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興國,你應該早生十年,國劇氣數已盡!」
「我磕了頭之後,就認了命,京劇這條路要繼續走下去,就得殺出一條自己的路來。」
二十年前,吳興國開創了有如西方歌劇的現代京劇演出,詮釋莎士比亞。這一條既要腳踏傳統,又要莽莽前行的不歸路,讓他幾度逼上生命的懸崖。用意志力的拚搏與撐持,二十年修鍊出一蕊不凋的勁芽。
這是一個二十年來,和時代力爭,扛京劇大旗,闖八方舞台,讓台灣京劇絕境萌芽的生命故事……
作者簡介:
盧健英 著
文化大學新聞系畢,英國城市大學藝術管理研究所藝術評論肄業,政大EMBA。曾任媒體藝文記者十五年餘,以簡鍊清新的文字發展出獨特的舞蹈觀察與評論觀點,為國內重要舞蹈評論家。 歷任中時晚報藝文新聞中心副主任,台北國際藝術村第一任主任、台北市文化局研發室研究師、表演藝術雜誌總編輯。 獲選第一屆文建會英國文化創意產業精英培訓計畫(2003年) 、台新藝術獎2004-2006表演藝術觀察團委員
章節試閱
第一章 守著自己的孤島男孩
軍馬嘶鳴,急管驚絃的節奏裡,風聲起,追影雜沓,舞台上森林移動潰軍四散,忽地亂箭如鷹,穿越林木而來。
剎時,樂聲驟停,走不出權慾召喚而迷途於森林中的敖叔征,站上崖邊,終於中箭,痛苦與懊悔俱在掙扎可怖的臉上,「你們……你們還不各守崗位!你們還……愣著作啥哪?」,敖叔征忍劇痛發出最後的怒吼,轉身再要振作,無奈路已到了盡頭,死神已臨,他抽出脇下的箭,一個後空翻,敖叔征墜下。
這是一九八六年十二月十日的台北市社教館(即今之「城台舞台」),當代傳奇劇場創團作《慾望城國》首演夜。
敖叔征這漂亮的一墜,驚動了彼時台北逐漸消沉的京劇舞台,觀眾席像一鍋煮沸的雜糧粥,爭議、懷疑與讚美像米粒般夾在掌聲中跳動著:
「這是京劇嗎?」
「哪有旦角這麼演的?」
「這當然是京劇,這是台灣三十年來最好的一齣戲。」翌日的報紙上,知名電影導演李行這麼說。
幕的後面,是早已抱在一起哭成一團的年輕演員們,「我不管了,不管別人怎麼評價,我們終於完成了。」吳興國說。汗水與淚水融混在臉上老祖宗傳下的粉墨油彩裡,飾演敖叔征的吳興國,因為興奮而隱隱顫抖的聲音,彷彿還摻和著敖叔征未竟的野心。
二十年前這深深的一墜,升起了台灣京劇一個新的開始,一段寫在京劇史上的創新工程,卻又是三十三歲的吳興國既要腳踏傳統,又要莽莽前行的一條不歸路。
那一晚,顛峰狀態中的吳興國,對所有當代傳奇劇場的演員們深深一躹躬。
顛峰,也正是崖邊。
獨站崖邊,似乎成了吳興國許多生命階段的人生縮影。獨站崖邊,那光景是躊躇滿志,更上層樓;獨站崖邊,那局勢是前有追兵,後無去路;獨站崖邊,那心境是在藝術道路上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淚下的孤寂。
獨站崖邊,就要做選擇。但有時生命的選擇卻是無從仔細思量的,也無從掂量付出與獲得。兩邊拉鋸,一邊是身受滋養卻漸消失的古老藝術,一邊是被時代拉著跑的創新呼求;一邊是梨園與師尊的道統,一邊是求知求變的慾望;一邊是名利如潮而來,一邊是藝術的拮据與委曲;在後來的二十年裡,吳興國每每站在崖邊,選擇。他的選擇有時讓他搬開了巨石;有時,讓他負箭甚深。
「吳興國讓我們想起英國名演員勞倫斯.奧立佛。」
一九九一年,泰晤士報如此形容半世紀以來這位第一次赴英演出的台灣京劇演員。對英國觀眾而言,透過《慾望城國》,他們以對《馬克白》與勞倫斯.奧立佛的理解,走入可與之共鳴的京劇藝術;對台灣的觀眾而言,石破天驚的《慾望城國》,則讓他們走入在八○年代後期的台灣,以為早已容顏枯槁的京劇藝術。一夜之間,京劇長出燦燦然的能量。
