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正常人來說,獨處或許是一種不得不的痛苦,但那卻是我求之不得的幸福。康麥倫‧魏斯特是個擁有24個獨立人格的多重人格分裂症患者。他克服了重重障礙與困難,努力對抗病魔,更在從事心理學研究多年之後獲得了心理學博士學位,並將身為患者的心路歷程、親身體驗,以小說體裁呈現每個獨立人格浮現與抽離時的掙扎及人格與人格之間光怪陸離的對話,淋漓盡致的描繪出來,讀來令人震撼不已,是想了解此一病症的讀者不可或缺的文本。
作者簡介:
康麥倫‧魏斯特博士( Cameron West Ph. D)在塞布路克學院取得心理學博士學位,其論文是有關自己多重人格的親身經歷。目前與妻兒居住在舊金山。http://www.cameronwest.com/
譯者簡介:
李永平博士生於馬來西亞的婆羅州,中學畢業後來到臺灣就讀臺大外文系,師事顏元叔教授,畢業後留系擔任助教,並任中外文學雜誌執行編輯。後赴美深造,獲華盛頓大學比較文學博士,曾任教於國立中山大學外文系及東吳大學英文系,現任國立東華大學創作與英語文學研究所教授。六十八年以〈日頭雨〉一文獲聯合報短篇小說首獎。而他歷時八年的力作《吉陵春秋》出版後,余光中更讚美他「為當代小說拓出了一片似真似幻的迷人空間」,本書獲七十五年時報文學獎小說推薦獎,更入選「亞洲周刊二十世紀中文小說一百強」。
後辭去教職,蟄居四載埋首創作長篇小說《海東青》,以寓言方式敘述一則亙古的道德箴言,蘊含了預警和惕勵的時代意義。
各界推薦
名人推薦:
看完《第一人稱複數》後,多重人格的迷團終於被解開了!作者在本書中安排了易懂的複雜狀況,最後他成功了。康麥倫出奇公正的描述出自己發現心理受傷的過程,這些傷痕的秘密透過意識記憶而被開啟。一本資料性十足的作品,記載著其艱苦治療的過程。瑪莉尼.史登寶醫生( Marlene Steinberg, M. D) Handbookforthe Assessmentof Dissociation作者麻省大學心理治療副教授,耶魯大學醫學院研究員
媒體推薦:
康麥倫‧魏斯特以一名有著深痛經驗的心理學家身份,在這本書中他敘述自己與「解離式認同異常」的抗鬥故,包括身心如何受到恐怖的經驗,透露幼時被母親虐待的情事,長大後則陷落於分裂的生活中,歷經諸多駭人聽聞事件,以及原本快樂的婚姻如何瀕臨危機。然而其內容不完全黑暗,相反的卻為 D I D的病者帶來希望與鼓勵,並建議他們通過瞭解他人的方法來得到幫助。同時,它也是未來相關醫生的實用指南,在這種複雜的情境中,提供深刻的洞見。康麥倫,魏斯特博士提出對受虐兒童的理論,他認為他們可以透過了解與接受他人的方法來得到完整的感覺,並且得以改造自己。我們高度建議各大圖書館收藏本書。美國權威圖書館雜誌 Library Journal康麥倫.魏斯特博士的報導是其在被診斷前後一件非常隱密的痛苦和失落的回憶?och?所有有關孩童人格的內容與細節都有深刻的著墨,對那些想擺脫「解離式認同異常」和其他精神衰弱的讀者來說,不論是他們自己或親友,一定非常感激康麥倫.魏斯特的坦白與洞見。
《出版人週刊》本書介紹了作者的二十四種人格,讀者直接進了作者人格的不同角色,雖然康麥倫‧魏斯特第一次寫作,但其精采的敘述顯然已具有小說家的架勢,他不只伶俐地寫出自己的奇異經驗,同時還具有全觀式的眼睛來看出「他」不在場的時候。例如他妻子在「解離式認同異常」支持會議中或者和一位會危及他們婚姻的愛慕者在一起時候。這本書絕對比《西柏爾》或《三面夏娃》更為可信與有趣。
《柯克斯書評》
名人推薦:看完《第一人稱複數》後,多重人格的迷團終於被解開了!作者在本書中安排了易懂的複雜狀況,最後他成功了。康麥倫出奇公正的描述出自己發現心理受傷的過程,這些傷痕的秘密透過意識記憶而被開啟。一本資料性十足的作品,記載著其艱苦治療的過程。瑪莉尼.史登寶醫生( Marlene Steinberg, M. D) Handbookforthe Assessmentof Dissociation作者麻省大學心理治療副教授,耶魯大學醫學院研究員媒體推薦:康麥倫‧魏斯特以一名有著深痛經驗的心理學家身份,在這本書中他敘述自己與「解離式認同異常」的抗鬥故,包括身心如何受到恐怖...
