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鴨子的計畫
我死黨的婚禮,其實就是我「最後一個」好友的婚禮。阿爾諾是我「最後一個」好友的原因很簡單:因為在我所有的死黨當中,他是唯一和我無話不談的人,而且他的眼中依然散發著一點活力與叛逆的氣息。聽到Caf del Mar|「海洋咖啡館」這個詞,阿爾諾知道這不是新開的冰淇淋冷飲店,至於Drum & Bass|「鼓打貝斯」,他也知道那不是新的手捲菸廠牌。現在他卻偏偏想娶比琪!或者說是比琪想嫁給他。總之,經過三番兩次的拖延之後,將凍結我倆兄弟情誼的婚期終於敲定:就在這個星期六。
我真是搞不懂阿爾諾。他是個肌肉結實的體育健將,七次奪得上法蘭克地區的划槳冠軍,難道真的就這樣和一個又矮又胖、擺著臭臉的女人過一輩子?不過,或許只有我在場時,她才會表現出這個樣子,因為我們對彼此的反感已經存在多年。幾乎可以這麼說,她對於我和阿爾諾共享的樂趣感到嫉妒。她恨不得能夠禁止阿爾諾和我來往,但是因為不可能,所以她就只能發脾氣。事實上比琪動輒發怒,而且她一激動起來,聲音就像鴨子呱呱叫。因此我覺得改口叫她鴨子是個好主意。
我每次和阿爾諾晚上去喝啤酒,都苦口婆心對他說:「別和她結婚!」因為我一提再提,以致於阿爾諾再也不願意和我喝兩杯。
因此我改變了心意而改口說:「隨你便!」我的誠實至少替我省去當證婚人的麻煩,我可以袖手旁觀出席這場不幸的婚禮。對我而言,結婚和悲劇兩者的關係緊密。然而阿爾諾的膽子不小,阿爾諾想要一舉三得:
妻子、孩子、房子
呱!呱!呱!
我知道這不是他的計畫,而是鴨子的計畫。或者仿照美國對阿富汗進行軍事行動的名稱,我也稱這項計畫為「持久窮極無聊行動」:鴨子把阿爾諾拖去教堂聖壇,趕快做人生小孩,然後把全家關在一棟門前鋪有礫石車道的獨棟房屋內。這棟屋子距離我家以及最近的酒館至少有十五分鐘車程。我將因為這個女人而失去最好的朋友,這只是時間上遲早的問題而已,就和我失去哈瑞、海寇、馬庫斯那樣如出一轍。某種恐怖的病毒正在四周蔓延,促使所有三十歲左右的男男女女,互相在手上套戒指,然後遷往郊區定居,唯一目的就是讓身材肥胖卻幸福洋溢的媽咪,瓜迭連綿地不斷生小孩。我自問,世界衛生組織為何遲遲不對這種病毒採取對抗措施?至少還有我已經免疫。因為我既不想要婚戒和小孩,也不想要鋪著礫石車道、「距離市區『只需』十五分鐘」的房子。我再怎樣都想不透,既然一直強調「只需十五分鐘」,為什麼不乾脆就住在市區呢?
「到了三十五歲左右的年紀,車輪就必須嘎嘎作響。」阿爾諾和鴨子交往不久之後便有感而發。他的意思是:最遲在三十五歲左右,就應該驕傲地擁有一條通往自家房子門口的礫石車道。
我不禁想起披頭四當年那首「你說再見,我說哈囉」的歌。嘿!你說「礫石車道」,我說「呱呱呱」!
我不認為人到了三十五歲,車輪就應該嘎嘎作響。我反而認為四周應該「沙沙作響」,也就是該置身在大西洋金色海灘的細沙上,而且在午後從那裡走向美麗的度假別墅露台,身旁還伴隨著一個不會接二連三生小孩的美女。
話說回來,我這一連串自以為有力的論據卻有一項弱點:我和阿爾諾都與這個目標相去甚遠。唯一的差別只在於我懷有憧憬,阿爾諾卻沒有。
是的,我有恐懼。我害怕遲早有一天,自己也將束手就擒,乖乖加入不動產擁有人的行列,安於一成不變的小城生活,然後變成一個胖小子的爹,而且末了還體重稍嫌過重地在自己的出生地壽終正寢:也就是在上法蘭克地區的一座小城。被稱為「善德街教堂落成紀念日」的啤酒節,不折不扣是小城裡一年一度最轟動的慶典。至於只離這裡六十公里遠的大都市紐倫堡,在大多數居民眼中已經是「太大」或者「太遠」了。
也就因為如此,有個疑問越來越常浮現在我的心頭。上班時,這個疑問埋伏窺伺著我,騎自行車野遊時,這個疑問出其不意地擾亂我。是的,這個疑問有時甚至讓我夜半驚醒。這個疑問就是:
難道這就是我的一生嗎?