為什麼在那個年代,會出現像吳興國這樣的京劇演員?二○○六年,吳興國說,所有他演過的戲裡,他最喜歡李後主,「從事藝術不該像我們這樣帶著使命感來的,它應該是浪漫的,享受的。」但話鋒一轉,「但他如果一直活在這個浪漫裡也就不值錢了,偏偏就要他最後活得悲淒,那才動人。」所幸,吳興國不是李後主,人生的悲慘發生在童年,因而激發出他孤絕的決心,帶著傳統殺出血路,並牢牢記住他生於斯,長於斯。
幸福薄如紙
只有少年不解世途艱辛,才會站上崖邊。吳興國則是因為出於身世的淍零,他「怕打」,於是把自己逼上「要就做最好的」崖邊。
吳興國誕生在高雄旗津。母親張雲光,是一個西南聯大流亡的女學生,一路從安徽隨著敗退的國民政府來台,揮別她在大陸上的青春璀璨與第一段婚姻,三十歲的她在台灣認識了從上海來的吳永福,儘管是國破山河變的年代,她相信至少能守住這段幸福。一九五三年四月十二日,沒有等到任務在外的丈夫回家,她生下了身骨略顯薄弱的次子,憂鬱寡歡的張雲光將這個男孩取名「國秋」,國家興亡之秋,一個彷彿站在時代分水嶺上,只能往前,不能後退的名字。
幸福薄如紙,吳國秋一歲時,吳永福便過世了。
模糊的記憶裡,吳興國記得張雲光提過大陸老家的大宅院,外祖父如何位居軍系高位,長年征戰在外,家境如何優渥舒適。她飄零單身來台,拿著一紙外祖父寫給她去投靠彭孟緝的信(二二八事件中擔任高雄要塞司令,史家認為應對二二八事件負起責任的官員之一)但住不慣寄人籬下的日子,很快地,張雲光覓得工作便搬出彭公館,落腳到高雄鳳山,過起獨立的生活。
父親,對吳國秋而言,是一輩子的謎。他連一丁點兒「傳說」都沒有在家裡留下。家裡沒有張雲光與吳永福的結婚登記,沒有照片,沒有往來的父輩友人,張雲光也絕口不提。還在襁褓中,父親便傳過世,一生與他擦身而過,是吳國秋生命裡的重要缺席。對於一位父親的孺慕,一位男性形象的想像與學習,就由後來在戲曲裡的忠孝節義和拜師周正榮來填補,這是後話了。
回頭看來,這是一個在一九四九年前後,烽火流離中一個偶然聚成的家庭,像蒲公英般開了花,結了果,落了地,再飄零。沒有源遠流長的家庭紀錄,沒有過去,只能看未來。
從照片上看,年輕的張雲光長得端整素雅,是個安靜水靈的女人,尖秀的瓜子臉,和挺俏的鼻尖,白晢的皮膚則遺傳到小國秋身上了。小國秋喜歡張雲光,每天張雲光上班前,洩下一頭烏黑的及肩長髮梳頭,國秋便安靜下來看著張雲光仔細地撫著髮絲,透過小小的鏡子,國秋看到母親細緻而美麗的臉上,眉頭低雲深鎖,似乎有許多說不出來的話。
三歲多,張雲光再也無法獨力撫養兩名幼子,有一天,對著尚不識愁滋味的兩兄弟,她紅著眼眶:「媽得上班,沒辦法再照顧你們,會把你們送到台北的育幼院,不能再天天見到媽媽,你們得乖乖聽育幼院老師的話。」
育幼院是什麼地方,小國秋並不知道,但聽到「不能再天天見到媽媽」,兄弟倆有著烏雲罩頂的預感,國秋開始哇哇大哭。離家前幾天,張雲光忽然要帶著他們去相館拍照,這是家裡唯一留存的一張全家福,也是國秋唯一一次與母親的合照。相片裡,張雲光穿著合身的暗格旗袍,國秋和哥哥穿著一身舶來睡衣,嘟著嘴。
過幾日,國秋與哥哥便來到台北,住進了木柵國軍先烈子弟教養院。
二○○五年,上海拍攝由作家王安憶作品改為電視劇的《長恨歌》,吳興國受邀演出國民黨高幹李主任一角,半出於想像,半出於想念,吳興國彷彿在女主人翁王琦瑤身上看見了張雲光的身影。一個在亂世中,只想擁抱愛情的女人,卻在時代的作弄裡,幾段愛情的旅程讓她一生經歷從繁華到落拓的起伏。
吳興國記憶裡的母親浪漫,講究,逃難的行囊裡還帶著舶來高級化妝粉盒、胭脂、耳環,各式軟緞旗袍,往往攤在擁躉的小桌上梳妝時,好像打開了一段鎏金年華,那是小小國秋最早接觸的時代容顏,一個女人在困頓的日子裡,堅持不能褪色的最後華美。「你後來對她所有的不滿,在回顧她的一生及她一生的時代,是會原諒她的。」吳興國說。
