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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開學,文學則早已花開多時,請看黃淑真、藍治平、蔡恩心、林孟潔四家散文佳作………
彷彿有光──校園散文的一個觀察 ◎向鴻全(作家、中央大學助理教授)
當大多數的同學選擇夜衝、夜唱、沈迷流連於漫畫、網路和電玩遊戲的同時,還有多少同學願意犧牲自己的睡眠和青春,耗費精神在沈思、枯想、閱讀與寫作之上?光是這一點,就足以令人懷抱敬意。〈囚〉、〈漫步桃花源〉、〈繞過山頭〉、〈Hey, Hank! I Can FLY!〉等四篇校園作品,都具有「正確性」,特別是近年來流行於臺灣文壇的親情/家族書寫,也創造或啟發了書寫的主題與動機,尤其對初創作的新人來說,從自我生命或成長經驗出發的故事,說來特別具有吸引力。
〈Hey, Hank! I Can FLY!〉講的是英文老師如何啟發年輕生命,是這四篇作品中,最直接描述大學生學習與生活經驗的作品。校園文學最常見到的,莫過於書寫青春校園愛情故事了,不是A和B在熱戀(苦戀)後終於失戀、就是A喜歡B但是B卻喜歡C、要不然就是A喜歡B但後來才知道原來B喜歡的是同性,諸如此類般我們都經過卻不忍心苛責的直接情感發抒。因此這篇〈Hey, Hank! I Can Fly!〉就顯得如此不同,那麼深刻地思考在大一生活中默默影響著自己的英文老師,似乎可以想像作者可能是那麼靜默地、含蓄地觀察並感受著老師的言行舉止,以致於那些言行舉止都成為風一樣吹撫著作者。這篇作品並沒有停止在靜態地歌頌老師的行止,那些異世界異文化的觀點也讓作者有了飛翔的觀察和體驗,得以重新省視自己的生活與生命。本篇具有思考、反省與想像深度,作者的文字簡單清淺,特別能夠顯出這樣的年齡,所應該具備的輕輕的、淡淡的,令人心疼的煩憂與困惑,文字和情感剛剛好足以表現這個故事,是這篇作品很獨特可貴之處。
〈漫步桃花源〉寫兩個朋友相偕至南投埔里桃米生態村中的紙教堂,在觀光導覽的帶領下讓年輕心靈對生命有了不同的體悟。初讀此文時,會猜測作品應該會帶進地震書寫,作品中也的確加入了紙教堂創建的起始(由於阪神大地震)、與來到臺灣的經過,不過文中的描述僅止於導覽人員的介紹,在諸多關於災難的統計數字之後,並沒有更多的敍述,也不禁讓我想到村上春樹在《神的孩子都在跳舞》(一九九九)中以文學的想像描寫地震後對倖存人們心理造成的創傷與影響。〈漫步桃花源〉主要題旨並不在描寫震災,但是「創造連結」卻是創作中極為重要的方法,如果讓這麼重要的主題最後只留下「讓我們見識到天災的恐怖與無情,但也重新體認到人與人之間關懷與互助的重要」,似乎頗為可惜,就如同契訶夫提到,如果在小說中出現了槍,那就非得開槍不可。雖然文中有諸多關於美麗發現(音樂、生態)的描寫,但就似乎少了點重量--畢竟「桃花源」也是「避秦之亂」,如果沒有對秦暴政的認識,就凸顯不出桃花源的美好與珍貴。
〈繞過山頭〉裡有兩個動人的主題,親情與自然;作者在開頭就埋下了一個與父親的心結(一直到不久前,我仍無法理解父親的心思),然後隨著故事鋪陳敍述,漸漸能夠理解父親所做的生涯抉擇。關於父親工作內容的描述,帶有強烈的對現實批評意識,這些進步的生態觀念,或許也是作者父親所帶來的美好結果;而從工作中的父親,發現父愛以及所從事工作的神聖性,是這篇文章動人的地方。〈繞過山頭〉透顯著對父親的敬重,其中多處關於自然耕種農法的敍述,帶著不自覺的說教口吻,但似乎也可讀出一種對父親的溫暖維護。
