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試閱
「我們含著眼淚坐了下來……」
追思會開始的時候,學生合唱團這樣唱著。然後,校長布洛克先生走上了擺放著花圈的講臺。他步履遲緩地走到史黛拉的遺像前,遺像就放在一座木製的架子上。對於禮堂裡滿滿的人,他看也沒看一眼,只是逕自抑制住自己,挺直了身子;或者應該精確地說,他看似要挺直身子,卻接著深深地彎下了腰。
一條黑色的條紋帶子斜掛在妳的遺像上。史黛拉,這是一條表示哀悼的帶子,一條懷念的帶子。校長以這種姿勢在妳的遺像前站了多久?當他彎腰的時候,我端詳著妳的臉龐——與過去同樣寬容的微笑浮現在妳的臉上。這笑容,對我們這些上過妳的英語課、高年級的學生來說很熟悉。我曾經撫摸過妳的黑色短髮,也曾在鳥島的沙灘上親吻過妳的明亮雙眼。我不得不回想起這一切。我還想起了妳曾經要我猜猜妳的年齡。
布洛克先生對著妳的遺像說話,他稱呼妳為「親愛的、受尊敬的史黛拉.彼德森」。他提到妳已在萊辛高級文理中學工作五年,妳受到同事們的好評和學生們的愛戴。布洛克先生沒忘記提起,妳在教科書委員會進行了貢獻卓著的工作。最後,他還說妳一直是個快樂的人:「凡是參加過她主辦的郊遊活動的人,就會對她各種靈活的點子,以及鼓舞學生熱烈參與的感染力,留下深刻的印象。這些活動讓學生們有了身為萊辛中學學生的向心力。正是她,讓大家有了這種向心力。」
窗戶前發出了噓聲、警告聲。坐在那邊的低年級學生不停地私下交流他們感興趣的事情。他們互相推擠,互相展示著東西,而班導師則竭力設法讓大家安靜下來。
照片上的妳多麼漂亮。我熟悉那件綠色的毛衣,也熟悉那條印有鐵錨的絲巾——我們在暴風雨中衝往鳥島的沙灘時,妳也是繫著這條絲巾。
校長講完話之後,接著應該由一位學生上臺致詞。可能因為我是班代表吧,他們先是要求我上臺。我放棄了。我知道,在發生了這一切之後,我不可能代表班上致詞。由於我拒絕了,就由格奧戈.比桑茨發言。
格奧戈是主動要求為彼德森女士說幾句話的。他向來是史黛拉最喜愛的學生,他所寫的報告受到她高度的讚揚。
史黛拉,如果妳現在讀到了他所寫的班級郊遊報告,會怎麼想呢?在前往北弗里斯島的旅行報告裡,他描述一位年長的燈塔守望人向我們介紹他的工作;他寫我們在淺灘中抓鰈魚,大家歡呼著,雙腿沾滿了泥漿。他還提到,妳的雙腿也沾滿泥漿,妳把裙子撩得高高的,用腳抓到的平魚數量最多。晚上在輪渡房舉辦晚會的情景他同樣也沒有略過。他稱讚妳所燒烤的比目魚,這也是全班同學共同的看法。當他熱情地回憶起晚會上的水手音樂時,我也贊同他的意見。
那時,我們一起歌唱熟悉的曲子,如〈我的波尼〉、〈我們停靠在馬達加斯加〉等,還有其他一些水手歌曲。我喝了兩杯啤酒,讓我驚奇的是,史黛拉也喝了啤酒。
有時,我不禁錯覺妳就是我們其中的一員,認定妳是我們的同學;會讓我們開心的事,也會讓妳開心;當有人摺疊出精緻的紙帽子,戴在到處都有擺放的填充海鷗模型頭上時,妳也露出了愉快的笑容。
「親愛的同事們,本校有兩位同學獲得了牛津大學的獎學金,我們大家都感到高興,」校長說。為了強調這件事的意義,他向史黛拉的遺像點點頭,並且輕聲地重複說「牛津大學的獎學金」,彷彿這番話有可能被誤解。
人群中突然傳來掩口嗚咽的聲音,那是我們的美術老師庫格勒先生。我們經常看見史黛拉和他結伴走在回家的路上。有時她會挽著他的手臂,因為他比她高很多,看起來好像是他正拖著她前行。幾個學生互相推搡著,要對方注意看正在嗚咽的老師。有兩個七年級的學生費了好大的勁才忍住笑。