章節試閱
序曲
從樓上臥室窗口,透過白茫茫一片濃霧眺望出去,我看見一團朦朧的影子佇立在一盞街燈下。瞇起眼睛,仔細一瞧,我依稀看出那是一個人的身影。我邁出一步,傾身向前,雙手扶住窗臺,把額頭貼在冰冷的玻璃窗上。這個人到底是誰呀?他是個身材纖瘦的黑髮男子,身上只穿著一件短袖運動衫和牛仔褲。他好像在忙著做什麼事情。我看不清楚。我使勁揉揉眼睛,又把臉龐平貼在玻璃窗上,定睛一看。街燈下竟然擺著一個白色洗臉臺。黑髮男子面對盥洗槽後面的那面鏡子,左手彷彿握著一把尖刀。他到底在幹什麼呀?接著,我看到他的右臂沾滿鮮血。滴滴答答,鮮血不斷從他手指尖掉落到盥洗槽中。他抬起頭來望望鏡子,然後又低下頭去瞧瞧自己的胳臂。我順著他的眼光望過去,只見他的臂膀裂開一道長達五吋的傷口,鮮血不斷流淌出來。豆大的血滴,一顆接一顆,從他手裡握著的那把短刀尖端滴落下來。他舉起刀子,又在臂膀上劃一刀。一波鮮血倏地冒出,沿著胳臂流淌下來,迸迸濺濺滴落到盥洗槽中。突然,我感覺到一股熟悉的力量攫住了我。剎那間,我只覺得一個無聲的真空吸住了我,黏答答的把我從窗口引出來,送到大街對面。這會兒,我就站在那個臂膀上沾滿鮮血的男子的身後,看見他傾身向前,面對著盥洗槽。他抬起頭來望望鏡子,一眼看見了我。就像一只裝滿黏稠液體的氣球,我的身體漸漸膨脹,塞滿他的身軀。我鑽進了這個人的身體。低頭一瞧,我看到了那隻握著血淋淋刀子的左手,接著又看見胳臂上汩汩滲流出鮮血的傷痕。兩隻眼睛凝望著鏡子。忽然,心中靈光一閃,我終於領悟到,鏡中那張凝視著我的臉孔是我自己的臉孔,握住刀子的手和流淌著鮮血的胳臂也都是我的。哦,我的天!燈光越來越強烈,刺痛了我的眼睛。我那張臉龐登時漲紅起來。這會兒,彷佛有一隻昆蟲爬上我的頸背,鑽進我的右耳朵,嗲聲嗲氣的對我說:「歡──迎──光──臨」哦,拜訪,別再耍這一招了!到底是誰割傷了我?誰呀?是誰幹的好事?
