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佛經濟學家推理系列」第一本!精采、難得一件的經濟學推理小說!
◆美國百所大學經濟系指定課外讀物!
這本經濟學推理小說,是由兩位美國經濟學教授所合寫的,他們自1978年開始合作,至今已完成三本,是經濟學界絕無僅有的大膽嘗試。三本書共同的主角是哈佛大學的經濟學教授亨利‧史匹曼,他在書中將遭遇離奇的兇殺案,而運用經濟學的常識推理,漂亮破案。
年輕有為的哈佛大學經濟系助教授丹尼斯‧高森,獲得了系上提名,正要展開終身教職的審核,但是擺在他眼前的卻是死路一條——高高在上的教評會駁回了提名,而高森自殺身亡。
一個機會成本問題:
他真的是自殺嗎?一位前途光明的年輕學者——不論是否留任哈佛,都有大好前景等著他——竟然會認為自殺的機會成本(考量到他未來可能的發展,這成本可說相當高),比無法獲得終身職的情感成本要低,這樣的計算實在是匪夷所思。
還是效用問題?
然後教評會的兩位成員遭到謀殺,經濟系的亨利‧史匹曼教授很清楚,兇手就在委員會成員之中,但是哪一位傑出的教授,會因為謀殺一、兩個(或三個)同事而大幅提高效用(也就是幸福與快樂)呢?
章節試閱
推薦序
經濟學小說——快樂學經濟的新趨勢
文/林博華
《致命的均衡》是一本包裹了經濟學觀念的小說,而且還是本推理小說!一般市面上的經濟方面書籍,大多是照本宣科、或強調嚴謹的邏輯思考,當然,這符合這門學科的要求,然而經濟學究竟有著進入的門檻,使得「經濟」常被學生們戲稱為「經常忘記」!
而《致命的均衡》這本宛如天外飛來一筆的書,並不是絕無僅有的一本。該書作者馬歇爾•傑逢斯(Marshall Jevons)是筆名,源自兩位知名的經濟學家:馬歇爾(Alfred Marshall)以及傑逢斯(W. S. Jevons)。而真正的作者,是兩位美國當代的經濟學家,他們以推理小說的形式,夾帶了「文以載道」的經濟學觀念,他們於一九七八年推出了第一本經濟學推理小說《邊際謀殺》(Murder at the Margin,將由經濟新潮社出版),該書一炮而紅,受到經濟學界以及小說迷的關注。兩位作者再接再厲,一九八五年出版了《致命的均衡》(The Fatal Equilibrium),而後一九九五年出版《致命的冷漠》(暫譯,A Deadly Indifference,將由經濟新潮社出版),都頗獲好評。
這三部小說共同的主角是哈佛大學的經濟系教授亨利•史匹曼(Henry Spearman),他在書中將遭遇到離奇的兇殺案件,然後他運用經濟學的常識推理,每每漂亮破案。然而,這些小說並非著重在謀殺案的血腥,反而花費相當的篇幅來描述一個經濟學家在日常生活中如何觀察,充分體現馬歇爾曾說的,經濟學是「對人類日常生活的研究」。因此在作者筆下,關於日常生活的經濟分析隨處可見,藉以突顯經濟學家看事情的方法有何不同,並回到日常生活中印證這些經濟學概念。因此在書中我們會看到供給需求、機會成本、消費者剩餘、邊際效用等等概念的日常意義。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該書主角史匹曼,在文中被描述成一個猶太裔、五短身材、頭頂微禿、固執、時常皺眉深思的樣子,一般評論都說他應該是以知名經濟學者米爾頓•傅利曼(Milton Friedman)為原型,只不過有一點不同:傅利曼是在芝加哥大學任教,不是在哈佛。而傅利曼本人也對《致命的均衡》一書讚譽有加,惟並未對此傳聞多做說明。