後來進了劇校,在很多京劇的情節裡,吳興國學到「紅顏薄命」四個字,更加深了吳興國對母親的心疼。二十六歲,吳興國拜了周正榮為師後,學了老生經典戲《四郎探母》,每一唱到「見到老娘親」的時候,就會因為想起母親,而犯忌地讓嗓音哽咽了,「我不是哀傷媽媽愛我的時日太短,而是哀傷她太命苦了。」
被放逐的童年
不能想像這位後來在舞台上總是扮演將相的男人,「小學沒有畢業前,我總是臉上掛著眼淚,天天哭。」往往哭到頭痛睡著,醒來了有好玩的就去玩一玩,沒好玩的就又開始哭,不能安靜下來,一安靜了就想媽媽。媽媽住高雄,很難得來台北一次,每次一來,和哥哥一人抱一隻腿,哭著不讓媽媽離開。
幼稚園離家的這段時日裡,張雲光有了第三段婚姻,和前兩任一樣,繼父依然是位軍人。本以為母親有了新歸宿後,領回去念國小的吳興國至少就可以和媽媽住在一起了。但婚姻維持不到兩年又結束,張雲光又得一人扶養兩個孩子,實在沒辦法撐下去,這回,吳興國又被送到台北,住進了陽明山的華興小學(時任婦聯會主委的蔣夫人宋美齡,為收容大陳島撤退來台的孤兒而設)。
二○○六年,吳興國回憶自己的童年,還用了「被放逐」這樣強烈的字眼來形容深植於他心中當年的離家情愁。「說起來,我只有三歲前住在家裡,幼稚園後再回家住了兩年,一生真正在家裡的時間就只有五年。」臍帶關係的切斷在他還太小的時候,羽翼未乾,人世未蒙,便離開母親,而他後來踏出人世所遇到的許多驚異與委曲,實在有太多都來不及告訴張雲光。而母親在他心中是如此清澈而完美,「我喜歡為她綁辮子,晚上只要拉著她的辮子就能安心睡覺。」直到現在,吳興國也承認自己是有戀母情結的。
「在學校的記憶裡,哭的時候太多了。」七歲,好不容易回到媽媽身邊,又得再離家,而較能生活自理的哥哥卻還是住在家裡的。「所以我並不喜歡學校生活。我不愛和人說話。」住在華興小學時,吳國秋常常偷偷溜出山上沒有圍牆的學校,在山坡邊上俯瞰著密密麻麻的大台北,夕陽裡,山下一個個的小格子漸次亮起燈來,每一個小格子裡都有著一個家,山風在耳邊呼呼吹,他想著想著,「覺得自己像個孤島」,掉下眼淚。
第二年,哥哥吳國銑也進了華興小學,兄弟兩人同班,吳國秋並沒有更開心,兩人個性明顯不同,理解生命的方式也就不同。一樣的「孤島」身世,吳國銑活潑外向,好交朋友,廣結人緣;但國秋不一樣,「我不做調皮搗蛋的事兒,因為我知道我得靠我自己」。反而因為哥哥來了之後,有了一位隱形的「家長」,他還覺得處處受限。
學校是個小社會。日裡的生活有嚴謹的紀律與規範,但同儕間的相處,就算是最單純的孩子們,也會去判斷勢頭與風向,吳國秋滿心只有想媽媽,又不願因為示弱而在小男孩的圈子裡受到注意,他認為最能保護自己的方法就是把自己處理好,不落人把柄,也不替別人招惹麻煩。
守著自己的孤島。
這樣的思維方式,在後來念復興劇校的一件事上最為明顯。
張雲光雖把孩子送至遠方,卻無一日不思念自小瘦弱的幼子。劇校的孩子多半和吳興國一樣,都是家境清貧無以為繼的中下家庭子弟,吳興國卻是所有的同學裡收到家書最多的。一開始時,母親工整娟秀的家書,讓吳興國很為得意,總是在同學們羨慕的眼神裡,開開心心接過家書。但後來頻繁的家書卻讓他成了特異份子,開始有調皮的同學用這件事取笑他,甚至把信偷了去看,再當眾嘲弄。次數多了以後,累積成吳興國內心不能去碰的神經末梢。有一回,一位同學偷了他的信又不還,吳興國狠狠地和那位同學吵了一架。那天夜裡,一氣之下,就把所有的信都燒了,邊燒邊哭。那年放假回家,「你別再寫信給我了,我沒有地方藏。」他悶悶地告訴張雲光。
那些娟秀的家書,不外乎是一個母親對孩子的噓寒問暖與牽腸掛肚的關心,但在吳興國的內心深處裡,那是來自一個他一直想望的世家門第,一個有學識與講究的家庭養成,一種莫名的文化質感的驕傲,留存在他血液裡的「薰陶」。
