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ps系列小說家與大師導演對話第③號:今村昌平 × 阪口安吾
日本文壇無賴派代表人物—阪口安吾的悲喜異色短篇小說集
戰爭像一顆極度腫脹的病變的肝臟,
所有傷痕都是遲遲未醒的夢。
⊕日本影壇巨擘、二度坎城金棕櫚獎導演—今村昌平(Imamura Shohei)電影改編原著
⊕ [ fps ]書系:「小說家(+)電影」第三續篇,導演與小說家的跨文本對話
⊕日本文壇無賴派代表性作家—坂口安吾的反戰作品
⊕改編電影獲獎記錄:第二十二屆日本電影學院獎十三項提名並榮獲最佳男主角、女配角與新人獎。
⊕日本影史唯一榮獲兩座坎城影展金棕獎導演——今村昌平(Shohei Imamura)改編電影
今村昌平:「我關心的是人的下半身及社會的低下階層。」今村昌平有感於坂口安吾書寫人性的墮落,抵抗既定現實的叛逆作風,和自己看世界的角度幾乎相同,以高成本拍出了大時代下的戰後魔幻寫實作。
⊕坂口安吾創作評價—
「優秀的作家既是最初、也是最後的人。坂口安吾的文學作品,是由坂口安吾所創造,若無坂口安吾,則不可語之。」—川端康成(日本小說家)
「戰後時期,他以困惑傳達困惑的方式,將其貫穿作品和生活方式。他從未被虛假的寧靜所愚弄。他是一位真正意義上的諷刺作家。—三島由紀夫(日本小說家)
「一旦大壩放開,安吾的作品就會像洪流一樣在你的心中產生共鳴:高貴的、凡俗的、深情的、浮誇的……安吾無所不在。」—石川淳(日本小說家)
「坂口的日語寫作明快、詞藻優美,言簡意賅地以最低限度的日語切中要害。朗誦他的文章時,尤其可以感受到這種美感。他在作品中寫到,身為表現者,若對不道德的事物不深入理解,即使是再顯而易見的東西都將看不見。」—山本耀司(日本時裝設計師)
「坂口安吾的作品充滿後世文人得以借鑑的發想、論點,人們可以從中看到躍動不已的生命力,他的文學作品至今仍是一座取之不盡的寶庫。」—奧野健男(日本文學評論家)
「坂口遠遠看著人們,沒有受到世俗成見的束縛。他對人類心理有很深的造詣。他的文學不僅是創作,更有不受拘束的意志。與太宰治的文學面向現代青年相比,坂口的文學似乎是面向未來成年人的文學。」—佐藤春夫(日本小說家、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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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城風雨醫生一輩子,盡是笑不出來悲劇,有悲痛,也有滑稽………那是先知的悲劇,也是預言者的宿命。認識真理的人,經常是孤絕的,不得不步上荊棘之路。
〈惡魔的無聊〉─戰後初期為背景,無所事事的劇作家,戰敗後陷入內在與未來的虛無,百無聊賴的他重新思索日本的前途,並譏諷未與現實社會連結的人的創作,盡皆徒勞。
〈我想擁抱大海〉─無法愛戀的男人與憤世嫉俗的女人,突然發覺從對女人的欲望中,體會到祕密的喜悅、那藏諸世界萬物裡卑微的念想,他在絕對的存在之前感受到了存在的極限。
〈顰蹙麗人〉─「我有一個壞習慣,就是盯著別人的臉看。」五郎三船將聰明而意志堅強的女性稱為「顰蹙麗人」,形如生命的追求。那些女人因性格讓自己心生排斥卻又鍾情,一堵無法抗拒的牆,又像永遠的平行線,注定要以兩個從未想過愛情的陌生人為結局。孤獨,只是生命的分支…
〈行雲流水〉─園子是歡場女子。憑藉著豐滿誘人的身材,受許多男人追捧,包括悠哉的和尚。小說積極捕捉女性活力,幽默呈現亂世裡即便各式界線模糊,女性已大可拋開男性所設的道德纏扯,果敢追求自我。
〈肝臟大夫〉─戰爭期間,流行性肝炎大發。即便被譏諷、受猜疑,肝臟大夫赤城是唯一關心患者並與肝病作鬥爭的人。文句間充滿大時代的暗喻,充滿對生命之愛,赤城大夫是頑強者,全心全意、想方設法與肝病搏鬥,只求患者與權力者的正視、理解─為別人而活的意義。對於缺乏激情和愛的當今日本(甚至世界),乃必讀的故事。
肝臟大夫∣一九四六年,日本文壇無賴派小說家——坂口安吾發表:「為了活下去,必須墮落。」(《墮落論》)其所稱「墮落」是指人必須恢復本來面目。日本戰敗後,壓抑著日本的一切盡是崩毀,坂口認為對於人類和文化都是有益的。本書以二戰時期為背景,體質孱弱的社會現實貫串其間,文學、道德、資源與價值觀上,藉由酸苦、臭爛的人物視角各異,明示諷喻對生活的不安,故事裡鮮談未來,坂口精確描摹了小人物求生求存的卑微狀態,用筆詼諧暗帶針貶,亦不乏對情欲痴迷、創作等困境的詰問。