話說回來,經濟學家想要用小說來談經濟學,在以上這三本之外還有後繼者。羅素•羅伯茲(Russell Roberts)所寫的《抉擇:自由貿易vs.保護主義的寓言》(經濟新潮社出版)於一九九四年在美初版,獲得巨大迴響,這本小說主要是讓十九世紀的偉大經濟學家李嘉圖重返人間,並著墨自由貿易的好處和啟示,想瞭解國際貿易原理的讀者,這是最佳入門書。之後羅伯茲還寫了《愛上經濟》(經濟新潮社出版),這小說藉由一個愛情故事的外衣,讓一男一女在日常生活中不斷辯論經濟問題,而且男主角是教經濟的老師,教學方法極生動有趣,有助於也激發學生的思考。另外還有強納森.懷特(Jonathan B. Wight)寫了一本小說《發現亞當斯密》(經濟新潮社出版),讓現代經濟學之父亞當斯密還魂於世間,駁斥人們只知道《國富論》裡頭「看不見的手」,卻不知道他所關注的是人類幸福與道德的根源,而還原亞當斯密的完整面貌。
根據香港《信報》林行止先生在〈奇案中的經濟學〉一文中的資料,「《抉擇》在美國已是九十五所大專院校的指定課外讀物,《愛上經濟》也有二十五家大學採用,而《邊際謀殺》已打進四百家以上的學府。」至少筆者可以說,隨著時代改變,現代人和商業世界的關係日趨緊密,如何在紛擾的世界中讓自己找到立場,應是重要之事,而經濟學的幫助非常大。而經濟學小說由淺入深,先從一個情境、一個日常生活的場景開始,可激發讀者的興趣和好奇心,即使是熟悉經濟學的老鳥,如果從嚴謹的原理和分析中跳脫出來,回到日常生活中的「人」身上去揣摩,轉換一下角度,說不定有意想不到的收穫。
(本文作者為經濟新潮社總編輯)
為什麼薪水越高的人,越不肯放自己假?
名律師休假時必須付出的機會成本顯然高得多,因此更會減少休假。
──哈佛經濟學教授 亨利•史匹曼
史匹曼走到辦公室門口的時候,電話鈴正響著。他把成堆的書和文件丟在走廊地板上,從外套口袋慌亂地摸索立陶爾中心四一三室的鑰匙,等來到電話前的時候,這位經濟學教授已有點上氣不接下氣,但還是及時接到了老婆的電話。「亨利,很抱歉又來吵你,我知道你打算工作一整個晚上,但是這裡有人想要見你。」
「是派翠西亞已經到家了嗎?」他問。
「不是,我想她今天晚上要很晚才會到。等你的人是丹尼斯•高森──你們系上那個年輕教授。他現在在客廳,好像非常急著要找你談。我跟他說你在工作,但是他說這件事太重要了,他又不想到辦公室找你。反正,他人在這兒,我跟他說我會試著打電話給你。」
「他有說是什麼事嗎?」
「他沒跟我說,只說有必要馬上見你。他看起來好像很苦惱,我相信他確實非常苦惱,在這麼冷的晚上跑到這兒來。」
「唔,但我並不想回去,這樣就沒辦法完成這邊的工作了。而且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該見他。妳覺得我應該回去嗎?」
「如果你回來那就太好了,他打算一直等到你回家,可是我想在派蒂到家之前去『聖哲家』買些東西。」
亨利•史匹曼心不甘情不願地答應了。這位身材矮小、頭頂日漸稀疏的教授摘下角質框眼鏡,用手帕拭去上面的霧氣。工作被打斷的時候,史匹曼一向不會有什麼好臉色,但這是出自他自己的選擇。對經濟學家史匹曼而言,一個人可以選擇自己的情緒表現,就像選擇任何商品一樣,透過成本效益的比較來做決定。在他生命中曾經有一段時間,他會以比較積極的態度面對干擾工作的事物,在那時候他可以允許自己分心去做其他事,因為被打斷時需要放棄的收入較少;也就是說,必須付出的成本較低。
現在他是哈佛經濟系的明星,弔詭的是,薪水越高,他越是感到無法撥出時間分心去做其他事。他靠公開演講、為報章雜誌寫寫客座專欄、撰寫書籍賺進了大筆金錢;現在就打道回府,代表將會損失四個小時的教評會工作時間,而這四個小時必須拿演講或寫書或寫專欄的時間來彌補,所以今天晚上中斷工作的成本可能是少寫一篇新聞雜誌專欄,因而減少一筆可觀的進帳。用經濟學的說法就是,這筆可觀的進帳是丹尼斯•高森來訪的機會成本。
