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譽翔專文推薦!
「然而,這卻是一座黑色的樂園,山林、鄉土與原野,如夢似幻,但都脫離不了死亡的陰霾。只是甘耀明並不耽溺,他將之提升為一種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盈,以及隱藏在幽暗中的嘿嘿笑語……」
水鬼終於醒來,已糜爛到只有死亡是解藥,躺在我們的血光中。難道只剩這樣了,我們還有話要說,卻沒有比沉默陪伴更棒的,也沒比沉默等待他離去更令人痛苦的了。最後,我們的手放在水鬼身上,將勇氣灌輸給他,把他的恐懼交給我們消化,不孤單地面對死亡:「小胖弟弟,你先睡吧!再見了。」水鬼微笑了,喃喃著什麼,寬心地光融消失。──〈水鬼學校和失去媽媽的水獺〉
像是偷自「魍神」的魔法,甘耀明的敘事語言絕對是迷離絢麗,營造了讓人信以為真的世界。用童話技法網織民間傳說、習俗與俚語,將人性的純真善良,與動物的擬人情思,置入魔幻歡魅的場景。以天馬行空的彩筆,旋出令人驚豔的尿桶婚禮、流螢葬禮、水底教室,甚至是中央山脈的百岳蘭花艷開的美麗境界。在虛虛實實中,更是飽含大人的寬容理解與小孩的天真可愛,讓人重返純真的人情世界。正如本書〈蘭王宴〉中,撒絮而幻化動物的神鬼場景,甘耀明的一把飛絮撒出人、神靈、動物的魔幻與寫實,魅惑眾人而心甘醉迷。
作者簡介:
甘耀明
1972生,東海大學中文系、東華大學創作與英語文學研究所畢業。曾任小劇場編劇、記者及教師,為新世代「小說家讀者8p」成員之一。曾獲聯合報文學獎、吳濁流文學獎、寶島文學獎、中央日報文學獎、宗教文學獎、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等。作品曾連三年入選年度小說選(九歌版),並獲93年度小說獎(九歌版)。出版小說集《神秘列車》、教育書《沒有圍牆的學校》(與李崇建合著)。
章節試閱
月亮滿了,祂踩著圓溜溜的月色來,絕對是魍神。
魍神不是神,是山魈,是惡魔黨。這裡稱魍神,村外孩子稱祂「魔神仔」。之所以與「神」沾邊,是祂壞雖壞,還沒爛到骨子。祂總是罩著大簑衣,斗笠沾了幾枚油桐花,晃著四十九種醉步,搖入村子唱歌。我們都知道,魍神有好幾張猙獰的牙柵,舌頭像蛞蝓舔過來、跌過去。祂流出的口水可比強力膠,男孩用竹竿沾了黏蟬。祂有無數的蜈蚣手,忙出把戲魅人,能在木門上同時敲出七首歌曲,聽來卻像一打山豬在上頭著火尖叫。如果你伏在路邊看,祂有髮瘦瘦的腿,絕對是墳場爬出來的枯骨。祂顛晃身子前進,關節窩養了一壺生鏽的青蛙,彎身能倒出三十六隻呱呱呱,哪怕絆上一顆小石頭,也能倒成七截屍塊,還會爬呢!魍神生氣時,舌頭先捲如蕨葉尾,伸直後像烤焦得爆炸的筆筒樹,哇嗚喲地,口喊一串臭啦啦的嘿。最可怕的,魍神會抱著受傷的嬰兒求助,看誰能幫忙。這其實是耍人的把戲,我就被騙過。
魍神雖然邪毒,但有一隻很忠心的野貓。祂在夜裡遛貓,拉著貓影子前進,那像瞎子的導盲犬。月光下,男孩在路上設下無數的障礙,防止魍神入村。但野貓會排除路障,移開一根竹子或一堆石子,如果是一灘水,牠鼓氣趴在上頭,讓魍神狠狠地踩過去。更多時候,野貓踩下滿地的鞭炮地雷,寧可傷自己血污,也要讓主人安全地入村。祂抱著受傷的嬰兒求助前,會唱歌誘惑。這時的野貓先用爪子刮門,提醒孩子,魍神來了喔!但野貓不喜歡乾淨,傷口發出強烈的惡臭,也把門刮出超噁心的雜音,最後被看不下去的魍神踢走了。