不曉得從哪裡冒出一個聲音:「是史威奇幹的。」我抬起頭來,瞧了瞧鏡子裡那雙不屬於我的眼睛。史威奇割傷我的身體。肯定是這傢伙幹的。我看見我的左手把刀子放在盥洗槽邊緣。這時,我忽然感到內心深處湧起一陣哀傷,宛如一顆潤溼的氣泡,滲入我的眼睛,化成一滴淚水,漸漸膨脹,終於從我左臉頰流淌下來。史威奇年紀那麼輕,身心卻遭受過那麼大的傷害!過了好一會兒,我才猛然驚醒過來:我必須把現場清理乾淨。我打開水龍頭,讓冰冷的自來水把盥洗槽裡的一灘鮮血沖刷掉,然後拿起一疊衛生紙,把右胳臂內側傷口的血漬吸乾淨。刀痕很深,暴露出脂肪和肌肉,但我卻一點都不覺得疼痛,只感到胳臂上有一種輕微的刺痛的感覺,彷彿被蜜蜂螫了一下似的。我把衛生紙按在傷口上,不停的吸著,直到只有少許鮮血滲出才停下來。然後,我伸出兩根手指,使勁擰了擰臂膀上的皮膚,以確定我是否應該趕到醫院急診室,把傷口縫合,或乾脆用家裡的消毒繃帶將就包紮一下。我拿掉按在臂膀上的衛生紙;傷口登時迸裂開來。媽的!我得馬上把傷口縫合起來。我實在不願意去醫院急診室。那兒的人早就認識我了。一想到這點,我就猛搖頭。這副德性又跑去見他們,多不好意思啊!我得捏造一個連三歲小孩都不相信的謊言,騙他們說,我不小心被刀子或什麼的割傷了臂膀。唔……那時我正在廚房更換鋪在地板上的油布,沒想到一不小心,被刀子割到了。這樣的謊言虧我說得出口。我盡可能說得天花亂墜,他們打死都不會相信。而他們也都知道,我知道他們知道我在撒謊。
「幹!」我扯起嗓門大吼一聲,連我自己都嚇了一跳。全世界沒有一個人的胳臂受過那麼多次傷。只有我,瞧我右臂上的那一道道縱橫交錯的刀痕,可不就像棋盤一樣。急診室那幫人看見我又跑進來,肯定會皺起眉頭,面面相覷。我知道他們心裡恨不得把我送進精神病院,狠狠把我修理一番,但我也知道他們不敢這麼做,因為我太會假裝了,外表看起來跟正常人簡直沒啥兩樣。這幫人只是急診室見習醫生和護士,並不是精神科大夫呀。他們對「多重人格」這種精神疾病,簡直一無所知,而我的態度是那麼的鎮定從容,怎麼看,都不像一個拿刀割傷自己的精神病人。像我這種一表人材、相貌堂堂的中年男人,除非遭到某種意外事件,否則決不會無緣無故捧著一隻受傷的胳臂,慌慌急急,跑進郊區醫院的急診室求醫。我不相信他們敢拿我怎麼樣。可是,在凱兒面前,我要怎麼隱藏胳臂上的傷痕呢?我得趕緊打個電話到瑞琪的辦公室,告訴她,我又把自己割傷了。上回發生這種事,瑞琪跑進來,看見我捧著一隻血淋淋的胳臂站在那兒發呆,心一酸,兩行眼淚撲簌簌滾落下來。那時,我們夫妻倆正準備出門,到隔壁參加晚宴。
瑞琪狠狠啐了一口:「你自己開車去醫院急診室吧!」這回,我得趕在她下班回家之前,先打個電話給她,讓她心裡有個準備,這是我欠她的。我拿出一捆細紗布,把臂膀包紮起來,然後把血跡清理乾淨。一股深沉的、無奈的哀傷驀地湧上心頭。我聽到腦子裡嘰嘰喳喳,一夥人七嘴八舌正在爭論究竟發生了什麼事。這些人都是我的「分身」。
一路驅車前往醫院,我心裡只想著一件事:把急診室那齣戲給演好,千萬別露出馬腳了。離開醫院回到家裡,我會感受到一種奇異的、卻也十分熟悉的寧謐和安詳,漸漸滲進我的身心──每回割傷我自己後,我都會體驗到這一份寧靜。跟往常一樣,我也會感到疲累不堪──嚴格說來,感到疲累的並不是我,而是我的分身史威奇。
