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就在他腳下綿延擴展。
「你看啊!亞諾……」柏納對著貼在他胸前熟睡的兒子說道。「巴塞隆納!到了那裡,我們就自由了。」
打從帶著亞諾亡命天涯開始,柏納天天都想著那座城市,所有奴隸的美夢和希望都在那裡。每當柏納去幫巴大爺做工、耕種時,總會聽見有人聊起這座城市。有人趁著總管或衛兵不在時偷偷聊起這些,當時,柏納在一旁滿懷好奇地聽著,卻沒有多想。他安於耕作農地的生活,也從來沒想過要離開父親。再說,他是個農奴,哪裡也去不了。然而,離鄉逃亡之後,每到深夜,在那個隱密的艾斯坦優山洞裡,他看著安詳熟睡的兒子,不禁回想起農奴們當時的閒聊內容。
「如果一個農奴可以在那座城市待上一年又一天,而且沒被封主逮到……」他記得當時曾聽到這樣的談話內容。「那麼,他就可以取得巴塞隆納的公民證,從此就變成自由的人了。」此話一出,所有農奴沉默不語。柏納觀察身旁的鄉親們:有人閉上雙眼,緊抿雙唇;有人搖頭不敢茍同,還有人面帶微笑地望著藍天。
「你的意思是說……只要住在城裡就可以了嗎?」有位少年打破了沉默,他就是微笑望天的人之一,滿心期待自己可以脫離這片土地的束縛。「為什麼到了巴塞隆納就可以變成自由的人?」
最年長的那位農奴慢條斯理地回答他:
「是啊!這樣就夠了。只要住在巴塞隆納城裡一年又一天就可以了。」少年的雙眼頓時發亮,並央求老人繼續往下說。「巴塞隆納是個非常富裕的城市。多年來,海默大帝也好,貝德羅大帝也罷,所有國王都曾經要求巴塞隆納資助戰爭或王室支出。這些年來,巴塞隆納人民雖然繳了不少稅金,但也換來了一些特權,貝德羅大帝與西西里作戰期間,甚至針對巴塞隆納頒布了特別法令,叫做……」老農奴突然結結巴巴的。「叫做Recognoverunt proceres,我想應該是這樣沒錯。總之,根據這條法令,我們可以在那裡取得自由公民身分。巴塞隆納需要勞工,而且是自由的勞工。」
「父親!」亞諾在柏納耳邊低語著。「我的母親是怎麼樣的一個人啊?你為什麼從來沒提起過她呢?」
「你要我怎麼跟你說呢?難道你要我告訴你,奪去她寶貴貞操的是個醉醺醺的霸道貴族?難道你要我告訴你,她成了巴大爺城堡裡的廉價妓女?」柏納心想,這些都不能說呀!
「你的母親……」他這樣答道。「她很苦命。她是個身世相當坎坷的人。」
柏納聽見亞諾偷偷吸了吸鼻子。
「她愛我嗎?」亞諾以略顯沙啞的聲音問道。
「她沒有機會愛你呀!她在生你的時候去世了。」
「艾碧芭一直很愛我!」
「我也很愛你呀!」
「可是,你又不是我的母親。就連小卓都有個母親,天天摸著他的頭……」
「並不是所有的孩子都有……」柏納話沒說完,突然轉了個念頭。
所有基督徒們的母親……他的腦海中忽然浮現這句神父們常說的話。
「父親,你剛剛說什麼呀?」
「其實,你也有母親的。你當然有母親啊!」柏納發現孩子的情緒沉靜下來了。「所有失去了母親的孩子,就像你這樣,上帝又給了你們另一個母親:聖母瑪麗亞。」
「那個瑪麗亞在哪裡呢?」
「不是那個瑪麗亞,是聖母瑪麗亞!」柏納糾正孩子的說法。「聖母在天上。」
亞諾沉默了好一會兒,然後又追問父親:
「這樣一個在天上的母親有什麼用啊?她又不會摸我的頭,不會跟我一起玩,也不會吻我……」
