裡都被弄髒了。
我把這話照實說了,阿白卻又非常的不快,他可以嫌別人但又受不了別人嫌他,大概就是這個意思。
於是我在IKEA賣場裡跟他講了我跟我前男友的故事。
第一次接吻的時候,是在我租的單間公寓裡聊天,他努力不著痕跡地伸手摟著我,又因太努力而顯得笨拙,有些手足無措。
慾 念散發着淡淡的味道,是種好味道,這味道讓我想接吻,吻或不吻只是幾公分的問題,我靜靜把額頭貼在他臉頰上,思考這短短的距離,他終於側過臉來,很輕很輕 吻住我,彷彿受到催眠,我瞬間闔上雙眼,潛進了自己的內裡,用肌膚和口腔唇舌來看,花很多時間追逐彼此的奇想,時光遲緩又漫長,我在眼皮底下看見自己脈 搏,閃過火和血特有的光熱,我在他嘴裡嚐到一股泥土味,很野氣又銳利的青草的苦。
等我重新睜開眼睛,才察覺自己我一絲不掛地被他摟在懷裡,他拿掉纏在我腿間的內褲,於是我像一條被捉拿上岸的魚,貼在他身上彷彿趴在光滑的溪石上,只能輕拍著魚鰭和尾鰭,無力撲騰,我的四肢失去了行走取物的功能,重新學習如何蜷曲或蔓生,轉生成昆蟲的觸鬚、蠑螈尾巴和植物的莖蔓,他就是泥草或海岸或石塊。
很糟的部分是,他開始講話,呐呐說他有意避免發生這件事,他指的是接吻呢還是把我脫光呢,我默然任由他的吻落在自己的肩上,徘徊在可以做也可以不做的念頭上。
「妳們女生最人討厭的地方,」阿白說,「就是都親過嘴揉過奶脫光抱在一起了還可以不做!不舔,不摸,再把衣服全部穿好。」阿白頗有慍色。他把女生集合起來說成是「妳們」,令我感到驚喜。
以一種當事者獨有的義憤填膺,阿白說:「我最恨對方說不要。不要就不要,我也不是乞丐,還要別人施捨。拿什麼翹!」
我誠實解釋,其實我考慮的不過是沒保險套可用。
後來我才知道他當時身上有,只是不好意思說。
「沒想到會不好意思耶。你們。」
阿白一點也不在乎我把所有男性都混合成「你們」,很快地加入「你們女人」「我們男人」的話題。「你以為只有女生愛面子?男生就沒有自尊?很多女的兩性專家都把男生說成下體思考,我說不要在那邊三炮兩炮啦,那些專家都是沒人幹才會這樣講。」
我噗一聲笑出來,阿白的性資源理論漏洞百出,但放在他自己身上倒是很貼切適用。
「然後呢?妳講完啊。」
我們分別佔據一張大躺椅,我仰頭在青蛙綠的單人沙發上伸懶腰。阿白則是不斷把那張米白色沙發的扶手往下調整,再往上調整,再往下調整。
我想了想才繼續說下去。
總之,當時我對他悄聲說,沒有保險套,他立刻離開我的身體,我頓時覺得空氣好涼好想趕緊穿衣服。
拉過薄被稍微遮掩,我悉悉簌簌地把內褲和T恤套在身上。
已 經沒有車可以走了,他得留下一晚,曾經暫時消失過的手和腳,突然又重新回來,原來我的身體會跟著身上的衣物變形。他從我衣櫥裡找出一條毛毯,我趁機快跑到 浴室,正要把門關上,轉身卻看見他擋在門口要拿毛巾,我的心差點就嘴裡跳出來捧在毛巾上一起遞給他,剛剛才忘情舔吻過的身體,打了一個機靈,彷彿走過靜電的刺激,不知道是不是口水在乾燥的空氣裡乾掉,吻痕緊擰,變成痛了。
「痛跟爽有時候根本同一回事。」阿白評論。「痛習慣就變成爽。」
照這麼說,習慣總是好的、還會越來越好?