其中於一九九八年由導演今村昌平改編為電影的〈肝臟大夫〉更是極富日本底層精神的傑作,既描述人民對戰爭無能為力又堅持熱情四放:大戰尾聲,赤城醫生繼承家訓,終日奔走,四處出診,許多居民出現肝腫大的症狀,肝炎正流行擴散,身為村民百姓的倚靠,克服醫材、資訊不足之外,尚需抵禦更難治癒的冷言蜚語。坂口的文字非常直接,有別其他情緒壓抑的作品,本文帶來振奮的光明形象。除了持續性思考「身而為人」的問題,並將人與社會進行了對照。人是社會的動物,因為社會,命運將變得幸或不幸,故事終究是一種溫柔的救贖。而堅守信念的赤城醫生,即為坂口安吾心中的唐吉訶德。
作者簡介:
坂口安吾Sakaguchi Ango(西元一九○六至一九五五年)∣原名坂口炳午,生於新潟的富豪之家,畢業於東洋大學印度哲學科。小學家、思想家、評論家、翻譯家——文學領域體裁很廣,筆觸延伸至歷史小說和推理小說、隨筆、藝評等等,創作力旺盛。二戰後,失望於日本社會的混亂狀態,精神上孤立無援卻未失去抵抗的意志。發表了文化評論《墮落論》、《白痴》等作品成為時代寵兒。與太宰治、石川淳等人被歸類為戰後無賴派,挑戰文學成規,反抗寫實手法,以反流俗、反權威、反秩序的無賴姿勢,開展文壇新風氣。作品反映戰後社會狀況,現實生活中也不斷受到公眾關注,例如與國稅局的鬥爭。一九五五年,因腦溢血突然發作死亡。帶著爭議走入歷史。時年四十八歲,另有小說代表作《盛開的櫻花林下》、《不連續殺人》。
譯者簡介:
高彩雯∣臺灣大學中文系、中文所畢業,東京大學亞洲文化専攻博士課程修畢。現為中日文譯者,譯有《臺灣日式建築紀行》、《臺南日式建築紀行》、《一人創業思考法:東京未來食堂店主不藏私的成功經營法》、《平家物語 犬王之卷》、《skmt 坂本龍一是誰》、《大叔之牆》等,共著《現代日本的形成:空間與時間穿越的旅程》、《水水蘭陽,百年電火》等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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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坂口安吾創作評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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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後時期,他以困惑傳達困惑的方式,將其貫穿作品和生活方式。他從未被虛假的寧靜所愚弄。他是一位真正意義上的諷刺作家。—三島由紀夫(日本小說家)
「一旦大壩放開,安吾的作品就會像洪流一樣在你的心中產生共鳴:高貴的、凡俗的、深情的、浮誇的……安吾無所不在。」—石川淳(日本小說家)
「坂口的日語寫作明快、詞藻優美,言簡意賅地以最低限度的日語切中要害。朗誦他的文章時,尤其可以感受到這種美感。他在作品中寫到,身為表現者,若對不道德的事物不深入理解,即使是再顯而易見的東西都將看不見。」—山本耀司(日本時裝設計師)
「坂口安吾的作品充滿後世文人得以借鑑的發想、論點,人們可以從中看到躍動不已的生命力,他的文學作品至今仍是一座取之不盡的寶庫。」—奧野健男(日本文學評論家)
「坂口遠遠看著人們,沒有受到世俗成見的束縛。他對人類心理有很深的造詣。他的文學不僅是創作,更有不受拘束的意志。與太宰治的文學面向現代青年相比,坂口的文學似乎是面向未來成年人的文學。」—佐藤春夫(日本小說家、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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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優秀的作家既是最初、也是最後的人。坂口安吾的文學作品,是由坂口安吾所創造,若無坂口安吾,則不可語之。」—川端康成(日本小說家)
「戰後時期,他以困惑傳達困惑的方式,將其貫穿作品和生活方式。他從未被虛假的寧靜所愚弄。他是一位真正意義上的諷刺作家。—三島由紀夫(日本小說家)
「一旦大壩放開,安吾的作品就會像洪流一樣在你的心中產生共鳴:高貴的、凡俗的、深情的、浮誇的……安吾無所不在。」—石川淳(日本小說家)
「坂口的日語寫作明快、詞藻優美,言簡意賅地以最低限度的日語切...