「從醫院回家後,我們全都躺下來好好休息一下!」我板起臉孔,厲聲說。在空盪盪的車廂裡乍然聽到自己的聲音,那種感覺說有多詭異就有多詭異。把傷口縫合、包紮後,回到家裡,我會讓自己整個人沉浸在安詳寧靜的狀態中。但我知道──我和我的分身們都知道──對我來說,今天可不是一個美好的日子。
1我仰臥在我們家客廳那張白色的伯貝爾( Berber)名牌地毯上,手裡捧著一本印刷精美、圖文並茂的書《林布蘭:人體造型與精神》( Rembrandt: The Human Formand Spirit),觀賞這位荷蘭畫家的自畫像。父親生前,我和瑞琪曾送他幾本珍貴的藝術書籍,這部林布蘭畫集就是其中之一。他老人家以五十九歲的盛年過世後,這些書籍的所有權又回歸到我們手中。能繼承到這筆遺產,我固然感到很高興,但父親的英年早逝卻也在我心中留下無限哀思。每回觀看林布蘭的自畫像,我心中就會湧起一股莫名的哀傷和惆悵,就像觀賞夜空下的一條空盪盪、冷清清的河流。我曉得我正在注視這個人的靈魂。不知怎的,每回翻看這一幅幅自畫像,我就會覺得跟父親更加親近,儘管──我猜──林布蘭可能比我更加了解我父親。十月中旬,傍晚時分。白晝越來越短了。這時在屋外走動,你可以看到從你鼻孔呼出的氣息飄漫在空氣中。我們這棟坐落在廣達四英畝的山丘頂端、用粗石砌成的小屋子周遭,那一株株樹木的葉子已經染紅了,不久就會掉落下來。到時,我們這間屋子就會暴露在天光下,而我們再也無法像蠶兒那樣,享受繭居的生活──當初我們搬到這個老社區,就是受到這兒清幽、隱密的環境吸引。再過一陣子,透過屋外那一片光禿禿、瘦嶙嶙的樹木,我們就可以看到最近的鄰居了。他們的房子坐落在對街山腰,離我們家約莫六百呎。秋天已經降臨新英格蘭。這會兒,瑞琪待在客廳旁邊那間燈光明亮的小廚房裡。她正站在白色的佛麥卡( Formica,譯註:商標名,用於處理家具表面的一種強力合成樹脂)流理臺前,準備晚餐。流理臺上堆滿各式各樣的披薩配料,令人一看忍不住食指大動。
(自製的披薩是我最愛吃的兩種食物之一;另一種是配上義大利乾酪醬的義大利式餛飩。)生麵團已經發酵,漸漸膨脹起來。瑞琪把它鋪在穿孔的披薩鍋上。香噴噴的醬料在火爐上熬煮,滋滋響個不停。一大塊白色的義大利乾酪躺在流理臺上,旁邊放著一塊用不鏽鋼打造的、裝有黃色柄子的擦菜板。黑橄欖、蘑菇和紅豔豔的甜辣椒全都已經切好了。這會兒,瑞琪手裡握著一把八吋長的「亨克爾斯牌」( Henckels)菜刀,在一塊陳舊的、圓形的柚木砧板上──那可是我們十二年前結婚時收到的禮物哦──熟練的切著一枚喬治亞洲維達里亞鎮( Vidalia)出產的洋蔥。我三十七歲生日那天──其實那天是我們倆的生日,因為我和瑞琪是在同一天出生的──瑞琪送給我的那雙簇新的「畢恩」( L. L. Bean)名牌麂皮鞋,這會兒正躺在我身旁的地板上。五歲大的凱兒趴在我身邊,身上穿著紅藍相間的蜘蛛俠睡衣,外加一件同色的披肩。他把我那隻麂皮鞋當作一座城堡,指揮他手下的一群大兵喬玩偶發動攻擊,這會兒戰鬥正在如火如荼進行中。凱兒在旁提供對白和音效。這小傢伙口沫橫飛,表演得起勁時,竟然把一泡口水噴吐進我耳朵裡。
「凱兒,拜託!」我裝出噁心的樣子,聳起肩膀,擦掉耳朵上沾著的唾沫。
「爸,對不起哦。」凱兒細聲細氣的向我道歉。父子兩個眼瞪眼對望了半晌,忍不住格格笑起來。我放下手裡捧著的那本林布蘭畫集,翻個身子,側躺著,用手肘支撐起上半身。
