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別收錄 / 編輯的話:
【編輯室報告】愉悅的說書人 /執行主編蔡逸君
蔣曉雲重出江湖?
老讀者問,這個蔣曉雲是那個蔣曉雲嗎?沒錯,在睽違近三十年之後,再度執筆續小說的,正是曾寫〈隨緣〉、〈掉傘天〉、〈姻緣路〉那個為朱西甯和夏志清驚豔的蔣曉雲。小讀者也追問,蔣曉雲她為什麼不多寫呢?「接下來呢,怎麼沒有了?」想問這話的人不少,都是被她小說裡那股特殊迷人的愉悅氣息給牽引住,捨不得「就這樣讀完了」,都還想繼續追索。
我剛好介於這兩樣讀者之間,所以兩樣好奇都有。
故事得從去年底說起。二○○九年十二月八日,編輯部收到一信:「您好,我是蔣曉雲小姐的姪女……我姑姑出國近三十年,最近開始了新的寫作計畫,可是她自認已對台灣文壇陌生,而我是印刻雜誌的忠實讀者,向她推薦貴雜誌作為發表園地。」信上並附了新作〈桃花井〉,我把小說列印好,隨手擱在堆疊的稿件中,「不會是那個蔣曉雲吧!」我心中第一個念頭真的是不可能,她早就停筆匿跡如隱形了。而在此之前,我僅僅讀過她那篇收錄在合輯中的得獎小說,卻也是十幾二十年前的事,不說對於作品的印象已遠,對她也是僅存其名,其他毫無概念。
一整天過去,我都沒時間看那篇小說,下班時還想,篇幅這麼長,積稿那麼多,乾脆偷懶回掉算了。隔天,我把自己還沒看過的〈桃花井〉放到總編輯的桌上,他問我寫得怎麼樣,我支吾幾聲含混過去。隔了些許時間,他把小說稿拿到我面前,「你要不要再仔細看一次,這小說很有意思。」他說。我心裡著虛,立即就「翻」了起來。而這一翻,也就欲罷不能了,小說裡「李謹洲探親」的故事洋洋迤灑開展,其中情節高潮起伏不斷,出場腳色個個活鮮蹦跳於紙上,讀來時而令人心酸,時而令人捧腹,入情入味……哎呀,我差點因為偷懶就成了扼殺作者的編輯呵。
這以後,〈桃花井〉刊載於今年二月號雜誌,最最讓人高興的是蔣曉雲把故事繼續說下去,二月底〈探親〉成篇,於是我們有了【封面人物】的構想。三月趁蔣曉雲短暫回台期間,邀約她的老朋友朱天文敘舊,這一對坐對談,因緣繫牽,端地是顧盼生姿的兩位說書人精采應答,陽光樹影都動了起來。六月寫信給林俊穎,他說能寫蔣曉雲是他莫大的榮幸,可是人在國外一個月才回來,不重新看過新舊作品,僅憑記憶來寫其實不敬。於是我們等,等來〈小說修行者〉,「希望與光」現出。此時,花開滿樹,樹也開滿了花。
等待是值得的,等待說書人漫長沉默後的嘆息與續說是值得的,等待蔣曉雲三十年是值得的。而我自己最該慶幸,沒有錯失了這漫長的等待,呵我差一點,差一點連失去什麼都不知道呢。
我們會繼續等待,等待那許許多多說書人的到來,昔日的、今天的、未來的,我們繼續等待。而有個名字,雖然等不他到來了,但我們仍繼續等待,不管是在過去或在未來,他永遠在現在,他是商禽(1930-2010)。
特別收錄 / 編輯的話:【編輯室報告】愉悅的說書人 /執行主編蔡逸君
蔣曉雲重出江湖?
老讀者問,這個蔣曉雲是那個蔣曉雲嗎?沒錯,在睽違近三十年之後,再度執筆續小說的,正是曾寫〈隨緣〉、〈掉傘天〉、〈姻緣路〉那個為朱西甯和夏志清驚豔的蔣曉雲。小讀者也追問,蔣曉雲她為什麼不多寫呢?「接下來呢,怎麼沒有了?」想問這話的人不少,都是被她小說裡那股特殊迷人的愉悅氣息給牽引住,捨不得「就這樣讀完了」,都還想繼續追索。
我剛好介於這兩樣讀者之間,所以兩樣好奇都有。
故事得從去年底說起。二○○九年十二月八日,編輯部...
章節試閱
美好的一年──劉克襄恆春漫步 /台北.劉克襄.文
恆春菜市場
在南方之南的恆春菜市場裡,會邂逅什麼呢?佇立中正路和福德路的交會口,我充滿了比走訪墾丁海岸森林更大的好奇。
往左,這座熱帶古城的多處遺跡猶然健在。土牆、老街和石碑之類的內容,總是吸引好些對歷史人文有興趣的旅客。電影《海角七號》的熱潮雖已過去,但也有那麼三四處拍攝的景點,繼續在此吸引年輕族群的圍觀。遊客大抵是往這方向的街坊巷弄彎繞,一邊尋找肉包、綠豆饌之類的美食。縱使日頭赤炎炎,仍有些許旅人甘冒中暑,執意沿街來去。
往右,一路通底都是菜市場的形色。當地人忙著進出買賣,喧譁如一般市集。
街角大方請我吃檳榔乾的阿嬤。(劉克襄/攝影)
入口三四家檳榔店,大顆大顆的菁仔堆了好幾攤,也有現貨裝在麻袋裡的。不斷有路人停靠,拎著一大包離去。購買者男女老少皆有,沒什麼性別差異。
新鮮的菁仔成堆,旁邊還有長期曝曬後的檳榔乾,或者再熬煮過的乾貨,隨手可取來嚼食。我好奇地趨前端詳,老婦人慷慨地塞給我三四顆,請我試嚼。
「比口香糖還天然!」她鐵口直斷地誘引。嚼食後,不像菁仔的青澀,我旋即成為檳榔乾的愛好者。隔天離城時,還跑來買了一包。
檳榔攤旁還有位婦人臨時插花進來,販售著新鮮的鳳尾草和其他中藥草。鳳尾草仍沾著露水和泥土,一把二十元,便宜得教人吃驚。這等青草茶的必備藥草,在萬華青草巷都是曝曬後的乾貨。也不知從哪兒運來,價錢常貴得教人咋舌。若是像這等新鮮藥草,恐怕都要百元起跳了。
繼續往前,琳瑯多樣的蔬菜攤,擺著各種時令蔬果。最特殊的是雞肉絲菇,一大把暗灰地堆放著,彷彿即將丟棄的廚餘。但細瞧之,根部仍帶有土壤。我首次在菜市場看到,眼睛瞪得特大,委實不敢相信這等罕見的天然食材,還有人在叫賣。
老婦人看我臉帶驚奇,彷彿很識貨,遂主動開口,「今早摘的,要嗎,一斤兩百元。」
「這幾日沒下大雨,怎麼會有?」我懷疑道。
「咱們這兒露水夠,有時也會長出,長得很好。不信你看,這柄上的泥土都還是溼溼的。」老婦人振振有詞地辯駁。老婦人並未哄騙,菌柄長及手掌,菌傘半徑亦寬如拳頭,足見生長環境良好。這古城之後,排灣族群生活的層層山巒到底是什麼環境呢?我心中浮昇起許多美好的想像和綠野風景。
幾乎每位賣菜的婦人都戴著斗笠或草帽,再用包巾把自己的手足圍得密不透風,僅露出小而黧黑的臉龐,避開日頭的長時曝曬。
旋即再行,抵第一個十字路口。兩位老婆婆擺著一個混合攤位,木架上陳列著諸多藥材乾貨和芭蕉、芋梗、地瓜葉等。一堆剝好殼,亮著巨大嫩綠筍身的竹筍,醒目地亮麗著,引發了我的興趣。
筍的種類我大抵熟稔,麻竹或春筍(孟宗竹)都無須如此大費周章,先剝皮露餡。眼前展示的竹筍內涵教人困惑,結果老婦人報以,「山竹的筍!」
