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誠然,說謊是不高尚,
但是當真相帶來巨大的破壞,
說謊是可以原諒的。
──古希臘悲劇詩人索弗克勒斯(西元前四九六∼四○六),〈克里攸賽〉
將屍體高高堆在奧斯特利茲和滑鐵盧堆,
把他們鏟到土裡,讓我工作──
我是青草;我掩蓋一切
將屍體高高堆在蓋茲堡
堆在伊伯爾和凡爾登。
把他們鏟到土裡,讓我工作。
兩年、十年過去,乘客會問車掌:
這是什麼地方?
我們現在在哪裡?
我是青草。
讓我工作。
──美國詩人卡爾•桑德伯格(一八九七∼一九六七),〈綠草〉
第一部 倫敦,一九三○年九月
第一章
房間的角落站了一位年輕女警。刷白的牆壁、沉重的門扉、木桌加上兩張椅子,以及鑲了毛玻璃的小窗,凸顯出這個房間的死寂。這是個寒冷的午後,兩個小時前女警上班後就一直站在牆角;她唯一的伴是個衣衫襤褸的女孩,弓著背坐在面著牆的椅子上。其他人曾輪流進來坐在第二張椅子上:先是史卓頓督察。寇德威爾警探站在他身後;接著是德斯利醫院的醫生進來,史卓頓起身,醫生坐到女孩對面想辦法讓她說話。女孩穿著沾血的衣裳,雙手和臉上像是積了有一個月分量的灰塵。從早上被帶進來以後,女孩一直不發一語,所以沒人知道她的年紀和來歷。此刻她正在等著另一個人來盤問:梅西.杜伯斯小姐。女警聽過梅西.杜伯斯,可是以她自己目睹的情況看來,她可不敢說有誰可以讓這個小清潔工說話。女警聽到門外有人聲:史卓頓、寇德威爾,還有第三個聲音。那聲音悅耳,既不響亮但也不柔細,女警心想,無須提高音量,就會讓人聽到。
門打開,史卓頓走進來,接著是一位女性,女警推斷那就是梅西.杜伯斯。女警感到意外,因為對方跟她想像的截然不同,剛剛聽到的聲音並未透露出多少主人的特質,但讓人感覺到一種不故做高深卻自然形成的深度。
梅西.杜伯斯穿著素面酒紅色套裝,搭配黑鞋,拎著破舊的黑色公事包,對女警和史卓頓微笑。當女警的眼神迎上這位心理學家兼私家偵探的午夜藍眼眸,她差點被那微笑嚇一跳。
「幸會啊,恰梅爾小姐。」雖然無人引介,梅西主動開口。招呼口氣的親切熟稔讓恰梅爾錯愕。「喔。這房間好冷。」梅西轉向史卓頓。「督察,我們可以拿個煤油暖爐來嗎?讓氣氛輕鬆點吧。」
史卓頓挑起單眉,歪頭琢磨這個不尋常的要求。看到上司一副猝不及防的模樣,恰梅爾竭力忍俊。坐在椅子上的女孩抬起了頭,一下下,因為梅西的聲音使她不由自主抬頭看。
「很好。謝謝了,督察。喔,不如幫恰梅爾小姐也搬張椅子來吧。」梅西.杜伯斯脫下手套,放在擱在地板上的黑色公事包上面,然後把椅子拉過去,不是正對著女孩,而是挨著她。恰梅爾心想,真怪。這時一名警察搬了一張椅子進房間,離開,然後又帶著一只小型煤油爐回來,放在牆邊。他倆對看一眼,聳聳肩。
「謝謝。」梅西微笑著說。他們知道她已經看到他倆私下的小動作。
此刻,梅西坐在女孩旁邊,一句話也不說。她默不作聲已經有好一陣子,恰梅爾開始懷疑這女的來這裡到底幹嘛。然後她發現這位叫梅西的女子已經閉上了眼,慢慢地改變了姿勢。雖然恰梅爾搞不懂是怎麼回事,但那樣子彷彿梅西沒開口就在跟那女孩溝通,以致那女孩就像不由自主似地往梅西靠過去。咦,她要說話了。