最後一篇〈囚〉,承載著沈重歷史的敍述,但卻具有超齡而成熟的書寫表現。看來是要描寫政治受難的故事,作者卻將敍事轉向、蜿蜒至自己的內心世界,用身處在逼仄的都市裡尋不著自由的靈魂、一個關在籠子裡不停奔跑的天竺鼠的意象、一段關於南美洲智利獨裁者政權的敍述,最後一段才透過和年邁祖父的接觸而獲得自由的啟發。〈囚〉的敍事基調極為壓抑節制,刻意營造出這種氛圍,我甚至認為,〈囚〉的謀篇極富電影分鏡的概念,成功地創造出一種看似不相關、數線交錯、但卻有強烈的內在意義與邏輯聯繫的結構。這樣的敍事模式,總讓我聯想到《衝擊效應》(Crash,二○○五)或《火線交錯》(Babel,二○○六)這類的電影。
四篇作品涵蓋家族書寫、社會關懷、自然生態、政治意識等,所有重要的主流文學主題都到齊了,殊為可觀。校園文學如果是臺灣文壇的起步與準備的標誌,那麼不管是高中或大學的文學,除了可以觀察新世代的閱讀書寫的能力與審美品味外,可能還有一個影響因素不能忽略,那就是作為傳遞、啟發或形塑這些年輕心靈的文學教師,他們的意志與品味也會左右我們下一代的文學能力。畢竟這是「靈魂的事」(史鐵生語),值得文學教師們思考如何在文學閱讀與書寫中,帶領同學衝破僵化的體制。唯有如此,我們才可能繼續在這些「彷彿若有光」的作品中,看到更堅定的創作信心和意志。
我的神經長在頭上。我不睡別人睡過的枕頭,不用別人梳過的梳子。旅社check in第一件事,就是檢查枕頭上有無髮的遺留……
黑神經 ◎黃信恩
一、
我身上最敏感的部位是髮。
當我意識到這狀態時,人在太魯閣九曲洞。那是二○一○年夏至,我與朋友合資,在花蓮車站租了一輛車,開往太魯閣。
車在九曲洞停了下來。不久前,這裡剛發生落石砸人事件,封鎖線、警示牌交錯割據,將九曲洞一分為二,禁區與風景區,告訴遊客:危險正環伺著美麗。
為了觀賞峭壁峽谷,太管處強制遊客戴上安全帽。那是一箱白色、工地式安全帽,供遊客輪流使用。我向來不喜歡和人共用安全帽,彷彿有許多髮的故事在帽裡貼附、循環。因此,對於一頂身世不明的安全帽,我的第一反應就是檢視內裡,是否殘留髮根?留存異味?沾染油汗?
我將安全帽拿起來聞,一位原住民工作人員對我說:「酒精消毒過了。」他要我放心。但我嗅到一種酒精與汗臭混揉的氣味,於是掏出衛生紙,綿密地鋪滿帽裡。
我的髮是怕生的,我總是避免己身之髮與他人之髮有直接或間接的接觸。髮上有極私人的氣味、油汙、皮屑、膠蠟,有時會潛藏蝨蚤、癬菌、蟲卵。捲的、直的、弧狀的、螺旋的;黑的、棕紅的、金黃的,每一絲都是一個體質,一段DNA密碼。
我總覺得,髮的接觸比手更令人不安。有時寧願握千百人握過的電扶梯扶手,也不願戴一頂陌生的安全帽。髮生於頭上,晾在陽光之下,外型公開,本質卻極度私密。
朋友常說,我的神經長在頭上。不只安全帽,我不睡別人睡過的枕頭,不用別人梳過的梳子。旅社check in第一件事,就是檢查枕頭上有無髮的遺留,彷彿髮會滲進我的睡眠,成為夢裡的雜質。
於是,我每天洗頭,喜歡乾爽、些微蓬鬆的髮質;我恐懼油頭,流汗溼了、安全帽壓垮了,沒關係,再洗一次。
因為,我的神經長在頭上。剪了會痛。
二、
剪了會痛。
那是一次慘痛的經驗。我在車站附近一間連鎖髮廊剪髮,長期給設計師Andy修剪。有天得知Andy移居日本,改由隨機分派設計師。