「哦,這不算什麼。」我說:「你很小很小的時候,大概才三個月大吧,有一天我朝天躺在地板上,把你高高舉在手中,表演『超人』──」在廚房幹活的瑞琪舉起手裡握著的菜刀,指向我,點點頭,又自顧自低頭切起菜來。
「對!這件事我倒還記得。」說著,她咧開嘴巴笑了笑。
「反正,」我繼續說,「那天我朝天躺在地板上,把你這個小傢伙高高舉在手裡,一面唱著『超──人──來──也──』一面把你兜來兜去,在空中飛盪不停。突然……你到底想不想聽啊?你這小子二話不說,嘩啦嘩啦就在我面前嘔吐起來,把剛吃進嘴巴的東西全都吐進我耳朵裡!」凱兒一聽,樂不可支,直笑得連鼻涕都流出來,掛在嘴脣上。
「趕快去媽媽那兒,擦一擦!」我大吼一聲。凱兒嚇得跳起來,衝進廚房,一面跑一面笑,小小的鼻子窸窣窸窣不停的吸著,試圖把黏答答的鼻涕吸回鼻孔裡。瑞琪放下菜刀,抓起一張紙巾,摀住凱兒的臉龐,幫他擤鼻涕。
「這個小傢伙竟然在老爸耳朵裡嘔吐!」我忍不住格格笑將起來。瑞琪把紙巾揉成一團,扔進洗碗槽下的垃圾桶裡,洗洗手,又拿起菜刀和另一顆洋蔥。
「凱兒,你以為那就很好笑啊?還有更好笑的呢!」她傾身向前,從流理臺後面探過頭來對我說:「你告訴他吧,老爹。」我點點頭。聽瑞琪這麼一說,我就知道她指的是哪一件事。做了十二年夫妻,當了五年父母,分享過無數共同經驗,我和瑞琪之間已經產生了一種近乎心有靈犀一點通的默契。猛一搖頭,我笑著對凱兒說:「小傢伙,我接下來要講的這件事,肯定會讓你笑破肚皮。」
「爸,什麼事呀?」凱兒躡手躡腳走回客廳裡來,噗通,一屁股坐在地板上,自顧自又玩起麂皮鞋戰爭遊戲。
「什麼事會讓我笑破肚皮啊?」
「聽著!」我說:「那時你年紀更小,比你在我耳朵裡稀里嘩啦嘔吐時還要小呢──」
「稀里嘩啦嘔吐!」凱兒格格笑起來。
「爸,你好誇張、好滑稽哦。」
「別亂講哦!」我模仿名小丑葛羅卓( Groucho)的招牌動作,手裡裝模作樣挾著一支雪茄,挑起眉毛瞪了凱兒一眼,「誰說我滑稽,我就修理誰哦。」現在輪到瑞琪格格笑了。話講到一半,我停下來,好一會兒只管呆呆望著她。瑞琪一邊抿著嘴噗哧噗哧笑個不停,一邊揮舞菜刀,使勁剁著砧板上的洋蔥。我喜歡看她眉開眼笑的模樣。我喜歡聽她的笑聲。多爽朗的笑聲啊!這個好女人是我的妻子也是我的好朋友。瞧她那副身材,多迷人啊。老夫老妻了,我還是忍不住盯著她那副魔鬼身材多看幾眼。三十七歲的女人,五呎六吋的身材,依舊保持得那麼苗條。瞧那雙修長的美腿一路往上延伸,支撐起兩座渾圓的臀丘。一頭又長又直的金褐色髮絲,披散在肩膀上,額前的一蓬瀏海幾乎遮蓋住她那兩隻湛藍的大眼睛。遇見過她的人,都愛死了那雙眼瞳。凱兒伸出一根手指頭狠狠戳了我一下,扯起嗓門嚎叫:「爸,說下去嘛。」我從綺思幻想中驚醒過來。
「好,剛才講到哪裡啦……哦,對了。那時你很小,出生才四個星期吧?」我抬起頭來,帶著詢問的表情望了望廚房裡的瑞琪。
「唔,」她說,「正好四個星期。」
「沒錯。」我繼續說:「那時我們正在用我們家那臺老爺攝錄機,拍攝家庭錄影帶……」我又抬起頭來望了瑞琪一眼。
「妳還記得那臺攝錄機嗎?」瑞琪點點頭。
「老掉牙的機器,拍出來的畫面全是綠色的!」我回頭對凱兒說:「那天你媽拿著攝錄機,而我們父子兩個就坐在客廳裡──那時我們是住在田納西州納許維爾市( Nashville)哦。你坐在我的膝頭上,渾身赤條條──也許身上穿著一件襯衫吧?我忘記了。」