「我現在暖和一點了。」她操著圓潤的西部口音。女孩說話不疾不徐,捲舌音發得很重,結束句子的時候還點頭。是個農家女,沒錯,恰梅爾斷定她是個農家女。
但是梅西.杜伯斯什麼也沒說,只是睜開眼微笑。然而笑的不是她的嘴,而是眼睛。然後她輕觸女孩的手,握住它。女孩哭了起來,恰梅爾心想,這又怪了,這個叫做梅西的女人並沒有伸出手臂摟著對方的肩膀,或哄她別哭,也不像史卓頓和寇德威爾那樣會趁虛而入套問。沒有,梅西只是坐在那裡點頭,好像她有的是時間。然後她再度給了恰梅爾一個意外。
「恰梅爾小姐,妳可以好心幫個忙嗎?探個頭出去要盆熱水,肥皂,兩條法蘭絨布巾和一條毛巾,麻煩了。」
恰梅爾點個頭,往門口走去。喔,這事待會肯定會讓那些女同事吱吱喳喳一陣子。她們可都吃吃笑過這個小啞巴。方才那名警察端了盆熱水進來,還帶了法蘭絨布巾、肥皂、毛巾。梅西脫下外套,搭在椅背上,捲起乳白色絲衫的袖子。她把手伸進盆中,在一條浸溼的法蘭絨巾上搓了點肥皂,擰去多餘的水分。接著她托起女孩的下巴,微笑看著女孩泛紅且布滿血絲的眼睛,動手幫女孩洗臉,她漂一漂法蘭絨布,再回來用熱布巾輕抹女孩的太陽穴還有前額。梅西洗了女孩的手臂,先用熱布巾裹住左手,再把布巾慢慢擦到女孩的手肘處,然後換右手。女孩退縮了一下,可是梅西並未露出注意到這舉動的樣子,一逕用布巾揉搓女孩的右手,再輕輕地擦到女孩手肘,然後把布洗一洗。
直到梅西跪在地板上,逐一握起女孩骯髒的赤足,用第二條法蘭絨巾洗去泥土汙垢時,女警才察覺自己已被眼前的景象給催眠了。宛如在教堂裡。
女孩又開口了。「您的手好軟,小姐。」
梅西微笑:「謝謝。我當過護士,好幾年以前的事了,在大戰期間。士兵們都這樣說,說我的手好軟。」女孩點點頭。
「妳叫什麼名字?」
女孩被帶進來已有十二個小時,其間連杯茶都沒有。這會兒她立刻答腔。恰梅爾盯著她。
「艾薇兒.賈維斯,小姐。」
「妳是哪裡人?」
「陶頓人,小姐。」她開始啜泣。
梅西.杜伯斯探手從黑色公事包裡拿出一條乾淨的亞麻手絹,放在女孩面前的桌上。恰梅爾等著梅西拿出紙來記錄,可是她沒有,她只是一邊問問題,一邊擦乾女孩的腳。
「妳幾歲了,艾薇兒?」
「到四月就十四歲了吧,我想。」
梅西微笑:「告訴我,為什麼妳會在倫敦,而不是陶頓?」
梅西摺起毛巾,坐回女孩身邊。艾薇兒.賈維斯持續啜泣著,不過她回答了問題,還有接下來一小時內的每個問題,直到梅西說暫且談夠了,說有人會照顧艾薇兒,她們明天再聊,同時只有史卓頓督察會聽到她的故事。然後,賈維斯女孩點點頭說:「好的。只要您會陪著我,小姐。」——這句話可讓恰梅爾事後在葡萄藤街女警宿舍告訴其他女警這段過程時錦上添花。
「會的,我會在這兒。別擔心,妳現在可以休息了,艾薇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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