「她會呀!她會做這些事情的。」柏納還記得,當年他也問過同樣的問題,而他的父親是這樣回答的:「你叫飛鳥去幫你傳達訊息吧!當你看見天上的小鳥時,你就請牠傳達訊息給你的母親,然後,牠會把你的訊息帶回天上去給你的母親;接著,你會發現,小鳥也會互通消息的,一隻鳥兒幫你傳遞過訊息之後,就會越來越多小鳥在你身邊愉快地飛來飛去。」
「可是,我對鳥類一竅不通啊!」
「你漸漸就會學到其中的竅門了。」
「可是……我永遠都看不到聖母啊!」
「看得到啊!兒子,你看得到她的。她在天上,也在某些教堂裡,你不但可以透過鳥兒跟她說話,也可以到教堂裡去跟她聊聊啊!她會透過鳥兒回答你的問題,或者是……到了晚上,當你睡著了以後,她會像所有的母親那樣輕撫你、疼惜你!」
「她會比艾碧芭更疼我嗎?」
「當然!她對你的疼愛比艾碧芭多了好多倍呢!」
「那麼……今天晚上會怎麼樣呢?」亞諾問道。「我今天沒有跟她說話呢!」
「你放心!我已經替你去跟她說了。你趕快睡覺吧!她會來看你的。」
每年的航運季節從四月開始,十月結束。在這段期間,為數眾多的大型船隻陸續進出港口,沒有任何船東、老闆或船長願意在險峻的巴塞隆納港多停留一刻。
亞諾與大力士們會合之前,獨自佇立在海邊,遠眺著前方的無際汪洋。他經常在這裡看海,過去與父親一同來海邊時,他總是站在父親前方好幾步之外的位置。這一天,他看海的視野已經不同以往:他要為父親而活!港口邊停靠了數不清的小漁船,此外,還有幾艘剛入港的大型船艦,以及由六艘巨型帆船組成的海上艦隊,整個艦隊共有兩百六十艘小艇,而每艘帆船上各有二十六名負責划槳的橹工。
亞諾對這個艦隊早有耳聞;這個艦隊由巴塞隆納出資成立,旨在協助國王對抗熱那亞艦隊的攻擊,艦隊的總指揮是巴塞隆納王國第四位部長賈席瑞•馬蓋特。唯有擊潰熱那亞軍隊,才能疏通王國的商業與糧食運輸管道;因此,巴塞隆納王國決定大力協助阿方索國王。
「你該不會是想打退堂鼓吧?孩子……」有人在亞諾背後說道。他回頭一看,原來是大力士公會其中一位代表。「走吧!」公會代表示意他往前走到大力士們會合之處。
亞諾跟在他後面。到了會合處,所有大力士們都滿面笑容迎接他。
「亞諾,這個和倒水給我們喝可不一樣啊!」有位大力士這麼一說,在場的人全都哈哈大笑起來。
「這個你拿去。」雷蒙遞給他一樣東西。「這是我們能找到的最小尺寸了。」
亞諾小心翼翼地接過挽具。
「千萬別弄壞了!」有位大力士看到亞諾像是捧著寶貝似的,忍不住又逗弄了他。
「當然不會囉!」亞諾笑嘻嘻地看著那位大力士,心裡這樣想著。「我怎麼可能會弄壞它呢?」他把挽具掛上頸背,由套在額頭上的皮帶支撐著,接著,他臉上又漾起笑容。
雷蒙上前幫他把墊子調整到正確的位置。
「好了!」雷蒙在他肩上拍了一下。「現在只要再長個繭就更像樣了。」
「什麼繭啊?」亞諾才剛想問個清楚,但是幾位公會代表正好這時候回來了,大家的注意力隨即轉移到他們身上。
「他們並沒有達成共識。」其中一位代表向大家解釋。所有的大力士,包括亞諾在內,大家望著海岸不遠處,幾位衣著講究的大人物還在爭論不休。「馬蓋特要求艦隊應該先裝貨;但是,幾位商人卻堅持,剛剛進港的兩艘商船必須先卸貨。我們只好繼續等了。」公會代表宣布。
大夥兒低聲叨念著,只好坐在沙灘上耐心等候。亞諾挨著雷蒙坐了下來,挽具依然套在額頭上。
「可別把它弄壞了啊!亞諾。」雷蒙指著挽具說道。「還有,別讓沙子跑進去了,免得你搬貨的時候弄得你難受啊!」
「雷蒙,到底是出了什麼問題啊?」亞諾好奇地問道。「誰先裝貨、卸貨,有什麼大不了的?」
「問題是,沒有人願意在巴塞隆納港多停留片刻啊!萬一颳起了暴風雨,船隻在風雨中飄搖,難免會遭受重創。」