唉!第七天了,魍神又在豬圈前唱歌,身體煙飄得左右晃,勉力讓妖裡妖氣的影子流進木隙內,在我床上蜿蜒蛇擺。祂的斗笠露在門縫頂,聳著不穩的肩,用肚臍眼吹著月桃葉捲成的嗩吶,吧啦吧啦的。
咬昏油
嘔悶醒歌禮
歐歐叟呀來穿錢
洗頭布呀砍鞋硬
死了丟要更歐洲
祂唱鬼童謠,要我爬下床去猜拳。我才不要再被騙,倒是床舖下的豬仔很興奮,趴在欄杆上呶叫。這得先說明,我的床不是矮矮的那種,是架在豬圈頂,我高個頭能撞上樑柱。因為豬越來越肥,賣價也會肥,難免有小偷覬覦,得有人顧守。我是常感冒生病的小女孩,平日做不了粗活,只能拿筆畫畫,晚上便被爸媽派來守豬舍。這小小的閣樓裡,流動豬牛羊的畜腥味,讓人鼻槽積臭得能住上糞金龜。但最討人厭的還是蚊子、蒼蠅和牛虻,擾得人無處躲逃。大部分的時候,我喜歡從木縫看世界,別人看不到你,但你可以大膽地看別人,然後在透薄的日曆背面畫下所見的。繪好後貼在豬圈牛欄的牆上,命令牠們欣賞,不從是要打屁屁。我有時會在豬圈開個人展,牠們是唯一懂得欣賞的。
魍神在門外,細指戳破木縫上的日曆、月曆。祂不斷唱歌,摘下頭頂的幾枚桐花,哈氣吹,花就幽魅地浮到我床邊。我悶入棉被,防著魍神的誘引。聲音死絕了,我黑著眼珠瞧,哇!在遙遠的地平線有一線光滲入,是桐花擠進了,來了一群。它們扭幾下,蛙蹬了起,給被窩裡的暖空氣瞬間烤得棉花脹,炸出光來。它們像水母群翼的噴舞,鬼飄又鬼游,綻開又萎謝,傘開又傘闔的。花瓣脹光,我用食指頂了一盞小花朵,像躲在岩洞的古代野蠻人,看著被上那些我畫的可愛卡通畫。花朵真不乖,還飄到我的兩鬢搔癢,哎呀呀地爬到耳洞,成了漏斗狀的集音器,不斷蒐集魍神的牽魂歌,吧啦吧啦的,如此清楚呢!
我把花揉皺,往豬圈丟去,對三隻隨鬼童謠搖擺的豬說:「魍神在唱歌,不准聽。」掉下的花觸地前浮起,在豬窩裡彈跳,逗得幾隻笨蛋樂極了。魍神太鬼怪了,前幾次來時,我用兩支竹管猛敲警示。大人拿了鋤刀,跑出來抓小偷。但魍神早跑了,大人什麼都沒發現。幾次下來,認定我是無聊亂敲,給來一頓皮肉痛。我大哭,說真的有魍神。大人怒聲斥責,說那一定是樹影,剛昇起的月光會用樹影擾亂小孩的夢,還誤聽到月球上有人伐樹的聲音。
好吧!花既然娛樂到豬朋友,我便露出一顆小不嚨咚的頭到棉被外,按節拍點頭,想看祂還能抖出什麼把戲。沒想到,桐花盡是跟我玩,搔著我的腳板,小鬼手似地推背,讓我鑽出被,爬下梯去。我禁不住拉個小門縫,往外瞧,一小冊的扁月光塞進來,還有七隻小小的蜈蚣手伸來,上下晃著求猜拳。真糟糕,要是不玩,祂會熱情的唱漏嘴縫的歌,害我一輩子失眠。我回頭看了猛點頭的豬仔,才安心地輕聲:「一次只能跟一手猜(ㄘㄟˋ)啦!」祂不唱歌也不晃手,猛抽回毛茸茸的臂膀,在外頭嘰哩呱啦猜拳勝負,才又伸出一隻小手晃著,還有六對肚臍眼在外邊瞧。
嘿!剪刀,石頭,布,猜拳要這樣喊。才喊剪,還沒刀,小笨手就出拳,翻出軟嫩嫩如五花瓣型的掌肉墊,尖撓小指還忽然地勾了起。短得沒手指的肉掌,沒合起來的意思,肯定是布。我伸出剪刀。那隻肉掌捶了一下我的兩根手指,門外唱起來:「咬昏油,死了丟要更歐洲。」簑衣垮了,斗笠噴掀了,七顆圓胖胖的屍塊滾進來,一直滾,死命地流亂滾,呼喊七聲:「嘿咿嘿嘿咿嘿嘿!咬昏油。」