章節試閱
〈惡魔的無聊〉
(摘錄)
我的住處很奇妙地在空襲爆炸後殘存下來。我本來不認為是劫後餘生的,因為住處在蒲田,附近有下丸子的大工廠區,這裡已經遭受了大空襲。雖然遭受爆擊,不過受災只限於一座大工廠和流彈殃及而已,其他的十幾座大工廠還倖存著。一座工廠是兩個小時的爆炸,所以隨便計算大概也是二十個小時嗎?我對將來的爆擊感到鬱悶,想著可能會掉一兩顆流彈到我家。
我一知道白天的編隊爆擊是這個工廠地區,就精心計算即使五百或一千公我也得能一溜煙遁逃,很早就為了不讓健腳衰頹,累積訓練,預計四公尺左右的水溝也要能一躍而過。
那麼怕死的我,卻冷淡拒絕了人們親切勸我疏散到鄉下的提議,滯留在東京,這矛盾是我一生的矛盾,我總是甘於承受這般命運。簡單說來,我的好奇心就是很蠢。我雖然是最怕死的膽小鬼,卻又不能拒絕與好奇心一同遊樂的巨大誘惑。大抵上我並未詛咒過戰爭。恐怕我是全日本中,最天真地和戰爭一起嬉遊的傻蛋了吧。
但是我對前途也沒有什麼盼望。我有幾個朋友在一個叫做麻生礦業的地方工作(這就是逃避徵用),我常去那裡,曾經和荒正人打過招呼,這個男人懷抱著「一定會活下去」的確實信念,到了非常時期,為了活下去他會竭盡全力嘗試所有的努力。平野謙沒有荒正人那麼聲嘶力竭,不過他也是那麼想,佐佐木基一也一樣,他最早跟女人逃進了深山的溫泉。也就是「近代文學」的那夥人,從那時開始,擬定了生存計畫,思考今天怎麼做,光安排是相當了不起,但現實上生活力不足,不太能按照計畫做。就算一般不太會準備的人,對應現實的生活力這種東西和知識不同,何況我們文學家,臨到了萬一的時候,是很不靠譜的。蒲田一舉強制疏散幾萬人的時候,有人用二十圓賣櫃子,荒正人從我這裡聽到這件事,一副想馬上衝到蒲田買櫃子的表情。也就是說,他在確定自己能活下來的信心上,鼻息像是山豬般急促。
我完全沒有這種積極的氣息。因為自己沒有先見之明,我很少為了前途預先打算,現實中只顧著玩,窮則通嘛,抱著這種散漫胡扯的信條活了下來。佐佐木君和荒君,在思想犯的罪名下只得被關到警察豬籠般的囚房,才剛出獄,所以要活下去,想創造自己的世界,這種希求的強烈,自然是理所當然,荒君不惜「咬緊石頭」,滿腔自信地大叫著,不管幹多卑劣多難堪的事,也要活下來。照荒君的性情,不管任何事,都只會聲嘶力竭地大喊,空襲那段時間開始,尤其用力,這也很有趣。像是朝著空襲吠叫的動物,可是似乎並非特別厲害的猛獸,鎮定觀賞著空襲的我自己,反而像是性格更惡劣的有毒動物。
平野謙被軍隊帶走也是那段時候,他說不管做什麼,也不玉碎犧牲,絕對要活著回來,我在東京車站前為他送行,跟他說「比起讀些無聊的小說,上戰場出乎意外有趣吧」,結果他戳了我的側腹,生氣地說「別當成別人的事!」他很得心應手地騙了軍醫,大概十天左右,就從軍營被放回來了。
總之,他們從那時候開始就老是說著,在敗戰後化為焦土的日本,要不擇手段、不管什麼奇策惡策都得活下來,站在有發言權的立場,好像總想著這些事。可是他們尤其刻意,光聊著那些事,不過就連在國民酒場排隊的流氓那類人,大家內心也確信只有自己能存活下去,看樣子都揣著各自的祕策。