彼得.葛羅利希,直至退休為止,終身於塞伯比特釀酒廠擔任公關暨行銷部門的主管,西元二○五六年十一月二十七日在邦堡市的史圖倫村安享天年,留給遺孀薩賓娜•葛羅利希以及體型稍嫌過胖的三個兒子一幢門前鋪有礫石車道的連棟式房屋,以及一輛車蠟光潔的五系列BMW。
我這輩子真的要守在這個上法蘭克區的可愛小城嗎?就連這裡的德文老師都無法發音標準地說出我的名字——哇哈哈,「鼻豆」,你扯「呆」遠勒喔!
我要一直留在這個把法國可頌麵包稱為「奶油小牛角」、再見時說「就這樣囉」的小城嗎?(摘錄)
10 一走了之
七個小時之前,就在紐倫堡機場,終於就這樣發生了。有一點類似社交恐慌症發作。在機場的咖啡店裡,我們坐在一張顏色鮮豔的桌子旁,喝著昂貴的咖啡,吃著在紐倫堡被稱為「奶油小牛角」的可頌麵包。我們這一桌人,和兩天前在阿爾諾婚宴上的朋友桌成員一模一樣。一如往常,傑森和慢半拍總是利用登機前的剩餘時間閒話家常,以便掀起去度假的高漲情緒。他們倆滔滔不絕地講著在馬尤卡島上的「傳奇軼事」。
「你們還記得嗎,有一次明星里奇在超大型會館演唱,結果被全場噓聲喝倒采?」傑森笑著說。我記得。畢竟在兩天前的喜宴上,我自己也有類似遭遇。「你們記不記得,有一次在艾斯特倫克海灘,我差一點就找不到我們的車子?」蜜麗安噗哧笑著。
我想不通,「差一點」找不到車子算是哪門子的度假經歷。假如是根本再也找不到車子,或許還稱得上是一種度假經歷。可是「差一點」也算嗎?
談起這些以前的五四三,就連蜜蜂也偶爾笑了出來。只有我越聽越煩。蜜蜂在星期日還問我,我是不是真的沒事。結果我花了一個鐘頭打包行李,最後裡面只裝了一支浮潛用的通氣管和一條毛巾,我自己則一言不發坐在床上。這種肢體語言,透露出正在我身上萌芽的「馬尤卡寶寶恐慌症」。
「我們可以在馬尤卡島做!」
呼呼,歡樂馬尤卡島萬歲!
世界上或許有一些人,在度假之前就已經對當地旅館、海灘、酒吧瞭若指掌,因為這樣會讓他們感到心安。我不屬於這群人。而且我頭一次發現,我自己竟然偷偷張望著其他的旅遊團。或許這些團比較適合我吧。其他任何一個旅遊團都比較適合我!從我朋友口中說出的每一個字、他們臉上的每一個笑容、還有蜜蜂對我的每一個碰觸,都令我感到詭異,這種感覺幾乎像是靈魂出竅,我迸出了自己的肉體,然後在我們的桌邊退開幾步,以便在一旁觀察自己。我不想再去馬尤卡島度假已經有五年了。那麼我在這裡幹嘛?而且七年以來,我一直有一種感覺,蜜蜂並不是我的真命天女。既然這樣,我為什麼還一直牽她的手?況且這一年來我終於覺悟,我極有可能像我的朋友一樣平平凡凡度過一生。既然這樣,我為什麼還繼續跟著他們的腳步走?