亞諾掃視了整個港口區,接著,他的視線停留在那群衣冠楚楚的大人物,仍舊你來我往地吵個不停。
「這個應該由官員來決定呀!不是嗎?」
雷蒙噗哧一笑,伸手去攏了攏亞諾的頭髮。
「在巴塞隆納,商人最大!皇家艦隊還是他們資助的呢!」
後來,爭論平息,雙方終於達成協議:大力士們先進城去搬運艦隊的軍火武器,在此同時,港口的船工們則開始將商船上的貨物搬下船來。大力士們必須在船工將貨物搬運到海灘之前回到港口,這些貨物將存放在可靠安全的地方,由大盤商負責批發給其他小商人。接著,船工們將軍火武器搬上船,大力士們則繼續進城搬運,順便還要通知城裡的盤商到港口來取貨。就這樣,艦隊裝貨、商船卸貨,雙方同時進行。接下來的貨物批發就是盤商的事情了,除非大力士們還有多出來的時間,他們才會回港口搬運貨物。
協議達成之後,港口所有工人立刻行動。成群的大力士們則往城裡的市立倉庫前進,海上艦隊的軍火就存放在那兒,艦隊的所有船員,包括櫓工在內,每個人都配備了武器,而船工們則前往剛靠岸的商船卸貨,由於碼頭無處可存放貨物,船工公會和商人公會只好找港務單位安排存放他處。
卸貨用的三角帆小船、舢舨或小艇上,成員通常有三至四人:船工、商會職員,以及奴隸或支領薪資的自由老百姓。聖貝雷的船工公會是城裡歷史最悠久,也是最富有的船工公會,他們派遣奴隸卸貨,但依照公會規定,一艘船上不能超過兩名奴隸;才成立不久的聖母瑪麗亞公會,財力不及聖貝雷雄厚,多半雇用支薪的自由老百姓。但無論如何,進行貨物的裝船和卸貨時,一旦小艇上載滿了貨物,過程就會變得格外緩慢且敏感,即使風平浪靜也一樣,因為船工們必須對商人保證商品完好無缺,貨品數量不能減少,萬一有任何差錯,貧窮的船工們付不出巨額賠償,最後只會落得坐牢的下場。
一旦暴風雨侵襲巴塞隆納港時,情況又變得更複雜了,不只對船工如此,所有參與海洋運輸事業的人都會受影響。首先,船工們可以拒絕在暴風雨中進行裝卸貨物──這是風平浪靜時他們絕對無法提出的要求,除非有船工自願上工,但船東必須提供特別優厚的工資才行。然而,暴風雨來襲時,遭受最嚴重威脅的當屬船東、船長,甚至包括船員們。為了因應災情造成的重大損失,這些人不得在完全卸貨之前下船,如果船東與其公證人偷偷下船被人發現了,他們必須再回到船上去。
因此,當船工們開始進行第一艘商船的卸貨時,大力士們分批由公會代表帶隊,將城裡的艦隊軍火和物資搬運到海灘上。亞諾被分派到雷蒙那一組,帶隊的代表特別對雷蒙使了個眼色,要他關照這個初次上工的孩子。
這群大力士們沿著海岸往前走到佛蒙特穀倉門廊前,門口有大批國王軍隊駐守。亞諾刻意躲在雷蒙身後,但是衛兵們一眼就看見這個置身一群彪形大漢間的瘦小男孩。
「這孩子能搬得動什麼東西啊?」衛兵嘻皮笑臉地指著他問。
亞諾發現所有衛兵都盯著他看,胃部猛地糾了一下,甚至越來越畏縮了,但是,雷蒙卻抓著他的肩膀,將挽具套在他額頭上,同樣以玩笑的口吻回應衛兵:
「這孩子該幹活啦!」雷蒙大聲說道。「他已經十四歲了,也該掙錢貼補家用了。」
幾位衛兵頻頻點頭贊同,隨即讓他們一行人通關。從衛兵前面走過時,亞諾還是把頭垂得低低的。進入佛蒙特穀倉門廊之後,霎時,一股濃郁的穀物味道撲鼻而來。窗口鑽進來的陽光,映照著灑落一地的厚厚一層穀物粉末,果然,才一會兒工夫,亞諾和其他大力士們就被嗆得咳聲連連。
「熱那亞人開戰之前,」雷蒙舉起手來晃過穀倉四周。「這裡可是堆滿了穀物豆類呢!可是現在呀……」
