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試閱
性別就在齒間雕刻著:男牙稜角分明、陽剛方正;女牙線條柔和、溫婉秀氣……
齒寒記 ◎黃信恩
牙痛。
清晨起床後,我就感到齒槽裡醞釀著一場暴動,以斧以矛,鑿著又鑽著。忍著牙痛,上午處理病房鎖事,下午上門診,由於無法找到臨時職務代理人,我草草吞下止痛藥,想著撐到下班就能看牙醫了。
三年前,我隱約知道左上第二大臼齒已不保。那次拔完智齒後,牙醫師警告我:這牙蛀得深、恐難保存。她的語氣像在預言危樓有朝一日的坍塌。
經過討論,牙醫師先試著替我進行根管治療。起先我很配合地回診,後來因為繁亂的值班,我無法按時回診,逕自斷了治療,以為一日三餐加睡前勤刷牙,搭配氟化物,可以遏止蛀牙之勢。然而為時已晚,牙是蛀了,愈陷愈深。
說來慚愧,身上各部位我都有涉獵,且斤斤計較於疾病細節,惟獨齒,是生疏與冷淡的。
在臺灣的醫學教育體制裡,醫、齒是分家的。醫學系和牙醫系在醫學院裡被分隔出來,齒以外的事由醫學系管轄,臨床上僅有部分重疊,比方耳鼻喉科會管到口腔黏膜、整形外科會涉入口部重建手術。
門齒、犬齒、小臼齒、大臼齒,四種牙型精密地各司其職―切、撕、磨,頂多再加上無特殊用途又神話性的智齒,人體最多不過三十二顆牙。但也有例外,國內就有報導,一位國中男生因缺牙,醫師切開牙齦,赫然發現齒槽內擠藏了三十多顆牙,總牙數逾六十顆。這種多生牙原因不明,一般推測與牙胚分裂出軌有關。
在這四種齒型構築的世界裡,牙科竟可細分口腔顎面外科、保存科、補綴科、牙周病科、齒顎矯正科等,在醫院自成一國,用自己的術語與注記方式書寫病歷。或許因為醫、齒分家,我對牙科概念淡薄。整整七年的醫學課程,只上過一學期、兩學分的牙醫學概論。那幾堂課,我們粗略認識了牙菌斑、牙周病、牙結石、植牙等,也唸了一些與拔牙相關的疾病,比方心內膜炎(endocarditis)。
我是那種上課只記得住軼事、笑話或是非的人。因此上完牙醫學概論,留存於記憶的「正事」屈指可數。有次,老師聊到牙齒的性別,她行醫多年,光看齒就能猜對八成以上的患者性別。她在課堂power point上放了男女齒列對照圖,男牙稜角分明、陽剛方正;女牙線條柔和、溫婉秀氣。性別就在齒間雕刻著!