「剪短,夏天到了嘛!剪完可以抓出造型。」我和設計師說明理想的髮型。
喀嚓,喀嚓。幾分鐘後,設計師端出鏡子,左側、右側、後側照了一番。我心涼了,她留了一根細長的髮尾在頸上擺著,說是火紅的髮型。
參差的髮線加上蓄意留出的髮尾,我感到頭上爬了一隻蜥蜴。
我知道我不適合這種髮型。「可以把頭後那條尾巴剪掉?不要留這種東西。」
於是,喀嚓喀嚓,整個髮型重新調整,剪了更短,打了更薄,我心更慌。對著鏡面,髮量愈漸稀少,長短不一,在燈光照射下,髮色呈淡咖啡,某些角度更顯焦黃,頭頂一片荒煙漫草、營養不良。
我緘默不語,付費後就匆離髮廊。
此後,我流浪多家理髮店,總難剪出一個滿意的髮型。不是沒層次感、不夠勻稱、就是整理困難。
有天,我的朋友Jonson從洛杉磯返臺結婚,找我當伴郎。透過婚紗社化妝師介紹,我去了一間髮型沙龍店。
這是一間連鎖髮廊,裡頭全是時尚造型師,年紀輕,裝扮新潮,像一場鬥豔嘉年華。店內採冷色調,灰、黑、白是店內主要色系,天花板暈著淡藍光,大抵簡約冰涼。服務也很講究,除了整櫃的時尚雜誌與八卦週刊,每位顧客都有一杯茶水,在剪髮前亦有頸肩按摩、頭部水療、精油指壓等服務。
半小時後,我的設計師出現。她身著深V低胸服飾、露事業線,頭上綁了一只大大的紅色蝴蝶結,頭髮梳綁到一邊,馬尾左側搖曳。
「您好,我叫小涼。」她甜甜笑著,接著從工具袋裡掏出一支感應棒與傳輸線,接上液晶螢幕,往我髮上掃瞄。
「嗯,幫你看一下髮質。你的髮根不理想,我們這裡有一種護髮霜,可以改善髮根與頭皮……」小涼說著。
我愣住了。如此含糊的分析,鬆動無章的說服,讓我懷疑起小涼來:這個設計師可靠嗎?她的身分是推銷員嗎?
「謝謝,我不需要。」我淡淡回答。
小涼似乎察覺到什麼,草草收拾工具,轉而開啟另個話題。
「你長得有點像韓劇《你是誰》的男主角尹繼尚。」小涼開始說我長相白淨、像東北亞人種,有日韓男星的潛質。
「你穿西裝、提公事包,走在東京地鐵裡,我絕對會以為你是日本人。」小涼說。
怎麼這麼中聽?從高中起,我就極度哈日,嚮往成為東京通勤的一名上班族。小涼就這樣說進我心坎,把我鬆懈了,也稀釋方才髮根分析的窘況。
「車勝元如何?你應該會適合他那種髮型。韓國正流行的呢。」小涼提議。
喀嚓,喀嚓。小涼就這樣揮刃有餘,削出分明髮線,接著掌心塗抹髮蠟,在我的前額服貼地抓出流線。整個過程,我發現她有很多剪髮以外的語言,一會兒談到麥當勞的漢堡,一會兒是飲料店的烤茶,一會兒又是捷運上的糗事。
「還滿意新造型嗎?」
我點頭。說實在我很滿意。
「麻煩你留下姓名、電話、e-mail,建檔用而已。有什麼特惠我們會通知你。」小涼遞出一張問卷與會員卡。
「這是我的名片,上面有blog網址,任何髮型整理問題都可以問我。滿意的話,記得幫我介紹客人。」
只是我還是留下假名、假年齡,以及真手機號碼。
那天之後,我每天照鏡子,更正確地說,是照頭髮。髮調整了我的作息,是我的一日之際。我得早起對鏡費工抓理劉海,五官既難改變,唯有髮可塑性大,能力挽狂瀾,在素凡的頭部,決定性地關乎美醜。
因為,我的神經長在頭上,弄亂了是會痛的。
三、
由於有了愉快的剪髮經驗,後來我都指定小涼剪髮,就此讓她成了我的頂部主宰。
「這次吹日本風。剪像柏原崇。」「這次貝克漢。」「這次換范植偉。」
從中、港、臺到日韓,再到西方世界,我講得出來的,小涼都能剪,只是往往相去甚遠。(面貌的關係?)