對於高所得的人而言,這一類機會成本可能非常高昂。如同史匹曼在課堂上很愛舉的一個例子,面對每一小時索取天價談話費的名律師,你不會在他計費的時間內和他談論天氣。同樣地,同一家事務所裡的名律師和法務祕書比起來,名律師休假時必須付出的機會成本顯然高得多,因此更會減少休假。
這類與一般見解相反但卻能揭示真理的悖論,正是史匹曼一開始受到經濟學吸引的主因。大學裡其他課程都無法如此清楚解釋各式各樣的人類行為:心理學可以解釋異常行為,預測精神罪犯的反應,社會學致力於解釋社會習俗及大眾文化中共通的道德觀,人類學的重心在非文字的神話傳說;只有經濟學符合史匹曼的口味,因為經濟學研究的是日常生活中的個人。
史匹曼的父親便是個好例子,史匹曼從來沒有真正瞭解過自己的父親,直到他學了經濟學。老史匹曼開了家裁縫店,在店裡對顧客永遠親切有禮,照顧到客人的所有需要,他的裁縫店名聲遠播,不只是因為修改的手藝好,也是因為他的殷勤友善。但是只要爬一段階梯,爬到位於店鋪樓上用赤褐色砂石建造的自宅,同樣一個人馬上性情大變,親切變成了易怒,他的家人從來不指望他會注意或關心妻子兒女當下的需要。亨利•史匹曼還記得媽媽的抱怨:「我真是不懂,班,在店裡你總是對每個人都客客氣氣的,但是只要一到家,你的怨言從沒有停過。和席爾曼先生在一起的時候,他說的那些關於他袖口的事情你每一個字都仔細聽,但是我呢,甚至連我在講我們女兒結婚禮服的時候你都沒在聽。」
現在亨利•史匹曼找到理論解釋父親原本難以理解的行為,並不是因為他喜歡席爾曼先生多於自己的妻子和兒女,相反地,亨利知道父親對全家人都有深厚的感情。小史匹曼所受的經濟學訓練,讓他學會從不同角度去看這件事──他父親必須和其他裁縫店搶生意,彼此之間的競爭非常激烈。進入這一行不需要什麼金錢或教育資本,而他父親裁縫服務的最後定價,雖然不足以賺大錢,卻足以確保不會有客人大排長龍,根據教科書上的說法,就是供給和需求達到平衡。如果每天上門的客人源源不絕,老史匹曼大可以對客人呼來喚去或挑三揀四,無須負擔任何經濟成本;但是在裁縫服務的價格由市場力量決定時,微笑和服務就成了爭取客戶的手段,惡劣的態度和服務只會嚇跑客戶,到時候老史匹曼就會嚐到「回家吃自己」的苦果。
一旦瞭解了父親的表現,許多其他行為也突然說得通了。舉例來說,房租受到法律限制無法達到市場均衡價格的時候,房東往往對房客擺出一副晚娘面孔;還有二次世界大戰時粗暴的肉販,因為當時牛肉價格固定;同樣在二次大戰時期,進貨時有幸拿到尼龍絲襪的店家,對於那些早起排隊等候的客戶,也是不會抱持任何同情之心的。
許多年後,史匹曼再度感受到這個理論的威力,當時聯邦政府設定了汽油價格的上限。史匹曼居住在劍橋的這些年中,一向都在百老匯街上的加油站加油,那裡的服務人員也一直以禮相待──除了那段時間以外。那時汽油供給不足,加上價格管制使得情況更加惡化,服務人員的性格似乎也隨之改變:大排長龍的客人個個急著支付最高限價,但是加油站所供給的和善態度跟著大幅縮水。等到限價解除,情況又逆轉了,加油的時候再度附贈親切的態度。
亨利•史匹曼所知的這個理論,可能很少有人會相信,而且如果他把這件事挑明了說,很可能會被誤解:他的父親,顧客眼中再溫和不過的一個人,對待自己的家人會像百老匯街加油站那些脾氣暴躁的服務人員一樣,這不是因為他的性格改變了,只是因為價格變成固定、不可變動的而已。