除了牙齒的性別感,我還選擇記憶一些冷知識,比方柯氏斑(Koplik's spots)。這是一種口腔黏膜病灶,發生於麻疹病患身上。通常開始發燒三天內,第一臼齒附近的口腔黏膜會出現白色斑點,此即柯氏斑,約莫一天時間,斑點就消失了。
我深刻記憶柯氏斑,全是它那神祕的「定位」本質―為什麼一定要在第一臼齒旁?它悄悄地來,綻在口腔深處,又悄悄地離開。彷彿是疾病的哨兵,是一記暗號,一封給醫師的私家書。前陣子歐洲流行麻疹,一位赴法見習的朋友告訴我,那陣子,他們醫院的醫師若遇感冒症狀者,常規檢查有無柯氏斑。在臺灣,由於麻疹疫苗普及,安逸的公衛下,檢查柯氏斑並不多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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牙痛愈來愈烈,終於捱到下班,錶面是晚上八點,逼近診所打烊時間。我向朋友探聽到一間技術精湛的診所,趕到,掛號人員說這時段已被預約,必須等到九點過後,才可能輪到我。
我心想:反正是拔牙,就像看感冒,是牙醫的基本功,應該不用特地指定醫師,索性沿街找著,就在大馬路上,看見一間裝潢明亮、設計現代感的牙科診所。我走進去了。
「第一次來嗎?」掛號人員問我。
「是,牙痛。」我說。
「麻煩填一下基本資料與過敏史。」
我填了資料,其中一欄是職業。要填醫師嗎?他們會不會覺得怎麼醫師連自己的牙齒也管理不好?或許因為心中有這樣的控訴,我踟躕了一會,決定隱藏醫師身份。
其實這樣的經驗已非第一次,我看病向來如此,不在自己工作的醫院看,喜歡化身為百業庶民,在職業欄撒個小謊,填過翻譯、學生、服務業、書店店員等。這和以前當醫學生的我很不一樣,那時看病,我急於展露所知的英文醫藥字彙、片段的醫療知識,想告訴同業我是馬虎不得的;但現在完全不會,我習慣低調,冷靜地包藏自己,不給醫護壓力。
在職業欄填上公務員(我在公家醫院上班,說公務員也無誤),我遞給掛號人員後便上樓。一位年輕男醫師走來,笑說:「拔牙嗎?我先看一下,這邊坐。」
他長相帥氣,打扮新潮,卻十分客氣。但不一會兒,我聽見他和女助理的對話,有那麼一絲調情的味道,搭配他的外貌,此時讓我感到些微輕浮、不是很放心。我開始思索他一連串過於客氣的招呼,是不是想轉移什麼?或淡釋什麼?
就信任他吧!我心想:這麼晚了,有人願意捨棄私生活,在診所替你拔牙,也是好意一樁。
照完口部X光,他端詳一下,我便躺上治療椅,張口,燈光打來一片金亮,口水窸窸窣窣地抽吸著,只聽見器具鏗鏗鏘鏘,拔牙於焉展開。
我口開得有些痠麻。這是一場拉鋸戰,和先前拔智齒很不一樣。這次時間長上許多,我的齒被畫成三份,分次拔除。
「嘖―」
我依稀聽見他的歎氣,器械反覆敲拔,電鑽聲隆隆,血漬染滿他的手套,讓我預感到這場拔牙的層層駭浪。
近半小時後,「好囉,一週後回診讓我追蹤。」他說。我被吩咐咬住紗布止血,並在臉頰上冰敷,領取藥物後便返家。
一小時後,我取下紗布,試著輕柔地漱口。突然感到鼻頭一陣沁涼。
糟了!怎麼水淹來鼻腔?是不是有什麼結構從此改變了?我的解剖學知識告訴我,上頷鼻竇(maxillary sinus)比鄰齒槽而居,一樓上一樓下,該不會鑽到鼻竇了?
時間已近十點,我打給診所,無人接聽。於是緊急聯絡了一位口腔外科醫師。他叫阿登,是我高中朋友,與我同屆,那晚恰輪他值班。
「我想可能牙根過長,容易穿破鼻竇。這種牙不好拔,易有併發症。」他說。