什麼是山竹?別的地方怎麼沒聽說,再仔細聊,原來是刺竹,從山上辛苦採摘下來的。怎麼刺竹也可以吃了?經驗裡,其他地區很少聽說有挖食的。她們忙著買賣,我只好帶著疑惑上路。
再往前沿著街衢,都是一般尋常菜市場的風景,賣熟食的豬肉的水果的魚肉的粿食的便宜內衣褲的,我匆匆瀏灠而過,隨即又注意到一位騎單車來的婦人,只拎了兩個袋子就地鋪位。
其中一袋是削得只剩綠色長桿的刺莧,綑成好幾大把。另有好幾包山竹切片,雪白奪目。整個早上就賣這兩樣嗎?她的隔壁一樣賣得很少,罕見的金瓜和鳥仔莧嫩葉,加上尋常的地瓜葉,這樣似乎就可以賺零錢度日。
山竹(刺竹)與切過浸水的竹片。(劉克襄/攝影)
在地人的熱情
走到第二個十字路口,儘管被太陽曬得大汗淋灑,我又被眼前轉角攤販的食材吸引。一大盒的保麗盒,堆著小山高的雨來菇。這款像木耳的食物可非菌類,此地餐廳為了好賣,特別標示為特產:情人的眼淚。
很少雨來菇如此豐碩,以前在花蓮黃昏市場看到的,多半肉質貧薄而瘦小,這兒的肥大令人垂涎,一如雞肉絲菇。我禁不住讚歎,好奇地打探取材之處。
「這兒的草埔特別會生長,比別的地方都好。一斤才八十元。」老闆很清楚自己貨色的優點,而且以自然觀察地知識,推介了旁邊的鹿角菜,「墨綠的鹿角菜深居淺水海岸,海水來回流動的地方,才能長得特別美好。這些都是大潮遠退後,走下岩礁,才能採得如此生鮮,一個月只有一次。」
我大感驚奇,問老闆可以拍照嗎?夫婦倆都點頭,隨便我攝取。老闆主動介紹自己叫林水吉,道地的恆春人。我在那攤位徘徊許久,捨不得離去。林太太見我肩著大背包,在棚外被陽光曬得辛苦,旋即招呼我進去小坐,至少把背包卸下來好拍照。
這一菜攤主要是林太太負責,先生從旁協助,隨時騎機車運送蔬果到餐廳。他們賣蘿蔔乾、菜豆乾、青辣椒、草木耳和鹿角菜,還有剛剛不斷邂逅的山竹。
無庸置疑的,山竹是這兒的特產。台灣其他地區的竹筍,經常食用的,約莫六七種,但很少有食用刺竹的。一來苦味高,一目一刺不易挖取。但林太太道出了此地此時為何普遍食用的原因。
山竹是山上的,以前恆春窮人多,暑夏才有出筍,當然要趁機採來食用。恆春也有其他竹筍,諸如烏腳綠和綠竹,唯產量不多,價格偏高,有錢人才吃得起。山竹一斤不過五十元,由於味苦,必須切成薄片,浸泡一二天,才能去苦。他們多半清炒食用,但若能煮新鮮的魚風味更佳。
林太太還感歎,小時若有草木耳和山竹就是美好的一餐了。提到這兩種食物時,那緊密包裹在布巾裡的臉,露出知足的微笑。
隔壁的婦人姓張,每天遠從屏東開貨車,載著一隻愛吠叫的小白狗到來。她也在賣蔬菜,主要賣綠竹、烏腳綠。還有一些長相較好,恆春無法栽種的時蔬。
她問我是做哪一行的?我回答無業遊民,偶爾寫些文章。她們認為我在客氣,隨便開玩笑,猜測我是記者。
旁邊一位聊天的中年男子聽到了,興奮地權充嚮導,硬拉著我走進菜市場裡面,觀看新鮮的魚貨。走進公有市場的大樓後,他熱心地介紹了倒吊、臭都仔、河豚,還有製作海香菇的花枝皮,都是此地紅柴坑漁港撈捕上來的新鮮魚貨。
找回生活之味
拍完照,再回到林太太的攤位,不知要去哪兒了,眼看天氣酷熱,乾脆繼續坐在攤位後,看他們賣菜。原本人來人往,好不熱鬧,但過了十點,人潮即快速散去。
林太太繼續介紹自己的食材。青椒是自己種的,不會辣的辣椒。恆春日曬風吹都足,嚼感十足。蘿蔔乾用小蘿葡栽種,十月就採收,風味更醇,製作時也絕不含防腐劑。其他攤上的食材,都是從鄉親批來寄賣的。
張太太看我揮汗如雨,對食物特別好奇,從後頭的冰庫取出一罐山林投果實熬煮的涼茶,請我試喝。我初次嘗到非常驚奇,大讚此茶風味特殊。她聽我如此稱許,再取出一種黏稠而有膠質的茶,我再嘗試,果然有另一番飲料風景。原來是採集自海岸的蜈蚣菜,微火熬煮而成的。
林太太很同情我,一路都用走路,跟其他遊客不一樣,再給我一瓶椰子水,「這一罐,等一下上路時喝,免得著沙。」
我跟她們說,這三種果物或許都可以研發,販售為此地特色。尤其是蜈蚣菜和山林投,別地甚少聽聞。她們聽了笑開懷,但賣菜種菜夠累了,只想自己喝得快樂就好。
林太太在紅柴坑出生,年紀跟我一樣大。小時家裡貧窮,就讀山海國小時,總是高掛著昂貴的鞋子,赤腳上學。現在山海國小的營養午餐,都是核三廠免費提供。但她小時,中餐都得跑回紅柴坑吃飯。有時還不一定吃得到,只好再挨餓跑回山海上下午課。以前家裡有八位兄弟姊妹,都只有小學畢業。那時還差點未讀完,準備去看顧赤牛。小學畢業後,只識得一些字,不會寫。日後跟這裡的部分女生一樣,都去做瓊麻工,工資待遇還不差。
二十歲時,她嫁給林水吉,搬到恆春裡面。二十六歲賣菜到現在。最早在中正路,賣了二十多年。市場移到福德路後,她跟了過來。仔細推算,也有十三年的歷史了。就這樣,一生如是簡單,好像幾十個數目字,簡單幾分鐘就可交代。
張太太誇讚她,四個孩子都是大學畢業。林太太笑了笑,很滿足地凝視著每天張望的街景,不再說話。
近中午了,她們開始收攤。今天星期二生意向來差,星期六日較好。中午收攤回家,休息一陣後,下午三點她們還要去農田工作。晚上九點入睡,隔天四點就要起床,準備菜市場的貨物。
林太太騎者KYMCO光陽機車,把一些未賣完回的蔬果裝載上後座。我走到十字路口,在檳榔攤休息時,她騎車經過,特意跟我揮手再見。
過了三天,我再去菜市場,準備買一些山竹回去。她高興地塞了一大包蘿蔔乾給我。還再三交代,炒菜脯蛋前,先要清洗去鹹才會好吃。
這趟旅行邂逅了山竹、雨來菇和雞肉絲菇,又遇見好些善良婦人,我帶著滿滿的收穫和溫馨離去。就不知下個季節來時,會有什麼不同的物產?下回來恆春,首先想拜訪的地方,應該還是這裡。當然,這幾個朋友也一定得再問候...(未完,更多精采請見印刻雜誌84期八月號)
作者簡介:劉克襄
自然觀察旅遊作家、生態保育工作者。在多年的散文創作過程裡,不斷嘗試各種自然寫作文體和題材的試驗,大至地理文史的論述,小及昆蟲花草的研究,都曾潛心著墨。近年來創作主題多以小鎮旅遊、蔬果保育為主。曾出版詩集、散文、小說和自然旅遊指南等著作數十本;近作《11元的鐵道旅行》、《十五顆小行星》。
李天鐸說馬祖故事:但願再回高登台 /台北.瞿欣怡.文
(高登島小檔案:面積約一‧四平方公里,距離中國最近的北茭半島只有九千二百公尺,是馬祖最重要的軍事據點之一,目前仍未對外開放。島上沒有民家。高登島經歷激烈戰況,直到目前為止,在島上服役仍然十分辛苦。高登官兵均以退役於此為傲!)