每嘿一次,屍塊忽焉地蹦出頭腳,拔開身條,踢著其他的肉球,直到都流汗得累出原形,才在我身邊喜樂地旋轉,全是七隻醜不拉嘰的黃鼠狼。牠們微笑地露出亮牙,爬上樓丟下我珍藏的破布鞋,抽出櫃內的舊衫褲,扯下牆上的書包,還把一堆小抽屜裡的東西塞入書包。我戴上帽子,穿上澀豔豔的燈籠褲,斜著咕咚響的書包出去。
走出豬圈,告別三隻喝水都會肥的傢伙,我被一隻叼一隻的黃鼠狼拉到伙房。我搖頭說,你們會吵醒大人的,我也會被打。牠們從腋下、腳縫甚至牙縫剔出桐花,吹入伙房內,讓花斗反罩大人的耳朵而阻絕聲音,這才匍伏滾入廚房。牠們竄入爐灶扒出灰,跳上鍋爐放水,爬上米缸跳腳,蹶上碗櫥翻出蝦米、香菇、花生、蘿蔔干和紅蔥頭,也不忘記用碗瓢破出一地的爛音樂。黃鼠狼苦哈哈地看來,直到我說:「餓鬼,你們想吃粽子吧!」牠們才喜樂地旋轉,大唱:「嘿!咬昏油,死了丟要更歐洲。」我搖頭地斥責:「你們這些搞破壞的,快把廚房弄垮了,我明天一定會被打死的,想吃粽子,先吃我的竹筍炒肉絲吧!」牠們站成一排,照高矮來,難過得頭快掉下來。忽然間,其中一隻跳竄到我書包,扒出一本小繪本,不經意地翻到畫有懸轉木馬的那頁,七隻老鼠便圍了看,指頭評點到痠痛。我趕緊合上本子,那是祕密呢!我曾在油亮的月曆上看到一些美麗圖案,有跳芭蕾的女孩、長滿鬱金香的花園、遼闊無邊的蔚藍海洋,那都不是在山村該有的,也許離開這,到都市做工廠女工就能遇到。那本月曆上,最吸引人的是一座暗夜發光的旋轉木馬遊樂器,凝固的馬在流星漩渦中凌波微步。我在老師送的小繪本中,畫下這座夢似的遊樂器,希望自己能遇見它。
小老鼠怎能了解我的心願。但我發現,牠們比手畫腳好久,是要我在小本上畫下各種食材和碗筷。我跪在地上,用鉛筆畫了那些東西,其中一隻偷偷掀到旋轉木馬那頁,眼睛快塞了進去看。我猛壓簿子,牠嚇得遠跳,帶著其他六隻在我的身邊喜樂旋轉,又唱起那鬼童謠。我搖頭,拿著筆打拍子,要牠們發音正確。來,聽我唱一遍:
小朋友
我們行個禮
握握手呀來猜拳
石頭布呀看誰贏
輸了就要跟我走
牠們學不會發音,卻快樂得跟什麼一樣。算了,我還是繼續畫圖。終於畫完了,小老鼠用桐花當書籤夾入那頁,豎起了畫冊,繞圈子唱歌跳舞,直到緊闔的頁縫像泡過水般微微發脹,流出花的光。儀式的最後,牠們猛撞起書。書橫倒,攤開紙頁,那些食材和碗筷全都胖出了來,滿地肥聲啷噹地,一樣都不少,好神奇呀!有這些好東西,輪我來扮家家酒了。我搬小凳站上,鍋裡舀入豬膏,鐵鏟快,柴火旺,油煙冒滾滾,指導蝦米、香菇、花生、蘿蔔干快快樂樂地洗油澡、穿油衣,踮腳嘩啦啦地跳芭蕾。我又到後院摘一籮筐的麻竹葉,小圳溝邊,月光如水,牠們蕩著月桃葉來,尾巴為篙,吹著浪子的哨聲,要我使用刀大的葉片包粽子。月桃葉好厚,脈梗又粗,我小手包不上力,得用刀背先細細地剁斷脈梗。討厭的是,這些小傢伙要求高,要用兩片月桃葉包,還得在中央縫個木扣子。蒸了兩串,掀開鍋蓋,牠們賊瘋瘋地拔走一串,自囚在牆角窸窸窣窣地搶吃,舌頭熱脹得塞不回嘴去。牠們吃罷,鼻搶那一串粽繩上的餘香。我提起繩,牠們咬著不放,肚子餓得風鈴響,臉膛卻像流溢沮喪的爛紫茄子。「還有這一串呢,來,拿去吃。」我搖著說。牠們伏在地上往後爬,瞇眼搖頭,淚水夾在眼角不放,拚命推我出門。