我點頭。阿登拿出器械,打了麻醉藥後,邊縫邊向我反覆解釋上頷臼齒拔除的風險。我能理解,這是拔牙的高階版,並非所有拔牙都是單純的槓桿原理、都像想像中的奮力一摘就掉了。
阿登囑咐我,這三個月是洞口癒合關鍵,因此要避免使用吸管,也禁止用力擤鼻涕。
隔天,我打電話給診所:「你好,我是昨晚來拔牙的。」
「你是黃醫師啊……」
我很訝異,他怎麼知道我是醫師?整件事他瞭若指掌。我原先想討論日後照顧問題,但電話裡圍繞的重點是:這牙不好拔,但破洞有七成以上的癒合機會。他要我回去複診,若因癒合不佳動用口腔皮瓣手術,所有修復費用他會支付。
他很強調會支付日後的醫藥費,誠意十足,但其實我並不在意費用,我知道醫療難免有失誤,只希望洞口順利癒合。
其實知道這事、說出這事的大概只有阿登。後來我才知,他認識這間診所的牙醫T。事發那晚他將經過告訴T,T隔日又告訴幫我拔牙的醫師。一種蛛網般的人事脈絡,在醫界綿密地鋪設著,很快地,這事就傳開了。隔日傍晚,我接到一通電話。
「聽說你去拔牙,鼻竇破了?」
是失聯多年的小光,一位在臺北牙科診所工作的朋友。連他都知道了。
事後,我回到自己工作的醫院,在一位老教授的門診追蹤,並過了一段沒有吸管的日子。如今,當初拔牙鑽破的洞早已癒合,有時飯後,舌頭舔到那塊空缺的齒槽,我會想起這段拔牙記,然後想起古人曾說:「輔車相依,脣亡齒寒」,於我而言,齒寒則鼻竇亡。
「修辭學」不是「說了什麼」,而是「如何去說」,運用語言的方式,最終達到勸服的目的……
把死的說成活的 ◎陳雋弘
周杰倫日前與媒體狗仔衝突,怒稱「周杰倫全名不是你(指狗仔)叫的」,事後雖再三解釋,表明自己無意顯得高不可攀,只想與狗仔劃清界限,卻仍占據了媒體大半版面,引起眾多討論。其中便有媒體下了這樣的標題:「巫啟賢大砲評杰倫皇:像個孩子!」乍看之下似乎事件愈演愈烈,牽扯藝人益發眾多。然而仔細閱讀報導內文,突然恍然大悟,卻也引發了一個有趣的問題。以下是這篇報導原文:
巫啟賢大砲評杰倫皇:像個孩子!
演藝圈重砲王巫啟賢昨日出席新加坡電影《孩子不壞》記者會,他先前針對Makiyo醉酒踹人一事說重話,還轟《康熙來了》主持人蔡康永與小S「賺錢要賺得有道理」。提起周杰倫近期和狗仔的衝突時,他還笑稱「叫他杰倫就好」。
周杰倫日前嗆狗仔「周杰倫全名不是你叫的!」巫啟賢評論此事,笑稱「那就叫杰倫就好,不要叫周董、叫杰董」。他這回沒大砲,反而緩頰「我想他是個很善良的人,可能是想開玩笑,就像個孩子一樣」。導演梁智強還巧搭電影名,直呼就像《孩子不壞》啦!
多麼巧妙的標題啊,將巫啟賢的發言做了全然相反的陳述,卻又不違背報導的原意。這首先來自於「像個孩子」這個曖昧的評斷,它既可以作出正面的解釋,一如巫啟賢的原意——「我想他是個很善良的人,可能是想開玩笑,就像個孩子一樣」,如果再加上巫啟賢當時發言的「語境」——他正出席新加坡電影《孩子不壞》記者會,因此「像個孩子」如導演梁志強所說,正好搭上了電影的名稱。然而我們不該忘了,「像個孩子」也可做出反面的解釋,頗有指責當事者幼稚不成熟、並且不想給其一番見識之感。正好在這個標題中,原本曖昧的評斷卻強勢地誘導讀者做出負面的解讀。
這種誘導來自於前面的「大砲」與「皇」之類的形容。在本事件中,周杰倫的確曾被冠以「皇上」之謔稱,並招致強烈的批評。而巫啟賢之大砲形象,在關注影劇新聞之讀者心中,亦早已見怪不怪。因此就誘導效果來說,下標者是精心地選取了這兩個詞,它刻意地將另一起事件、一種習慣的印象,甚至是社會中人云亦云的八卦氣氛,偷渡到巫啟賢的發言中。這一切使得讀者初看到「像個孩子」時,非常自然地便做出了負面的解讀。
