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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白膚發生在一個男孩身上，常被解讀為虛、弱、宅，但它帶給我的困擾不是這些，而是讓某些內況更清楚地外露出來…….
膚術 ◎黃信恩
幾個月前，我飛往山打根（Sandakan）渡假，因為參加當地旅行社的local tour，在遊覽車上認識幾位港澳朋友。
山打根位於婆羅洲北方，是馬來西亞沙巴州的一座城。這地名源自蘇祿語，有「典當之地」的意思。然而是誰把這地典當了？眾說紛紜，使得山打根有種迷離的色彩。
第一次到山打根，讓我恍惚置身香港郊區。市區街道格局有那麼一點港味，而錯身的華人，口中吞吐的多是粵語。這城迷你，隨時就越了城界，一片荒蠻浮在身旁，不遠處的雨林或海域，甚至有人猿或海龜出沒。
假期倒數第二天午後，我一人漫步市區街道，不時拿出相機，拍屋樓、招牌、小販、或廣告，就在某個轉角處，突然聽見：「Welcome to Sandakan. Welcome to Malaysia.」。
我轉頭看，一位年約二十多歲的男子正坐在樓梯口對我微笑。他膚色不像馬來人黃，也不至於印度人黑，介在兩者之間，稍偏黑。
我會心一笑，在山打根遇到這樣友善、開朗的人並不算少見。
「Where are you from？Korea？」男子問。
我沒回答，但心想：怪了，這麼多國家，為何猜韓國？
「Japan？」他又問。
然後我直視前方，過馬路了（他一定覺得日韓民族很冷淡），邊走邊想：怎麼老猜東北亞？這有兩種可能，一是腔調。日韓英文腔調較重，這不是我單人的感覺，曾在新加坡和一位飯店服務生聊過，她接待過許多亞洲人，覺得與日韓旅客進行英文溝通最困難，其次是臺灣、大陸，香港則非常容易；二是膚色。日韓膚色偏白，中港臺稍轉黃。因為我未與那男子交談，猜想他的國籍線索是膚色。
我天生就是臺灣話的「白肉底」，曬得紅，卻曬不黑。不僅如此，我的虹膜、髮梢顏色都比人淡，聽外公說，有一部分來自先祖淡淡的荷蘭血統，當然也有一部分是室內活動多過室外活動。
有人羨慕我的膚色，但我其實是渴望古銅肌膚的，那看來才健康。以前在相館拍照，總和老闆說：「膚色幫我調深一點、髮色黑一些。」甚至有段時間，我刻意不防曬。那大約是十九、二十歲的年紀，我曾頂著烈日，從高雄騎車到墾丁，將Ｔ恤袖口捲至肩，裸露上臂。後來嚴重曬傷，但幾星期後，皮屑脫落，新膚長成，朋友看著我的臉，笑說：「初熟的蘋果。」
後來，因為聽聞紫外線與皮膚癌的種種，我漸漸放棄膚色的追求。
當白膚發生在一個男孩身上，常被解讀為虛、弱、宅，但它帶給我的困擾不是這些，而是讓某些內況更清楚地外露出來。
比方，緊張。
一旦焦慮、羞怯、心虛、織謊…….總總的心裡不安逾了界，我的膚色就開始脹紅、發燙，昭示於臉上，藏也藏不住。
另一種情況是冬日不通風的教室。當學生因為畏寒將門窗緊閉，我在高濃度的二氧化碳裡，膚色也會發紅。
除了這些，一些皮膚疾病在我身上長得特別鮮美。
比方，蕁麻疹。
我的蕁麻疹易長在頸項。常常午覺醒來，頸上就浮出紅斑，既癢又分明。而且疹子會移位，今日左邊，明日前方，後天甚至下探胸前。