在家族中,市場均衡價格與每個人所分配到的資源無關,所以老史匹曼可以發洩脾氣而不用付出什麼成本,但是只要一下樓,來到裁縫店的範圍之內,同樣的行為卻會受到懲罰。老史匹曼根據不同情境選擇表現不同的性格,小史匹曼也同樣遵循這套理論所預測的行為模式,今晚放下工作準備接見不速之客的亨利•史匹曼可沒什麼好臉色。
他踏著沉重的步伐前往教職員停車場,路上看到兩個學生朝他走來。「晚安,史匹曼教授,」說話的學生頭上包著一條圍巾,顏色是充滿聖誕節氣氛的鮮豔紅綠兩色。等到兩個學生走近,史匹曼認出戴圍巾的那個是他班上的研究生。
史匹曼給這位研究生的回應,不像平常和學生打趣時一樣親切,今晚他可不是只有一點生氣而已;他以敷衍的招呼應付了事。但是對那個學生來說,教授的招呼卻可能是她今晚的焦點。
「史匹曼博士穿成這樣你怎麼認得出他來?」
「就是因為他穿成這樣。」
「啊?」
「他整個冬天都穿這樣來上課。你知道有的外套可以防風,他的外套則是可以破冰。我們全都很緊張的在教室裡等他,然後他來了,穿著那件大衣,下面長到蓋住腳踝,上面領子又翻起來,一直遮到耳朵上,而且是紫色的,釦子顏色又不搭配,最絕的是,他頭上還戴著一頂咖啡色的闊邊帽,邊緣軟趴趴的垂下來。等到他好不容易從這一堆衣服中脫身出來,在上課的一開始就給你一個天真無邪的笑容,你根本就沒辦法產生任何敬畏之情,儘管你知道他是個天才。」
這位經濟學家不只穿的外套超大,連開的車子也超大。這輛淺櫻桃紫的車配備有空調、動力方向盤、動力煞車器,史匹曼小心翼翼地緩緩轉上協和路,朝回家的路前進。他熟練地撥開了暖氣開關,儘管他從經驗中知道這樣做並沒有什麼用,從辦公室開到他家的這段路,距離大概剛好夠暖車而已,一直要等他開到車庫,車上的暖氣才會開始噴出熱氣。
開上協和路之後,史匹曼才看到擋風玻璃的雨刷下面夾了張便條,他真希望自己能在上車之前先發現。由於身高的限制,史匹曼開車的時候多半是透過方向盤上半部和儀表板上方的間隙往前看,那張便條剛好遮住了他視線範圍內一部分的擋風玻璃。
值得史匹曼和路上行人慶幸的是,此時劍橋居民多半待在室內,哈佛、蕾克列芙(Radcliffe)、MIT等學校大學部的學生,應該正在公共區域吃東西兼談天說地,在劍橋定居的人則是在自家享用晚餐,許多學者可能正進行到餐前的開胃菜。平常壅塞的街道,此時開起來正順暢,史匹曼的車速很快。等他把車開進車庫,轉熄引擎,一股暖空氣從暖氣口排出。
史匹曼關上車門,伸手橫過引擎蓋上方,從雨刷下抽出紙條,低聲地抱怨:「這可不是我最喜歡的溝通方式。」他認為那可能是一張傳單,劍橋的餐館常用這種方式做開幕宣傳。但是打開之後,他發現這是一張手寫的紙條。
擋風玻璃上的水氣早已浸透這張薄薄的紙片,模糊了上面的墨跡,在車庫黯淡的燈光下並不容易閱讀,但史匹曼還是認出了上面的字跡,這是喀爾文•韋伯寫的便條。韋伯是英文系教授,專長是康拉德的作品。便條上寫著:
「請原諒這張妨礙觀瞻的小紙片,我看到我們同是在教評會園地中辛勤工作的園丁。請千萬三緘其口,我很遺憾看到佛斯特•巴瑞出現在克萊格的名單上。很高興有你同在。喀爾文•韋伯。」
史匹曼把紙條塞進外套口袋,他也感到很高興,喀爾文•韋伯是他和佩吉的好友,然而因為兩人都忙於工作,已經有一段時間沒有聚會了。
一抹隱隱的微笑爬上史匹曼的唇間,他想到:韋伯對巴瑞的存在感到不自在,巴瑞搞不好對韋伯感到更不自在呢。韋伯是密西西比的佃農之子,先後在陶加洛學院和霍華德大學接受教育,這樣的背景,不論是家庭或學術任一方面,都不符合巴瑞心目中哈佛人的標準。溫文儒雅又彬彬有禮的巴瑞,展現不贊同的方式也很含蓄,但還不夠含蓄到逃過喀爾文•韋伯的眼睛。
史匹曼的思緒轉向促使他打道回府的事件,他離開車庫,從後門走進屋內,他對這位年輕同僚早已一肚子火,也沒有費力去掩飾臉上的表情。