劇校裡的小鋼炮
為了不讓家庭流離,張雲光有一陣子也搬到台北,寄住在北投的朋友家裡,小學畢業後,吳興國沒有考上好中學,正當青黃不接,這位阿姨注意到吳興國有一付好嗓子,於是建議張雲光把孩子送去當時校區還在北投的私立復興劇校。「管吃,管住,學一技之長,但就是得耐打。」
私立復興劇校是青衣票友王振祖(女兒王復蓉為著名青衣,為藝人陶吉吉的外祖父)於一九五七年創辦,這也是台灣第一所正規的京劇學校,以傳統坐科方式傳承京劇藝術。與當時掌握京劇主流市場的軍中劇隊相比較,復興的財務拮据,校舍破落,學校師生更為克苦。
吳興國初聽是劇校,也沒多大意見,第二天路過北投的復興劇校,特別留意裡面的上課情形,「真的打得好凶」。但實在別無選擇,也就進了劇校。進校的學生,依「復興中華傳統文化,發揚民族倫理道理」的字序論屆排行,從此,京劇世界裡,吳國秋便成為吳興國。
和華興小學相比,劇校裡的生活苦不堪言,華興小學有養雞場,有美援,物質不虞,還有圓山飯店每天送來的麵包和奶油,簡直是貴族學校般的待遇;但復興劇校全靠校長王振祖的私人財力,第二屆的吳興國入學時就常聽師哥們說:「學校快倒了」,吃的伙食不外是薄粥饅頭,鹹菜豆腐,經常不見肉影,讓正要發育的吳興國經常勒緊了肚子。「學生經常偷偷跑去廚房找白飯拌醬油吃。」和吳興國同屆的坤生萬興民說。
劇校裡,男女生分開練功,萬興民因為學的是小生,有時候會和男生一起上課,才開始注意到這位孤僻不講話的同學。初進校時的吳興國並不亮眼,而且因為沉默,也不與人往來,「就是自個兒練自個兒的,練完也不理別人。」萬興民說。
其實,剛進劇校時,吳興國就有點兒後悔了。新生時,學生被打得很厲害,「我因為怕被打,少講話,找到時間就自己先練好,根本沒有時間去想喜歡或不喜歡。」十二歲進劇校之前,京劇對吳興國而言,完全就是一張白紙,只知道它很難,「正因為很難,它可以成為我未來一生最有保障的依靠。」這是吳興國說服自己留下來的理由。加上,香港的「七小福」劇團來台北演出交流,對當時的劇校學生而言,「七小福」就是「偶像團體」,和他們年齡相仿的洪金寶、元彪、成龍是七、八歲左右就坐科,個個身手矯健,這下子更激勵了本來就好勝心強的吳興國。
進了劇校之後,吳興國的身子骨開始長壯了。梨園生活裡是大師哥帶著小師弟,復興劇校就在北投溫泉路上,七○年代之前一路上都是色情旅館,翻個牆越過北投國中就可以到北投夜市,長他們七、八歲的大師哥齊復強,生性豪爽,又講義氣,總是帶著一幫師弟們到處玩耍,梨園外的世界如夜市、撞球場、電影院、私人舞會,就是這樣被帶了去開眼界。有一回一伙人中有人得罪了四海幫,回來叫人助陣,吳興國也跟著去打了一場群架回來,對方是拿著刀來對幹,已經在練武生的吳興國第一次感受到什麼是「血氣方剛」。
不僅校外,校內也正是「血氣方剛」的一群十五、六歲的劇校男生,大欺小的事情時有所聞,平常不愛主動出頭的吳興國,個頭長高了後,倒是在劇校裡開始有了「見義勇為」的事蹟。
有一回劇團到越南演出,吳興國已經開始有主角戲了,所以第一屆的學長們比較不會對他找喳,但其他小一點的同學就常被學長欺負。比他晚一屆的學弟林原上(目前旅居法國編舞家)買了一個紀念品,卻被大師哥搶走了,嚶嚶哭泣,站在一旁的吳興國實在看不下去:「這樣子不好,你還人家。」
二十幾歲的大師哥身材壯碩,回頭卻警告他:「你再囉嗦,我就揍你!」
「你要怎樣?」吳興國說,
「回去之後,我找人來砍你。」
「好,我等著。」吳興國也不甘示弱地嗆聲。
東西後來還給林原上了,倒是沒有人來砍。但「吳興國敢說話」這個形象卻在劇校裡建立了。另一回,他也為一個弱小同學站出來說話,對方一不爽反身將吳興國摺得方塊也似的棉被打亂了,被惹怒的吳興國一下把大學長扳倒在地,狠狠地在眾人圍觀中打了一場架。