「你偷種草莓喔！」
我常為此解釋。事實上年幼時，小朋友用指甲劃過我的手背，就會浮現一條紅腫的痕紋，我天真地以為皮膚會變魔術。後來才知道，這叫蕁麻疹，據說是當初因為接觸蕁麻科植物，身上出現疹塊而得名。它有部分是過敏引起，比方海鮮、花粉、塵螨；有部分則不是，比方外力壓劃。然而不管過敏或非過敏，彷彿都有一件事與我對峙，單打雙不打般地恫嚇著。或許就像人生，總有一些不順眼的人，結點仇怨。無法剔除的雜質。
「那是體質的關係呀！你皮膚太敏感了，不要去抓它。」從小，我就聽慣醫生這樣的叮嚀。體質！體質！向來都是這答案，好像我的皮膚愛憎分明、喜怒無常，注定要善感。
有時我不免喟歎：輕薄之膚，竟也如此巨重地支配著我。事實上，皮膚是人體最大的「器官」。如果包含皮下脂肪，皮膚重量約占成人總重的百分之十五至二十；每一平方公分的皮膚就有六百萬個細胞、一百個汗腺、十五個皮脂腺；而每天全身上下約有二、三十億的皮膚細胞在脫落。
皮膚儼然是支大軍，在生理上扮演保護、調節、知覺等功用。特別是杜絕病菌、防止水分散失等保護功能，因此醫學文獻常以「skin barrier」（皮膚屏障）這字眼形容皮膚。
至於皮膚疾病更是繁瑣，我想起醫學生時代背過的那些拉丁文，詰屈聱牙，琳瑯滿目，常常記的趕不上忘的。
有時我會有這樣的疑問：這架構在白人體質上的皮膚病學，敘述也適用於黑人嗎？黑人的皮膚病外觀表現也一樣嗎？他的蕁麻疹也是紅的嗎？
多年以後，終於有病人給了我答案。
他是索赫尼先生，來自非洲一個叫蘇丹的國家，移居美國加州已多年。
索赫尼膚色極黑，頭髮很短很捲，像精心燙過般。他來我門診的主述是左腳腫痛已兩天。
腳腫的診斷對一位臨床醫師而言，有沒有發紅很重要。但我伸頭一探，是均勻的黑，外觀上頂多腫了些，有沒有紅其實不易察覺。我隨即伸手觸診，只確定左腳是發燙的。最後，我還是將那些可能發紅的疾病列為診斷考慮，安排一系列檢查。
●
那個午後，我在山打根市區踅了幾回。歸返旅社途中，就在一間紀念品店前，巧遇日前同我參加local tour的港澳朋友。他們正和一位膚色黑的男子交談。
我趨前向他們say hello，那膚黑男子突然轉頭，頓了一下，向我打招呼。
我才發現，原來是方才在轉角遇到的男子。他叫Tony，家住山打根，喜歡自助旅行浪跡各地，居背包客旅館，與外國人一起喝酒、探險、瘋狂。
Tony有那麼一點四海之內皆兄弟的況味，稍早前他才剛和這些港澳朋友提到，今晚想帶大家到一間很特別的酒館小酌。
「要一起來嗎？」一位香港朋友問我。
我猶豫了一下，總覺得有地方怪怪的。為什麼要在路上找觀光客去酒館？酒安全嗎？我想到的是醉酒後可能的洗劫。
「謝謝，我明天的飛機，今晚還是早點回飯店整理行李。」我回絕。
但港澳朋友極力邀我去。我告訴他們我的顧慮，其中一位認為：那種事只會發生在單身女子身上，我們四人，二男二女，他能怎樣？
我仔細觀察Tony，坦白說，還算誠懇，談吐間就是那種想和你交朋友的模樣。若是說謊，眼神、語調、甚至膚色也會有些微變化吧？我說服自己。
後來我們進了酒館，原先有人提議坐吧檯，但Tony說這兒不好，走到底右轉有間包廂，可以自在地聊。
整個過程我還是對Tony充滿防禦，並藉口起酒疹而婉拒飲酒，改喝罐裝氣泡飲料。同時，我不上廁所，看緊所有人的背包，以及桌上的酒杯。