「哈囉,亨利,」佩吉在門口迎接他。「回家的路上車很多嗎?」
「沒有,路況很好,」史匹曼回答。「客人在客廳裡嗎?」
「是的。我想你會想到書房裡談,但是我沒有帶他進去。」
「好,如果妳想要的話,何不先去聖哲家,免得時間越來越晚。我會處理高森先生的事。」史匹曼邊說邊脫下了滿身的裝備。
「別對他發脾氣,亨利。他好像因為什麼事情非常焦慮。」佩吉找出外套和皮包,從後門出去了。同一時間,亨利•史匹曼走向餐廳,與餐廳相連的是史匹曼家的大客廳,客廳裡有套安妮女王風格的沙發面向著臨街的窗戶,沙發上坐著丹尼斯•高森,他在看到資深同事進門的時候緊張地起身。
「教──我是說,亨利。很抱歉把你從立陶爾叫回來,但我覺得非常有必要見你。」到底應該直呼正教授的名字,還是該以姓氏稱呼,是長春藤名校助教授永遠無解的習題。和某些資深教授相處時,這個問題的答案很清楚,這些教授如此難以親近,讓人不敢直呼其名諱;也有些教授認為大家都是同事,清楚表示希望所有人直接互稱名字,但是史匹曼屬於其中哪一種,著實令人難以捉摸。大家都知道他待人親切溫和,而且就算學生不是那麼用功,他也很少發脾氣或嚴格要求,但他絕不會和人稱兄道弟,在經濟學專業的地位讓他拉不下臉來。
「坐啊,丹尼斯。我看到內人泡了些茶給你。有什麼事需要我幫忙的?」
「這件事和我的升等有關,我相信……」
史匹曼粗魯地打斷了他,幾乎是用身體動作阻止他發言。「你知道我不能和你討論這件事。教評會的審議已經開始了,我相信你很清楚委員是不能和候選人有接觸的。」
「但是我不是因為你是委員所以來討好你。我需要你的忠告,這是一個非常棘手的問題。」
「這件事會在任何方面影響到你的升等嗎?」
「呃,會,有可能,但是……」
「如果是這樣,那我們就必須中止談話。」
這位上了年紀的經濟學家立場非常堅定,高森決定再試一次跨越橫在面前的高牆。「只要你肯聽我說完……」他用眼睛哀求他的同事兼前輩。
但史匹曼毫不退讓:「很抱歉,很抱歉,丹尼斯,你就算再堅持也沒用,我不會聽你說的。」他一面說,雙手一面揮舞著,好像在阻擋迎面而來的汽車。然後史匹曼連坐也沒坐,就離開客廳往廚房走,在餐桌上拾起了高森的外套和帽子。接著滿懷挫折的年輕經濟學家發現有人幫他穿上了外套,堅定地領著他出了前門。
高森在門廊上躊躇著,不知道下一步該怎麼辦,和亨利•史匹曼重開對話顯然是不可能。年輕教授的目光在愛普敦街上徘徊,街上教授的住宅紛紛散發出誘人一探究竟的柔光,但卻無法紓緩被拒於門外的感覺。儘管如此,高森還沒走到窮途末路,他的第一選擇證實不可行,現在只有試試其他沒那麼吸引人的選項了。而且就算他的努力落得一場空,他還有最後一張王牌,是他希望永遠也不需要用到的。
<b>經濟學是「對人類日常生活的研究」
當經濟分析用在人類經驗的每一個枝微末節時,其論述或研究最精彩的就是在商業世。
──哈佛經濟學教授 亨利•史匹曼
派翠西亞•史匹曼鮮紅色的福斯掀背車穿過查爾斯街,她和父親依照前一晚的計畫,前往波士頓購物。派翠西亞打算為父母採購聖誕禮物,史匹曼教授則樂意與女兒同行,順便自己買點東西。
「我們第一站是去菲林百貨嗎?」派翠西亞問,他們正沿著劍橋街往市區前進。
「可以啊,然後我們再去布朗菲德街,我要在那兒下車,到那邊的一家店去。」
派翠西亞把車開進停車場鎖好,和父親走向出口,沿華盛頓街走到波士頓最著名的百貨公司,一老一小在路上更專心地交換彼此的生活近況,儘管兩人都不像電視台記者播報新聞那樣條理分明。亨利解釋了他在哈佛教評會的工作近來耗去他許多時間,還有他要到倫敦去一趟,派翠西亞則談到了在費城交往的朋友、新公寓,還有明年夏天她打算去佛羅里達參加一個動物園獸醫的研討會。雖然兩人都全心投入在彼此的對話中,但仍無法完全無視於周遭其他人的存在,因為波士頓的聖誕購物人潮正接近顛峰,人行道和店家裡擠滿了人。