七隻鼠輩頂著一只斗笠,六撞、七跌、八爬起,跑入荒野,真像鬼上身的香菇。月光好亮,暖陽似地氾濫到遙遠山村,與月光沉默對稱的影子一吋吋躲藏。月光好像會曬傷人,我拎著粽子,得穿起棕簑衣跟去。黃鼠狼一路跑,安靜得很,只踩出好長的影子說明去向。我得防牠們,一種無影無蹤的魍神。魍神會在夜裡欺騙小孩,帶到荒闢而無大人干擾的世界,快樂地玩起扮家家酒。這麼撲朔迷離的傳說,還是會留下蛛絲馬跡。笨小孩吃下山野大餐後睡去,直到大人找到時,嘴中塞滿了青蛙、蚱蜢腿甚至是冒熱氣的牛便便,哭著說:「我記得祂們請的是雞腿呀!是雞腿。」破解這魔咒的方式,只有將被魍神欺騙的小孩帶到廟裡,燒個香,拜個拜。在神明前,大人舉起鐵直的手刀,上下晃著說:「魍神,魍神,我這魍神不會跟你玩了。」小孩的兩根中指點著,橫在眼前,待手刀切斷,要很氣巴巴地跺三腳,扭頭、別眼又哼聲:「魍神,再見。真的抱歉,我長大了,再也不會跟你玩了。」魍神從此與那位小孩恩斷義絕。
路邊的大石頭上有一疊冥紙,是入山工作的小孩給魍神的買路錢,祈求不要被矇騙。冥紙黏糊在一堆,傳言魍神會蛙蹲在石上,身體像擰濕衣服般地轉,扭出肚子裡的月光,慢慢曬乾假鈔,再用綠樹汁塗成華麗的大鈔。祂搧出一疊綠粗粗的紙錢,拿到雜貨店,舌頭折五折,咳十聲,裝出老人的口音買糖,說:
「你說我像魍神,不是有大自然的驗鈔機,把錢拿到月光下照一照,不就得了。」
「好方法。」老闆說罷,把冥紙拿到月光下烘乾。
「看,我就說嘛!」魍神也站在月下,摸著冥紙,「這些錢,看起來確實有點假,但照久一點就很真的了。」
「完全正確,越來越像真錢,喔嗚!快看,還真有浮水印呢!呦!你看看,防偽線都出來了。是我目花花了,向你回失禮。」
「當然,人這麼聰明,我怎麼敢用假鈔。」
「啊!你誇獎了。對了,你要什麼糖?」
「全部。」
「我的糖很貴,一兩和等重的黃金一樣。」
「沒關係,再貴也可以,我的鈔票多到沒處花。」魍神頓了一下,又掏出一疊冥鈔:「向你回失禮,又要騙你了,不會怪我吧!」
「不會啦!這很公平,符合平等互惠的原則。」
「彼此,彼此。」
「對了,剛剛那些話說透了,不好聽。下次不要再講了,努力做就好。」
「我也這麼想。不說了,努力做,努力做。」
月光會保護魍神,強化祂的魔法,愚蠢百倍的對話也讓大人精神萬倍地甘心承受。哼!我才不會被魍神的糖果誘惑呢,記得不要跟祂們玩扮家家酒,不要吃祂們送的東西。但是,為什麼跟牠們去呢?我看了看四野,景致亮得可怕,沒有任何動靜反而誇大了鬼祟的氣氛。
我不要被迷惑,跺兩腳,喊說:「笨魍神,再見,我不會跟你玩了。」七隻黃鼠狼一縱隊停下,扭著黃褐皮毛的頭跑了來,俐索地疊一塊,發出生鏽關節的咭哩聲,唱歌求猜拳。最高的笨鼠頂著斗笠,還沒喊完拳,亮出一隻沾滿月光及泥巴的肉掌,很緊張地抖著。我看不出拳形,但這下聰明地伸出布。六隻黃鼠狼不唱歌了,皺著眉頭往上瞧。上頭的那隻前傾,探出兩隻尖指甲,勾我的掌心。牠們又贏了,垮成七顆皮球似的,樂憨憨地旋轉奔跑,邊跳邊大唱:「嘿!咬昏油,死了丟要更歐洲。」「不是教過你們嗎?是『小朋友,輸了就跟我走。』我是小朋友,不是咬昏油。」我簡直快氣昏了,牠們怎麼教都不會。
這些黃鼠狼,只會唱這幾個老詞,一定是到小學校偷看孩子玩遊戲。我們小女孩去廁所時,會唱猜拳歌,邀個牽手伴。小男孩趁我們唱歌時,會在遠地方用手摀著胯下,裝彆扭,搖著肩,唱著歌,嗲聲說:「唉││喲││喂││呀!人家也想去嗯嗯或噓噓。」那之後女孩都不再唱歌了。黃鼠狼一定是那時學會了這歌,還學大會操的男孩疊羅漢,塔出人的形狀。