「皮屈,你還記不記得,去年在馬尤卡度假時,一支霜淇淋害你嘔吐了三天?」慢半拍樂在其中地說著。
「你還把路燈踢壞了!」艾里希笑著說。
「米其•克勞斯樂團的貝斯手,還在艾里希的肚皮上簽名呢!」傑森喘不過氣地說著,接著還高喊:「耶!馬尤卡島萬歲!」
蜜蜂握住我的手。她笑著,把我的手握得比平常更緊。我非常肯定,她察覺到我有心事。雖然我記不得我在喜宴上的致詞內容,可是我卻記得自己向她承諾的「寶寶計畫」。為什麼我事先沒有好好設想?害我的腦袋裡不斷浮現所有的小孩,所有蜜蜂想和我在馬尤卡島做出的小孩,還有十年後這些朋友將在紐倫堡機場講不完的傳奇軼事:
「……記不記得小皮屈在自助餐台上亂尿尿!」
「……記不記得小皮屈在超市裡破壞東西!」
「……記不記得小皮屈對著飯店經理扔鴨糞!」
我感到血脈賁張。
我站了起來。還有一點暈眩。
「沒事吧?小熊熊?」蜜蜂擔心地問。
其他人也抬頭望著我。我看起來一定非常迷惘吧。
「我馬上回來,」我說完便離開了。起初我慢慢地走,接著越來越快,最後我朝廁所直奔而去。我的心狂跳著,我的呼吸急促短淺,在剎那間我甚至產生死亡的恐懼,就在機場大廳的「會合點」和男廁之間死去。
我莽撞地打開廁所門,氣喘吁吁地衝向洗手台。接著我轉開水龍頭,雙手盛滿冷水,然後往臉上潑。好幾分鐘下來,我只是不斷重複著這個動作。冷水讓我感到舒服。我慢慢冷靜下來,望著鏡中的自己。我看起來不快樂,無精打采,而且神經緊繃。對於一個即將登機飛往國外度年假的人而言,這是一種怪事。
接著事情便發生了。
突然間,我領悟了一切。
就在一瞬間,我知道該怎麼辦。
我非常確定,我無法再回到那張顏色鮮豔的咖啡桌旁坐下來,然後繼續這樣過我的人生。
我在那裡幹嘛?
我根本就不再屬於那個圈子。
我無法再這樣繼續下去了,大家都看得出來。
況且我已經留在那裡太久了。
水龍頭還在流。
我把水龍頭關掉。
我不想去馬尤卡島。
我不想和蜜蜂做小寶寶。
而且我不想回去邦堡。
我要離家出走。
走得遠遠的。
單獨一人。
就是現在!
我又望了一次鏡中的自己,這一次我看到了微笑。隨著笑容而來的是內心的平靜,一種我從來不曾體會過的平靜。我發覺臉上仍然濕答答的,於是拿了幾張衛生紙擦乾。
我已經決定了放手去做。
現在我只需要思考該怎麼做。
沒有多久,我便有了答案。不妨說,玄機就在我手中的衛生紙。
我把皮夾、護照和手機藏在衛生紙捲筒內,甚至手錶也藏了起來,接著撕開身上的襯衫。我用一塊錢幣從外面鎖住其中一個廁所門。剛開始,我只是畏畏縮縮朝著門撞去。畢竟不是每個人天生就像布魯斯威利一樣勇猛。但是我開始加上力道,反覆撞著門。最後我做了暖身助跑的動作,一鼓作氣往廁所門奮力撞去,這下子門被我彈開,我則摔落在馬桶和馬桶刷之間,而且牛仔褲還被衛生紙捲筒鉤住。
當我在肩膀受傷的痛苦中慢慢把身體撐起來時,我看見一滴血落在地板的磁磚上,接著是第二滴,之後出現第三滴,最後越來越多血。我把自己拖向洗手台,然後把血抹在臉上,又把頭髮弄得亂七八糟,還把襯衫掀高,讓牛仔褲上的裂縫顯而易見。最後,我的模樣簡直可說是和一個烏克蘭的老鴇幹架之後,還撞上子彈列車的結果。我就這樣踉踉蹌蹌走出了男廁。
根據機場旅客驚嚇的目光研判,我的用心果然沒有白費。震驚錯愕的表情,也同樣襲捲了我們的咖啡桌。就連慢半拍也目瞪口呆地把掌上遊戲機放到一邊。蜜蜂最先跳了起來。
「天啊,皮屈,發生什麼事了?」
起先我只是張開了嘴,一句話也沒說。好幾年前,我曾經在某部電影中看過這樣的演技。接著我嚥了一下口水,喘著氣說:
「我被搶了!」
蜜蜂驚嚇得把手摀在嘴上,然後蹲下來看著我身上撕裂的牛仔褲。