這一對父女走進菲林百貨之後,派翠西亞表示想要一個人逛。「你知道的,爸,買給你們的禮物我要保密讓你們驚喜一下。不然我們一個小時後在華盛頓街的入口碰頭如何?會不會太久了?」
「那就是十一點,」亨利•史匹曼答道,「我有很充裕的時間到處逛逛。」
儘管亨利•史匹曼很重視時間,他卻不認為「到處逛逛」是浪費時間或沒有目的的行為,因為他深信,當經濟分析用在人類經驗的每一個枝微末節時,其論述或研究最精彩的就是在商業世界。在二十世紀的傑出思想家中,史匹曼把英國經濟學家馬歇爾(Alfred Marshall)排名在凱因斯(John Maynard Keynes)之前,馬歇爾曾經形容經濟學是「對人類日常生活的研究」,而在十二月二十二日,在美國任何一個城市,到百貨公司購物無疑是最日常的活動。
但史匹曼發現菲林百貨有個不那麼尋常的地方,那就是地下樓層的商品定價方式。這套系統裡面有各種微妙的力量交互作用,有人類的智慧,有追求最大效用的顧客,有以營利為目的的公司,成為一個依照市場邏輯運作的經濟體系,深深吸引著史匹曼。
史匹曼離開秩序井然的一樓,搭電扶梯下到地下樓,還沒見到大批的購物人潮和堆積如山的商品,就先感受到那股喧鬧的氣息,這是菲林地下樓層所獨有的,而在一年的這個時刻,騷動只會提升得更高。
「這是我的,我先拿到的!」
「想都別想,老弟,我已經注意它兩個星期了。」
步下電扶梯後,史匹曼轉頭望向爭執的來源,兩個年輕人在搶奪一件粗花呢獵裝上衣,一人抓著一隻袖子,口舌之爭現在已演變成左右來回的拉鋸戰,突然其中比較膽小的那個鬆了手,只見勝利者匆忙趕往收銀台確保這次戰利品的主權。在菲林百貨的其他樓層,這場粗野的爭執必定會讓周遭的人目瞪口呆,但在這兒卻沒引起任何人注意,除了那位頭頂微禿的教授,他正在沉思這些現象的深層意義。
曾經有很長一段時間,菲林百貨由林肯•菲林主導,他設計了一套定價系統,用在波士頓市中心的百貨商場地下樓,與店內其他區域有所區隔。地下樓層擺放的都是特價商品,但打折的方式並不只是單純按照定價給予固定折扣,而是隨著時間,一步一步有計畫地按照一定比例增加折扣。首先,地下樓所有商品都打上一個特惠價格,但是這些價格每個禮拜會再減少百分之二十五,這些商品留在店裡的時間不會超過四個禮拜,因為此時的售價已經低到不能再低,到了這一步還賣不出去的東西,菲林的策略是捐出去送給慈善機構。
撇開「流動折扣」政策不談,菲林和一般百貨的地下廉價商場不同,不是因為品質較差所以賣得比較便宜,事實剛好相反,菲林地下樓所販售的商品,原先可能擺在樓上最高級的部門,為商品陳列架增添光彩;除此之外,從某些商品的標籤上可以看出,它們來自美國最高檔的百貨公司,這種情況也很常見。
稍有瞭解的顧客都知道,在三十天的期限之內,隨著時間過去,同一件商品每個禮拜都會變得更便宜,但無法預測的是,是不是有其他客人也在注意這件商品,會不會有人在價格降到最低點之前搶先下手。最低價格是促使顧客等待的誘因,可是在等待的過程中,許多失望的顧客學習到,你必須擔負商品被其他人買走的風險;另一方面,太早下手又代表著放棄省錢的機會,同一件商品只要稍等一會兒就會變得更便宜。在太早與太晚之間,光顧菲林地下樓的客戶彷如遊走在剃刀邊緣。