亞諾突然驚覺,穀倉有好多葛勞工廠製造的大型陶甕,一層又一層地疊放在牆邊。
「開始幹活吧!」帶隊的公會代表們大聲宣布。
穀倉的負責人手拿著條列貨物的羊皮紙清單,開始對著大型陶甕指指點點。「我們怎麼可能搬得動這一堆裝滿穀物的陶甕啊?」亞諾暗想。一個人不可能搬運這麼重的東西呀!大力士們分成兩人一組,他們將陶甕以粗繩綑綁之後,再以一根粗木樁穿過粗繩縫隙,藉由旁人的協助,慢慢挑起沉重的陶甕,一步步開始往海岸前進。穀物粉塵又是漫空飄揚,亞諾又忍不住咳了起來。終於輪到他取貨了,此時,他聽見雷蒙說了一句:
「讓那孩子背最小包的,就讓他背鹽巴吧!」
穀倉負責人瞅了亞諾一眼,搖搖頭,一副不以為然的模樣。
「鹽巴很昂貴呢!大力士……」他往雷蒙的方向大喊。「萬一這陶甕摔破了……」
「給他鹽巴!」
盛裝穀物豆類的陶甕大約有一公尺高,而亞諾背的鹽罐還不到半公尺高呢!不過,當雷蒙幫他把鹽罐放到他背上時,亞諾發現自己的膝蓋在發抖!
站在他身後的雷蒙,雙手緊緊抓著他的肩膀。
「現在就是你表現能力的時候了!」雷蒙在他耳邊輕聲說道。
亞諾駝著身子上路了,雙手緊抓著陶甕的提耳,頭部用力向前挺著,挽具的皮帶緊緊烙在前額。
雷蒙看著他全身顫抖著上路,艱難的步履,謹慎而緩慢。穀倉負責人一見到這景象,又是一陣猛搖頭,衛兵們則默默目視著這群馱負重物的大力士們緩步離去。
「這一切都是為了你,父親!」他咬著牙說道。烈日將他的臉曬得滾燙,而身上的重量彷彿要將他劈成兩半!「父親,你看見了沒?我已經不是小孩子了……」
雷蒙和其他大力士們肩挑裝滿穀物的陶甕,緊跟在亞諾後面,他們的眼睛直盯著男孩的雙腳不放;大夥兒看了心裡都難受。亞諾的雙腳始終顫抖著。雷蒙難過地閉上了雙眼。「你還被吊在那裡嗎?」柏納屍體被高高吊起的景象,突然出現在亞諾眼前。「任何人都不能羞辱你!尤其是那個巫婆,還有她那幾個繼子繼女。」他奮力挺直了身子,重新邁開步伐向前走。
他總算熬到了海灘。雷蒙在他身後露出了滿足的笑容。所有大力士默默不語。亞諾尚未走到岸邊,船工們已經先過來接收鹽罐。他遲疑了片刻才讓船工們卸下身上的陶甕。「你看見了嗎?父親……」他望著遠方天際喃喃低語。
已經卸下陶罐的雷蒙,在他背上輕拍了幾下。
「再來一趟吧?」亞諾神情嚴肅地問道。
他後來又搬了兩趟。當亞諾馱著第三個陶甕抵達海邊時,擔任公會代表的尤森來到他身旁。
「孩子,今天就到此為止吧!」
「我還可以繼續搬的!」亞諾堅稱,卻得強忍著背部劇烈的疼痛。
「不行!你不能再搬了,我也不能讓你流著鮮血走在巴塞隆納大街上,就像一頭受傷的牲畜似的……」尤森指著他腋下的絲絲血跡,疼惜的語氣就像個父親一樣。亞諾伸手往背部一摸,果然看到手上沾了血。「我們不是奴隸;我們是自由的人民,自由的工人,人們就該看看我們真實的一面。你不必擔心流血這件事……」尤森瞥見亞諾面露尷尬的神情,於是繼續開導他:「我們當初也是這樣啊!大家都碰過這樣一個阻擋我們繼續搬的人。你那脖子後面和背部的傷口,一定要等到結痂長繭才行,不需要太久,頂多幾天的時間罷了。你放心,接下來,我可不會讓你偷懶的!」尤森遞給他一個小瓶子。「回去把傷口清洗乾淨,然後塗上這個藥膏,可以讓傷口盡快癒合。」
聽了公會代表一席話,亞諾的壓力頓時消失。這一天,他已經不需要再搬貨了。然而,強烈的疼痛和疲憊,加上前一晚熬夜……亞諾只覺得四肢無力。輕聲說了幾句簡單的道別話語之後,亞諾拖著蹣跚步履回家了。卓安在門口等他。他在這裡等了多久?