對於活下來的好奇,我超越了他們。大概是有倖存的信心。而且我到最後都會待在東京,當東京被敵軍包圍,地軸咚咚旋轉,地獄騷動,最後舉起白旗時,我會像地鼠一樣突然露出臉吧。難得遇到戰爭,我不想離開戰爭的中心地點。這也是好奇心使然。各式各樣的好奇心互相擠壓,待在中心地點的好奇心和想要倖存的好奇心,這兩種是最激烈的。死了就到此為止了,我也做好了放棄的心理準備。
我把剛寫的小說全部燒掉了。所以後來非常困擾,可是,我茫然地相信,接下來至少十年,我應該會陷在不能寫小說的處境裡,燒掉稿子後續就清爽了,也可以身輕如燕地逃到任何地方。當時是盛夏,但我光用稿紙的廢紙,就燒了兩次洗澡的熱水。
在空襲正熾的時候,我頻繁地到神田等地購書。友人們都無語了,還說反正會被燒掉不是嗎,不過我是那種不浪費會死的男人,所以酒也不能喝了,女人也不能玩了,因為只能讀書了,所以只好讀書,不過我在逃空襲的時候,一次都沒把書帶出來過。沒帶過任何一本書。只拿了別人寄放的東西。
實際上還真讀了不少書。都是歷史書。可是,那些歷史,都極為接近現實。你看吧,第一,夜晚不是暗黑無光嗎?主要的交通方式是雙腳。但是,比起這些事,人類的生活,如同正從歷史深處生長出來般,回歸到樸素的原始形式。為了酒啦菸啦排隊。有人插隊。也有從隔壁組派出代表宣張權利的傢伙。權力或法律之類的,我想就是這樣漸漸被組織化的。從前有所謂「座」這種東西。類似職業工會,為了要保護利益,個人創建工會以主張權利的最樸素的原形,現在就出現在我們的四周。空襲下的日本,文明開化的紐帶早就斷成好幾截,呈現出幾乎與應仁之亂的焦土無異的樣貌。「徵收」這種方法,和從前的莊園制也很相似,從當時開始,百姓一定是把米藏了起來。在原始的形式裡沒有任何體面好看的東西。只有自私自利的欲望而已,然後用公會或團體的力量,自然而然地保護那些私欲。
我痛切地感受到,歷史之流的時間很漫長,然而距離非常短。排隊啦、徵收的人心的樣貌,已存在於千年前的日本。短短幾年的時間,倒退到了千年以來文化中最最樸素的原形。但是,我又思考了,相反的,重組也很快。沒必要認真地思考千年以前的時間。十年或二十年就很足夠了。所以,我認為敗戰以後的日本,不如就墮落到混亂的極致,最大的混亂,最好是出現精神上最大的頹廢。半吊子的混亂只會生出半吊子的道德。大混亂是接近大秩序的道路,因為我相信從最大的混亂到建設,絕對不需要像過去歷史的無意志之流般空虛漫長的時間。
即使如此,這種對萬事萬物的自私自利的欲望,人們只考慮著自身的方便,但在這場真正的黑暗中竟然幾乎沒有小偷或強盜,為什麼呢?我最大的關注,不如說,我的詫異點就在這裡。不得不覺得,雖說是最低限度的生活,大家總之還活得下去,於是產生了這種平靜的秩序。而且,就算偷了錢,沒有娛樂,小偷也沒必要幹了。
有必要銘記於此,工作的人都能吃上飯,沒有貧窮,這種事就像這樣,就像是死一樣,就像蠢蛋白痴一樣平靜安穩。人類的幸福不在這種地方。人類真實的生活,是在即使偷盜或殺人,也存在著想要的東西的地方。
戰爭中的日本人最和平了,恐怕是日本兩千幾百多年歷史中最平穩的日本人了。一定有得吃,所有人的工作都可以換錢,而且連一個強盜都沒有。夜晚漆黑無光,幾乎沒有巡查警員,到處是燒毀的痕跡,逃掉也不怕被捉到,人們全都穿著一樣的衣服,沒有能記住的特徵,從深夜夜班回家,也不會被懷疑為何在奇怪的時間在外步行,即使有手電筒的光,也不擔心有人從後方追趕。雖然所有的小偷、殺人犯罪橫行的外部條件都具足了,但幾乎沒有半個小偷也沒有強盜也沒有殺人。所以人們幸福嗎?換句話說,我們只是徒然地吃飯生活的和平的傻蛋,並不是人類。