不過,那天史黛拉來防波堤看我們工作時,庫格勒先生並未一齊出現,當時他正在一艘航行於丹麥群島的帆船上。如果庫格勒先生來了,一定會立刻引起我的注意,因為他的身材高大,卻消瘦得令人擔憂。大多數來觀看我們工作的人,是來這裡避暑的遊客。他們有的人身穿泳衣,從海邊的飯店走到海灘,走上防波堤,整整繞了一個大彎,走到防波堤的末端,然後在閃光信號燈處,或者在一塊大石頭上找到位子,坐下來觀看。而我們那艘滿是傷痕、準備運送石塊的黑色駁船,這時就停泊在希爾斯港的入口處。駁船由兩具鐵錨固定著,我們把挖掘出來的石頭——上面滿是泥土和海藻——塞滿了整個船艙。這些石塊即將被用來加寬和墊高防波堤,讓遭到冬季暴風雨破壞的防波堤能夠更加堅固。溫和的東北風,將會為今年帶來一個氣候穩定的夏天。
我父親的助手弗雷德里克,按照父親的手勢將吊車的吊臂打開,放下了抓斗,然後緊緊地抓起一塊大石頭。當捲筒上的纜繩打開,那塊龐然巨石被猛然舉起,在船舷邊輕輕搖晃。這時,觀眾們的視線緊張地望向我們這邊,有一個人甚至舉起了照相機。我父親又給了一個手勢,於是,抓斗的鐵齒張開,那塊龐然巨石落入了水中,激起了高高的水花。一股彷彿是熱水沸騰的聲音掀起了波浪。那是翻騰的波浪。波浪最後緩慢地散開了。
我戴著蛙鏡潛入水裡,想看看石塊的位置。但是我還得繼續等待,等待雲霧般的泥水和沙土被緩緩流過的水流沖走,或自行沉澱下來。過了一會兒,我看到石塊擺放的位置很好,它就橫在其他石塊上面,並留下了縫隙。這麼一來,水與沖刷的激流,便可以按照事先的計畫,從縫隙間流過。我看著父親詢問的目光,示意他可以放心,一切都按照整修防波堤的需要安排好了。
我回到甲板上之後,弗雷德里克不但把他的菸遞給我,還一併送上打火機。當他再度把抓斗放到石塊上面時,突然開口要我注意看在場的觀眾:「那邊,克里斯蒂安,那個穿著綠色泳衣,提著海灘包的女孩,我猜她是在向你招手。」
我立刻認出她來了,從她的髮型和寬寬的面頰,我立刻認出了她——史黛拉.彼德森,是我在萊辛文理高級中學的英文老師。
「你認識她嗎?」弗雷德里克問道。
「她是我的英文老師。」我說。
弗雷德里克有些懷疑,他說:「是嗎?她看起來很像是學生。」
「你搞錯了,」我說:「她肯定比學生年長好多歲。」
那時,史黛拉,我很快就認出妳來了,我想起了我們在暑假前的最後一次談話,想起了妳的勸告,妳的鼓勵:「如果您想要有好的成績,克里斯蒂安,就要多努力;請您讀一讀《哈克歷險記》、《動物農莊》吧。暑假後我們來討論這兩本書。」
弗雷德里克想知道:「你和女教師處得怎麼樣?」
我說:「還不錯。」
史黛拉滿懷興味地看著弗雷德里克,看他將抓斗挪到一塊黑色的龐然石塊上,先讓這塊石頭透透氣,停了一會兒之後,再將大石塊移到幾乎清空的船艙。石塊搖晃了一下,滑出了抓斗,重重地砸在用鋼板鋪設的載重駁船上,連吊車都顫抖了起來。
史黛拉呼喊著我們,向我們招手,用手勢告訴我們,她想到載重駁船上來。我從駁船的甲板邊緣,將窄窄的踏板放下去,然後在防波堤邊找到了一塊平坦的石頭,讓踏板穩穩地架在石頭上。她毫不遲疑,堅決地跳躍著向我們這邊走來,踏板因此顛了幾下。我朝她伸過手去,幫助她登上甲板。
我父親對這位陌生客人的到來似乎不太高興,他緩慢地朝她走過去,同時帶著要求和充滿期待的眼光看著我。我為他介紹:「我的英文老師,彼德森女士。」