「你知道我現在是個大力士嗎?」亞諾問他。
卓安頻頻點頭。他早知道的。他親眼看著哥哥搬運最後那兩趟,咬牙、握拳,踩著始終顫抖的雙腳一步步往目的地走去,他不停地禱告,只求哥哥不要倒下,如今看到哥哥沾滿血跡的臉龐,他難過得淚如雨下。
自從航海季開始以來,大力士們一直苦無機會空出一天為聖母瑪麗亞奉獻。
「讓我們為聖母奉獻!」一群大力士之中,有人大聲呼應。亞諾定定望著同事們:原本疲憊的臉龐,立即轉為滿面笑容。有人精神為之一振,雙臂前後擺動著,一副準備要大展身手的模樣。亞諾還記得當初在路旁倒水給大力士們飲用的情景,他們一個個佝僂著身子,咬著牙,吃力地馱著大石頭。他有這份能耐嗎?強烈的恐懼感導致他全身肌肉緊繃;他想模仿其他大力士做點伸展暖身運動,於是手臂也開始前後晃動了起來。
「這是你的第一次呢!」雷蒙上前恭喜他。亞諾沒說話,雙臂無力地垂掛在腰際。這位小小年紀的大力士,突然閉上了眼睛。「別擔心,孩子!」雷蒙拍拍他的肩膀,並示意要他跟著大夥兒一起上路了。「你只要心裡想著,你為聖母搬運大石頭,其中一部分重量,她會幫你扛起來的。」
亞諾抬頭看著雷蒙。
「真的!」面帶微笑的雷蒙堅稱。「你今天就會親自體驗這件事了。」
成群的大力士從城東的聖塔克拉拉修院出發,走過整個社區,穿越了城牆,然後登上了蒙居克山上的皇家採石場。亞諾一路默默走著,每隔一段時間,他總覺得有其他大力士在盯著他看。沿海區和佛蒙特穀倉的門廊已經離他們越來越遠。經過天使泉時,亞諾看到一群捧著陶罐的婦女排隊等著汲水,其中好多熟悉的面孔,當初他和卓安拿著皮囊去裝水時,她們總是好心讓兄弟倆插隊排到前頭。路人熱心地向他們打招呼。有些孩子成群結隊,又跑又跳,興奮的尖叫聲不斷,面帶崇拜的表情指著亞諾。大力士們繼續往前走,經過了船塢門廊,接著來到了位於城西邊界的弗拉梅諾斯修院,巴塞隆納城牆的盡頭就在此地。城牆的外側是三座新建的船塢,船塢外圍著高牆,大力士們就從牆外小徑慢慢上山到採石場。
不過,抵達採石場之前,他們必須先經過卡加萊。尚未走近卡加萊,城市垃圾的惡臭早已瀰漫四周。
「他們正在排放垃圾呢!」有人掩鼻說道。
大夥兒點頭認同。
「如果沒把垃圾排放出來的話,其實不會這麼臭的!」有人補上一句。
卡加萊是城牆旁邊那條水道口的貯水池,城裡的垃圾和廢水都囤積在這裡。由於地形的關係,這裡的廢水始終無法排放到港口,形成了一灘死水,後來有位官員決定鑿道疏通,從此廢水得以排放到海中。不過,也就從這時候開始,卡加萊傳出的惡臭比以往有過之而不及。
大力士們沿著貯水池旁的小路往前走,逐漸來到蒙居克山腳下。
上山前往採石場途中,亞諾默默回頭遠眺著巴塞隆納城。城市已經好遠了,在那好遠好遠的地方呢!他怎麼可能背著一塊大石頭走這麼長的路?想到這裡,他忽然兩腿發軟,回過神來,他趕緊快跑追上一路始終有說有笑的大力士們。