民國六十三年正月十五日,少尉排長李天鐸帶了十個兵,前往馬祖高登島。軍艦開出基隆港前,他的弟弟來看他,給了他一顆雞蛋,說:「明天就是你生日,自己多保重。」
李天鐸頭也不回,搭了一天一夜的船,又換上二十七人一艘的漁船,終於在高登島搶灘登陸。岸邊都是等著回台灣的士兵,每個人見到他,都開心得不得了,笑咪咪地對著他們說:「歡迎、歡迎。」
李天鐸,國安局退役上校。民國六十三年派駐馬祖,駐守過馬祖八個離島。曾任蔣經國先生侍衛隊長、國安局駐法代表。現為愛克貝思音樂公司特別顧問。
李天鐸哪笑得出來,他得趕緊搶灘。他必須在下午四點以前,急行軍到據點,天黑前接收完畢。高登台六百多階,他的據點在四百多階的半山腰上。部隊跑得氣喘吁吁也就罷了,他們還得帶上一頭豬、一窩雞、一窩兔子跟一隻小狗,這也算在任務編制裡。他一到據點就先接砲,也不用人員交接了,人都跑光了。高登島規定晚上六點以後,不准出陣地,陣地之外的地方看到人就開槍,沒有敵我,格殺勿論。
那還是戰時,單打雙不打的年代,台海對峙激烈,高登島因為小,總是在砲擊日被中共拿來當作「檢驗射擊」的砲靶,每回要開始砲擊,就先對著高登轟三砲,先測風向,再測遠近。
李天鐸才交接完,還來不及喘口氣,小兵高正義馬上衝到他面前大喊:「報告排長!越界!」民國六十三年,兩岸鬥狠也鬥智。當時對岸有三艘船,一艘船塞一個連,每天在邊界划,順風時三分鐘就划到高登島。
對岸早就做了情搜,知道今日交接,就故意越界測試。李天鐸一聽越界,馬上下令開槍警告。小船不怕,還繼續往前挑釁,李天鐸下令打帆,把船桅打斷,看它怎麼越界!果然船上的中國兵一個個跳船逃回去。
「其實這是在測試我的反應,」李天鐸得意地說:「如果你馬上反擊,表示這個新據點不好惹;拖到三分鐘才反應,表示你不敢決定,回報到連部;要是拖上七分鐘才反應,那肯定是害怕地請示到司令部了。」
無論如何,難熬的一夜終於過去了。天一亮,李天鐸坐在海邊大石頭上,望著昨日戰火激烈的大海,以及中國的大山大河,無限感慨。小兵高正義跟著感慨:「排長,唉唷,大陸這麼大唷!」幾個年輕人就這麼對著大海流眼淚,想不通這麼大的山河,怎麼會丟掉?
小小的高登島也真是荒涼,整個島只有一‧四平方公里,五百多個兵力鎮守。一到晚上就起濃霧,伸手不見五指。每個據點人數不一,李天鐸的據點約十到十五人。更悲慘的是,交接時出狀況,罐頭全沒了,整整一個月,李天鐸據點的人就吃鹹魚麵疙瘩,湯裡放點鹽醃帶魚、野生蓋菜、豆鼓、麵糰,填飽肚子就行了。
每個禮拜,據點會派一個人到北竿採買食物,為了抑制肉價,馬祖規定一個人只准買兩斤肉,馬祖的斤兩跟台灣又不一樣,台灣是半斤八兩,那邊一斤才十三兩。小兵第一次買肉回來,可憐兮兮地拎著那一丁點沒人要的肥肉問:「排長,怎麼辦?」李天鐸接過豬肉,很豪氣地說:「沒關係!今天伙房放假,排長下廚!」他用馬鈴薯、紅蘿蔔跟洋蔥燉了一鍋肉,戰士們全都吃到盤底朝天。
有回隔壁排的排長穿了件大夾克,懷裡揣得鼓鼓的,跑來找李天鐸,偷偷摸摸邊拉開衣服,邊說:「我這有半罐肉罐頭。」李天鐸大樂!這兩個排長溜進廚房,李天鐸麵粉一灑,手一揉,做出餅皮,包著肉吃,「那是我這輩子吃過最好吃的東西!」李天鐸幾乎是含著淚吶喊。
高登島沒水沒電沒居民,十個人每天刷牙洗臉只有五加侖水,還得騰出來燒飯燒菜,用過的水還得放到臉盆裡,種菜澆水用。這一個月裡面,據點沒人洗澡。好不容易找到其他據點有個水池,他們馬上帶錢、禮物,自備柴火去燒水洗澡,李天鐸形容:「身上的泥垢掉了一地都是!」有回,得了香港腳的老士官真的受不了,接了一盆熱水泡腳,李天鐸知道以後氣得大罵:「奢侈!浪費!」
沒辦法,外島日子實在太苦,連睡覺都辛苦。冬天嚴寒,碉堡又濕又冷,棉被怎麼也蓋不暖,他就想起父親的絕招,棉被加上一層軍毯,然後把尾巴綑緊了,人再捲進去睡。這麼睡還得保持機靈,每天晚上睡覺時,李天鐸手邊放著手槍,背後還放刺刀,只要一有狀況,馬上可以開槍射擊。
高登的日子苦則苦矣,李天鐸還是找了很多樂子。高登有三寶,大蛇、蜈蚣、高登雞。炒菜時,大蜈蚣就從天花板掉到鍋裡;李天鐸也學人家泡蜈蚣酒,用筷子夾了把蜈蚣洗乾淨,曬乾,丟進高粱酒。蜈蚣一遇烈酒,激烈翻滾,拚命吐出毒液。半年後,酒成了茶色,又過三年,整瓶酒變成碧綠色,沒人敢喝。
蛇跟雞又有另一段故事。話說高登食物來源太少,每個據點都得養豬、養雞,還養一隻看門狗。小狗命名為馬娃,小豬無名,老長不大,那窩雞就更慘了。有個小兵專門負責這窩雞,每天要把母雞帶去其他據點交配,好不容易生了雞蛋,眼看小雞就要孵出來,第二天卻發現整窩小雞不見了!李天鐸一哨一哨地查,確定半夜還聽到雞叫,可是抓不到犯人。等到第二窩雞蛋開始孵的時候,李天鐸命令衛哨兵要特別注意母雞孵蛋的狀況,半夜果然聽到哨兵大喊:「排長!雞叫了!」一群人馬上帶槍、木棍衝上去,結果看見一隻比人高的蛇來偷雞!大家手忙腳亂用木棍把蛇打死了,還不急著煮湯喝,剝皮曬乾,莒光日遊高登示眾,看哪隻蛇還趕來偷雞蛋!