史匹曼馬上想到,這種情境他在參加荷蘭式拍賣(Dutch auction)的時候曾經體驗過,那是他到荷蘭進行一系列講座的時候,主辦單位知道他對市場行為有興趣,所以帶他到阿斯米爾鎮(Aalsmeer)參觀,他在那兒目睹了鬱金香花球的拍賣過程,讓史匹曼驚訝的是,荷蘭式拍賣是一種由高到低,完全顛倒過來的拍賣。史匹曼以往參加的是一般拍賣,在新英格蘭鄉間暖和的週末午後,他和佩吉會高高興興地去參加,主持人總是從低價開始喊起,開一個讓許多參加者迫不急待掏腰包的價格,但是出價會越來越高,直到只剩一個買家為止。
然而在荷蘭,一切程序都是反向進行,沒有主持人有節奏地反覆重述價格,而是把起價記錄在一個看起來像時鐘的表面,但這不是真的時鐘,上面的數字不是用來指示時間,而是代表價格,指針也只有一個,而不是兩個。這根指針會慢慢往低價的方向轉動,直到任何一位買家按下按鈕,停止時鐘的轉動為止,第一個按下按鈕的買家就是得標者。
荷蘭式拍賣和菲林地下樓的銷售方式可說是同一個模子出來的,菲林百貨裡瘋狂的購物者知道等太久可能會等到落空,而面無表情、不動聲色的荷蘭鎮民也一樣清楚如果猶豫太久,可能會永遠失去那批鬱金香球莖。
一下重擊讓史匹曼失去了平衡。一個體型龐大的購物者橫衝直撞,活像西班牙潘普洛納奔牛節時街上狂奔的公牛,撞到了這位微不足道的經濟學家,向前的衝力迫使他倒在一排浴袍中間,他試著抓住掛浴袍的衣架橫管,結果失手了,於是他一個踉蹌,先是倒在懸盪的浴袍上,接著倒在這一排毛巾布料的下方,從柔軟的棉布織品縫隙往外看,他可以看到購物者的褲腳和襪子,佔滿了剛剛他被彈出來的那條走道,嘈雜喧囂的程度一點也沒有減少。
亨利•史匹曼從浴袍下爬出來,食指頂著眼鏡的中間部分推回原位,起身拍掉外套袖子和長褲上的灰塵,然後檢查看看有沒有受傷;身上是沒有傷,但是他的自尊顯然受傷了,這一點可以從他羞紅的雙頰看得出來。他喜歡事情在他的掌握之中,四腳朝天的醜態讓他無地自容,他決定遠離危險的特價樓層,到家用品部門觀察消費者行為,風險應該沒那麼大。
「在這兒購物最好抱著打街頭生存戰的心理準備,亨利。」
在撤退往電扶梯的途中,史匹曼被一個熟悉的聲音攔了下來,他轉頭意外看到了喀爾文•韋伯,韋伯眼裡閃動著好笑的光芒。
「或是身高六呎三也行,」史匹曼回嘴,咧嘴苦笑了一下。「你在這兒做什麼?總不會是為了觀察市場均衡吧。」
「不是,不過我倒是看到我最喜歡的經濟學家處在一種罕見的,不均衡的狀態。那個傢伙撞得可真猛。」
「唉,我承認我在特價商場獲得的不只是特價而已。對了,謝謝你昨天留給我的便條,很高興丹頓把你也放進了委員會,除了丹頓和你之外,我還真不認識其他人呢。」
「喔,成員安排得很不錯,院長這次平衡調配得算好的,種族、文化、性別、科系──各方面兼顧。」
「丹頓可是箇中好手,」史匹曼回答。「起初他被任命為院長的時候,我還在想,真是浪費學術人才,可是他擔任院長的才幹不亞於學術研究,我所知道的其他每一位院長,都不得不把學術研究擱在一旁,至少沒辦法火力全開;可是丹頓不知道是怎麼辦到的,竟然可以兩方面齊頭並進。」
「對於丹頓的行政工作我完全沒有話說,只不過我認為他太天真了,老是想要拉攏教職員之間的關係,這是種自然主義的謬誤。就拿這次的委員會來說吧,他以為如果佛斯特•巴瑞和我必須一起工作,就能化解彼此之間的歧異,可是巴瑞是個死硬派,我是黑人,這不是把我們兩個並列在教評會名單上就可以改變的。」
「我不會說巴瑞是個死硬派,」史匹曼答道,「他是個傲慢的勢利鬼,這一點毫無疑問,他很重視社會地位,不過大家都知道他是個還不錯的學者,而且很關心學校。他只不過希望同事們的用餐禮儀好一點。」
「你說的對,亨利。巴瑞才不會反對深色皮膚呢,只要是來自好望角夏季陽光的日曬。」
「這和膚色無關,」史匹曼說,「佛斯特•巴瑞喜好攀附波士頓社會地位最高的家族,我和你都不屬於這一類人,這表示我們不會被邀請到他家享用晚餐,但是沒有理由認為他這種偏好會延伸到專業領域。」