看著牠們表演,我突然好難過,說:「你們再怎樣做,還是動物,完全不懂人的悲傷和孤獨。」我坐在地上,看牠們無厘頭地跑跳,有點不知所措。黃鼠狼停下腳步,歪頭看我,跳來身上逗,我只自顧自地流淚。牠們被淚水嚇到,抽出我書包的畫冊。我搖頭說不想畫。牠們不懂意思,張開畫冊像網子,撲抓豆娘、蜻蜓和攀木蜥蜴,那些昆蟲吸入書冊瞬間變成扁平的圖案,線條栩栩如生得能眨眼。
我又驚又喜,但隨即平靜地說,「那不是畫圖,畫圖是畫出夢想,而不是被現實抓住。」我想動物是不懂的,又說:「算了,還是回去顧我的家畜好了。」我執意走回家,讓屁股長了一條拚命後扯的七節怪尾,響出奇異的哭聲。回到豬圈,幾隻肥豬不肯睡,前肢趴上欄杆,後肢猛要勾上,想爬出來玩。黃鼠狼趕緊解開門鎖,放出肥豬仔。豬推我離家。我一逕搖頭。黃鼠狼又解開牛欄鎖,讓牛推我走。我又搖頭。牠們陸續解開雞籠和羊舍,這下熱鬧起來了。原來家畜都想跟去,頂著我的屁股不放,不依會擺出臭臉色。大牛趁機低頭,把我撩上背,很斯文地載我向荒野。黃鼠狼的引領下,雞鴨豬羊排排隊,輕步伐,流動行伍,唱著各自的三八怪腔曲。我把粽子掛上牛角,穿簑衣盤在牛背上,看來是沒法拒絕不去了。
但是,會帶到哪去?我們跌跌絆絆的跟進竹林,刺眼的月光太亮了,無法分辨遠方,只看到鬆厚的竹葉上枕滿安靜的彎竹影,呼出沙沙沙的鼾聲。如果我們不再跟黃鼠狼走下去,一定會迷失竹林裡,全變成一隻又瘦又長的竹子鬼,只有月光很斜時,影子才能扭捏地滾回家。循著水聲來到溪畔,月光還沒浸潤的山谷中,幾排油桐樹在朦朧的濕氣中迷睡,花朵卻在最敏銳的風中醒落,翩翩旋轉,叮叮咚咚地彈奏水面。
好了,這下可好,要游泳過河,鴨子飛也似撲去,把水潑個滿滿地回來。我吆停了水牛,可不想沾濕衣服,總有回去的理由了。黃鼠狼又在我身旁蝦跳,抽出修長的身子,期待什麼。牠們拉開我的書包,咬出一圈細線,要我拉著線頭。猜完拳決勝負,牠們將斗笠丟到水中,紛紛疊羅漢過河,嘩啦啦穿過溪水,底下的六隻全埋在水中推斗笠。猜贏的那隻在斗笠上蹺二郎腿,牠啣著線,曬著淡泊的月亮浴,對我眨眼微笑,好幸福呢!到了彼岸,牠把線頭纏上水邊草。出水的六隻則甩開水珠,很努力地抽肩透氣。有了氣力,牠們跳上油桐樹,髒污的黑影在花叢間亂擦,抹下一蓬蓬的白花。落水花,順水漂,擱在那條貼著水面的細線,直到河面鋪滿了白皚皚的花層,膨著微光。
我發現蹊蹺了。那隻野貓大方地站在對岸,身上發光的金錢斑有如披著繡花皮袍的教皇,嫻靜地指揮七隻黃鼠狼。河上積滿花,毫無隙縫,像擦拭得光潔的鏡子。野貓蹲起來,叼了一具屍體,半個呼吸就風過凌亂的草叢,彷彿一路彎身的草株在打瞌睡。野貓飛也不是,不飛也不像,卻剪出漂亮弧度,安靜地絮落到河面的花層。牠沒有沉下去,只有花委屈成弧度,凍軟地晃著。啊!牠就是帶魍神入村的野貓。這樣的近距離,我才看出牠的品種。耳背有白斑,是大石虎才有的認證。七隻黃鼠狼也跳上去,只有很笨的時候,腳才陷入花隙中,濕淋淋得快拔不起來。
原來大石虎是魔頭,為什麼一直沒發現呢?如今想來,這一切有跡可尋。記得那次,魍神是被我誤為野貓的大石虎拉來,在豬圈前晃著。魍神拎著包袱,在村子裡晃了好久都沒人理,才找到我撒野。隔著門,祂話講得霧濛濛沒人懂,簡直把話往肚吞而不是說出來。於是野貓從樑上爬進欄舍,打開門閂,讓闖入的魍神將手中包袱推了過來。我嚇得發抖,拚命地往後爬,直到一面牆擋下來。魍神比我更害怕似地,身子傾得鏽咯咯響,靠野貓在後推,包袱才掂了幾下給我。我小嘴張得牙槽盡露,兩手伸去,剛接到包袱,雞皮疙瘩從手掌浪似地爆傳到全身,甚至傳給舌頭味蕾,話說得不清楚。掀開包袱看,我大喊:「鬼孩子呀!」裡頭是一個毛茸茸的醜怪。但是在驚魂甫定後,我發現那不是醜怪,是小嬰兒。寶寶臉上的五官因痛苦而擠得快掉下來了,淚汗齊下。