然而我對小涼始終陌生。我們在彼此的假名裡認識,在髮事上交集。她總是盛裝出現,與我談一些無關痛癢的事。
為了多了解小涼,我試圖從她的blog、訪客或連結,滲進她的生活圈。她相簿內的朋友,每個都像藝人,體膚精緻。然而這種抽絲剝繭是徒勞的,她的訪客眾多,且多是我這樣的顧客,顯然這是一個開放給外人的blog,身邊朋友不會在此留言的。
有些留言看得出有備而來,為要詢問髮部疑惑;有些留言是釋放交友訊息;但更多留言是騷擾。似乎,當頭髮喀嚓喀嚓剪去的同時,有些東西正窸窸窣窣地長起,髮根或戀情。那是理不清的髮事。
後來因為服役關係,剔髮入營。髮在軍中是多餘的。起先休假出營時,人人一頂帽子遮醜,久而久之也麻木了。我的髮梢遲鈍了。
此後,我就不曾找過小涼,倒也很快習慣這種「蓮蓬頭一沖就搞定」的日子,一直到退伍後都是如此。我被方便寵壞:醒來,洗臉,衣褲穿上便出門。時光與洗髮精都是節約的。
可是不久,我又開始不安於無變化的髮,於是在新工作的城裡找新髮廊,一家換過一家,總覺得不滿意。有天,我決定去找小涼,但髮廊說她離職了。她的blog也荒廢了。我試著從一些站外連結,搜索可能的近況。不久,赫然連結到一張光頭女子合照,相片附注:小涼與我。
輪廓、鼻、脣與眼睛有極高相似度,但我仍無法肯定那就是小涼。當下第一反應是:她該不會出走人間,與煙火了斷?那不太像她會做的事。這段期間,一定有什麼事影響著她、改變著她。光頭是需要勇氣的,那是一則頭頂的人生密語。
於是,光頭、離子燙、波浪捲、挑染、山本頭、龐克頭,人常在髮事上抉擇或表態,髮上有峰迴路轉,人生阡陌。
所以我知道,沒有神經分布的髮,卻敏感於一頂安全帽、一只枕頭、一把梳子,那是為要深刻感知人性的油垢、黏溼、髒汙,以及種種美麗與醜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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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開學,文學則早已花開多時,請看黃淑真、藍治平、蔡恩心、林孟潔四家散文佳作………
彷彿有光──校園散文的一個觀察 ◎向鴻全(作家、中央大學助理教授)
當大多數的同學選擇夜衝、夜唱、沈迷流連於漫畫、網路和電玩遊戲的同時,還有多少同學願意犧牲自己的睡眠和青春,耗費精神在沈思、枯想、閱讀與寫作之上?光是這一點,就足以令人懷抱敬意。〈囚〉、〈漫步桃花源〉、〈繞過山頭〉、〈Hey, Hank! I Can FLY!〉等四篇校園作品,都具有「正確性」,特別是近年來流行於臺灣文壇的親情/家族書寫,也創造或啟發了書寫的主題與動機,尤其對初創作的新人來說,從自我生命或成長經驗出發的故事,說來特別具有吸引力。
〈Hey, Hank! I Can FLY!〉講的是英文老師如何啟發年輕生命,是這四篇作品中,最直接描述大學生學習與生活經驗的作品。校園文學最常見到的,莫過於書寫青春校園愛情故事了,不是A和B在熱戀(苦戀)後終於失戀、就是A喜歡B但是B卻喜歡C、要不然就是A喜歡B但後來才知道原來B喜歡的是同性,諸如此類般我們都經過卻不忍心苛責的直接情感發抒。因此這篇〈Hey, Hank! I Can Fly!〉就顯得如此不同,那麼深刻地思考在大一生活中默默影響著自己的英文老師,似乎可以想像作者可能是那麼靜默地、含蓄地觀察並感受著老師的言行舉止,以致於那些言行舉止都成為風一樣吹撫著作者。這篇作品並沒有停止在靜態地歌頌老師的行止,那些異世界異文化的觀點也讓作者有了飛翔的觀察和體驗,得以重新省視自己的生活與生命。本篇具有思考、反省與想像深度,作者的文字簡單清淺,特別能夠顯出這樣的年齡,所應該具備的輕輕的、淡淡的,令人心疼的煩憂與困惑,文字和情感剛剛好足以表現這個故事,是這篇作品很獨特可貴之處。