「他身上穿著一件T恤。」瑞琪抬高嗓門說。
「那天,你為什麼不給他穿上尿布呢?」
「我也不曉得呀。」瑞琪聳聳肩膀。
「也許是帶他出去散散步,放放風吧。」
「反正,」我繼續說下去,「那時你坐在我的膝頭上,你媽手裡拿著攝錄機,對準咱們父子兩個。突然,二話不說,劈里啪啦一聲,你就在我的大腿上拉將起來啦,臭死人了。」瑞琪一聽,登時笑彎了腰。凱兒伸出雙手捧著他那個小肚腩,笑得直躺在地板上打滾。
「這一幕都記錄在錄影帶上哦!」我搖搖頭。
「頭一回,我兒子在我身上拉屎。」
「也不會是最後一次哦。」瑞琪還在笑。她使勁抽著鼻子,眼眶淚汪汪的──這可不是因為聽了我的故事,笑得掉出眼淚來,而是因為她正在切洋蔥。
「這個故事肯定會流傳下去,成為一則傳奇。」她舉起衣袖,擦了擦眼淚。今天晚上瑞琪身上穿著一件棉布緊身衛生衣。凱兒拿起他的大兵喬玩偶,放在我頭上,把大兵喬的屁股對準我的腦門。然後他伸出舌頭,發出劈里啪啦的聲音,假裝在拉屎。拉完,捧腹大笑。
「喂,老爸,咱們來玩『太空中的醉鬼』的遊戲吧。」玩這種遊戲時,我朝天躺在地板上,聳起膝蓋,腳底平貼著地板。凱兒跨坐在我肚皮上,就像騎馬那樣。我伸出雙手,托住凱兒的兩隻屁股,把他的整個身子舉起來。這時,凱兒就會扯起他那細嫩的小嗓門,向大夥兒宣布──這是我最喜歡的部分──「各位女士、各位先生、各位小朋友,現在又到了『太空中──的──醉鬼』演出的時間啦!」宣布完畢,我就開始搖晃他的小身子,把他整個人舉起來,嘴巴發出火箭發射的聲音,轟隆轟隆。我伸直兩隻胳臂,把凱兒高高舉在空中,大叫一聲,「按鈕,準備進入『超空間』!」凱兒就會伸出一根手指頭,假裝按了按左邊膝蓋上的一個電鈕,而我就會把他的身子搖晃得更劇烈、舉得更高,嘴裡轟隆轟隆呼嘯不停。過了一會,我就會讓凱兒一頭栽下來,而我會不停的咳嗽、噴氣,噗噗噗就像一輛老爺車。
「天哪,我們要墜落到地面上來了!」我一面叫嚷,一面舉起凱兒的身子猛搖。
「瞧,就要撞擊到地面啦!」凱兒樂不可支,伸出雙手使勁攀住我的手腕,嘴裡吃吃笑個不停。我把他的身子翻轉過來,輕輕放落到地面。然後,父子兩個就會依偎著躺在地板上,笑得好不開心。休息了一會,凱兒就會跳起身來,央求我,「爸,我們再玩一次好不好?」於是我們父子倆又會再讓火箭發射升空。我很久沒跟凱兒玩「太空中的醉鬼」遊戲了──至少在我的記憶中,好長一陣子沒再玩過。凱兒漸漸長大了,如今我再也不能像當年那樣,仰臥在地板上,雙手舉起他那現在已經重達四十磅的身體。想到這點,不免會讓人感到黯然神傷。我告訴凱兒,今天晚上我感到有點疲倦,咱倆改天再玩吧。他聳聳肩膀,自顧自玩他的戰爭遊戲去了。我又翻開那本林布蘭畫集。沒多久,瑞琪就宣布開飯。飯後,我又得馬上躺下來。一如往常,我覺得身體很不舒服。我的管發炎,每次吃完飯就會發作起來。我等不及收拾桌上的杯盤碗碟,就離開餐桌,踉踉蹌蹌走進客廳中,一頭栽倒在那張長沙發上。瑞琪把凱兒帶上樓去洗澡。我獨個兒躺在客廳,愣愣望著天花板,只覺得渾身痠軟無力,心情壞透了。忽然,我看到牆邊那一排橡木書架角落裡懸掛著一張蜘蛛網。一隻蒼蠅被困在網子裡,早已經死了,身上的汁液全都被吸乾了,只剩下一具乾巴巴的屍體。我也要死了。猛一搖頭,我試圖把這個念頭驅趕出我的腦子。媽的,臨死前也得洗個澡啊!