「怎麼辦?」我焦急地問,「你帶他來,是要我救吧!」
野貓爬上魍神的簑衣袋,抽一疊大鈔給我。我直搖頭,說不要你的錢,也救不了你的孩子。魍神側頭看我,斗笠下的臉孔黑如鍋底,全然看不出表情。倒是野貓的表情黯然,流著淚水,把我的心思看透似,讓人不安起來。忽然間,我把嬰兒揹上身,要魍神照顧豬仔,撒腿往鎮上跑去。跑了幾步,野貓從後頭追來,快得只剩一抹半透明的黑影。我直衝,氣撲撲跑得掇肩喘,肺快喘出來了,口好渴,舌頭乾澀得龜裂。才動念,一隻山羌叼竹筒來,我拿了喝盡裡頭的水。太熱了,三隻貓頭鷹來揮翅膀,涼風自然。喊累了,兩隻大冠鷲腳扣我的肩,跑得輕功了。汗多了,一隻山豬咬來稻稈拭汗,快活呢。真是太好,動物都來幫助,無後顧之憂。跑了數公里下山,我腳板一痛,人跌撲在地上,好在寶寶沒事。縮回腳,我忍痛拔下右腳底的一片玻璃,血湧了出來。站起來,我用腳側跑,身子猛往右矮,就在踉蹌幾步、張手快跌倒時,野貓向暗處拋眼神,一道影子自那彈出來。剎那間,有流雲從我胯下鑽過後浮起,人便拋坐在毛茸茸的坐墊上。啊!是一隻大水鹿呢!我坐上水鹿摩托車,連忙捉緊鹿角的車把手。牠跑得很快,鼻孔噴出好大雲的氣霧,皮下的脊骨節奏運動,毛波浪一陣一陣的往後梳翻。牠偏不走山路,只走自己的山路,高捲過邊坡,落入山林去,一條隱形的草徑現形了。機車快飛,機車快飛,穿過高山,越過小溪,不知跑了多少里,很快到達小鎮。
見到城鎮燈火,動物都徬徨不前,只有野貓願意跟來。我跳下水鹿,抱著小嬰兒拚命地前往,衝到一戶有庭院的人家,猛敲門大喊:「先生,先生娘,救救小囝仔。」裡邊的燈亮了,醫生趿拖鞋,曳聲走過日式前廊的檜木地板。前庭忽亮燈,醫生拉開木門,抱起我手中的嬰兒走入。忽然間,他回頭看我,眼中蓄滿疑惑和不解,說:「為什麼,為什麼要騙我?」他用力掀開布包,露出一隻毛茸茸的動物,又說:「這樣好玩嗎?好玩嗎?」便將牠丟到庭院,用熄去門燈後的黑暗埋死了那團東西。我走入那裡,蹲身看布袱中的小貓。牠眼神好痛苦,汗水直流。掀到包袱底,我赫然看到獸鋏狠咬住牠的腳不放,組織壞死發出異臭,孵滿了小小的蛆蟲。我轉身離開,被野貓狠狠的咬住褲角,才回去抱起小貓,低頭離開小鎮,穿過那些焦渴等待的動物,順漫長的道路回家。在村子口,魍神站得醉搖,歡喜地慢慢走過來迎接,不斷點頭道謝。我卻對祂大喊:
「為什麼要騙我?這樣好玩嗎?」
現在想想,牠們都沒有騙我,只是想用人類方式和我溝通。
在河這頭,我在石頭上綁死線頭,小步的跨上花波,走到大石虎叼來的屍體旁。家畜也走上花毯,一不小心就軟陷下,大隻一點的牛乾脆用滾的較安全,小隻點的雞鴨就站在滾牛上蹬步幫助翻,後頭還有三隻豬在推。我知道這下來的目的了,要解開屍體上的陷阱。小石虎被鐵獸鋏像鱷魚嘴死咬前肢,骨頭斷了,傷口佈滿凝血。我踩下獸鋏兩側的鐵彈簧,才拉前肢,不料它竟斷截。
