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時,在一叢叢濃郁茉莉花香的見證下,她偷偷喜歡上剛搬到鎮上的鄰居,但已經在研究所就讀的他,卻始終只把她當鄰家小妹妹看待。
等了好久好久,在她覺得感情就要得到回應時,他說要送他一個禮物,留下一句「下一個雨天,我就會來見妳了」之後,她滿懷希望地等待著,他卻從此走出她的生命,只留給她五顆色澤鮮豔的相思豆,以及此生無法斷絕的思念。
好長好長一段時間,她以為自己再無法喜歡別人,像喜歡他一樣了,或許她曾經期待,一直以好友身分待在她身邊的好友能帶給她另一段快樂的戀情,只是……她沒想到,她會遇見另一個把相思豆帶到她眼前的男人。
思念,是手機裡累積的未接來電;思念,是習慣靠在身邊的體溫;思念,是路過玻璃櫥窗瞥見的孤單倒影;思念,是對著天空發呆時嘴裡呢喃的名字;思念,是輕易能被一首情歌騙走的眼淚……。
她曾經花了好長一段時間,思念那承諾「下一個雨天就會來見妳」,卻永遠沒有實現諾言的人,卻忽略了,最深刻的思念,原來早在不知不覺中存在在空氣中,只有當他出現在她面前時,她才能看清楚思念的輪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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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楊大哥一家搬到這個南部社區之後,小小巷道整天飄散著一種清淡的香氣,悄安循著沒聞過的香味軌跡慢慢走,佯裝要到街角的雜貨店買醬油,路過楊家紅磚圍牆外。
這一帶的房子早在多年前默契地砌上紅磚外牆,站在巷口,放眼望去,兩排紅磚牆筆直延伸了兩百公尺,每戶人家種的各種喬木枝葉重疊,交織成
一通蓊鬱隧道,她家是倒數第三戶,楊大哥家則又隔了三戶。
拎著零錢包漫不經心路過的時候,悄安放慢了腳步,踮高套著白襪、黑皮鞋的腳尖,朝圍牆內探頭張望,新穎的三層樓樓房很安靜,彷彿裡頭的人和女主人所栽種的花花草草都在午睡,她呼溜轉動好奇的眼珠子,觸見滿枝椏的白花叢叢,花冠裂片是橢圓形的,簇生在楊家庭院的南邊角落,溢散出濃郁的味道,她退下來,揉揉鼻子,同時聽見裡面紗門被推開的聲響,連忙一溜煙跑向街角。跟林伯母買醬油,順便問起花的品種,聽說,那就是茉莉花,那年悄安就要十五歲。
「妳看,那就是他們的獨生子,剛考上成大研究所。」
雜貨店的林伯母一邊把醬油放進塑膠袋,一邊揚揚下巴,悄安順勢朝店外望去,遠遠有個躊躇的身影往這邊走來,她接過塑膠袋離開,在僅能容納一輛車經過的小巷道上,很快,就和楊家的獨生子擦身而過,她舉手撥掠耳邊柔軟短髮之際,趁機瞄了過去,那個人臉上戴著一副合適的細框眼鏡,正專心在手中拿的紙條上,有時會抬頭環顧四周,走走停停,挺煩惱的樣子,悄安又把臉轉回來,低下頭看著自己雪白的腳踝忙碌地交替,也看著比自己要大了許多的步伐自身邊經過,他的腿修長、筆直,他的個子也不矮,而且……
「呃……請等一下。」
陌生的聲音令她下意識回頭,撞見那個年青人也是同樣的姿勢,似是臨時起意,而且,他果然有張跟想像中同樣斯文、良善的臉孔。
年青人快步進前來,遞出手中紙條,不怎麼好意思:
「我才剛搬來不久,對這裡還不熟,想找這個公車站卻找不到。」
這裡的小路多,通常沒有標上路名,外地人很容易迷路,幸好這邊外地人也不多。悄安想了半天,想不出該怎麼說明才好,她從沒思考過這些平常走慣的路的表達方法。
「我不會說,不然我帶你走一次。」
「不用麻煩了,妳跟我講,我自己找就可以。」年青人以為她在客氣。
「我真的不會講,帶你走比較快。」
悄安老實地告訴他,他終於聽懂了,微微一笑:「原來這裡像迷宮,我怎麼走,景物看起來都差不多。」
當然差不多呀!這裡房子的樣式和種植的花草就像大家約定好了,幾乎都一模一樣,多年下來老社區的變化並不大。
剛開始,他們沉默地並肩走,悄安習慣走在偏後的地方,年青人總要回頭瞧瞧她的反應。他們不交談,除了蟬鳴之外,有個聲音格外響亮,沙沙、沙沙的,當兩人不約而同望向那只裝了醬油瓶的塑膠袋時,悄安暗暗懊惱,為什麼手上提的偏偏是醬油瓶子?母親應該叫她出來買束太陽花,捧在懷裡也好看哪!