「我不講話就不講話,但該講話的時候,我一定站出來。」小鋼炮的個性,後來進了陸光劇隊之後,隨著軍中大環境與梨園小環境的扞格不入,他更是經常發作。這些不顧局勢,不顧情面的舉動,給他帶來了支持度,但也給他帶來人事上的掣肘。這在後面的章節裡會再提到。
劇校第三年,吳興國就被老師挑出來唱主角,《白水灘》裡的十一郎,是一位路見不平搭救弱女子的少年英雄,台上初露頭角,開始有女生注意到這位私下內向害羞,上台卻英氣澟澟的男同學,但吳興國不太主動去和女生講話。第一次情荳初開,是和學校裡一位學老生的學姐,「非常關心照顧他」,萬興民說。這是否和吳興國的戀母情結有關就不得而知了。
「他做事很專注,我永遠記得當年那個練完功,蹲在地上,一雙眼睛純淨得發亮的吳興國。」多年後,見到暫停劇團,轉行去拍電影電視的吳興國,眼神裡的疲憊與低潮,任教於戲專的萬興民很懷念那個理著光頭「如一休和尚般可愛」的昔日同學。
第四章 傳統與現代拉扯
二○○○年六月,吳興國做了場噩夢。夢裡,他殺了父親。
這位父親正是他一生敬重如父的老師周正榮,他赤手空拳與周正榮在山谷中對決,在驚恐、憤怒中,努力閃躲父親毫不留情的刀劍,如同閃躲師傅打在身上的板子,「最後,我奪走他的劍把他殺了!」
驚醒時,吳興國冷汗一身,感到痛苦不堪,不到兩個月,就突然接到師母來電,說老師過世了!
二○○一年,當代傳奇劇場重新復出,吳興國演出自傳色彩甚濃的《李爾在此》,在節目單裡,他寫道:「小時候,街坊鄰居笑我出生後就死了父親,是因為我命中剋父,這次命運之神又戲弄了我一次。要我相信老師的辭世是我的關係。或許是老師放不下心,在冥冥中傳授了劍法與我,把他對京劇的愛、堅持和勇氣傳遞給我。」
吳興國在淚水中演完此戲。「一如出征的戰士,我是我自己的敵人,我向命運揮劍出鞘﹔這一戰,從我學戲的那一天起,祖師爺早就設下的局,我已不是我,我遺忘了自己的本名。」
進劇校那一天,揮別原生家庭,祖師爺給了名字:「吳興國」,復興國劇?吳興國從來沒有想到,在時代裂變中,這個名字如宿命般帶給他竄起的榮耀,也帶給他無限的痛楚。
徬徨與選擇
保送進入文化大學國劇組(第一屆專業學生有郭小莊),吳興國最大的收穫不在表演專業上,而是他更看清楚了他據以生,據以長的京劇和社會間的疏離。
京劇彷彿也是一葉孤島,在時代變遷裡載浮載承。
大學生吳興國,努力要像一般同學般的言行舉止,他騎著一輛破摩托車上學,但還是贏得「古人」的綽號,同學說「你的氣質更該騎著一匹馬」。他和同學一起聽搖滾樂,覺得如果要那種天搖地動,連珠砲式吼叫的東西,京劇裡也不是沒有,《伐東吳》裡黃忠的〈跑坡〉一折不就氣動山河嗎?但他從小那麼苦,學得的一身功夫,同學的反應卻是京劇「落伍啦」。進了大學,吳興國接觸到京劇理論大師齊如山的書,卻發現早在四十年前,他就預言:「京劇到梅蘭芳時代已經在走下坡。」
但他知道他的養成和別人不一樣,「這些養成應可以做出更不一樣的事。」
在傳統的舞台裡,他看到頹敝;在現代的舞台裡,他看到希望;站在京劇舞台上,台下觀眾稀落,皆年過半百;站在雲門的舞台上,觀眾場場爆滿,台下是一雙雙發亮的年輕眼睛。
在雲門待了四年,,《寒食》、《烏龍院》、《白蛇傳》、《奇冤報》,創造了吳興國表演上的新顛峰,在雲門舞集不只跳舞,也浸淫在各類文化的吸收中。再加上兩次與雲門舞集的歐美長途巡演,三個多月走了七個國家,吳興國確實感受到做為一名「戲子」的抬頭挺胸,他面對的不是懷著鄉愁的老華僑,而是真正被中國文化現代風采著迷的西方觀眾,雲門的旅行經驗開拓了他在表演藝術的國際觀,他好像美猴王跳出了花菓山,世界豁然開朗。
他又面臨選擇了。雲門舞集和傳統京劇是他的兩個耳朵裡的兩種聲音。畢業之後,他究竟應繼續待在京劇?現代舞?還是武俠片鼎盛時期,大導演張徹的邀請拍電影?