繞過一個彎道之後,皇家採石場終於出現在他們面前。亞諾驚訝得目瞪口呆!這裡簡直就像布拉特廣場或是其他市場一樣,只差沒有穿梭其中的婦女罷了!在那張大大的長桌後面,國王派來的官員忙著和前來採買石材的人們交涉。長桌旁停放了許多馬車,一旁是尚未開鑿的岩壁;四周其他岩壁則已經挖鑿地坑坑洞洞,已經切割的石塊,在陽光下閃耀著細碎的光芒。不計其數的石匠們,冒著生命危險開鑿大片岩壁,然後在長桌旁將石塊切割成較小的尺寸。
大力士們一到採石場,立刻受到大家的熱誠歡迎,幾位公會代表直接去找官員交涉,在此同時,其他大力士們則忙著與人寒暄:熱情擁抱、豪邁握手、暢快說笑,不一會兒,大夥兒乾脆拎起水罐或酒罐,痛快地喝了起來。
亞諾情不自禁地直盯著石匠們,還有一旁的工人們,隨時要依照官員的吩咐將石材裝上馬車。這裡就跟市場一樣,人們討價還價,等候時間久了也會煩躁發牢騷。
「你一定沒想到採石場是這樣的吧?」
亞諾回頭一看,雷蒙正在大口喝水;他一個勁兒地猛搖頭。
「這麼多石頭,都是給誰用的呀?」
「噢!」雷蒙故意驚呼一聲。「其實啊……石頭的需求很大呢!大教堂、畢伊廣場的聖母教堂、聖塔安娜教堂,還有佩德拉貝斯修道院、皇家船塢、聖塔克萊拉修院、巴塞隆納城牆……,所有正在建造或修建的建築,都需要石材,這還不包括富豪和貴族建造的宅邸呢!現在已經不時興木材或磚頭啦!石材,大家都要石材!」
「那麼……所有的石頭都是國王給的嗎?」
雷蒙一聽,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來。
「只有海上聖母教堂的石頭才是,那是國王免費提供的……還有,我想佩德拉貝斯修道院也是吧!因為那是皇后下令建造的。除此之外,其他人都得花錢買石材的。」
「包括皇家船塢也是啊?」亞諾問道。「既然是皇家的……」
雷蒙又是一陣呵呵笑。
「船塢的確是皇家的……」他答道。「不過,建造所需的費用,並不是國王付的。」
「那是巴塞隆納城付的囉?」
「也不是。」
「商人付的?」
「也不是。」
「那是誰付的?」亞諾不解地看著雷蒙。
「付錢建造皇家船塢的是……」
「罪人!」有人突然接了話,原來是大教堂的腳伕,亞諾以前曾經用皮囊餵他喝過水。
看到一臉驚愕的亞諾,雷蒙和這位腳伕笑得更是樂不可支了。
「罪人?」
「是啊!」雷蒙繼續說明緣由。「新建的幾座船塢,所有費用都來自於犯罪的商人繳交的罰款。你聽著……事情其實非常簡單:自從十字軍東征之後……咦,你知道十字軍東征吧?」亞諾點頭,心裡想著:他怎麼可能會不知道十字軍東征呢?「好啦……聖城淪陷之後,教會下令禁止商人與埃及的蘇丹通商,但是,我們的商人可不打算就這樣乖乖守法,因為最好的商品都在埃及呢!因此,他們依舊和蘇丹通商,但會先繳交一筆罰款,繳了罰款之後,去埃及做買賣就沒事了。後來,阿方索國王下令,這些商人繳交的罰款,全數作為建造巴塞隆納船塢之用。」
亞諾本想接話,但是雷蒙比個手勢制止了他。公會代表正在召喚他們,因此,他示意要亞諾一起跟上去。