Tony聊了許多山打根的事。不過他的口音我常抓不到，許多音發出來像英語又像馬來語，故事的細節聽得很模糊。
不久Tony表明要招待大家。我們說不用了，各付各的就好。但他仍堅持要請客，並說將來去香港，再換我們招待。說完拿了帳單便出去。
然而，這一去就未回來了。十分鐘過後，我們開始找Tony。問了吧檯服務生，才發現他根本沒去結帳，帳單上還多了許多昂貴的酒。
我們陷入一片錯愕，向服務生解釋根本沒點這些酒。服務生則說是剛才一位先生點走外帶的。
我們和服務生爭執許久，然而酒已飲，身在異地，帳單如此，四人均分就算了。
隔天，我在返臺的班機上，不斷想著這事：Tony一人能徒手帶走這麼多酒嗎？有沒有可能其實是與服務生串通好了？
我愈想愈懊悔，腦中不斷播轉著昨日Tony說話的神情，如此自然順勢。要是換作我，鐵定心虛得全身發紅。
我突然想起書上的skin barrier，或許對這位自稱Tony的人而言，膚色也是一種barrier，把說謊該有的赧紅都遮飾；但也或許與膚色無關，單純是那善謊而無懼的本質。
宇文正談閱讀
我的課業一團糟，但是閱讀古典給我的養分，不但在進入中文系以後如魚得水，至今依然覺得受用……
走向遠山的路 ◎宇文正
在一場文學沙龍裡遇見高中同學，多少年不見了？不敢計算。我們不同班，她是我短暫住過學校宿舍時的室友。她輪廓深刻，中學時的樣貌依稀還在，令我懷想當年。同學大概也遙想起那段時光吧，與我相視，卻突然噗哧一笑。怎麼了？「我想到妳以前……」一定是想起我什麼蠢事！才要阻止她提起，她已經脫口而出：「妳以前還學黛玉葬花呢！」
我有嗎？不承認，也真的想不起來，如果有，一定是在玩吧！我當年還跟好友一起縫製古裝拍出古典定裝照呢！我的前世曾走過那樣的大觀園嗎？不久前繽紛版邀我寫一則小文「跟哆啦Ａ夢討禮物」，我想了半天，最後想起少年時的願望：我想要一部完整曹雪芹版的《紅樓夢》！
對《紅樓夢》用情太深。大概是高中聯考完那年暑假吧，我從書架上找出一部黑色精裝舊書，那是念師大國文系的阿姨遺落在我家的書。我立刻據為己有了，讀得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入戲太深太討厭襲人和寶釵了，我拿一枝六Ｂ鉛筆，把整本所有的襲人和寶釵名字塗黑。是那時，隱隱察覺自己性格裡有過度愛恨分明的傾向，要到經歷些世事了，才懂得欣賞寶釵的圓融和她內在的痛苦。
從《紅樓夢》開始，我涉獵中國古典小說，《三國演義》、《西遊記》、《水滸傳》、《儒林外史》、《鏡花緣》、《兒女英雄傳》……。高中三年，我的大書包何其重，一上公車便掏出那大部頭書出來捧讀，常引起其他高中生側目。有一回隱約聽到兩個男孩子的對話，只聽清楚最後一句：「小心她拿那本書砸死你！」那本書是《三國演義》。我知道自己的樣子在他人眼中奇怪又裝模作樣，絕不是讓男孩子心動的形象，但我顧不得那麼多。一頭栽進章回小說世界裡，我的課業一團糟，但是這三年閱讀古典給我的養分，不但在進入中文系以後如魚得水，至今依然覺得受用。那些小說，多半在大學時期至少重讀過一次，讀最多遍的還是《紅樓夢》；而《三國演義》則是在前幾年跟孩子的互動中重新發覺它的好處，甚而著手寫少年版的三國。