他說:「這裡沒什麼好看的。」然後朝她伸出了手,微笑著問道:「但願克里斯蒂安沒有給您帶來太大的煩惱?」
她在回答前先端詳了我一番,好像沒把握能做出判斷。但後來她用近乎平靜的口氣回答:「克里斯蒂安的課業跟得上。」父親只是點了點頭,似乎並未期待能得到別的回答。接著,他好奇地詢問她:「您是不是為了參加海灘節而到這裡來的?希爾斯港的海灘節一向吸引很多觀光客。」
史黛拉搖搖頭說:「我的朋友正好駕著遊艇在海上遊覽,這幾天他們就要到希爾斯港來接我。」
「這是個漂亮的地方,」父親說:「許多駕駛帆船的人都喜歡這裡。」
今天,第一個蒞臨被我們墊高的防波堤的,是一艘返航的小漁輪,它平穩地滑進了海港的入口處。漁夫減緩了發動機的速度,將漁船停泊在我們這裡。父親問他漁獲情況時,他指了指裝著鱈魚和鯖魚的箱子。這次的收穫少得可憐,只夠付柴油錢。鰈魚太少了,鰻魚太少了。在鳥島,還曾經有一顆演習用的魚雷鑽進了漁網,後來被漁業保護船清除。
漁夫瞄了一眼我們起運石塊的情況,又看了看他的收穫,然後用親切的聲音對我們說:「你做的事情值得,威廉,你需要什麼,就能得到什麼。石塊就待在自己的地方,石頭是靠得住的東西。」
父親買了幾條魚,告訴漁夫以後再付錢。他對史黛拉說:「在水上、在沒有頂篷的船上,是不可以做生意的,因為漁獲在下雨時會被淋壞。規定就是這樣。」
漁夫將魚放好以後,父親叫弗雷德里克拿幾只杯子來,讓我們喝茶。弗雷德里克也給了史黛拉杯子,他要為史黛拉倒蘭姆酒。她拒絕了;弗雷德里克自己卻大口大口喝了起來,父親於是提醒他喝少一點。
弗雷德里克非常緩慢地,將我們卸運的最後一塊石頭拉到了甲板上。他將吊臂搖到水面上,就在防波堤已經增高的位置上,將石塊放下。此時不是讓石頭落下,而是將石頭穩當地放下。當石面上的浪花掀起時,他滿意地點點頭。
史黛拉,妳一直問著關於這些巨大石塊的事:這些石塊在海底儲存了多久?我們是如何發現、挖掘它們的?妳在幾塊石板上發現了由於風化作用而永恆保存下來的生物化石。「你們需要花很久時間才能找到這些石塊嗎?」
「掘石工知道在哪裡可以找到這些石塊,」我說:「我父親對整座石場非常了解,也熟知數百年前以人工堆成的礁石位置,在他的腦海中有一幅地圖,標誌著海底廣大的石場。」
「這種石場,」史黛拉說:「有機會,我也想去瞧瞧。」
有人打電話找她。有一個小夥子從從希爾斯港的觀眾群中推擠了過來,衝她叫喊著。她聽不見他在說什麼,於是小夥子從防波堤躍入水中,游了幾下自由式,來到了載重駁船旁。他輕捷地爬上繩梯,沒看我們一眼,逕自走向史黛拉,轉告了別人對他的委託:「電話,有人打電話到您住的飯店找您,請您回飯店去等電話。」似乎是為了強調他的任務的重要性,他還補充說:「我得帶您回去。」
這是思文,總是無憂無慮的思文。他是一個臉上長著雀斑的小夥子,是我所認識的最佳游泳健將。當他指著飯店,指著長長的木板橋,並建議史黛拉和他一起游過去時,我絲毫不覺得奇怪。不僅如此,他還邀請史黛拉和他來場游泳比賽。史黛拉非常高興地將思文拉到身旁去,但卻沒有接受他的建議。「改天吧,」她說:「改天一定跟你比賽。」我沒有徵詢她的意見,就把用長纜繩繫在載重駁船後面的橡皮艇拖出來。她隨即準備好,讓我們送她回到木板橋上。
思文也隨著她登上了橡皮艇,坐在她的身旁,並且大大方方地將一隻手臂環在她的肩上。橡皮艇的發動機有節奏地運行著;當橡皮艇滑行時,史黛拉將手放進水裡。思文用手捧著水在她的背上滴落著,她放任他這樣做。