至於那隻永遠長不大的豬,背後卻藏著一個哀怨的故事。小豬吃的是剩下的麵疙瘩,別的據點也這麼吃,豬都乖乖地吃了睡,睡飽好好長大。偏偏李天鐸據點的豬永遠瘦瘦小小,好不容易長大一點,脾氣卻越來越壞,常常衝破簡陋的豬圈,偷吃小兵種的玉米。有次小豬竟然跑到雷區,小兵們大喊:「排長!小豬跑到雷區了!」這下沒人敢追,只好放小狗馬娃去抓,馬娃英勇地咬著小豬耳朵,把吱吱叫的豬給安全押回營區,得到英雄式的歡呼!
小豬回來了,卻依舊瘦巴巴,李天鐸百思不得其解,決定要跟蹤養豬的小兵,一探究竟。負責養豬的小兵叫「大顆」,台中來的老實人,長得胖胖壯壯。吃完飯後,他就把大家的剩菜剩飯收集了,拿去餵豬。李天鐸偷偷跟在他後面,發現豬看到大顆,氣得低吼,連鬃毛都豎起來。大顆餵豬是把盆子一扔,破口大罵:「╳你娘,呷!」豬氣得不吃,大顆就狠揣牠的肚子。李天鐸不急著罵小兵,他默默退回碉堡,思前想後才明白,大顆一下部隊就跟來馬祖,唯一熟識的台中同伴因為表現好,提報受訓準備當班長,他卻得留在馬祖兩年,平日信少,又是最菜的兵,老是被欺負,滿肚子委屈只好發洩在豬身上。李天鐸對這件事感觸良多,還在《聯合報》上寫了篇文章〈豬為什麼長不大〉,描述高登小兵的心情。
李天鐸是個浪漫雙魚座,AB型,不忍心讓小兵們在離島這麼苦悶度日,平常日子就搞點娛樂,用個大臉盆,抓蜈蚣、青蛙、小蛇鬥來玩,讓大家樂一樂。遇上第一個母親節,李天鐸還辦場音樂會,找會彈吉他的小兵彈幾首母親節的歌,想讓大家唱唱歌,沒想到才唱了兩句,全部據點的人哭成一團,李天鐸只好在淚眼中宣布晚會解散。
唯有每個月八三一來訪,高登島的男人們才活了過來。只見那天連老士官長都穿上最整齊的軍服,頭髮梳得服服貼貼,對著李天鐸直笑:「今天她們要來了?」李天鐸還搞不清楚狀況,問:「誰來啦?」不一會兒就見到碼頭上來了三個女人,抱著小狗,踩著高跟拖鞋,扭腰擺臀地上了高登島。
八三一都來三天,生意好的時候,一人可以賣出一千多張票。她們就住在高登島半山腰的文康室,那裡有四間小房間,進去就一張床,一張桌子,一把椅子。房間外排了長長的人龍。每隔一會兒,小姐就拿盆水出來倒掉,換盆乾淨的進去,很乾淨衛生。那三天也是高登島用水高峰期。
後來李天鐸在北竿跟小姐熟了,年輕又純情的李天鐸就問:「你們這樣做,怎麼會有感覺?」小姐笑他傻:「有感覺還得了,就把士兵全當豬,趕緊做完了事啊!」據說道行高的小姐,還可以邊做邊打毛衣。
不過畢竟是去當兵,情緒排遣是為了有更強大的力量面對敵人。單打雙不打的砲擊,一開始去任誰都會害怕,李天鐸也怕,可是他得帶兵。於是他決定跟大家討論:「為什麼會害怕?」後來得出個結論:「對可能發生的事情不熟悉,所以怕。」
凡事知道原因,就能找到辦法解決,李天鐸把情勢一一推演:「我們怕,老共更怕。我們環境熟、有槍,還有整個後防,怕什麼!」於是他在高登找個好幾個定點,叫小兵們一有狀況就找到定點,舒舒服服蹲著,老共走過去以後就瘋狂扣扳機,殺人當英雄,還救了整個據點。
軍中更流傳一句俗話:「新兵怕砲,老兵怕槍」,砲聲嚇人,但不一定打得準,只要能躲,多半可以保住小命;但槍打得又近又準,才是致命武器。李天鐸面對砲擊久了,也皮了,有天突發奇想,決定帶小兵們去體驗砲擊的真實感:「在碉堡裡頭聽,跟去外面感受槍林彈雨,肯定不同!」於是他走在前頭,胖胖的小兵高正義緊接在後。
才一出碉堡,李天鐸就知道不妙,光聽聲音他就知道這回砲彈要落在自己面前了,從聽到砲聲咻咻到爆炸有八秒,李天鐸馬上大喊:「趴下!」就往側邊臥倒。高正義平日動作就很難確實,那天就像隻蝦子高高彈起,大肚皮彈到地上,噴起一大片泥巴。
自從民國四十七年八二三炮戰之後,每到八月底,中共就會有所動作。當年,所有幹部也被召回營部,被賦予最高戰備命令,只要有狀況就開打。李天鐸回到高登據點,召集所有士兵,告訴他們:「打不死,回台灣當英雄;打死了,大家天上見!」
其實他心中有把握據點可以守住。當時高登的砲陣從240砲到155砲、156砲、90砲、753砲、42砲、81砲到60砲,對岸一有動靜,在海上就可以交織一片綿密的火網。假使老共真的打上高登島,最大登陸口也只能容得下兩艘漁船,更別提從碼頭走上高登台有六百多階,光跑上來都會累掉半條命。李天鐸還準備了汽油桶,必要時往下一扔,點火燃燒,就阻斷敵方進攻。還有機關槍、步槍、手槍的槍陣,誓死保衛高登島。
有了這麼嚴密的布陣,他心安一半,到半夜就吩咐小兵去睡覺:「打仗需要體力,去睡!」槍砲聲在空中震天響,小兵們就這樣抱著步槍,扣緊頭盔、綁好綁腿,在緊張中睡去。熬過那幾日,高登依舊無事。
李天鐸的父親也曾經駐守金門,對離島戰地知之甚深。在李天鐸派駐馬祖的日子,父親家信從未間斷。父親的第一封信就讓李天鐸流淚。父親叮嚀:「兒啊!外島守備擔任據點指揮官,第一要有與陣地共存亡的心,要置之死地而後生……」唯有在離島經歷戰火砲擊的人才會明白,「與戰地共存亡」的壯烈,那不是兒戲,是交付生命。
離開高登三十六年,李天鐸還沒有機會回去,他感嘆地說:「我好想再回去高登台,躺在看海的那顆大石頭上,看看我那棵細瘦的木麻黃。」年輕時看著老樹、大海、夕陽,李天鐸想著不知何時何月可以離開這荒島,而今,他只願再回高登台。回想高登的九個月,李天鐸豪情萬丈地說:「那是我當軍人最輝煌的一段日子!...(未完,更多精采請見印刻雜誌84期八月號)
甜蜜和辛辣──羅毓嘉重訪商禽詩作的黑暗之心 /台北.羅毓嘉.文
突然,汽車在過平交道時驚滅了車內的燈,黑暗就將人們的聲音壓成一塊薑糖──甜蜜和
辛辣在裡面擁擠。但是,一個乘客大聲告訴他的鄰座:「那是假的!那是假的!……」
無人知道他們在討論什麼,我卻懂得他所以嘶喊的用意:因為我已經看見了他發光的聲
音。 ──〈水葫蘆〉
那日一如往常,我在電子布告欄上來回閱讀著各個看板,儘如海水滔滔般瞬息更新著的千百條訊息。喧譁淹沒裡,讀到一則新聞,大約是那站台上最充斥著道聽塗說一知半解,卻又都人人想要說點什麼以顯示自己未曾與世界脫節的看板吧,新聞標題是這麼下的:「悲傷至極的詩人 商禽27日病逝」。
若用人們最習於用以形容商禽詩的標籤來看,這真是一條超現實的新聞。
懷念商禽(1930-2010)
之所以超現實,是詩人之大去,彷彿突然將我們慣常供奉於文學廟堂的姓名,一下子拉近來。拉到最俗世的位置,噢原來詩人並非在遠遠山上看著的人,那已被多數文學論述給典範化、經典化的詩人之詩,他所憑依這透鏡般的純粹肉身,亦隨著時間過去而終將傾頹。商禽逝世,會再次將他的文學地位推至一高不可觸,而人們因此卻更憊懶於閱讀的「經典的先驗」位置嗎?如此看來,則正好敲響了這個時代讀詩人的警鐘——怎麼可能,光憑著一兩個「主義」形式的標籤與口號,來閱讀一位詩人寫詩數十年,跨越幾個世代的悲傷。或者問,我們如何在詩人大去之後,重訪他的作品,爬梳其間時代、家國、與文壇所虧欠他的,而能稍微知曉詩人的悲傷,究竟所為者何。
能不能,就透過閱讀,重訪商禽詩行裡頭的黑暗之心?