「你這裡有個好大的裂傷!」
「很深嗎?」
「看起來不深!不管怎樣……我們必須找機場的醫師檢查一下!」
我疲累得癱坐在一張塑膠椅上。
「馬上!」
「可是……」慢半拍結結巴巴地說,「怎麼發生的?」
「那個人用刀威脅我,我……我就把身上的東西都給他了!」
「怎麼可能有這種事?在這裡?在紐倫堡?」慢半拍問。
「別只是在旁邊看,拜託您找警察來吧!」蜜蜂對一名臉色蒼白的服務生尖叫著,因為他一副事不關己地拿著抹布站在我們旁邊。或許他心裡想著,如果我昏迷不醒,就用抹布把我整個人從地板上擦掉好了。
蜜蜂用面紙輕輕擦拭我的臉。
「可憐的小熊熊,偏偏在今天發生這種事!」
「那個人長什麼樣子?」傑森問我。
我根本還沒想過這個問題。我一邊瞪著傑森,一邊思索著。然後我說:
「約翰屈伏塔的髮型,牛仔褲、球鞋、藍色T恤,大概三十多歲。」
這時,換成傑森瞪著我。
「他長得和我一樣?」
「他驚嚇過度了,胡言亂語!」之前一句話也沒說的艾里希,這時插了嘴進來。
「比傑森矮!矮多了!」我搶救自己的說詞。
傑森跳了起來。「我去捉他!」
「別傻了,」我把他攔住,「他早就離開機場了!」
傑森不情願地又坐了下來。蜜蜂也終於回到座位上。
「我知道現在說這句話不是時候,」艾里希有些靦腆地插話進來,「可是……我們必須登機了!」
我裝出想要看手錶的自然動作。這鐵定是這一齣「被搶戲」中自導自演的最精采之處。
「你的手錶也被搶了,可憐的小熊熊!」蜜蜂溫柔地安慰我。
「我沒有錶了?」
我努力裝出漠然的態度,盡可能兩眼茫然地望向空無。
「差十分鐘就整點了!」慢半拍說。
「我們必須登機了!」艾里希補充著說。
「除了手錶之外,那個人還搶走什麼東西?」蜜蜂問。
「現金、機票、護照,所有的東西!」
「你是說真的嗎?」
「真的。」我一邊證實,一邊故意顫抖著把襯衫的鈕釦扣上。
「可憐的人。」蜜麗安嘆著氣,然後緊閉著唇角。很顯然,從我雙眼中散發的茫然虛無,十分具有說服力。
「我們現在該怎麼辦?」蜜蜂悲嘆著問。
「你們先飛吧!」我輕聲低語著。
從他們一臉驚訝不已的表情可以看出,完全沒有人預料到我會這麼說,就連作夢也沒想到。
「那怎麼行!」慢半拍反駁著說。
「這樣做簡直是狗屎嘛!」傑森咒罵著。
「小熊熊,這怎麼好呢!」蜜蜂呼吸急促地說。
時機來得真是再妙也不過了。廣播開始呼叫我們立即前往登機門。我告訴登機門前一臉驚愕的LTU航空地勤女服務員,我不搭這班飛機了。接著我跟大家相擁告別,祝他們旅途愉快。傑森敲敲我的肩膀說:「我們很快就會見面吧?」
我點點頭。
他們走入通往飛機的通道時,我向他們揮手再見。蜜蜂仍站在我身邊。她似乎在這一刻才真的意識到,她將在沒有我同行的情況下搭飛機。或者她仍舊沒有明白過來,因為她說:
「我當然留下來陪你,小熊熊!」
「絕對沒有這個道理!」我反駁她,「我可以自己處理,真的。難道妳想在旁邊看我辦理信用卡掛失停用手續,看我去市政廳補辦護照嗎?這個時間,妳大可以躺在沙灘上曬太陽啊!」
蜜蜂質疑地望著我。
「可是總該有人照顧你才對啊!」
LTU的女服務員漸漸急躁了起來。
「我不想一直催,可是……您現在到底要飛,還是不飛?」
我對蜜蜂說:「就這一些擦傷而已。最重要的只是補辦護照和信用卡掛失這些事,妳先飛,我在這裡處理所有的事情,晚一點出國度假。畢竟你們只是在馬尤卡島上,又不是在阿根廷。好嗎?」
「你確定嗎?」蜜蜂帶著擔心的目光問我。
「確定。」
我已經下定決心。
我們互相擁抱了一下。
然後她便離去了。
我的計畫成功。
他們啟程高飛。
我留下來。
暫時而已。