「你們暑假還要上課?」
年青人狐疑的視線移到她身上的制服,悄安再次將滑到眼前的頭髮順到耳後,點點頭。
「上輔導課。」
「我以前沒上過輔導課呢!放假的時候就放假,現在的學生果然比較辛苦。」
他的聲音一直維持溫和的音調,使得頭上綿綿蟬鳴輕易就能將之掩蓋過去,悄安必須仔細對照他的嘴形和表情才能聽得懂他在說什麼,到後來他忍不住失笑問道:
「妳眼睛睜得好大,我臉上有什麼東西嗎?」
「沒……沒有。」
「啊!妳一定沒看過我吧!我是剛搬來的,我姓楊。」
悄安仍然垂著頭支吾應聲,其實,她已經見過他兩次了,一次是他們忙著搬運行李的那天,一次是他在庭院勤快地組合三層櫃的時候。因為兒子考上這城市的學校,正值退休年齡的雙親也想找個步調緩慢一點的地方養老,就舉家搬到這裡了,母親每次提起這家人都會加個「他們都市人」,這群新份子在老住戶眼中還格格不入,而悄安只是覺得新奇,她喜歡看楊家爸爸早晨站在庭院,戴上他的黑邊眼鏡讀起密密麻麻的美國報紙,還有楊家媽媽出門總是化上乾淨淡妝,穿著高雅體面,不過,她現在最喜歡的,還是楊家院子裡白白香香的茉莉花,那甜甜的香氣彷彿藏著驚喜。
「南部的太陽真的好大。」
年青人抬著頭,微瞇起眼,迎向葉縫間透下的金光,悄安也抬著頭,卻是望住他被描了一層光影的輪廓,亮晶晶的,這個人好高,不知道她得花上幾年才追得上這樣的距離?
「妳也住在這附近嗎?」剛問完,他馬上自嘲地改口:「我真笨,不然妳怎麼會在附近買東西呢?」
悄安回身舉起手,在空氣中畫起地圖般地舞動指尖:「我們剛剛是左轉進來的,再回去一點有一棵掛著風箏的樹對不對?那條巷子就是我們出發的地方,我家也在那裡。」
「喔……我懂了,原來我們住得這麼近。」
是啊!真的很近,所以隔了幾天之後,楊家登門拜訪鄰居,悄安和他也才正式相識。
他見到文文靜靜佇立在母親身後的女孩時,露出驚喜的神情,卻沒道出那天的巧遇,楊媽媽說,那是他兒子,叫楊牧生。
「這是我女兒,是老大,老二去打球了,對了,她叫悄安,來,妳要叫人家楊大哥啊!」
悄安的母親把悄安暗暗往前推,她靦腆瞥了楊牧生一眼,淺淺地笑:「楊大哥。」
多年以後,悄安心底埋怨過母親當初要求她喊出「楊大哥」這麼規矩的稱呼,她始終改不了口,無法更近一步,如同她仰著頭丈量過彼此之間的距離那樣。
「妳好,悄安。」
從此,因為那個笑容的緣故,她常常在課堂的發呆之餘,用鉛筆在紙張上輕輕寫下他名字,淡得幾乎看不見的筆跡,宛若他被陽光粒子灑了滿身的夏日身影。
住在巷道附近的不少人都看見楊家的兒子和他女朋友在庭院吵架,但悄安就沒見過,她不只一遍聽說他的女朋友是個聰明漂亮的女孩子,他們從大學時代就在交往,論及婚嫁是遲早的事。
他們吵架那天,下了一場午后雷陣雨,悄安放學經過楊家,起初先注意到被打爛的白色花瓣散落在一灘泥濘上,一種被遺棄的萎靡,怪可憐的,然後她發現前方有個牽著腳踏車的人影,朝放晴的遠方發呆,單從背影悄安就曉得那個人是楊牧生。忽然,有輛小卡車從窄小的巷道急駛過來,悄安退到一旁的同時,趕忙出聲喚他:「楊大哥!」
楊牧生一回神一轉頭,馬上被霸道的小卡車嚇一跳,千鈞一髮閃躲過去之後,還是心有餘悸,他面向同樣鬆口氣的悄安,有些難堪:「謝謝,我沒注意。」
他說他要去同學家拿論文,悄安藉口著自己也要去找同學一起做功課,她不放心地要跟他一段路,擔心他真的會出車禍。
「看起來好像很重,」他側著頭,看她肩負的書包:「我幫妳拿吧!」
悄安來不及婉拒,身上沉甸甸的重量已經讓楊牧生輕鬆拎了去,他還頗為訝異:
「裡面到底裝了什麼?都是書嗎?幸好我早就高中畢業了。」
「都是書。」
儘管對這位鄰家大哥有好感,但悄安不會像一般初嚐戀愛滋味的女孩那般聒噪,她的話一向不多。
「聽起來課業好像很重,哪有時間交男朋友?」說完,他頓了頓:「你們這年紀開始交男朋友了吧?」
悄安登時有些不高興,倔強告訴他:「早就開始了,我朋友國一就有男朋友,我現在年紀也不小啊!」
不小了喔!已經懂得喜歡的感覺,懂得閱讀你的表情,你的表情只有一絲強顏歡笑。
「我同學家到了,妳在這裡等我一下好嗎?我拿了東西就出來。」
「咦?」
「妳是擔心我又像剛剛那樣心不在焉,會發生危險,所以才跟著過來,我猜的對不對?」
她粉頰微醺,不曉得該怎麼回答,楊牧生說等一下騎腳踏車載她回去,他還說:
「做妳的情人,一定是世界上最幸運的人。」
他落寞的臉上彷彿有過一抹微笑。
悄安在原地目送,楊牧生微揚的手上有道銀光在閃亮,那是他和他女朋友定情的戒指,愛的盟約即使在最晦暗的時候也璀燦非常,她欣羨追隨,心想,如果她真那麼好,為什麼他不要?
送悄安回家的路上,楊牧生的低落情緒並沒有好轉,顯然要自感傷中恢復並不是一時半刻的事,他把腳踏車停下來的同時,悄安聽見地面迸出薄小的叮噹聲,彎腰撿起一枚戒指,要遞還給楊牧生,卻發現他指縫間的銀光還在。
他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戒指,伸出手,平淡的音調裡有悽愴的苦笑:「她說要分手。」
悄安愣住了,卻不是因為「分手」那兩個字。楊牧生緊緊握住那枚沒有了主人的戒指,也握住她的手,她覺得有點痛,他拿住她的手靠在自己的額頭上,許久,許久。他們兩手之間隔著一枚堅硬的指環,悄安不在乎,兀自期盼猜臆,什麼時候這微微顫抖的體溫會是她的?什麼時候?
回家以後,悄安在筆記本中草草記下幾句話:
正在上演的相戀故事很多,多,是一種廉價,愛情因為能夠執著,而成為特別。同一款戒指可以複製好幾枚,所以不稀罕;戒指在同一個人手指上停留一輩子,才是最美。
當悄安好不容易熬到高三,她數算著日子,過完今年生日就要滿十八歲,而楊牧生也即將自軍中退伍。
「妳看,妳的信。」曬黑不少的楊牧生第一天見到她,就亮出一堆用橡皮圈束好的信封,笑得跟她記憶中一樣清朗:「厚厚一疊呢!」
那時候起,她便隱隱察覺到楊牧生似乎有什麼話想對她說,那些話他從未成功地說出口,只是沉靜地凝望悄安,又別開臉,失意的側臉卻洩露出更多、更深的涵意。
有一個晚上,喝醉的父親又在客廳裡發脾氣,她幾度停下寫作的筆,聆聽煙灰缸和其他可以丟的東西被摔擲到牆壁的聲音,直到母親終於發出疼痛的哀叫,悄安才衝出房間,擋在母親面前,卻換來毫不留情的一巴掌狠狠落在臉頰上,她摔倒的時候碰傷了額頭和嘴角,母親催促著她出去,出去,別回來。
其實她真的不太想回到這個家,她想母親也是這樣,只是放不下孩子,放不下十幾年來習慣的生活,當然也放不下婚姻失敗的面子,所以在鄰居眼中,他們這個家庭應該還算和樂融融,至少母親掛在臉上那幸福洋溢的笑容是這麼說的。
悄安一面走,一面搓揉額頭,還沒照過鏡子,希望不會太嚴重,不然明天去學校就得編謊話來塘塞了,誰知藉口還沒想好,便遇上了楊牧生,在一盞盞孤清的路燈下,她的窘困一覽無遺。
「頭抬高一點,我看看妳的傷怎麼樣。」
她把下巴抬高,讓二樓透下的燈光照亮瘀血的額頭,楊家二老都在樓上看電視,悄安堅持不肯進去,楊牧生只好讓她留在庭院,兩人坐在門口矮階上處理傷口。