〈漫步桃花源〉寫兩個朋友相偕至南投埔里桃米生態村中的紙教堂,在觀光導覽的帶領下讓年輕心靈對生命有了不同的體悟。初讀此文時,會猜測作品應該會帶進地震書寫,作品中也的確加入了紙教堂創建的起始(由於阪神大地震)、與來到臺灣的經過,不過文中的描述僅止於導覽人員的介紹,在諸多關於災難的統計數字之後,並沒有更多的敍述,也不禁讓我想到村上春樹在《神的孩子都在跳舞》(一九九九)中以文學的想像描寫地震後對倖存人們心理造成的創傷與影響。〈漫步桃花源〉主要題旨並不在描寫震災,但是「創造連結」卻是創作中極為重要的方法,如果讓這麼重要的主題最後只留下「讓我們見識到天災的恐怖與無情,但也重新體認到人與人之間關懷與互助的重要」,似乎頗為可惜,就如同契訶夫提到,如果在小說中出現了槍,那就非得開槍不可。雖然文中有諸多關於美麗發現(音樂、生態)的描寫,但就似乎少了點重量--畢竟「桃花源」也是「避秦之亂」,如果沒有對秦暴政的認識,就凸顯不出桃花源的美好與珍貴。
〈繞過山頭〉裡有兩個動人的主題,親情與自然;作者在開頭就埋下了一個與父親的心結(一直到不久前,我仍無法理解父親的心思),然後隨著故事鋪陳敍述,漸漸能夠理解父親所做的生涯抉擇。關於父親工作內容的描述,帶有強烈的對現實批評意識,這些進步的生態觀念,或許也是作者父親所帶來的美好結果;而從工作中的父親,發現父愛以及所從事工作的神聖性,是這篇文章動人的地方。〈繞過山頭〉透顯著對父親的敬重,其中多處關於自然耕種農法的敍述,帶著不自覺的說教口吻,但似乎也可讀出一種對父親的溫暖維護。
最後一篇〈囚〉,承載著沈重歷史的敍述,但卻具有超齡而成熟的書寫表現。看來是要描寫政治受難的故事,作者卻將敍事轉向、蜿蜒至自己的內心世界,用身處在逼仄的都市裡尋不著自由的靈魂、一個關在籠子裡不停奔跑的天竺鼠的意象、一段關於南美洲智利獨裁者政權的敍述,最後一段才透過和年邁祖父的接觸而獲得自由的啟發。〈囚〉的敍事基調極為壓抑節制,刻意營造出這種氛圍,我甚至認為,〈囚〉的謀篇極富電影分鏡的概念,成功地創造出一種看似不相關、數線交錯、但卻有強烈的內在意義與邏輯聯繫的結構。這樣的敍事模式,總讓我聯想到《衝擊效應》(Crash,二○○五)或《火線交錯》(Babel,二○○六)這類的電影。
四篇作品涵蓋家族書寫、社會關懷、自然生態、政治意識等,所有重要的主流文學主題都到齊了,殊為可觀。校園文學如果是臺灣文壇的起步與準備的標誌,那麼不管是高中或大學的文學,除了可以觀察新世代的閱讀書寫的能力與審美品味外,可能還有一個影響因素不能忽略,那就是作為傳遞、啟發或形塑這些年輕心靈的文學教師,他們的意志與品味也會左右我們下一代的文學能力。畢竟這是「靈魂的事」(史鐵生語),值得文學教師們思考如何在文學閱讀與書寫中,帶領同學衝破僵化的體制。唯有如此,我們才可能繼續在這些「彷彿若有光」的作品中,看到更堅定的創作信心和意志。
我的神經長在頭上。我不睡別人睡過的枕頭,不用別人梳過的梳子。旅社check in第一件事,就是檢查枕頭上有無髮的遺留……
黑神經 ◎黃信恩
一、
我身上最敏感的部位是髮。
當我意識到這狀態時,人在太魯閣九曲洞。那是二○一○年夏至,我與朋友合資,在花蓮車站租了一輛車,開往太魯閣。
車在九曲洞停了下來。不久前,這裡剛發生落石砸人事件,封鎖線、警示牌交錯割據,將九曲洞一分為二,禁區與風景區,告訴遊客:危險正環伺著美麗。
為了觀賞峭壁峽谷,太管處強制遊客戴上安全帽。那是一箱白色、工地式安全帽,供遊客輪流使用。我向來不喜歡和人共用安全帽,彷彿有許多髮的故事在帽裡貼附、循環。因此,對於一頂身世不明的安全帽,我的第一反應就是檢視內裡,是否殘留髮根?留存異味?沾染油汗?