完全的秩序,光是對犯罪而言,可說是保全了近似完美的秩序。愛國熱情高漲,像是噴湧而出。多麼空虛的美啊。自己的家被燒掉了。幾萬幾十萬的人家被燒毀了,也不特別悲傷,挖著已燒毀的地方。旁邊死了人,也已經不轉頭看了,只能和面對鼠屍相同的心情了。就算在這種心靈麻痺到淪落如惡魔之流的時候來臨,還是能吃飯,而且沒有特別想要的東西,這種時候,人類不會下手偷竊也不會搶劫。想要的東西最多不過是襯衫或浴衣之類的,簡直像是穿上自己的東西一樣,稍微在澡堂掉換了以後走出來,這種程度的事倒是會做,不過真心是已經淪落到對犯罪完全麻痺,連偷竊、連搶奪都不會下手。單只是秩序道德的平靜的寒酸,空虛、無趣。人類的幸福不在彼處。人類的生活不在彼處。人類自身是不存在的。
我本來也完全是那種傻瓜的其中一人。是最空虛平靜的傻瓜。也會搭訕女人,也會說些像是情話的話。女人自己,想著反正戰爭把我們害得亂七八糟,比我還自暴自棄,靈魂墜落到最底的深淵,她卻對此毫無察覺。雖說在幽會的時候穿了好衣服的寬褲過來,可是她那靈魂的荒頹不適合好衣服。
我偶爾過去日映公司,專務的房間在四樓,因為電梯沒了,所以要走三尺左右的狹窄樓梯上去,邋遢地穿著藍色水手服咔掐咔掐趿著木屐的男性職員,和穿骯髒寬褲跟木屐的女職員勾肩搭背,懶散地擁抱著,在我面前上了樓。我在三尺以後走著,他們毫不在意。那也是頹廢的靈魂的真相,是虛無的和平的真相。大概是無緣盛裝的靈魂,而且,和所謂明日的希望,那種一絲微弱的光影的證據也毫不相涉。
詭異的是我日復一日充滿熱情地閱讀,就是那種「靈魂的閱讀」。在不存在盛裝的靈魂中,用我冷澈的鬼眼,我讀歷史,讀人間的真相走過的痕跡。和女人見面,相擁的時候,也只是用冷澈的鬼眼,貪圖她的肉體而已。鬼只是貪求而已。詭異地發散熱情。結果那麼一來,女人比我還更熱情,我冷淡了。是更為頹廢的鬼物。
我心裡尋思,這是怎麼一回事呢。不過,那種心情並不限於這個女人。在國民酒場,黑道占在前面,在紙菸的排隊行列裡,鄰組的大姐大們更陰狠地獨占當先的權利,當作理所當然,黑道的靈魂和良民的靈魂沒兩樣,得不到地利的人們只能在隊伍的後面碎念而已,不得地利只是跟不得天時不同,靈魂大抵在全日本都一樣,呈顯出黑道的形象。挖到底一看,所有人都是黑道。
在蒲田化為一片燒盡的原野為止,我每天都到下碁所,田町附近工廠的某職員,心中懷有強烈的反戰思想,澈底相信軍隊終將潰滅終將敗北,深愛著共產主義。他是純真的青年,在一己私欲之上,他擁有愛人類的靈魂。某次傾盆大雨之際,他硬是把外套讓給我穿,自己溼淋淋地回家。不懷疑他人,為了救度他人的苦難,犧牲自己也是當然,這位青年正直的靈魂,我到今日還無法忘懷。
蒲田化為燒盡的原野後,很偶然,我在車站遇見了他。青年似乎沒有足夠的食物,臉色非常蒼白,在燒毀的空地裡,只有一間破房子的隊伍,是壽司店的隊伍,一知道壽司店的事,他就向我道別,過去排隊了。青年的老家燒毀了,那一陣子我經常讓這位青年來家裡。我想跟他說房間有很多,也不用房租。青年有一個老母親,我也知道這件事。然而我沒能說出口。因為這位青年的靈魂太美麗,對此我過於相信,不忍毀棄那信念。