隨時序推演,寫詩人和讀詩人無論願意與否,都已並肩前進至網路世代。這同時也是將大時代自個人生命割裂開來的,微分原子世代。
詩,作為一種總被調侃謔稱為「寫詩的人竟比讀詩人多」的文類,一方面商禽逝世的新聞在論壇上被譏為「早期台灣文壇畢竟還是外省掛的天下」,另一方面,則有未曾讀過詩人作品的言論,大剌剌發問「他誰啊」,皆幽微地反映出當代台灣的匿名群眾,將沉厚蓊鬱的詩之語言,視為某種本土/外省、普羅/菁英的位置對立。因此商禽的外省身分、他奇險的「超現實」語法、甚至他「為了有所記不清而哭泣」(〈哭泣或者遺忘〉),皆能被讀者存而不論,逕行以單一的、平面的、後見之「明」的譏諷所抹消。姑且不論這些譏誚之言,是如何將島國社會長期所習練的泛政治語彙放到最大,我卻要反問,如果悲傷與時代的巨輪輾軋有關,與回不去的故鄉、被拘限的生活有關,悲傷怎麼能,不與政治有關?
而詩人來自與政治緊密關連的漂流時代,從大陸到島國,從流放到拘囚,從人慾的禁錮到渴望解放的「無辜的手啊,現在,我將你們高舉。」(〈鴿子〉)詩人的悲傷,來自於他清楚明白看見,這一切困境乃源於自身之搭築:
夜鶯初唱的三月,一個巡更人告訴我那宇宙論者的行徑,想起他日間拆籬笆的艱辛,我不禁哭了:「因為你是一個夢遊病患者,你在晚上起來砌牆,卻奇怪為何看不見你自己的世界……」
──〈行徑〉
拆牆砌牆之間,詩人聞訊悲哭的眼淚,為的是人們總是孜孜矻矻在自己周圍立起巍峨的高牆,一覺夢醒,卻「奇怪為何看不見你自己的世界」。難道不是因為,我們都太清楚地仰望自己所陷囿的囹圄,我們深切譴責、咒罵自己深陷的泥淖,卻遲未能同樣明白地看見,所謂牢籠,竟是我們在夢遊之間給自己所築上的陷阱。
詩人提點我們,若不能覺察此一根本的困縛,何能空談啟蒙,妄言覺醒?
詩人的悲傷來自於,時代改變從未保證了人心的改變。慾望仍是慾望,侷限仍是侷限,人類社會的流變,乃源於身處困局之中對自由的想望與掙扎,那璀璨如花的一頁頁歷史,正是生而為人的求生意志所譜下的樂章。然而弔詭的是,詩人看見旁人所不見的悲劇,卻是歷史新局逐一翻閱過去,人性的暗面並未因為新的時代、新的書寫體裁、新的文化情境,而獲得解放。
於是,在新的時代,我們是變得更自由,還是更不自由了?
商禽二百餘首詩中,最為人們所熟知的應該是〈長頸鹿〉一條了。那個年輕的獄卒發覺囚犯們身長的增加都在脖子,疑惑相詢,長官的回答是「他們瞻望歲月。」(〈長頸鹿〉)經過時代歲月的鍛冶,典獄長看出了歲月之高遠沉重,而囚犯們無止的仰望,從未能令他們真正跟上歲月的增長。但年輕的獄卒,若不是自己親身經歷過歲月的捏塑,又怎能充分地明白長官輕如鴻毛的三言兩語,負載的卻是重如泰山的時光之傾軋:
仁慈的青年獄卒,不識歲月的容顏,不知歲月的籍貫,不明歲月的行蹤;乃夜夜往動物園中,到長頸鹿欄下,去逡巡,去守候。 ──〈長頸鹿〉
識者多以商禽作品中調度的詭奇意象,與他逸走八荒的語法系統,來讀賞他艱難的詩行。然以〈長頸鹿〉一條觀之,我卻以為商禽詩中最引人戰慄的,是他在歷經一切的壓抑、折磨、與漂流之後,竟能用巨大的冷靜自持,去描摹年輕獄卒之不知歲月。我們知道,無論年輕獄卒如何夜夜逡巡守候,卻畢竟不能用與荒漫歲月相較顯得如此輕短的時間,去體驗識得歲月的全貌。這是詩人悲傷心象的具體呈現,也是現代詩深邃的黑暗之心——詩人再怎麼寫,只是逼近現實人生之萬一,惟有當讀者也歷經了時間的磨礪,讀及那樣的詩行,才會從靈魂深處感覺震顫,為之心旌動搖。
無論詩人的心靈如何勇敢堅毅,人們受時間所困,受歲月拖磨,這一負載靈魂的肉身,某天也都要消滅四散。商禽選擇面對此一客觀現實的角度,毋寧是殘酷而悲觀的,因為「死者的臉是無人一見的沼澤/荒原中的沼澤是部分天空的逃亡」(〈逃亡的天空〉),詩人既已預見一切的終將消失,卻也目得「人們用話語來防禦死/人們用沉默來防禦死」(〈坐姿的鐵床〉),在所有話語群起喧譁之間,在話語又如六月木棉飄散四落之間,在沉默之間,最後留下的除了詩,還有什麼能與轟隆自我們身體運行而過的死之必然,相互對峙?
除了死亡,還有什麼籌碼,讓我們能與看似並無出口的人生對弈?
在沒有絲毫的天空下。在沒有外岸的護城河所圍繞著的有鐵絲網所圍繞著的沒有屋頂的圍牆裡面的腳下的一條由這個無監守的被囚禁者所走成的一條路所圍繞的遙遠的中央,這個無監守的被囚禁者推開一扇由他手造的祇有門框的僅僅是的門 ──〈門或者天空〉
時間繼續前進,時間永遠不停。來到詩人漸形年邁的自由時代,看似萬物皆可入詩的時代,寫詩人,似乎是真比讀詩人更多些了。年輕一輩的詩人召喚城市高聳入雲的樓廈,歡慶平淡生活中的微小確幸,未經言論與思想審查的一代,不識離散與鄉愁的一代,如今讀來不正是商禽筆下「仁慈的青年獄卒」(〈長頸鹿〉)嗎?商禽亦嘗有言如此,「你為何逃跑;為何去踏馬達?為你的羞愧去裝一扇門是值得的麼?」(〈事件〉)時代的改變,能保證那原無孔隙的一切變相的囚禁,會在牆上開出一扇門嗎?