我將安全帽拿起來聞,一位原住民工作人員對我說:「酒精消毒過了。」他要我放心。但我嗅到一種酒精與汗臭混揉的氣味,於是掏出衛生紙,綿密地鋪滿帽裡。
我的髮是怕生的,我總是避免己身之髮與他人之髮有直接或間接的接觸。髮上有極私人的氣味、油汙、皮屑、膠蠟,有時會潛藏蝨蚤、癬菌、蟲卵。捲的、直的、弧狀的、螺旋的;黑的、棕紅的、金黃的,每一絲都是一個體質,一段DNA密碼。
我總覺得,髮的接觸比手更令人不安。有時寧願握千百人握過的電扶梯扶手,也不願戴一頂陌生的安全帽。髮生於頭上,晾在陽光之下,外型公開,本質卻極度私密。
朋友常說,我的神經長在頭上。不只安全帽,我不睡別人睡過的枕頭,不用別人梳過的梳子。旅社check in第一件事,就是檢查枕頭上有無髮的遺留,彷彿髮會滲進我的睡眠,成為夢裡的雜質。
於是,我每天洗頭,喜歡乾爽、些微蓬鬆的髮質;我恐懼油頭,流汗溼了、安全帽壓垮了,沒關係,再洗一次。
因為,我的神經長在頭上。剪了會痛。
二、
剪了會痛。
那是一次慘痛的經驗。我在車站附近一間連鎖髮廊剪髮,長期給設計師Andy修剪。有天得知Andy移居日本,改由隨機分派設計師。
「剪短,夏天到了嘛!剪完可以抓出造型。」我和設計師說明理想的髮型。
喀嚓,喀嚓。幾分鐘後,設計師端出鏡子,左側、右側、後側照了一番。我心涼了,她留了一根細長的髮尾在頸上擺著,說是火紅的髮型。
參差的髮線加上蓄意留出的髮尾,我感到頭上爬了一隻蜥蜴。
我知道我不適合這種髮型。「可以把頭後那條尾巴剪掉?不要留這種東西。」
於是,喀嚓喀嚓,整個髮型重新調整,剪了更短,打了更薄,我心更慌。對著鏡面,髮量愈漸稀少,長短不一,在燈光照射下,髮色呈淡咖啡,某些角度更顯焦黃,頭頂一片荒煙漫草、營養不良。
我緘默不語,付費後就匆離髮廊。
此後,我流浪多家理髮店,總難剪出一個滿意的髮型。不是沒層次感、不夠勻稱、就是整理困難。
有天,我的朋友Jonson從洛杉磯返臺結婚,找我當伴郎。透過婚紗社化妝師介紹,我去了一間髮型沙龍店。
這是一間連鎖髮廊,裡頭全是時尚造型師,年紀輕,裝扮新潮,像一場鬥豔嘉年華。店內採冷色調,灰、黑、白是店內主要色系,天花板暈著淡藍光,大抵簡約冰涼。服務也很講究,除了整櫃的時尚雜誌與八卦週刊,每位顧客都有一杯茶水,在剪髮前亦有頸肩按摩、頭部水療、精油指壓等服務。
半小時後,我的設計師出現。她身著深V低胸服飾、露事業線,頭上綁了一只大大的紅色蝴蝶結,頭髮梳綁到一邊,馬尾左側搖曳。
「您好,我叫小涼。」她甜甜笑著,接著從工具袋裡掏出一支感應棒與傳輸線,接上液晶螢幕,往我髮上掃瞄。
「嗯,幫你看一下髮質。你的髮根不理想,我們這裡有一種護髮霜,可以改善髮根與頭皮……」小涼說著。
我愣住了。如此含糊的分析,鬆動無章的說服,讓我懷疑起小涼來:這個設計師可靠嗎?她的身分是推銷員嗎?