大學的最後一年,吳興國掉入許仙的夢魘裡,徬徨在各種選擇中,那京劇似法海聲聲召喚,威嚴而沈重;那想要突破與創新的慾望卻又如青蛇的吐信挑逗;而白蛇則是他終極對精緻與典範的追求,時代巨輪的轉變又如水漫金山的風險滾滾,下一條路究竟該怎麼走?
每一樣都是他喜歡的。他盤算人生。最後選擇留在京劇。
拜師大典
往現實裡考量,「身體總有一天會老」,跳舞和武生都不是最長遠的選擇;而京劇裡挑樑戲多以老生為主,老生戲通常才是大軸,因為很多歷史人物,忠臣良相均以老生來表現,也是所有行當裡文學精緻度最高的。
此刻正有一個典範向他招手,陸光第一老生周正榮。吳興國在陸光的一年多,有時也唱一些二路老生(配角老生),頗獲老輩肯定。凡有周正榮的戲,有時便在場邊偷偷地錄音,回家自己學,周正榮也裝作沒看見,因為心裡頭早欣賞這位有老生潛質,也用功,同時看起來跟他一樣孤傲專注的年輕人。
戰後遷台的伶人中,周正榮為藝術地位最高的老生。他的嗓音深沈澹雅,表演內歛深情,而他個人的文學素養更讓他的老生唱演「塑造了中國書生的典型」(蔣勳語),還有,他的用功,在京劇界裡是有名的,除了平日的吊嗓練功外,他個人平素生活嚴謹自持,練功心無旁騖,對於傳統「道地」的堅持之六親不認,在梨園裡有「周瘋子」的封號。
經過一年的考慮,吳興國決定轉攻老生,拜周正榮為師。但周正榮唯一的條件便是:「以後不能再跳舞。」吳興國以國劇訓練的背景加入雲門,固然得到文化界及媒體的讚賞,但對老一代伶人而言,心無旁騖是敬業的第一個要件,復興校長王振祖當時就覺得吳興國各方面條件都好,「但就是跳舞跳壞了。」魚與熊掌之間,為了展現決心,「磕了頭 ,我就像孫悟空套上了金箍」,宣示他告別雲門舞集的青春樂園,以及那些允許思辯的藝術討論,要再回到四功五法不能馬虎的傳統世界。
但他心裡想:藝術是相通的,他不只是要傳承京劇,有一天,他更要讓京劇長出新的力量。
吳興國的拜師大典,是台灣京劇界僅見的一次隆重而遵古禮的拜師大典,也是當年梨園界的一椿盛事。因為在祖師爺面前收徒,是「天地共鑑,神明共知」的起誓,教學生與收徒弟是截然不同的,徒弟的表現就代表老師的成就,事關傳承,更關誠信。周正榮也考慮了很久,才收了畢生唯一的一位叩頭弟子,承諾傳一身所學。
拜師典禮上,京劇界包括侯佑宗、哈元章、馬維勝、吳劍虹、馬元亮、顧正秋、張正芬等量重級的大佬們齊集了二十餘位,吳興國的家屬代表則除了哥哥之外,便是把吳興國帶至現代舞,又把他送回京劇裡的林懷民。看了這個場面的慎重,林懷民後來就對人說:「這個人是回不來了。」在祖師爺唐明皇像面前,吳興國備上大禮、拜帖及教鞭,跪在正中央,對所有的長輩一個個磕過頭,周正榮慎重請託同行:「在祖師爺面前,我帶領這位徒弟,希望同行們以後能開誠佈公地一起來教這位徒弟。」