大石虎用尖指在花波上畫出橢圓形,獸吼一聲,黃鼠狼甩尾巴打水。一艘龍船從花浪中成形,向上游開去,與滿天落花擦肩而行。船行數公尺,觸礁了,水從船傷口冒出來,任憑怎樣划都固著。我脫了衣服,折方的堆在船舷,用一塊大花壓上。我抽出線捲,一頭繫上船頭,另一頭綁上手腕,拉了幾下確定緊度後,人便撲通入河,翻出稠密的水圈。我薯色皮膚在水下光滑無比,潛了一段浮出水面,拉動那艘大花船,家畜和黃鼠狼高興得鼓掌。過了一刻,尋了定點,大石虎丟下線綁的獸鋏定錨。我爬回船,用風吹乾濕溜的身體,不擔心被動物指點,因為牠們也沒穿衣服。看著小石虎死痛的臉,我有一種感覺,小石虎是大石虎的情人,過了這一夜,牠們注定只活在彼此深黑的記憶中。黃鼠狼應該是大石虎花一隻獨眼青蛙或三顆澀柿子請來的,老是賊覷那串粽子,牠們不是哈欠,就是玩猜拳遊戲,規則是先出先贏,難怪我老是輸。有點無聊,我拿出畫冊,教黃鼠狼認識大象、長頸鹿、犀牛和史前餓死的恐龍。黃鼠狼拚命地咬畫冊,最貪想恐龍,流下稠黏的口水要先淹死牠才吃,書糊得快翻不開。時間到了,月亮蹲上最高的山稜,乾燥的月光如雲海流入,又皺又冷的山谷亮了,花毯逐漸吸收光而溫暖起來。小石虎下垂的嘴角被曬乾,成了一直線,直到牠笑起來,月亮已經掛在天央了。
夜未央,四隻黃鼠狼站起來,繞圈子,吧啦吧啦吹著月桃葉,吧啦吧啦的哀愁,像極了無法歸類的風聲。小石虎的斷肢腐爛,成了小蛆吃喝玩樂的遊樂場。我用針刺挑,蠕蛆像小香腸插滿針,惹得黃鼠狼不專心吹嗩吶。我從書包拿出漿糊及膠帶,為小石虎黏上前肢,上了月光下寧靜的美勞課。另外三隻黃鼠狼鑽入花層,不擔心水會湧上來,迅速盤開一個大洞,底下全是不斷盛開的花。但無法阻止的是,一隻黃鼠狼拱得太深了,鮮花泉越湧越高,嗶嗶啵啵地亂開,直到控制住,龍船又厚暖起來。大石虎叼屍體入洞,從船底撈出兩條活蹦的鯽魚陪葬,輕踩著,掌尖搔牠們的鰭肢窩,直到魚笑得暈厥。黃鼠狼很不甘心,惆悵地解下牛角上的粽串丟入,滴下好髒好亂的淚水。我也好難過起來,失控地放聲大哭,不是要博得牠們的安慰,終是為自己哭泣。是我的感官鈍了,總是誤解自然的原貌,不解魍神用意,無法努力到底的救小石虎,事情不該是這樣的。我脫下鞋子放入,那是從水災中撿到的,一大一小,一紅一黃的,能保佑小石虎從此不會踩到陷阱。
葉子嗩吶響著,大石虎轉了身,後肢蹬著花土,直到埋盡小石虎,並且咬斷錨線。龍船往下游飄,把大花毯撞得鬆裂。一絲線的花壩也垮倒,破船無助地向下游流離。家畜連忙跑上岸,我慌張地偷了一把花隨到,只剩大石貓和黃鼠狼隨船漂下去。我往上游看,在小石虎曾被花朵埋葬的深度,是乾淨透明的溪水,有一雙鞋子在逆游而踏,看來也是兩隻被困的鯽魚在冒水泡打呼。有點遠,分不清楚,但一定有什麼看不見的東西永遠埋在那。
順流而去,黃鼠狼在蒸發縮小的花塊上打轉,七隻旋轉陀螺呢!直到雙腳站起,才跳入水中。大石虎悠閒地坐著,最後才跳著東一團、西一塊的花朵溯溪,過我眼前時還緩一下,給了永遠忘不去的奇異眼神,在我此後黑暗的記憶中有如兩毬白光。在龍船曾下錨的定點,大石虎忽然用肢猛拍水。水底的兩鯽魚嚇得甦醒,掙扎不止,甩尾割散了粽線。那串粽子陀螺轉,掙斷捆綁的綿線,像水底荷花在澄明的月光下吐出芬芳的內餡,引得百來隻的魚如蜜蜂搶。這時候,單釦的雙片月桃葉展成剪刀,追著魚群裁下無數亮鱗。小鱗片,連連看,從這連那裡,串成了模糊的影子。在鏡映倒轉的世界,隔一層水膜,隨大石虎在跑的隱約是小石虎。最後,牠們水漂式的輕盈彈走,陰陽互映,溯溪直上,留下漲著漣漪的花朵。大石虎從此消失在月光下,徒留滿河潦草的水波,風踱似的。