在表面上看來自由開放的年代,獲得鬆綁的年代,卻反而造就了更多軟甜的糖衣,包覆了這艱難的人生。我們歌唱,我們書寫,彷彿是更自由了,但會不會是被這糖衣所欺瞞妄騙,竟爾遺落了悲傷的本能,而距離人生的真實更加遙遠。
詩人的悲傷,凝塑出他作品中無比堅定強韌的黑暗之心。
他告訴我們黑暗。告訴我們「路燈又準時在午夜停電了,」拘囚的歲月過去,時代從詩人身上行過,彷彿打開了什麼,「我也才終於將插在我心臟中的鑰匙輕輕的轉動了一下『咔』,隨即把這段靈巧的金屬從心中拔出來順勢一推斷然的走了進去。沒多久我便習慣了其中的黑暗。」(〈電鎖〉)他質疑著流亡的祕密身世,與認同的曖昧不明,「儘管我的步伐依然穩健,卻為何我的身影總是忽明忽滅?」(〈火燄〉)隨即又告訴我們歲月的本質,乃在其永恆,「你不能謀殺一個海浪,因為你不能謀殺一輪月亮,是因為你謀殺不了太陽,是因為你謀殺不了自己的影子是因為……」(〈前夜〉)
是因為,面對偉岸的自然,甚至人類所親手搭建的歷史、社會、道德、與時代,個人的悲傷顯得如此渺小無助。詩人的哭泣與冷靜,輾轉幾度,都是不作數了:
摀住雙耳,我逃到寒風中去,但那些過分明顯的憐憫底掌聲,仍然不斷向我襲來,正如經書上記載的人們用以擲擊娼妓和耶穌的那些石塊一樣。 ──〈傷〉
在越發強調個人「主體性」的時代,現代詩的流行,也驅使更多新詩作者從自我成長的困頓,情緒顛躓的起伏,個人展演的酷異等主題入手,熱烈地加入寫詩的行伍。
固然,抒情於人文精神的復興有其必要,卻是否造成了當代詩學「偏安」於抒情體例的現狀?正因為人生不能、不會、也不應該只有甜蜜,必要是如同商禽所直言,甜蜜和辛辣的綜合體,同時在人世間擁擠著:「生而為人,即便是『性』,也包含著幾許的悲哀。」(〈商禽詩觀‧詩與人〉)那時,車上的乘客向鄰座宣稱:「那是假的!那是假的!……」(〈水葫蘆〉)沒人知道他們在討論什麼,未來當然更不會有人知道,也便無從分辨箇中真偽。但商禽向來主張自己所操持「更現實」(more realistic)而非超現實(surrealistic)的詩學核心,在在以他詩作裡瀰漫的殘酷、冷冽、悲傷與低微,證明了現代詩的黑暗之心,正是透過直擊與盯視人生,繼而能夠帶來理解與超越的,終極之鑰。
這是真的...(未完,更多精采請見印刻雜誌84期八月號)
作者簡介:羅毓嘉
一九八五年生,建國中學紅樓詩社出身,政治大學新聞系畢,台灣大學新聞研究所碩士。曾獲中國時報人間新人獎,台北文學獎,全國學生文學獎,政大道南文學獎與台大文學獎等。著有現代詩集《青春期》與《嬰兒宇宙》。目前為中時人間副刊「三少四壯集」專欄作者。
間隔一世復出文壇──朱天文對談蔣曉雲 /台北.湯舒雯.記錄整理
今年二月,蔣曉雲的〈桃花井〉在印刻發表,令人眼睛為之一亮,引發了文壇朋友們關切詢問。「是以前得聯合報文學獎的蔣曉雲嗎?是那個寫〈掉傘天〉的蔣曉雲嗎?」是的,就是一九八○年代出版了《隨緣》、《姻緣路》的蔣曉雲,距今都有三十年了。她的作品寥寥可數卻教人印象深刻,除了得文學大師欣賞(如夏志清、朱西甯),以日常語言寫作,流暢好讀也廣受一般讀者歡迎。她的復筆之作自然勾起了許多人的回憶。〈桃花井〉的刊出同時預告《逆旅》這一系列的創作,〈探親〉正是這系列小說的重頭戲。蔣曉雲的小說有張愛玲式的冷靜旁觀,詼諧幽默,把人生的體會和感動熱熱鬧鬧編進故事中。她不跟文字搏鬥而與之和諧相處,沒有苦悶頹廢虛無等等,字裡行間,一種練達、一種世故,在當代小說書寫中呈現少有的清朗風格。(編者)
朱天文(以下簡稱「朱」):
二月號《印刻》登出你的小說〈桃花井〉,真是驚動了我們那個年代的讀者,最激動的是張大春。我們也多少年沒聯絡了,這次還是李瑞琦建議你把小說寄給《印刻》發表,幸虧有她!完全失聯了,都說你神祕。
蔣曉雲(以下簡稱「蔣」):
人家說我神祕,是因為我世俗生活裡的人不知道我的文學生活,我文學生活裡的人不知道我的世俗生活。好像有一堵防火牆。
朱天文(右)對談蔣曉雲。(焦正德/攝影)
朱:
我們倆算是同代人。我記得是民國六十三年,我爸爸從清華大學復興文藝營回來,直說不得了,有一對炎櫻和張愛玲,從此我就認為你們兩位是我爸爸那一輩的朋友。當時是瑞琦去參加文藝營,曉雲幫她捉刀交作業,那就是尚未完成的小說〈隨緣〉。我看你文章裡的世故、人情練達,就覺得自己實在是太幼稚了。
蔣:
不,你是把整個人生都反應到了文章裡頭。而我到今天還是這樣,沒有進步。那時候朱老師問我:「這小說是你寫的嗎?」把我帶到你家去。那是我第一次拜訪朱家。朱老師似乎把我當大人論交,我也從不覺得自己是小孩。我的文學生活裡好像從來沒有屬於「小朋友」的一段。
朱:
是我大二那時候,家裡很多朋友來來去去,一個個小嬉皮樣。只有你來做客時,一定著正式服裝,帶著父母幫你備好的伴手禮,甚至做好頭髮。那時候天心還在念北一女,跑下樓來對你說:「你的頭髮很像蛋捲。」
蔣:
我覺得很彆扭。那麼多小朋友歪歪倒倒地躺在沙發上,只有我父母說我是去老師家做客,看成大事。那時我就覺得其他人都不守規矩、沒有禮貌,每個人講起話來也都不知天高地厚。回來後,母親聽說就會感嘆一番,說朱老師他們家像食堂一樣,隨時敞開門讓人白吃白喝,是不可以的;所以我至少要帶足夠自己消費的一份禮物,而且既是去做客,就要端莊、懂規矩。我對這樣的文藝青年聚會,因此一點都不覺得輕鬆。我是去做模範客人的。我看著其他孩子那麼快樂,他們好像在參加一個永遠的文藝營,我好羨慕。我那時就覺得,我跟他們是不一樣的。我總是在擔心我的考試會不及格。因此,到後來,我一直把我的文學世界、和需要去面對「考試」的另一種世界分開,可能就是這時候的印象太深了。文學的世界,就是那個最快樂的世界。
朱:
但到了我們這一代,其實也是不可能像我爸爸媽媽那樣與人交往了。像我們這樣,有時好不容易聯絡上的老朋友,自然想來家裡頭坐坐;但家裡長年來已經十幾隻貓狗,很難招待安排,最後往往只好約在外邊。你會不會覺得今非昔比?