如果沒有遇見好友秋梅，也許我會浸漬在這中國古典的世界裡，日後成為古典小說研究者吧？那是同儕影響深遠的年紀。高二以後，我跟秋梅要好起來，她覺得我盡讀那些東西真老氣，秋梅什麼翻譯小說都讀。我們一起在重慶南路穿梭流連，開啟了我嶄新遼闊的視野。秋梅喜歡波瀾壯闊的大小說，如《齊瓦哥醫生》，而我的口味淡而內向，且我是那種死心眼的讀者，喜歡一個作家，便會盡可能蒐羅他所有著作。赫塞，是我第一個耽讀的西方作家。我喜歡他對靈魂自由的探索，喜歡他一路的自我追尋。那時我並不懂，他的敏感纖細，其實是另一形式的林黛玉，在我彆扭走不出困境的少女時期，隱隱為我的人生畫布勾勒一座悠然遠山，我的一生，其實一直在尋找走向那座遠山的路。
大二時我修習一門楊西華老師的「短篇分析」課程，那是一位來自威斯康辛麥迪遜的年輕女教授，短暫來東海客座。課堂上有大量的討論、報告，在那個教學方式普遍傳統的年代裡，嚇跑了一堆學生，尤其大二生後來只剩下兩個。她帶引我們讀魯迅、沈從文、張愛玲。我在西方小說裡漫遊許久，這才真正走進現當代中國小說的領域。
一旦喜歡一位作家，便要遍讀他所有作品的習慣不改，從課堂上討論的《金鎖記》開始，我讀所有張愛玲的書，一本也不放過。讀到《餘韻》時，我把速度放得很慢，因為那是最後的一本了，雖然當時張愛玲還活著，但我知道她是不會再寫了（近年又有張的遺作出土，真是當年想不到的好事啊）。讀完這本便沒有了，我像對著快要融化的冰淇淋，捨不得吃，不吃又可惜……那是怎樣熱愛閱讀的時光噢！
我之後在文學世界裡讀得更多，喜歡過錢鍾書、沈從文、林語堂、胡蘭成、白先勇、陳映真、黃春明、瘂弦、商禽、周夢蝶、夏宇、朱天文、朱天心、張大春、阿城、蘇童……喜歡過川端康成、珍奧絲汀、莫泊桑、契訶夫、費滋傑羅、索爾貝婁、米蘭昆德拉、馬奎斯、波赫士……
民國八十二年我從洛杉磯念完碩士回國，還沒去找工作，先到已面目全非的重慶南路上張望。在金石堂買下一本遠流出版《迴轉木馬的終端》，一位我沒有讀過的作家。閱讀這種事情，像戀愛，費洛蒙對了，就是被吸引，根本不需要理由。我開始一本一本蒐羅、閱讀，完全想不到，幾年後，他會被咖啡廣告當成商品，被演藝界當成高跟鞋，被中產階級女性當作別針，這個名字使我煩窘，不敢對人承認自己不斷地閱讀他──村上春樹。暗戀的對象竟是大眾情人，這種感覺真傷，然而我仍沒有錯過他後續的任何一部作品。不怨不悔，這就是真愛了吧？
民國九十三年，作家琦君從紐約回到臺北淡水定居，那個秋天，出版社透過作家林黛嫚找我為琦君作傳。那年琦君已經高齡八十八。秋天，冬天，連續幾個月，我隔一段時間便跑一趟淡水，採訪、錄音，同時一邊把所有琦君作品重讀一遍。一次次往返淡水的捷運上，國中時期，我人生裡最初的孤獨感，對課業、人際關係的無力感……那青澀的酸楚竟湧上心頭；當年，是琦君的散文撫平我對世界、未來的恐懼，我鑽進琦君的文字裡，如同孩子鑽進溫暖的被窩。我想起來，最初最初，那讓我品嘗文學的美好、忘卻一切煩憂的，是琦君的文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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