「又是妳爸?」
他幫她在額頭塗上紫草膏,悄安瑟縮一下,伸手接過遞來的面紙擦拭嘴角的血跡,並不想說話。楊牧生端詳她稚氣未脫的素顏,雖不是出眾的亮麗,倒也文靜清秀,身材略微纖瘦,偶爾會帶著黑青的傷。聽說沈伯父平常什麼都好,就是發起酒瘋來六親也不認了,因此,他每一次喝酒,悄安就不能避免地要帶傷掛彩。
「只能希望妳快點長大,考上外地學校之後,就可以不用挨揍了。」
他說,悄安睜著渾圓的眼眸,有些無辜的驚訝:
「難道我還是小孩子嗎?」
楊牧生的手在她額頭上停下來,猶豫片刻,笑笑:「妳是未成年。」
「我……只是年紀上未成年,其實很多事都懂了,這樣也還算是小孩子嗎?」
「妳懂哪些事?」
「……」她抿著嘴整整五秒鐘,才在嘴邊的面紙中嘟噥:「很多很多。」
她無法一一細數,不過,許多情感本來就是不能言喻的啊!
楊牧生的手指滑離她而放在腿上,動作有點僵硬,悄安低著頭,有些埋怨,和難過,良久,聽見他喃喃自語般地說:
「悄安,妳認為我是什麼樣的人呢?」
「咦?」
「我希望自己總能大而無畏地去闖,不管世俗眼光或條規,放手一搏,想做的,就去做,想說的,就大聲說出來,不過,真實的楊牧生並不是如此,我只是個懦弱的社會一份子,沒有隨心所欲的勇氣。」
今晚的楊牧生跟平常不太一樣,她第一次見到他為自己的事而流露沉重的感傷。
「最近,因為對於這樣的自己更加失望,不由得心急,愈是心急,就愈覺得自己沒用。」
「可是,懦弱的社會一份子不只是楊大哥一個人啊!為什麼一定要跟大家不一樣?沒有比其他人還堅強並不是沒用。」
悄安難得會說這麼多安慰人的話,楊牧生心領地對她說聲謝謝:
「有時候我很羨慕妳,妳有妳自己的步調,任何事都催趕不動妳,所以在妳身邊就覺得莫名心安,就覺得很舒服。」
他輕鬆地用雙手撐住身後地面,仰頭觀賞天上那幾顆格外明亮的光點,舒適的夜晚,悄安感受得到他磨練出來的陽剛氣息和暖和的體溫,在緊繃的空氣裡形成一種令人屏息的氛圍,曖昧的氛圍,而她沉浸在其中,驟然躁了臉。
「紅豆生南國,春來發幾枝,勸君多採擷,此物最相思。」他忽然唸起這首詩,唸完,轉頭面對納悶的悄安:「呵!我突然想起這首詩,也不知道為什麼。」
是因為「勸君多採擷」這句話的關係嗎?悄安很想那樣問,不過沒成功,只是提起不相干的事。
「紅豆湯裡的紅豆就是相思豆嗎?」
「妳在南部這麼久,沒看過相思豆?」
她搖搖頭,楊牧生又說:「不一樣,不過那首詩裡面的『紅豆』的確是指相思豆,有機會我找給妳看。」
「好。」
這樣無心的承諾,誰也不會記得,猶如黎明前的星子,終究要一顆顆黯淡下來了。
自從楊大哥一家搬到這個南部社區之後,小小巷道整天飄散著一種清淡的香氣,悄安循著沒聞過的香味軌跡慢慢走,佯裝要到街角的雜貨店買醬油,路過楊家紅磚圍牆外。這一帶的房子早在多年前默契地砌上紅磚外牆,站在巷口,放眼望去,兩排紅磚牆筆直延伸了兩百公尺,每戶人家種的各種喬木枝葉重疊,交織成一通蓊鬱隧道,她家是倒數第三戶,楊大哥家則又隔了三戶。拎著零錢包漫不經心路過的時候,悄安放慢了腳步,踮高套著白襪、黑皮鞋的腳尖,朝圍牆內探頭張望,新穎的三層樓樓房很安靜,彷彿裡頭的人和女主人所栽種的花花草草都在午睡,她呼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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