然而還有兩個小細節:一個是標題中的「評」字,這個「評」字是中立的,而它才是下標者的真正罩門所在。整個標題包含「大砲」、「皇」、「像個孩子」都不能說是下標者誣蔑了、毀謗了當事人;然而這個「評」字卻會顯露出破綻,因為它代表了下標者對於此事的立場,一不小心就可能被告,他卻很聰明地避開了。在真正觸及評論的地方,我們的下標者立刻公正、客觀了起來。
還有第二個小細節,是最後那個驚歎號。在一連串的「大砲」、「皇」、「像個孩子」之後,緊接著一個充滿情緒的符號,同時強烈暗示了「像個孩子」的負面意涵。不信的話,把這個「!」改換成時下常見的表情符號「:)」或者「XD」,展現出來的又會是全然不同的感覺了。標點符號當然也隱含了某種價值判斷,正如用不同的語氣講述同樣的句子,往往也會給人全然殊異的感受。
讓我們回頭再看看這個標題:「巫啟賢大砲評杰倫皇:像個孩子!」對照報導的內文,你找不出它錯在哪裡。「大砲」與「巫啟賢」的連結似乎理所當然,而報導的第一段加強了這種印象——他針對Makiyo喝酒踹人一事說重話,轟《康熙來了》主持人蔡康永與小S「賺錢要賺得有道理」,而這個安排當然也是刻意又精心的內文寫作設計;另外,稱周杰倫為「皇」則是整起風波的焦點,也並非下標者的編派;「像個孩子」更是出自巫啟賢的親口證實。標題的確反映了事件本身,然而那無比濃厚的情緒暗示,又導引我們做出與事件全然相反的判斷。
為什麼大費周章在這種無聊的影劇新聞上?因為它正是說明「修辭」的一個絕佳範例。從國小到高中,我們對於「修辭」的關注總是範限在「擬人」、「轉品」、「排比」、「錯綜」、「映襯」……之類的概念上。然而,「修辭」其實是更廣泛的一種語言運用技巧,正如這個標題,它沒有出現任何一種學校教過的「修辭」,但它卻是一次最成功的「修辭」。
不是「說了什麼」,而是「如何去說」,一種運用語言的方式,對聽者的情感施加影響,最終達到勸服的目的。這是「修辭學」,無論東方或西方,文學都來自於這種運用語言的技巧。然而它卻更早地與政治相關,在政治這個混雜了大量「意見」的場域中,修辭的重要性不言可喻,它首先追求的不是正義或者道德,而更是魅惑人心的效果,直至爭取到自我的最大利益。
我一直覺得,在臺灣這種似是而非、青紅皂白難辨的政治風氣中,非常有助於學習「修辭」的概念與技巧。也就是說,我們必須搞懂、並且處處提防「修辭」,才不至於被誘導做出與事件本身無關的情感判斷。然而修辭真的無關乎正義與道德嗎?它可以無視普遍的道理,而放肆地鼓其如簧之舌,把死的說成活的嗎?亞理斯多德一定不同意。他認為修辭應在「邏輯的道理」與「語言的裝飾」之間尋求平衡,把死的說成活的不僅不能說服人心,尚且惹人生厭——而這也正是臺灣當下社會的問題。因此很弔詭的,在臺灣同樣不宜學習修辭學,因為我們已經沒有正義與道德了。
性別就在齒間雕刻著:男牙稜角分明、陽剛方正;女牙線條柔和、溫婉秀氣……
齒寒記 ◎黃信恩
牙痛。
清晨起床後,我就感到齒槽裡醞釀著一場暴動,以斧以矛,鑿著又鑽著。忍著牙痛,上午處理病房鎖事,下午上門診,由於無法找到臨時職務代理人,我草草吞下止痛藥,想著撐到下班就能看牙醫了。
三年前,我隱約知道左上第二大臼齒已不保。那次拔完智齒後,牙醫師警告我:這牙蛀得深、恐難保存。她的語氣像在預言危樓有朝一日的坍塌。
經過討論,牙醫師先試著替我進行根管治療。起先我很配合地回診,後來因為繁亂的值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