「喂,等等我啊!」我朝向樓上喊叫。
「我馬上就上來。」我掙扎著從沙發上撐起身來。瑞琪站在樓梯口向下望。
「你真要上來嗎?」
「當然要!」我沒好氣的回答。費盡九牛二虎之力,總算撐起身子站起來。可憐這會兒我連彎腰的力氣都沒有,只好伸出胳臂,往地板上的那雙麂皮鞋抓過去,卻搆不到。我深深吸了一口氣,再試一次,這回總算給我抓到了。鞋子裡頭裝著凱兒的那群玩具士兵;我把他們全抖了出來,然後摔掉腳上穿著的拖鞋,把腳伸進麂皮鞋裡,蹣蹣跚跚,我拖著沉重的步伐,走到那座L字型的樓梯口,抓住樓梯旁的鐵欄干,一步挨著一步拾級而上。瑞琪和凱兒母子倆果然在浴室裡。水龍頭嘩啦嘩啦響個不停。瑞琪悄悄伸出手來,捏了捏我的胳臂,瞅著我,一臉憂慮。我親了親她的腮幫,回頭望著凱兒。
「小傢伙,你想不想玩遊戲啊?」我故作興奮的說。
「爸,玩什麼遊戲呀?」
「你想不想用刮鬍膏洗澡啊?」我拿起一罐刮鬍膏,搖了兩三下。凱兒抬起他那兩隻小拳頭,往空中揮舞起來。
「想啊!我們把刮鬍膏當作手槍來玩,好不好?」
「好啊。」我抬起眼睛看了看瑞琪。瑞琪揚起眉梢,瞅了我一眼,回頭對凱兒說:「可別把刮鬍膏射到澡缸外頭哦!聽到沒,小寶貝?」
「媽,別擔心。」凱兒笑嘻嘻回答。瑞琪把手指頭伸進澡缸,試了試水溫,然後把水龍頭關掉。
「蜘蛛俠,請你脫掉衣服跳進澡缸吧。」她對凱兒說。
「我去幫你把你手下那群武士帶來吧。」我跨進澡缸,坐下來,準備觀賞凱兒表演刮鬍膏槍戰。他伸出雙手,緊緊握住刮鬍膏罐子,瞄準澡缸旁那只瓷磚砌成的肥皂碟子,猛一按,發射出第一波刮鬍膏。
「酷斃了!」瞧這小傢伙那股興奮勁兒,我忍不住微笑起來。我承認,讓一個小男孩拿著刮鬍膏罐子四處亂射,確實是很酷的一件事。我把身子往後一靠,靜靜望著凱兒。約莫過了一分鐘,瑞琪捧著一只裝滿玩偶的塑膠盆,走進浴室來。凱兒伸出左手,鄭重其事的挑選出三四位武士,右手則緊緊握住刮鬍膏罐子,生怕被別人搶走似的。這可是他新近才獲得的獨門武器喔!他舉起那個名叫史雷德的武士──這傢伙戴著一頂頭盔,上頭插著好幾把銀齒狀的刀子,乍看起來活像古羅馬競技場的鬥士──把刮鬍膏罐子對準他的心窩,砰砰砰,一連開了好幾槍。可憐這個雄赳赳氣昂昂的武士,身上沾滿刮鬍膏泡沫,足夠刮二十次臉了。凱兒樂不可支,格格笑個不停。瑞琪站在我身旁,伸出右手,溫柔的摩搓著我的背梁。整個浴室瀰漫著刮鬍膏氣味。那種合成的萊姆果香,從男人臉上散發出來,據說最能夠挑撩起女人的情欲。天色漸漸沉黯下來。我們家周遭的樹林裡,鳥獸們在黑夜的掩護下窸窸窣窣不知在忙著幹什麼。我猜,附近人家中,有個人正把一截木頭扔進壁爐裡。我把視線從凱兒身上挪開來,回頭望了望對面牆上的大鏡子,驀然看到了瑞琪的倒影。她站我身旁,顯得容光煥發,臉龐上洋溢著無限柔情。接著,我看到了自己的身影。渾身刺眼的燈光灑照在我身上,使我看起來更加憔悴、蒼老。再過兩天,他又會拿刀子切割我的身體。但他不會得逞的。我現在已經死了。在澡缸裡泡了一個鐘頭,蜘蛛俠回到自己的房間,倒在床上呼呼大睡。我們把浴室牆壁上沾著的刮鬍膏全都清洗掉。瑞琪把餐桌收拾乾淨,把碗洗好,關上屋子裡所有門窗,調低恆溫器,然後爬到床上來躺在我身邊。她身上赤條條,只穿著一件寬鬆的白色T恤。