「我們可以直接排在他們前面啊?」亞諾指著後面一大群腳伕。
「當然!」雷蒙邊走邊說。「我們不像他們需要這麼多繁雜的手續,因為我們搬運的石頭是免費的,計算數量的方式也很簡單:一個大力士,一塊大石頭。」
「一個大力士,一塊大石頭。」亞諾自顧自地唸著。此時,第一位大力士背著第一塊大石頭,正好從他身旁經過。他們已經來到石匠們切割石塊的地方。亞諾凝視著剛剛擦身而過的大力士,弓著身子馱負著大石頭,全身緊繃著。亞諾面露笑容,然而,他發現所有同事們的表情皆已轉為嚴肅,不再有人嘻笑玩鬧,也沒有人閒聊家常了,大家只是盯著地上那堆大石頭,挽具早已套在額頭上。對了,挽具!亞諾趕緊把它套上。排成一列的大力士,一個個從他身旁走過,他們不發一語,自動圍在那堆大石頭旁邊。亞諾盯著那堆石頭,嚇得口水都吞乾了,胃部也開始抽痛了起來。這時候,有位大力士彎腰欠身,工人們抬起一塊大石頭往他背部一放,石頭落在背上的那一刻,大力士的膝蓋不停地顫抖著!硬撐了幾秒鐘之後,他慢慢挺直了身子,邁開步伐,走過亞諾身旁,開始往聖母教堂前進。天哪!那位大力士壯碩的身材,至少是亞諾的三倍呢!連他都會雙腳發抖,那麼亞諾怎麼可能……
「亞諾!」公會代表叫他,輪到最後一批要出發了。
現場只剩幾位大力士了。雷蒙把他推上前去。
「加油喔!」雷蒙對他說道。
三位公會代表與其中一位石匠交談了片刻,只見石匠頻頻搖頭。四個人對著一堆石頭指指點點,指了這塊,又點了那塊,最後,四個人只能搖頭嘆息。亞諾佇立在石堆旁,很想吞口水,可惜喉嚨早乾了。他在發抖。不行!不能發抖!他搓搓雙手,接著,雙臂前後擺動著。他絕不能讓大家看見他在發抖!
亞諾看到兩名工人扛起大石塊時,自動走上前去。他駝著背,全身肌肉緊繃。現場一片寂靜。兩位工人緩緩將石塊放下,並幫忙拉著亞諾的雙手去抓穩背上的石頭。當石頭重重壓在背上時,亞諾的身子也被壓得更低了,他的雙腳顫抖著,他的牙齒咬得緊緊的,雙眼用力緊閉著。「挺起來!」他似乎聽見旁邊有人這樣說。事實上,現場鴉雀無聲,沒有人開口說話,但是,看著亞諾顫抖的雙腿,所有的人都發出了沉默的吶喊:挺起來!挺起來!亞諾終於扛著重擔緩緩挺直了身子。大家總算鬆了一口氣。他能往前走嗎?亞諾還在等著,雙眼依然緊閉。我可以往前走嗎?
他跨出了第一步。大石塊的重量迫使他踩穩了第一步之後,才能繼續跨出第二步。如果他停下來的話……如果他停下來,恐怕會整個人跌趴在地上。
雷蒙鼻頭一酸,雙手抹去眼角的淚水。
「加油啊!孩子……」有個還在排隊等候的腳伕對他大喊。
「加油!小勇士!」
「你可以的!」
「為了聖母瑪麗亞,你要加油啊!」
群眾的呼喊在採石場的岩壁間迴盪著,他們的激勵,一路伴隨著獨自走回城裡的亞諾。
然而,獨自上路的亞諾並不孤獨。比他晚出發的大力士們很快就超前趕過了他,他們從亞諾身旁經過時,總會刻意放慢腳步,就為了對他說些激勵的話語,就為了替他加油!