蔣:
不會啊,我完全可以理解。是像你們家以前那樣,才是不正常的。現在回想起來,那時候朱老師差不多就我們現在這個年紀吧。而你始終保有朱老師的那種溫暖。就像重逢後,你招待我、照顧人的那份心意,就像是被朱老師附身了。
朱:
長女的關係吧。就像爸爸還在的時候,家裡的電器修繕都是爸爸處理。爸爸不在了以後,就是我來做。機器白痴參照著說明書,看個幾遍,摸個幾回,一步步學會。我也想起你父母是四十多歲才生下你,你哥哥大你很多。所以,你一開始加入的,就完全是一個成人世界。你曾說,童年時你一直分不清現實與夢境。你明明看見、聽見了什麼,但一追問,大人都說沒有、沒有這個事情。無論是你的不理解、或是被隱瞞,都讓你好像處在一個大人們共同密謀的世界裡。
蔣:
對,差不多是這樣。我常常感覺被欺負,因為父母兄長三人可以一起談話,卻處處對我隱瞞。童年裡發生的很多事情,我到現在還不知道究竟是真的或假的。像是我從外省家庭長大,可是我的台語非常流利;我也記得非常多的歌仔戲。一度我也不明白我這樣的家庭背景,怎麼看過這麼多的歌仔戲、又講這麼流利的閩南語?後來回想:小時候母親是職業婦女,家裡有一位女傭專門照顧我,她請假回家時也得帶著我,方言等等大概就是那時候的印記。很久以後我我哥哥告訴我,這位女傭其實是一位大姊頭。她帶著我去的地方,就是行天宮。她在那邊幫人家「喬」事情,我就在那裡一邊等待、一邊看歌仔戲,連帶學會一口流利的台語。好長一段時間我卻一點都不記得了。一次路過關渡,我哥哥問:「這裡你認不認識?」我說我認識那棵大榕樹,這個地方我絕對來過。我哥哥說這裡就是阿狗的地盤。阿狗就是那位女傭——我想我的父母大概從來不知道我在社會底層裡頭打混過,大概阿狗關照過回家別說。我哥哥也說我從小就守得住祕密。
朱:
我真是對你的成長背景非常好奇,雖然是外省第二代,但很不相同。我覺得那解釋了我們寫的東西為什麼那麼不一樣。你一出手就已經成熟了。
蔣:
天心和你從高中、大學生活開始寫起,作品反映了你們成長和生活的經驗。可是對我來說,我沒過過你們那些青春日子,我一直在大人的世界裡面過。我父親還在大陸時,是地方上仕伸,當過當地議會的議長。來到台灣以後,因為地方性的政治人物,不比中央的政治人物;失去了地方,就等於失去舞台。他到台灣以後成了一個生意人,最早在峨嵋街聯合報隔壁經營一家「白雲廣告公司」,有許多生意上的社交活動,常常有人來家裡吃飯,綽號就叫做小孟嘗——這樣我知道了,可能我母親對於別人來白吃白喝有切膚之痛,所以才對你們家深表同情。(笑)
朱:
那麼天心寫〈想我眷村的兄弟們〉結尾,她提了蔣曉雲,其實你並沒有住過眷村。我們「三三」時期,《擊壤歌》裡那種「天然的愛國」,或《淡江記》裡那種中國之思,對你都不存在,這個差異真的是其來有自。我想到張愛玲,三○年代當時她所面對的進步氛圍是左翼思潮,可是張愛玲可以完全自外於潮流。她一生都在潮流之外。那個壓力其實是很大的。我念淡江那時候,剛好鄉土文學論戰。我記得鄉土文學論戰讓我和天心的道德壓力很大。我們當時的愛國,被鄉土文學派看成是國民黨同路人,這個我們倒很理直氣壯的自認為不是。但我們只寫一些愛情、小兒小女的題材,面對鄉土文學就矮了一截,就好像是商女不知亡國恨。那時候多羨慕吳念真是礦工家庭出身啊,他可以寫這樣的鄉土。但我想學也學不來。一提筆,還是只能老老實實寫自己切身的物事。基本上就按照自己的年齡階段,寫下自己最在意的事情。走到現在,這個「老老實實」的素質,變成我創作裡一個很重要的部分。而你又不同,你是始終不在各種論述氛圍裡頭。就像大家說你像張愛玲,也許就是像在那份冷靜觀察的氣質,與我們當時辦「三三」的介入狀態很是不同。
蔣:
可是我到現在也沒想通,為什麼那個時候人家會覺得我像張愛玲?朱老師介紹我讀張愛玲以後,我對這位前輩的文采自然是非常佩服,刻意偷師或立志效法卻是絕對沒有的。
朱:
我覺得最重要的是那份屬於中文的美感,令人感受到閱讀中文的愉悅。尤其像是張愛玲散文裡頭的幽默、詼諧,那樣的中文現在已經很少見了。
蔣:
我只是我手寫我口,我的日常言語就是這樣,我跟我侄女兒說話,她常說沒人像我這樣用詞了。張愛玲的文字太漂亮了,沒有人可以跟她比的。
朱:
看〈桃花井〉或是〈探親〉的遣詞用字,就像聽你在說話。畢卡索說過他一進到畫室,就像把自己扔在外頭,不管外面世界如何,進到畫室就變成一株植物、一種無意識的和諧的狀態。他甚至說:「你不覺得畫家都很長壽嗎。」當然我們可以舉出同樣多相反的例子,畫家又短命又潦倒。畢卡索的夫子自道,我覺得特別指出了畫家工匠技藝的一面,技藝是「養人」的,而不是跟它去搏鬥。那不是後來的現代畫,畫家簡直就和畫布在打架,畫成半條命都沒了。也不是文學的現代主義,和紙張在打架,非得和什麼搏鬥得遍體鱗傷,像莫邪、干將鑄劍,指甲丟進去、頭髮丟進去,最後人都投進去。你所寫的東西並非這路數,我感覺是你的小說在「養」你的。也「養」讀者,讀你的小說,從來不感到不舒服,被挑釁了或被逼的不適感,你是人情練達。小說裡人跟人之間的聯繫都還在,尤其在乎彼此之間的「關係」,比如〈桃花井〉,表面上連篇錢、錢、錢的,非常幽默,可是那背後還是指向人跟人之間那種「你欠我多少我記住了,下次我還你多少」的關係。這些人際網絡明確都在,當然苦多於樂都是麻煩,但你用一種詼諧筆調寫出來,就會讓人覺得,這是一個「養人」的東西,而不是把人逼視到一個更荒蕪的所在。所以我在看你的小說時特別感到難得,彷彿回到小說最初、那作為一種說故事的……
蔣:
娛樂事業。
朱:
哈哈,是的,這就是你的方式,你常說的「自娛娛人」。我們好像已經忘記了很久,小說可以是一件愉悅的事情。那為什麼隔了這麼一段時間沒有寫呢?