這件衣衫的前襟,用「絹印法」( Silkscreen)印著披頭四( The Beatles)專輯唱片「隨它去吧」( Let It Be)的封面圖樣。這支樂團的四位成員中,保羅的照片遮蓋住瑞琪的右乳房,約翰的照片緊貼著她的左乳房,而喬治和林哥的照片則隱藏在乳房底下。約翰和保羅運氣好,享盡豔福。我和瑞琪依偎著,面對面躺在床上,手牽手。她的肌膚觸摸起來,感覺上暖暖的、柔柔的,渾身散發出一陣陣清香,聞起來就像一盆新鮮的水果──我猜,今晚洗澡,她肯定是用我買給她的生日禮物「凱斯威爾─梅西」( Caswell- Massey)香皂洗身子。我伸出鼻子,湊到她身上深深吸了一口氣。
「唔──」我幽幽嘆息一聲。
「是草莓吧?」
「唔,唔。石榴。」接下來的兩三分鐘,我們倆只管默默相對,誰也沒吭聲。瑞琪先開腔。
「再過兩天你就要動手術了!我知道你心裡感到害怕。」她伸出手來捏了捏我的手。
「阿康,別擔心,不會有問題的。我會陪伴你熬過這一關。你一定會好起來的。」她所說的這一關是「雙重的上顎骨與篩骨竇切除術」(thedualmaxillaryandethmoidsinustomy)。
這是我生平第四次管手術,也是最近四年來的第三次。再過兩天,我就要躺在手術臺上了。我凝視著瑞琪的眼瞳,深深看了她一眼,但沒說什麼。
「你病得太久了!你應該好起來的。」她伸出一隻手來摸了摸我的頭髮,在我嘴脣上親了一下。
「你會撐過去的。你曉得,我不會眼睜睜看著你倒下去。絕對不會。」
「寶貝,這種手術是不管用的。它的效果維持不了多久。」我瞅著瑞琪,柔聲說。
「我不曉得這究竟是什麼緣故。感覺上,我早已經病入膏肓,無藥可救了。莫西爾醫師救不了我。他只懂得操刀。」我搖搖頭。
「我的病根是在內心深處。那兒有某種東西不太對勁──一直不太對勁。」我們夫妻倆又默默相對了一會兒。
「瑞琪,妳是一個好伴侶,也是一位好母親。」瑞琪使勁捏了捏我的手。一顆眼淚從她腮幫上流淌下來,掉落在淡藍色枕頭套上。
「妳不幸嫁給了一個窩囊廢!」這話一出口,我再也忍不住了,望著瑞琪哀哀哭泣起來。
「瑞兒,我真對不起妳啊。」瑞琪伸出雙手,把我攬進她懷抱中。她不停的撫摸著我的頭髮。好一會兒我們夫妻倆只管相對哭泣。
「我們會撐過去的!」她柔聲說。
「相信我,你會好起來的。」內心深處,我並不相信我會好起來。
序曲
從樓上臥室窗口,透過白茫茫一片濃霧眺望出去,我看見一團朦朧的影子佇立在一盞街燈下。瞇起眼睛,仔細一瞧,我依稀看出那是一個人的身影。我邁出一步,傾身向前,雙手扶住窗臺,把額頭貼在冰冷的玻璃窗上。這個人到底是誰呀?他是個身材纖瘦的黑髮男子,身上只穿著一件短袖運動衫和牛仔褲。他好像在忙著做什麼事情。我看不清楚。我使勁揉揉眼睛,又把臉龐平貼在玻璃窗上,定睛一看。街燈下竟然擺著一個白色洗臉臺。黑髮男子面對盥洗槽後面的那面鏡子,左手彷彿握著一把尖刀。他到底在幹什麼呀?接著,我看到他的右臂沾滿鮮血。滴滴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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