香煙裊裊裡,這是一場生命祭禮,周正榮當天身穿老式長袍馬掛,吳興國則慎重穿上西裝,當日的合照,二十餘年後看來,師徒二人表現了兩種時代的審美,師徒之義,父子之情,以及對京劇同樣的執著,都抵擋不住時代洪流裡,兩人成為方向不同的獨木舟。
學者王安祈所著的《寂寞沙洲冷─周正榮京劇藝術》一書裡,如此形容師徒關係破裂的原因:「兩人一樣的勤奮、一樣的執著 ,一樣的孤傲,一樣的倔,但兩人最大的爭執在於堅持的不同。」
周正榮說:「我一定要用功。因為我知道懂戲的觀眾等著看我。」而對吳興國而言,「我一定要用功。因為要讓更多的人來看戲。」對於京劇,周正榮用的功是「反覆推敲琢磨,定期自我考評」;而吳興國骨子裡都在想創新,當別的京劇演員連「為什麼?」都不去想時,他想的是「為什麼不?」;周正榮說:「我們是不講什麼人物分析的。要『工夫』確實了,才談得上『塑造』。」而「雲門經驗」啟發了吳興國對於角色設計、導演、劇本結構等整體呈現的創造性思考,跪在祖師爺面前他許下的承諾是:「要用科學的方法傳承國劇」。
劍弒恩師
一個守成,一個創新,註定了劍鋒有一天一定互抵咽喉。
周正榮的責任在傳薪,每教一齣戲都要追求完美,態度一絲不苟,所以進度緩慢,他有一次對人說:「教戲和傳戲不一樣,教戲只要教到會,但傳一齣冷門戲,就必須教到弟子一輩子忘不了,戲才能再代代相傳。」因此平常和善的他,傳戲的時候就換了張臉孔,絕對嚴厲。第一齣戲《截江奪斗》裡的趙雲,就教了一年半,才准他上台演出。六年下來吳興國才學了六齣戲。已經在陸光國劇隊裡名列要角的吳興國瞭解「慢工才能出細活」的用心,也不敢對老師提出要求。總以為只要自己夠好,老師就會改變方法。
如果,吳興國只是單純的「徒弟」,那他會繼續保持緘默,勤練苦學,逆來順受;但是現實裡,他還是領薪水的國劇隊演員,「老師沒有教的戲,你就不能演,那你幹嘛領薪水?」,劇隊的軍人長官每幾年便輪調一次,越來越不清楚梨園裡的「師承」所牽涉的流派文化了,「你的老師不教,我找別的老師來教你,還不行嗎?」
既是劇隊裡的台柱,就不能排不出戲碼,偶爾,吳興國也去找別的老師教一些非周正榮專長的戲,或者就著錄影帶臨摹自學,再請外面的梨園長輩調教。而吳興國又向來不甘於一成不變的傳統,新點子特多,久了,師徒間的心結終於爆發。
這一天,周正榮在劇隊禮堂上為吳興國整理即將上演的《戰太平》,唸到一句台詞「有勞夫人點雄兵」,吳興國手指一筆劃出去,周正榮第一棍下來。
「你回家不背戲嗎?」吳興國嚇了一跳,周正榮雖然嚴厲,但這卻是六年來第一次挨周正榮的打。
「這動作是這樣做的嗎?」第二棍再下。這回吳興國開始嗅到不對勁,老師心裡面有其他的事情在翻滾?這和前一陣子報上登出他和知名坤生前輩關文蔚學《贈綈袍》有關嗎?