但是亞諾什麼話也沒聽進去。他甚至已經無法思考。他把全副心力放在步伐上:跨出一步,站穩了,再跨出下一步;忍著疼痛,一步接著一步往前走。
走到聖柏川船塢旁的庭園時,他停在那裡,許久跨不出下一步。但是,所有大力士都熬過去了呀!這時候,他想起當初和卓安一起餵大力士們喝水時,他們都會找個地方頂住大石頭,藉此減輕一點重量。於是,他找到了一棵橄欖樹,低垂的樹枝正好可以頂著他的大石頭;如果石頭落了地,他是不可能再扛起來的。所以,他的雙腳說什麼也得挺住才行。
「當你停下來時,」雷蒙曾經教過他。「你的雙腳務必要完全挺直,否則你接下來就無法繼續走了。」
重量雖然減輕了不少,亞諾依然繼續活動著雙腿。他大大喘了一口氣,接著又喘了好多次。其中一部分重量,聖母會幫忙扛起來的,大力士們都是這樣對他說的。上帝啊!如果這是真的,這塊石頭到底有多重啊?他壓根兒不敢挪動背部一下。背部痛極了!全身都痛得不得了啊!他休息了好長一段時間。我可以再繼續走嗎?亞諾環顧四周,只有他孤獨一人。大教堂的腳伕們根本不走這個路線,他們選擇走別的路。
可以嗎?他仰頭望天。他聆聽著周遭動靜,一片靜默,接著,他的雙手扶著石塊,一鼓作氣站了起來,雙腳向前邁開,一步又一步……
到了卡加萊,他又停下來休息了一會兒。就在這裡,他碰見第一批出發的大力士們,已經在返回採石場的途中。沒有人開口說話。大家僅止於彼此相望。亞諾再次咬緊牙根,抓穩背部的大石塊。有些大力士看著他,默默點著頭,但是沒有任何人停下腳步。
「這是他的挑戰!」當亞諾已經走遠時,有位大力士這樣說道。「沒錯!他必須獨自面對才行。」另一位大力士這樣附和著。
經過城牆西端以及弗拉梅諾斯修院之後,亞諾陸續見到巴塞隆納的鄉親們。他們在一旁緊盯著他的雙腳!他已經回到城裡了!水手、漁夫、婦人、孩童、造船廠的工人、沿海區的木匠……大家默默看著這個馱負大石塊的男孩,滿身大汗,滿面通紅。大家凝視著這位年輕大力士的雙腳,所有人都在默默激勵這雙腳繼續向前:一步,再一步……
有一群人甚至默默跟在亞諾後面,陪著他走完最後一段路,就這樣,經過兩個鐘頭的努力之後,亞諾在一群鄉親陪伴之下抵達了聖母教堂。所有工人都停下了手邊的工作。艾柏神父、貝雷和瑪麗歐娜在教堂前等著他。已經成為專職工人的船工之子安禾,特地走到他身旁:
「加油!」安禾對他大喊。「你辦到了!你已經到了!加油!再加油!」
霎時,各層腳手架傳出此起彼落的加油聲。原本默默跟在亞諾後面的群眾,突然也大聲歡呼了起來。整座聖母教堂沉浸在歡呼聲中:連艾柏神父也跟著群眾大聲呼喊著。然而,亞諾依然只是看著自己的雙腳,一步,再一步……直到他終於抵達堆放大石塊的地方,大批學徒和工人隨即蜂擁而上。
這時候,亞諾總算才抬起頭來,他的身體依舊佝僂,雙腿依舊顫抖,但是臉上卻掛著笑容。大批人群聚集在他身旁,恭喜聲不斷。亞諾已經看不清究竟是誰在他身邊;他只認出了艾柏神父。神父的目光轉向墓園,亞諾的視線也依隨著他:
「獻給你,父親!」……
城市就在他腳下綿延擴展。「你看啊!亞諾……」柏納對著貼在他胸前熟睡的兒子說道。「巴塞隆納!到了那裡,我們就自由了。」打從帶著亞諾亡命天涯開始,柏納天天都想著那座城市,所有奴隸的美夢和希望都在那裡。每當柏納去幫巴大爺做工、耕種時,總會聽見有人聊起這座城市。有人趁著總管或衛兵不在時偷偷聊起這些,當時,柏納在一旁滿懷好奇地聽著,卻沒有多想。他安於耕作農地的生活,也從來沒想過要離開父親。再說,他是個農奴,哪裡也去不了。然而,離鄉逃亡之後,每到深夜,在那個隱密的艾斯坦優山洞裡,他看著安詳熟睡的兒子,不禁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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