「習慣有好有壞啊。」
我沒反駁。我知道有些習慣會從你身上剝奪你,有的習慣則是讓你更像自己。
「妳在巴黎有習慣嗎?」
在巴黎,倒沒什麼不習慣的事,因為是異地,別人的地,每件事都算是新的,即使丟垃圾這件事,也變成一項新的體驗,把玻璃瓶擲到社區後面的綠色鐵箱去回收,豁啦一聲摔碎,知道有人聽見,有點復仇的快樂,因為常常也在夜裡聽見這樣的聲響,此時彷彿也回敬一杯。
徹夜都有人在窗下的那塊小空地談天說話,傳著酒瓶抽著煙,聽不懂也算好事,就當是開著收音機。我不明白的是,為什麼他們相聚談天總不厭膩,我以為是這社區窮,彼此的娛樂都比較落拓,後來聽一個西安來的千金說,她住的高級區段也是,資產階級的富裕年輕人,從夜店彼此簇擁著回家,仍是徹夜的聚眾一起喝酒抽煙,冗長的笑聲和談話,是他們最愛的娛樂,即便再正式的宴會,也不過換上好酒食穿上好衣服,宴會質地還是如此。
就是彼此侃著吧,中國北方來的爺們這麼說。
夏天天氣好的時候,大家都敞著窗,我有意無意中都看熟了,我最喜歡的一個是,有個黑女人的窗,她總摟著七、八歲的女兒一床睡,早晨起來先很親愛的吻著女兒的頭臉,有時也看到她斥責她,這種時候女兒也不哭,眼睛抬得高高的,說些傻話回嘴。睡房裡鋪了木頭地板,除了鮮綠和濃紫色的窗簾搶眼,也就是那張鐵製帶欄杆的單人床,鵝黃色被單,牆角有套上漆的桌椅,幾本書、紙、筆,水壺和茶杯也有,可除此之外,空無一物。
有個安靜的窗,比我的房間高出幾層,仰望可以看見陌生人走近了,兩個站在窗邊說些什麼,光的間隙,手的動作,這是一個藏謎的窗。
還有一個好學生的窗,說是好學生,因為白天要上課,夜裡又晚歸,我不是常常見到他,但眼看他桌上堆疊著好多書,又收拾了,過兩天,又是一桌的書,到了下午,又收拾了,這反覆的查閱書本,從圖書館搬運著圖書,以及對著電腦螢幕眼鏡上微微的反光,都是我對他最好的印象,他也有女朋友的,兩人擁吻時,他的毛絨絨大腿勾起女友的裙擺,卡在女友質地光潤的腰上,有點搞笑了。
住一小段時間後,好像在那建立了一個完整的檔案,以後想起來就只是那獨立完整的房間,比我身長更寬闊的敞窗,吱嘎吱嘎響的木製階梯,像粉黃色捲貝般無盡地向內旋轉,午後八點的明亮黃昏,四個數字組成的門鎖密碼……。
和這個獨特的樣本相較,台灣的日常生活倒一件一件的有了殊異之處,台灣的雞蛋殼特別薄,生蛋敲碎後蛋黃蛋清整包淌出來,蛋殼輕的好像仿冒之物。
我坦白對阿白說,巴黎很好,但我不好,當時不該談戀愛的,巴黎也呆不下去了。
「妳跟那個男的到底怎樣啦?」
我原本懷疑自己怎麼能和他在同一張床上各自入睡,然而那夜我卻感覺身體疲倦沈重,接著就像鉛錘一樣的筆直沈入海中,酣眠在意識的底層,只有微微的飄過一絲「唉呀」的感嘆,接著就無力抗拒的睡著了。
隔天是個晴天,在日照充足的房間裡醒來,他已經不在房裡,沒有任何痕跡留下來。
「他不喜歡妳啦。」
阿白嚴肅地說。
我也相信他是不太喜歡我,即使過後我們還是做愛了,交往了,但那初吻一夜的記憶卻比初次性交還深刻,我深刻記得他說了那些抗拒的話,即使我不想聽的。
「其實妳沒有很醜啦,還是有幾分姿色。」
阿白後來有刻意跟我這麼說過。我沒有笑。他也沒有。
和郵局職員約會,是阿白對神聖婚姻膜拜的儀式,和那個搞不好會結婚的女生見面吃飯,他不會唧唧歪歪說很難停車,不會叫對方自己去電影院碰面,他承認他相信對方還有處子之身,也抱著許多奇妙又離奇的想像,擔憂突破處女膜的那一刻,他是否會突然渾身極樂,滿室生光。
他們約會總是晚飯電影、電影晚飯反覆地發生,近來好萊塢片比較少,偶爾也看看印度歌舞片或國片,吃過串燒、牛排、義大利麵、蛋包咖哩飯等等等等。
有一天很晚了阿白打電話給我,我半醒未醒,整個人變得很慢很慢,說一句話要說很久、分成幾段才能說完,自己都覺得好像醉酒似的,怎麼都醒不過來。
後來就漸漸有一點醒了,阿白說,那個女生的前男友劈腿,現在回來跟她求婚了,她要嫁給別人,我說:「啊?怎麼……她有……她有交過男朋友的嗎?」
原來她根本不是處女,她只是家教太嚴,父母家人都以為她年屆三十乏人問津。阿白抱得處女歸的小小夢想就此破滅了,而且這幾個月來規律的每週一次電影吃飯、吃飯電影連手都沒牽過,也讓他感覺自己是個專門開車、買票、付錢的車手。我比較清醒了,問,什麼是車手?
「就是搶銀行的時候開車在外面等的那個叫做車手。」
唉啊什麼跟什麼,這又是另一個愚蠢的夢嗎……我不記得談話是怎麼結束的,總之我就把電話掛斷了又沈入了夢鄉。
後來我們變得常常在夜裡通電話。
車手阿白
我去聯誼的時候認識了阿白──那種專為單身男女辦的付費聯誼活動,我還是第一次參加。
是N先把聯誼活動的網頁寄給我的,我跟N連著好幾年都沒什麼感情事件了,因此常常在各種通訊中交換對此事的感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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