「謝謝,我不需要。」我淡淡回答。
小涼似乎察覺到什麼,草草收拾工具,轉而開啟另個話題。
「你長得有點像韓劇《你是誰》的男主角尹繼尚。」小涼開始說我長相白淨、像東北亞人種,有日韓男星的潛質。
「你穿西裝、提公事包,走在東京地鐵裡,我絕對會以為你是日本人。」小涼說。
怎麼這麼中聽?從高中起,我就極度哈日,嚮往成為東京通勤的一名上班族。小涼就這樣說進我心坎,把我鬆懈了,也稀釋方才髮根分析的窘況。
「車勝元如何?你應該會適合他那種髮型。韓國正流行的呢。」小涼提議。
喀嚓,喀嚓。小涼就這樣揮刃有餘,削出分明髮線,接著掌心塗抹髮蠟,在我的前額服貼地抓出流線。整個過程,我發現她有很多剪髮以外的語言,一會兒談到麥當勞的漢堡,一會兒是飲料店的烤茶,一會兒又是捷運上的糗事。
「還滿意新造型嗎?」
我點頭。說實在我很滿意。
「麻煩你留下姓名、電話、e-mail,建檔用而已。有什麼特惠我們會通知你。」小涼遞出一張問卷與會員卡。
「這是我的名片,上面有blog網址,任何髮型整理問題都可以問我。滿意的話,記得幫我介紹客人。」
只是我還是留下假名、假年齡,以及真手機號碼。
那天之後,我每天照鏡子,更正確地說,是照頭髮。髮調整了我的作息,是我的一日之際。我得早起對鏡費工抓理劉海,五官既難改變,唯有髮可塑性大,能力挽狂瀾,在素凡的頭部,決定性地關乎美醜。
因為,我的神經長在頭上,弄亂了是會痛的。
三、
由於有了愉快的剪髮經驗,後來我都指定小涼剪髮,就此讓她成了我的頂部主宰。
「這次吹日本風。剪像柏原崇。」「這次貝克漢。」「這次換范植偉。」
從中、港、臺到日韓,再到西方世界,我講得出來的,小涼都能剪,只是往往相去甚遠。(面貌的關係?)
然而我對小涼始終陌生。我們在彼此的假名裡認識,在髮事上交集。她總是盛裝出現,與我談一些無關痛癢的事。
為了多了解小涼,我試圖從她的blog、訪客或連結,滲進她的生活圈。她相簿內的朋友,每個都像藝人,體膚精緻。然而這種抽絲剝繭是徒勞的,她的訪客眾多,且多是我這樣的顧客,顯然這是一個開放給外人的blog,身邊朋友不會在此留言的。
有些留言看得出有備而來,為要詢問髮部疑惑;有些留言是釋放交友訊息;但更多留言是騷擾。似乎,當頭髮喀嚓喀嚓剪去的同時,有些東西正窸窸窣窣地長起,髮根或戀情。那是理不清的髮事。
後來因為服役關係,剔髮入營。髮在軍中是多餘的。起先休假出營時,人人一頂帽子遮醜,久而久之也麻木了。我的髮梢遲鈍了。
此後,我就不曾找過小涼,倒也很快習慣這種「蓮蓬頭一沖就搞定」的日子,一直到退伍後都是如此。我被方便寵壞:醒來,洗臉,衣褲穿上便出門。時光與洗髮精都是節約的。
可是不久,我又開始不安於無變化的髮,於是在新工作的城裡找新髮廊,一家換過一家,總覺得不滿意。有天,我決定去找小涼,但髮廊說她離職了。她的blog也荒廢了。我試著從一些站外連結,搜索可能的近況。不久,赫然連結到一張光頭女子合照,相片附注:小涼與我。
輪廓、鼻、脣與眼睛有極高相似度,但我仍無法肯定那就是小涼。當下第一反應是:她該不會出走人間,與煙火了斷?那不太像她會做的事。這段期間,一定有什麼事影響著她、改變著她。光頭是需要勇氣的,那是一則頭頂的人生密語。
於是,光頭、離子燙、波浪捲、挑染、山本頭、龐克頭,人常在髮事上抉擇或表態,髮上有峰迴路轉,人生阡陌。
所以我知道,沒有神經分布的髮,卻敏感於一頂安全帽、一只枕頭、一把梳子,那是為要深刻感知人性的油垢、黏溼、髒汙,以及種種美麗與醜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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