我自己是黑幫。我的靈魂荒蕪了。我的外表看似悠然地專注於閱讀,然而我的心棲居在惡魔的國度,我經常沉思,惡魔的讀書就像是聖人的讀書般冷澈吧。
所謂惡魔,就只是無聊。為什麼呢?惡魔既無希望,亦無目的。惡魔雖然愛女人,但在那時候,只是愛女人而已。如果要說有所謂類似「目的」的東西,就只是熱愛破壞。
我愛美麗的事物。有一回,在食堂前排隊時,從工廠回家的優雅的小姐問我,「這需要餐券嗎」?那是如果沒發生戰爭,絕對不可能嘗到艱苦滋味的女孩。我困惑了,把餐券交給女孩就跑掉了,我常常做這些冒冒失失的事。沒有任何同情的必要吧。對一個人類的同情,是不合理的情感,對一個人類的愛情,應該只是為了男人和女人兩人之間的生活而已。若非如此,我應該要發給所有的女人餐券。那個可愛的女孩也許死在空襲,也許成了妓女。那是那個女孩應該活下去自行裁量的自己的人生,只要我的生活和那人的生活沒有交集,她當然就是路人,我最好停止我做作的同情。令人難受的是,人類全部,在任何地方都不應有輕重之別。
不過,我這人真的不行,這是我的興趣。別人愛骨董或美術或風景,我因為個人興趣愛著美麗的人,對於人類以外的美,我不屑一顧。
愛著這種美的我,果然光只是惡魔式的,惡魔式的感傷罷了。我是之後會甩開一切的人。不過又如何,隨便了。我只是為了自己一瞬間的愉快,取悅你,嚇你,讓你開心而已。說是這樣說,有時候不是讓人開心,也許反而讓人覺得有點噁心,不過我不在意,我只是為了自己的滿足。
我毫無意義地請人吃飯,給人錢,送人東西。想那麼做的時候,只是滿足當下的心情,在深處,沒有那麼不顧一切給出去的感覺。全是惡魔的無聊,就像那位青年沒能得到住處一樣,我本來就強烈地不能忍受時間上略微永續的關係。
明明女人穿了盛裝的寬褲出門幽會,我的靈魂缺乏中心,無有希望。是除了一瞬間的快樂以外,什麼都不想的懶人。沒勁。有的只是在快樂之中往前崩壞的肉體。
女人總說,「你這個人太困難了,我不能跟你結婚。」
〈惡魔的無聊〉
(摘錄)
我的住處很奇妙地在空襲爆炸後殘存下來。我本來不認為是劫後餘生的,因為住處在蒲田,附近有下丸子的大工廠區,這裡已經遭受了大空襲。雖然遭受爆擊,不過受災只限於一座大工廠和流彈殃及而已,其他的十幾座大工廠還倖存著。一座工廠是兩個小時的爆炸,所以隨便計算大概也是二十個小時嗎?我對將來的爆擊感到鬱悶,想著可能會掉一兩顆流彈到我家。
我一知道白天的編隊爆擊是這個工廠地區,就精心計算即使五百或一千公我也得能一溜煙遁逃,很早就為了不讓健腳衰頹,累積訓練,預計四公尺左右的水溝也要能一躍而...
目錄
〈惡魔的無聊〉
〈我想擁抱大海〉
〈顰蹙麗人〉
〈行雲流水〉
〈肝臟大夫〉
〈惡魔的無聊〉
〈我想擁抱大海〉
〈顰蹙麗人〉
〈行雲流水〉
〈肝臟大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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