蔣:
就是忙著要生活吧。結婚、生小孩、工作等等,娛樂又多樣了,寫小說對我來講本來是一個娛樂我自己的事情,有了別的娛樂取代寫小說的娛樂,就分心了。有一陣子我突然又很想寫小說,好像是覺得電視劇難看,就想:那我來寫一個吧。我寫了大概兩萬字,朋友笑我這個老華僑充滿了少女情懷,現在已經沒有人要看小說了。我覺得很受打擊,就把那篇海內孤本丟掉了。那時我的事業很順利,在文學以外的另一個世界過得很好,索性回頭好好工作去了。同時,我父親的過世也是一個因素。那是一九九六年,我上一次想寫小說的時候。
朱:
所以你的父親,對你的小說創作還是有影響力的。
蔣:
我父母親從來不鼓勵我寫作,和你們家的情況不同。他們多少覺得我不務正業、擔憂我未來不能以此維生。所以我父親過世後沒人再管我,我就想要寫小說。一開始寫的時候,心裡想:這下沒人管了。但幾乎同時也想到:沒有人看我的小說了。以前我父親會看,他會幫我剪報。他一面剪報一面覺得他女兒不該做這件事。
朱:
跟駱以軍的爸爸一樣!我覺得上一代他們對文字、對讀書人,還是有一份根深蒂固的尊重。他不贊成你走這條路,是擔心你的生計,可是對於你的東西能夠白紙黑字印出來,他還是驕傲的。
蔣:
對啊。他們充滿了矛盾。
朱:
所以他還是剪報嘛。那他們讀了嗎?他們說些什麼,我很好奇。
蔣:
他們就是對號入座啊。我寫了〈去鄉〉在報上登出來,我一回家,我媽好高興地迎上來,對我非常好,再神祕地對我說:你爸爸今天不太高興。我問怎樣?她說:你寫的小說他看到了,你把他寫得拋妻棄子、獨自逃走……我說我沒寫他啊!我媽還是很高興,自顧自說:可是那個女主角堅貞自守……我的天啊,我氣得不得了。他們一大早就對號入座了,我的生活中充滿了俗氣的人,俗氣的事,對我的寫作意願打擊很大。太痛苦了呀!寫什麼他們都說:這次有沒有我一份?現在父母不在了,沒人管我了。有一些故事沉澱了很久,就很想寫出來。
朱:
我聽你說過《民國素人誌》。要從民國元年寫到民國三十八年,一年選一個「素人」寫,是小人物的民國史。
蔣:
我對小人物一直比較有興趣。大人物有歷史替他們造謠,小人物就靠小說來替他們編故事了。
朱:
其實小說寫到後來,就是喜歡看人吧。
蔣:
對,而且跟人講幾句話,你就可以幫他編一生的故事,所以真正的熟人朋友,生平知道多了,反而不能成為我小說的素材。我在美國工作寫企劃時格外容易,覺得跟寫小說的原理相通:就是無中生有。這一次退休回來寫小說,真是開心。我朋友告訴我應該每天工作四個鐘頭。
朱:
我跟天心也是這樣覺得。以前我們其實滿貴族式的,想寫就寫,不寫就幾年不寫。可是這樣不行,時間像倒放的漏斗滴答滴答。假如以現在來看,我應該還可以再寫個二十年吧。這二十年,要把寫作當成每天每天去地完成。
蔣:
可是我覺得華文世界的文學創作,受到的鼓勵還是太小了。
朱:
對啊,是很難當成謀生的專職。反正不能想以此去賺錢。
蔣:
所以我一定要等到人生走到現在這個時間點,才能回來寫,不然我父母不答應在先,自己也會覺得不經濟在後。
朱:
所以我覺得你是非常神奇。因為我曾經講過很殘酷的話;天心他們說是我的名言了。我說:「小說,不是你想要寫就有。如果你一直不在這上頭,再要來寫的時候,小說是可能不認你的。」
蔣:
我現在才知道我這麼驚險的走過來。原來小說是會不認你的!
朱:
我這個說法可能是針對現代小說的路數,和你說故事的那種愉悅不一樣。像你說的《民國素人誌》,就很令人期待。
蔣:
《民國素人誌》這件事背後的想法如果十幾、二十年前我還不敢跟你們說,因為你們那時候比較愛國(笑)。是我感覺中華民國只有民國一年到民國三十八年算數,到台灣之後就算還不是失去全部國土的流亡政府,國民政府的統治權局限在台澎金馬也就類似了。我自己沒趕上民國,卻想來替民國的小人物立傳。我會從民國元年生的人開始寫,三十八年以後生的就不在裡面了。
朱:
這很有趣啊。是不是可以先透露一個、比如民國一年的吧。
蔣:
其實正是民國一年那個人給我的靈感。是一個老太太,她九十九歲生日,我去參加她的生日宴,會場裡的大看板寫她九十四歲,因為她故意少報了五歲。我就在想一個女人到了九十九歲還謊報年齡,真是太有趣了,忍不住替她把一生都編了。
朱:
哎呀,我真是很羨慕你說故事的方式。就像我看〈桃花井〉,那麼幽默好笑。
蔣:
但也有人看了覺得很難過。我覺得我父親他們那一代所面臨的,真的是一個崩離的時代。他們所珍惜的一切都沒有了。他們想要保有的,對下一代的人而言其實也都不值得珍惜。即使這裡頭一個壞人都沒有,仍然是非常悲傷的事情...
美好的一年──劉克襄恆春漫步 /台北.劉克襄.文
恆春菜市場
在南方之南的恆春菜市場裡,會邂逅什麼呢?佇立中正路和福德路的交會口,我充滿了比走訪墾丁海岸森林更大的好奇。
往左,這座熱帶古城的多處遺跡猶然健在。土牆、老街和石碑之類的內容,總是吸引好些對歷史人文有興趣的旅客。電影《海角七號》的熱潮雖已過去,但也有那麼三四處拍攝的景點,繼續在此吸引年輕族群的圍觀。遊客大抵是往這方向的街坊巷弄彎繞,一邊尋找肉包、綠豆饌之類的美食。縱使日頭赤炎炎,仍有些許旅人甘冒中暑,執意沿街來去。
往右,一路通底都...
目錄
【編輯室報告】愉悅的說書人 蔡逸君
【語鋪子】種子的信仰 編輯部
【愛說書】
即將失去的一切 楊淇竹
麥田捕手 呂奇霖
【黃羊川】請上炕 劉嵩
【心靈解碼】用科技測量福氣 林幸惠
【封面人物 逆旅──蔣曉雲】
探親 蔣曉雲
小說修行者 林俊穎
以幽默的角度寫悲傷的事──朱天文對談蔣曉雲 湯舒雯╱記錄整理
【專欄:這就是民國】讓我安靜些 張大春
【專欄:理論大師的文藝情愫】克莉絲蒂娃:語言世界中的賤斥、憂鬱與顛覆 楊小濱
【夜沙龍】凝視創作的初心──羅思容的「每日」詩歌 黃婷儀╱記錄撰文
【懷念商禽】甜蜜和辛辣:重訪商禽詩作的黑暗之心 羅毓嘉
【貓語錄】貓孩子:咪醬 葉子
【漫遊者】溫柔的路途──鳳凰行旅八帖 馬家輝
【馬祖記憶鑿痕:馬祖故事系列一】李天鐸:只願再回高登台 瞿欣怡
【美好的一年:慢遊屏東】恆春漫步──小鎮的人情與滋味 劉克襄
【國際文壇】
哭泣的橄欖樹 蘇珊‧阿布哈瓦
與巴勒斯坦人一起哭泣 履平
【特別企劃】走過八八風災──台東一週年紀實 陳建仲
【文學事件:南山人壽文學獎】
她說,愛 唐其堯
影 林春雲
承諾,貴在不變 書世寧
後盾 陳順隆
【散文】寂靜之前之後──時空情人音樂會聲音筆記 魏瑛娟
【那些人那些事】
一篇佚文看姜貴與蘇青的一段情 蔡登山
我與蘇青 謝九(姜貴)
【超新星】
背離 李雲顥
靈魂的晃動後共鳴 高翊峰
【場邊故事】天才「小陳」發夢記 陳家霖
【CEO生命閱讀】
鞋履走遠路‧書讀展我志──專訪寶成國際集團寶原興業、寶智企業總經理林天德
田運良、林瑩華╱採訪 蘇惠昭╱文
【八月小說】四點五十五 臥斧
【編輯室報告】愉悅的說書人 蔡逸君
【語鋪子】種子的信仰 編輯部
【愛說書】
即將失去的一切 楊淇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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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羊川】請上炕 劉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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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親 蔣曉雲
小說修行者 林俊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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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沙龍】凝視創作的初心──羅思容的「每日」詩歌 黃婷儀╱記錄撰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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