我走回男廁拿我的東西。每一件都還在。我洗洗臉,把頭髮撥整齊,然後將襯衫拉平。一種怪異的感覺油然而生,我覺得自己有如一個大衣櫥,所有的東西都被掏了出來,雖然空無一物,卻也同時寬敞無限。從現在起,我可以再放進新的東西。
我在機場的雜貨店裡買了一罐啤酒、一包香菸和信紙之後,便搭電動手扶梯到觀景台。我在一張塑膠椅上坐了下來,然後喝了一口啤酒。我小心翼翼點燃我平生的第一支菸,一支象徵自由的菸。
菸的味道令我作嘔,可是我不在乎。既然我是出於個人的意願而抽菸,我也同樣可以出於個人的意願把菸捻熄。於是我把抽了半支的菸捻熄,望著機場的滑行區。一架紅白相間的LTU航空包機,正轟隆作響地起飛,努力克服每一公尺,往上攀升。若不是我的計畫得逞,我現在也坐在這架飛機內,搭著這架「小熊熊航空」前往馬尤卡島。我喝了一口啤酒,兩眼緊盯著飛機不放,一直到它轉變航向,消失在雲層之中。我之前的人生,也在此刻跟著消失。
我自由了。
還差一點。
因為蜜蜂和其他人都以為在幾天之後,我將和大夥兒會合,一起吃培根肉捲棗子,一起租水上香蕉船來玩。我必須讓蜜蜂知道實情。但是要等她度假完畢,這段時間讓她好好享受休假是應該的。於是我從背包拿出一支筆,接著撕開信紙的包裝袋,便開始寫了。
親愛的蜜蜂:
這封信,肯定是我平生最難以提筆的一封,然而也是最重要的一封。我不想再讓妳繼續空等而飽受折磨。當妳讀到這裡時,我已經……
我咬著筆桿仰望天空。當她讀這封信時,我將在哪裡呢?
當妳讀到這裡時,我已經在……
……在瑞典嗎?
……在印度嗎?
……在大溪地的波拉波拉島嗎?
我不知所措地把信紙折起來,望著另一架正在起飛的班機。這一次是藍色的機身。然後我走入機場的離境大廳,直接站在一塊電子大看板前面。上面顯示的目的地都令人大失所望,阿姆斯特丹、蘇黎世、埃及的度假勝地胡爾家達,已經算是比較顯眼的城市了。怎麼都沒有雪梨、里約熱內盧、紐約這些大城市呢?很顯然,就連法蘭克區的國際機場似乎也特別注意,旅遊目的地「不能太大」「不能太遠」吧。我走到機場的「詢問處」。櫃檯後方是一個瘦巴巴、留著鬍鬚的服務人員,他的兩眼直望著遠方。
我問他:「哪一個旅行目的地、哪一個城市非常大而且非常遠呢?」
「離哪裡非常遠?」
「唉,當然是離這裡啊!」
這個瘦巴巴的男子打量著我。他一定暗想,我這個人大概腦筋不正常。可是他平日的工作顯然窮極無聊,以致於我提出的怪問題令他感激不已。
「我想去那裡,從這裡出發。今天就去!」
於是這個瘦巴巴的男子戴上一副圓框細邊的眼鏡,打開一本非常薄的文件夾,然後開始翻閱著。
「呃……我看看……嗯!從紐倫堡起飛……今天轉機……嗯……有了有了……布宜諾斯艾利斯!」
「布宜諾斯艾利斯?在南美洲嗎?」
「沒錯,就在南美洲!搭西班牙伊比利亞航空,在蘇黎世和馬德里轉機。」
「聽起來不錯。而且非常遠。但是這個城市也很大嗎?」
這個留著鬍鬚的男人,把雙眼往上抬、從鏡框外面注視著我。
「要和哪個城市比較?」
「唉,當然是和這裡比啊!」
「這樣比的話,就相當大。」他回答著,然後闔上文件夾。
「謝謝!」
不到一分鐘之後,我就已經站在伊比利亞航空的票務櫃檯前,向一個神經兮兮、過於濃妝豔抹的女工作人員詢問航班。我很幸運,還有機位。
「您的行李呢?」
「正飛往馬尤卡島。」
這個臉上脂粉過厚的女人,驚愕地抬起頭來注視我。
「您沒有行李?」
「帶行李是義務嗎?」
她困惑地搖搖頭,然後問我:
「來回票還是單程?」
這個問題確實有些難以回答。
我深呼吸了三下,然後說:
「單程。」