要將橡皮艇停泊在橋邊是不可能的,因為到處都停泊著小舢板。舢板比賽即將成為海灘節的高潮。於是我們逕直向海灘駛去,思文跳下橡皮艇,走在前面,帶著不負使命的驕傲神情走向飯店。
飯店前,橫貫沙灘的廣場以木欄杆圍起來,欄杆上拉了電線,彩色的燈泡在上面搖晃。一輛飲料車停在一棵被風吹得亂糟糟的松樹下,服務生搬出了椅子和桌子供客人使用。一座微微隆起的沙丘,是為樂隊準備的。幾個年長的男人坐在一個從水中撈出、準備塗上油漆的航標上,他們之間很少交談,只是觀察著海灘節的準備情況;他們大概也正在回憶節日過去的情形,沒人理會我的問候。
我等了一會,沒看到史黛拉出來,便走進了飯店。
在飯店入口處,一位穿著制服的男人不能(或者說不願意)多透露什麼,他只回答:「彼德森女士打完電話後,便回到了自己的房間。她希望不要有人去打擾她。」
我獨自一人回到載重駁船上,他們早就在那裡等候我了。他們立刻派我到海面下,去檢查石塊擺放的位置。沒有什麼需要調整的地方了,我只需要偶爾給弗雷德里克一個信號,讓他操作抓斗,告訴他應該朝哪個方向移動石頭,或將石頭擺放在什麼位置。
只有一次,當我看到一塊被抓斗的鐵齒抓住的石塊在我頭頂晃動時,我來不及發出信號,只好快速躲到安全地帶去。父親本來是想把它擺在防波堤的某個位置上,但它後來翻倒了,從側面掉下去。它沒有沉到海底,而是緊緊地卡在兩塊同樣大小的黑色石頭之間。
現在,弗雷德里克和我父親鑑定著工作成果。他們其中一個指著海灘問道:「你覺得如何?」另一個則回答:「不會再跟之前一樣了。」他指的是五年前的海灘節:意想不到的烏雲籠罩在海灘的上空,颶風從海上吹來,將所有的裝飾一掃而空,連停靠在港口淺水處的小船,都被拋起撞上棧橋。
我拿著弗雷德里克的望遠鏡,在飯店和海灘咖啡店尋找著。有幾張桌子已經被客人盤據了,對此,我一點也不感到意外。然後,我在淺綠色飯店大樓的某一扇窗戶裡看見了史黛拉,她正在講電話,身上還穿著泳衣;她坐在窗臺上,邊講著電話邊看著外面的港灣。港灣已經籠罩在安靜的夜色之中,成群的海鷗像緩緩的流水般飛翔。
她一度從窗臺上跳下來,走回到房間。那是抗議和失望的腳步。然後,她又回到了原來的地方。我看見她將聽筒從耳邊拿開,那樣子,好像不願再聽對方說話,不想再聽對方向她提出要求了。她突然將電話掛斷,坐著沉思了一會兒,然後拿起一本書,似乎打算要閱讀。
史黛拉,妳坐在那裡看書的樣子,使我不由得想起一幅玻璃窗上的圖畫。那幅畫,要求人們不要去看畫面展示的一切,而是去猜測它所象徵的意義。
我一直在望遠鏡中看著妳,直到弗雷德里克碰了我一下,將父親適才講過的話重複一遍:「今天的工作到此為止。」
「我們含著眼淚坐了下來……」追思會開始的時候,學生合唱團這樣唱著。然後,校長布洛克先生走上了擺放著花圈的講臺。他步履遲緩地走到史黛拉的遺像前,遺像就放在一座木製的架子上。對於禮堂裡滿滿的人,他看也沒看一眼,只是逕自抑制住自己,挺直了身子;或者應該精確地說,他看似要挺直身子,卻接著深深地彎下了腰。一條黑色的條紋帶子斜掛在妳的遺像上。史黛拉,這是一條表示哀悼的帶子,一條懷念的帶子。校長以這種姿勢在妳的遺像前站了多久?當他彎腰的時候,我端詳著妳的臉龐——與過去同樣寬容的微笑浮現在妳的臉上。這笑容,對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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