月亮落入山背,黑夜得完全分辨不出方位。我聽到傳來的急鑼聲,忙將雞鴨放到牛背上,牽著豬牛羊離去。牠們在夜裡踢躂著步,全都考試一百分地快樂放學。我把偷來的桐花放掌心,那如荷葉上的雨露聚晃,又像小油燈照亮小徑,帶大家穿透一團團揉皺紙的風景。直到鑼聲近了,我才將花藏到口袋。它們仍發亮,透出衣服,壓不熄,悶不燼,只好藏入嘴巴。大人緊張地跑來,伸出無數馬陸似的手,數著家畜有沒有少。母親丟下鑼,要我兩食指點著,用手刀切開,不再給魍神騙了。我背著手,鼓嘴皮子,極力掩護嘴中的幾朵花。「她被騙得太深,吃了魍神大餐。」大人說罷,捉起我的腳倒懸。我被打屁股,也不斷吃耳光,鼻子被捏死,以便吐出青蛙或蚱蜢腿,甚至是剛出爐的牛便便。
我緊守牙關,絕不吐出花。在倒轉的世界裡,背上書包裡的東西全被抖出,散落一地。一陣風捲來,翻動那本十餘張畫滿圖的簿子,任風掀出無限也無垠,唰啦地翻不到底頁,像鞘翅昆蟲展開外殼而不斷振舞那銀澤的薄膜翅膀。冊裡的甲蟲、蝴蝶、豆娘甚至攀木蜥蜴,因為書頁的流風,再也無法駐足死亡,成了連頁卡通醒過來。牠們一頁穿過一頁,一釐綻出一釐,逐漸浮雕得細微的觸鬚都立體起來,不是緩慢張眼,就是冉冉展翅。就在蜥蜴張口覬覦時,蝴蝶、豆娘和甲蟲逃冊了,從水深似的書晦忽而浮出濤湧的頁波,啵一聲,最末的腳肢勾出水,在倒影中飛向草叢,讓隨後去的蜥蜴戲趕。
最後,繪書不動了,掀停在有旋轉木馬的那頁。我被跑出昆蟲的景象震懾,忽然嚥下花。桐花落入喉井,有了最深遠的回音泉湧,從腸胃迴盪:「放我出來,小囝仔,我找到妳的祕密了,救我出來吧!」我感到那不是侵入內心的偷竊,是安全的分享,便嚎啕大哭。我的胃瞬間爆亮,一條流光順腸子出來,像喝多了祕密終要像嗝出沙士氣泡似的。忽然間,花光從我的嘴開,照亮了箍成柵欄的人,流落那繪本去,並爆開極炫的火流星。大人全閉上眼,但我清楚的看到一群黃鼠狼,從燒出大營火般的簿內煙出,風也似喊:「嘿!咬昏油,死了丟要更歐洲。」牠們穿透大人身影,將外圍家畜的影子叼得好遠。豬牛羊啣起對方的尾巴,快樂地跳舞。剪影便玩起了旋轉木馬,有大象、鯨魚、長頸鹿、犀牛、斑馬和飢餓恐龍,隨山崗起伏,咕嚕的,咕嚕嘿,在四里寬的大黑夜奔跑。我看得破涕為笑,用兩手接落淚,唯恐澆熄那團畫冊之光,龐大的幻影不再了。世界越轉越大,越來越淡遠,難免會消失,這是因為花才觸到簿子就翅浮起來。牠們尾巴捻著一線金光,彼此交錯縫補,朝天飛去,比月光亮,比火焰安靜,比羽毛更值得夜風承載。那全是螢火蟲,飛成黑夜中的滿天星斗。
那些發光的蟲子,曾微亮了我生命中參加的第一場葬禮。
月亮滿了,祂踩著圓溜溜的月色來,絕對是魍神。
魍神不是神,是山魈,是惡魔黨。這裡稱魍神,村外孩子稱祂「魔神仔」。之所以與「神」沾邊,是祂壞雖壞,還沒爛到骨子。祂總是罩著大簑衣,斗笠沾了幾枚油桐花,晃著四十九種醉步,搖入村子唱歌。我們都知道,魍神有好幾張猙獰的牙柵,舌頭像蛞蝓舔過來、跌過去。祂流出的口水可比強力膠,男孩用竹竿沾了黏蟬。祂有無數的蜈蚣手,忙出把戲魅人,能在木門上同時敲出七首歌曲,聽來卻像一打山豬在上頭著火尖叫。如果你伏在路邊看,祂有髮瘦瘦的腿,絕對是墳場爬出來的枯骨。祂顛晃身子前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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