「你以為你學了很多了嗎?」第三棍再下來。吳興國這下知道這小小的錯,背後有一個大大的「同行倫理」的原因。
禮堂是大家都可以進來的,當時吳興國也開始教學生了。第四棍下來時,吳興國頂住了棍子:「老師,我已經三十歲了,知道求上進,可不可以不要用打的?」
周正榮氣得渾身發抖,一句話也不說,頭也不回地走了。這是吳興國最後一次挨棍子。對一名京劇演員來說,棍子象徵著父權的臍帶關係,傳承的血緣關係,踏出腳時,周正榮摔開了棍子。
這件事,後來在武場大師侯佑宗的出面下,吳興國向周正榮下跪道歉,周正榮只冷冷地對他說:「你出師了,我們師徒一場,你好自為之。」
當時陸光有個「良心教室」,是周正榮在收了吳興國為徒之後而開設的,「各憑良心來上課」,一個星期上三次課,跟著上課的還有譚光啟和張光鳴,《戰太平》演完之後,再去上課,周正榮對吳興國就視若無睹,「我每天上完課回家,心情沈到谷底。」每晚回家,夫妻兩人說起漸行漸遠的師徒關係便一起哭。終於有一天,他對妻子林秀偉說:「從今以後我要走出這個教室。」
多年後,吳興國在他的自傳裡寫道:「我知道,這麼一來,等於是我們拔了香頭,多年情同父子的關係全然推翻。」
吳興國是大陸這批來台藝人用古法教出來的最後一代弟子。所謂的古法包括技藝的學習與身教的學習,亦即包括梨園裡尊師重道的倫理精神。他對周正榮的畢恭畢敬,即便在梨園裡也有人稱之為「稀有動物」,只要有周老師在的時候,他隨時敬謹有禮,遞茶遞毛巾,就算有空椅子他也不會坐下來。劇隊裡有一次討論男演員可否留長髮,有話直說的吳興國與前輩吳劍虹直來直往,被老師一斥責之後,立刻下跪認錯,後來頭髮留得比誰都短。
那是從小無父的吳興國,生命裡有父親的六年日子。周正榮膝下無兒女,所以每週日中午,吳興國、林秀偉必定帶著孩子,到周正榮家裡與師母和老奶奶共話家常;過年,行師生大禮,全家跪膝拜年。
周正榮的喜怒牽動了吳興國的哀樂。林秀偉回憶那段時間,有一次師徒同台,唱到一半忘了詞,被老師眼睛一瞪,「他回家哭喪懊惱了很久。」周正榮的掉頭離去,對他而言是比「韓信在人家胯下還羞辱」,因為那宛如否定他過去所有的努力,而一劍剌來的正是師傅。
對吳興國而言,祖師爺面前的一跪是終身的歸皈,正如他在《李爾在此》裡的自述:
「我的每一吋肌膚都是李爾!
我從小就是李爾,
我命中是李爾。」
但「卻為什麼又一腳把我踢出來,讓我自生自滅?」事隔近二十年,吳興國難掩激動。
終究,吳興國還是無法逃掉「伊底帕斯」弒父情結的宿命,他既尊敬周正榮,「如果不是老師手把手,細細磨戲,啟發我對戲的領悟與體會,我不可能日後開辦當代傳奇劇場。」但他也違抗周正榮。
違抗,正是現代藝術在創新上最重要的動力與精神。
「我要弄明白我是誰!
我回來了!
我還是從前的我,現在的我和以後的我!
我回到我的本質。」 (《李爾在此》)
服從與叛逆是一體的兩面,在戲曲裡,他唱過很多歷史人物的兩難際遇,為什麼屈原要跳汨羅江?為什麼王佐要自斷臂膀?為什麼孫臏要刖足?在過程中,他們也猶豫自問:「這樣做值不值得?」吳興國說:「如果值得,就去做了。」
他拿著師父傳承的劍殺了師父。
殺精神上的父親,將藝術獻給他所屬的時代,這是他人生的兩難,也是他永恆的傷痛。接下來,吳興國將拾起自己的棍子,往外開闢京劇的新戰場。
第一章 守著自己的孤島男孩軍馬嘶鳴,急管驚絃的節奏裡,風聲起,追影雜沓,舞台上森林移動潰軍四散,忽地亂箭如鷹,穿越林木而來。剎時,樂聲驟停,走不出權慾召喚而迷途於森林中的敖叔征,站上崖邊,終於中箭,痛苦與懊悔俱在掙扎可怖的臉上,「你們……你們還不各守崗位!你們還……愣著作啥哪?」,敖叔征忍劇痛發出最後的怒吼,轉身再要振作,無奈路已到了盡頭,死神已臨,他抽出脇下的箭,一個後空翻,敖叔征墜下。這是一九八六年十二月十日的台北市社教館(即今之「城台舞台」),當代傳奇劇場創團作《慾望城國》首演夜。敖...
目錄
出版緣起-井水與汪洋-陳怡蓁序1-再見,拚搏-林懷民序2-大放與大穫-許博允序3-藝術越界-王安祈傳主序-我演悲劇人物-吳興國作者序-擁護時代裡的藝術家-盧健英第一章守著自己的孤島的男孩第二章沒有選擇的劇校生活第三章雲門舞集的情與義第四章傳統與現代拉扯第五章高鳴京劇悲歌的十四年第六章赤手空拳創京劇傳奇第七章放眼世界的京劇新戲碼第八章《慾望城國》征服國際第九章傳奇再出發第十章永不止歇的藝術開創附錄吳興國大事紀年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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