距離登機時間還有兩個鐘頭。於是我又買了一罐啤酒,走回機場的觀景台,準備繼續寫完給蜜蜂的信。我在半小時之前停筆的地方開始寫:
當妳讀到這裡時,我已經在……阿根廷的布宜諾斯艾利斯了。
然而真正的棘手之處,卻從現在才開始。真該死!我該怎麼解釋自己的逃亡?我很快就明白,我必須在整個「上法蘭克區情史」中寫下最心狠手辣的一頁。這對我和蜜蜂都好。無論如何我必須保持鐵石心腸,當一個不折不扣的混蛋。這樣一來,她也比較容易忘了我。暴怒肯定比淌淚好多了。我一定要寫一些惡毒的話,讓她立刻這麼想:「有沒有搞錯?我竟然和這個大混蛋在一起十年?」
妳一定已經察覺到,我無法再這樣過下去了:妳的養兒育女計畫、那塊在鄉間的土地,還有我在塞伯比特啤酒廠的工作。我受不了了,我就是必須一走了之。
我親愛的蜜蜂,妳是一個很優秀的女人,而且我們確實共度了幾年的美好時光。可是如果我們繼續在一起,對妳而言,我將來也不再是個好伴侶。我就是一定要離開。請原諒我在機場不得不撒的謊言,因為我太懦弱而不敢親口告訴妳。我並沒有遭搶匪洗劫,我只是不想一起去馬尤卡島。有我在場,你們反正也不會玩得盡興。妳不必替我擔心,我在阿根廷過得很好。
這樣寫已經夠狠了嗎?大概不夠。可是不管怎麼說,這是起頭。我喝了一口啤酒,想像著我在阿根廷的未來生活。有點困難,因為我對阿根廷的認識幾乎等於零。但是我不在乎。
我在海邊租了一棟房子。妳一定曉得,這是我一直夢寐以求的生活。當我們醒來時,我可以聽見海浪的聲音,我頭一次感覺到人生無拘無束。沒錯,妳剛才沒有看錯,我確實寫了「當我們醒來時」。我現在和雅妮娜在一起,她是布宜諾斯艾利斯大學德文系的學生,課餘時兼職當模特兒。
我知道,蜜蜂光是看到這句話,就算我以後住進養老院,她也絕對不會再理我。
至於我在塞伯比特酒廠的工作,我想,如果我不再出現,同事一定也會注意到我不幹了。我的自行車,妳可以送給阿爾諾。我也會拜託我爸媽來搬走我的東西。至於我們的公寓,反正一直是屬於妳的。請別設法和我取得聯繫。我由衷祝福妳的未來一切順利。我很抱歉,我必須這樣遠走他鄉。我以後會再捎信給妳,告知詳情。我保證。
誠摯祝福
你的皮屈
接著我還想到一件可以打擊蜜蜂的事。
PS: 妳掛在客廳的《濃情巧克力》電影海報,我一直覺得很醜。而且我還覺得這部電影很爛!
我黏好信封袋,寫上我們在邦堡的地址,貼上一張郵票。我把啤酒罐壓扁,然後起身離座,把空罐丟進垃圾分類桶內的正確部位。當我已經走開幾步時,我突然又掉頭轉身,把空罐從垃圾桶內撈出來,然後幸災樂禍地把它塞進紙類回收桶。
在機場離境廳內的郵筒前,我足足站了十分鐘。之後我才緊閉著眼睛,把這封信丟了進去。
現在我終於自由了。
接下來,我只需要去實現我在信中所寫的內容,好讓一切成為鐵的事實。
2 鴨子的計畫 我死黨的婚禮,其實就是我「最後一個」好友的婚禮。阿爾諾是我「最後一個」好友的原因很簡單:因為在我所有的死黨當中,他是唯一和我無話不談的人,而且他的眼中依然散發著一點活力與叛逆的氣息。聽到Caf del Mar|「海洋咖啡館」這個詞,阿爾諾知道這不是新開的冰淇淋冷飲店,至於Drum & Bass|「鼓打貝斯」,他也知道那不是新的手捲菸廠牌。現在他卻偏偏想娶比琪!或者說是比琪想嫁給他。總之,經過三番兩次的拖延之後,將凍結我倆兄弟情誼的婚期終於敲定:就在這個星期六。 我真是搞不懂阿爾諾。他是個肌肉結實的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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