「亨利,這個問題我們以前就討論過了,對於你那無休止的度量,我真不知道該喝采還是膽寒。馬庫色講過壓迫性包容(repressive tolerance),意思是有時候容忍本身就不應該被容忍,我同意他的話。」
「但是馬庫色從來沒有明確解釋過,我們要如何決定哪些人是不能被容忍的。我寧願站在巴瑞這一邊,也好過那些意識偏狹的政府委員會。喀爾文,這是個由來已久的問題:Quis custodiet ipsos custodet?」(譯註:此句為拉丁文,直譯意思為「誰來保衛警衛?」,常用於反詰需要自己本身服務的行業,如:「誰來教老師?」)菲林商場吵鬧依舊,兩位好友扯著嗓子努力壓過喧囂,喀爾文首先嘗試放低姿態,把兩人高來高去的話題給拉回地表。 「你要買什麼,亨利?我知道你不會是來享受被一群瘋子推來擠去的樂趣──我也是瘋子之一──沒事就來這兒晃。」
「事實上,我到這兒來不是要買東西,而是想看買東西的人,正看得高興,還在心裡做了些有關消費者剩餘(consumer surplus)的筆記,然後就被人從後面撞了,這可不是經濟學家常見的職業風險。」
「我的好友,你是出其不意被一個退休足球員給攻其不備,事實上我以前擔任邊鋒的經驗,在這兒非常有幫助。」然後韋伯的好奇心戰勝了自制力:「你真的常到這裡來,只是為了觀察人買東西?」
「並不常,不過每次到這裡我都覺得獲益良多。比方說,今天我就想到,菲林地下樓的特賣是經過精心設計的體系,以便從馬歇爾所謂的『消費者剩餘』中最大限度地獲利。」
「消費者剩餘?我懷疑英文系教授的薪水會有多少消費者剩餘。」韋伯裝作對老友的經濟學專題演講很感興趣。
「恐怕我不得不糾正你的想法,喀爾文。就拿你上衣口袋裡的原子筆來說吧,你花多少錢買的?」
韋伯低頭看著夾在口袋上的白綠雙色塑膠筆管。「五十分吧,」他說了個大概的數字。
經濟學家的食指往上移,指著韋伯的臉。「好,但是你知道嗎,米爾頓•雷諾(Milton Reynolds)在二次世界大戰之後發明原子筆,而且獨佔原子筆生產的時候,一枝筆要賣到十八塊美金?現在有很多家廠商生產原子筆,你花不到五十分就可以買到一枝。也許你不會願意當那個付十八塊錢的冤大頭,甚至十六塊錢也不願付,可是我敢說,和鋼筆比起來,為了獲得原子筆所能提供的方便,你願意出的錢絕對比五十分多出許多。不論這中間的差價有多少,都稱為你的消費者剩餘,而且你要知道,喀爾文,到處都可以獲得消費者剩餘。在一個有競爭的消費體系中,通常絕大部分商品的售價,遠遠低於人們願意為這項商品付出的最高價格,這個差價就是馬歇爾提出的消費者剩餘。不管是誰發明了菲林的地下樓特價商場,他確實把這個概念發揮得淋漓盡致。」
「怎麼說?」韋伯現在真的感到好奇了,因為史匹曼的熱情是有感染力的。
「菲林可以利用消費者剩餘獲取最大利益。你知道,在一般的拍賣會中,不管怎樣你都有機會出最後一次價,買下任何你真的非常想要的商品。如果其他出價者都不想要這樣商品,你可以在他們退出後以低價購入,那麼你的消費者剩餘可能會很高。但菲林地下樓就像荷蘭式拍賣,如果買家在追求消費者剩餘最大化的時候過了頭,就必須承擔完全失去這樣商品的風險。強烈想要某樣商品的消費者,會傾向成為第一個出價者,放棄等待過程中可能增加的消費者剩餘。」
「少來了,亨利,你以為菲林的經理讀過馬歇爾的書?」
「也許沒有──雖然馬歇爾原本希望商業界的經理人是他著作的主要客戶群。不過天才的經理人不斷地憑直覺發明新的商業行為,這些行為經濟學家往往要到多年後才能瞭解。」教授現在靠在電扶梯的側板上,雙臂交疊在胸前,一副休息的姿態,韋伯很清楚這表示經濟學的講課結束了。
送一把水果刀或一條手環,哪個浪漫?
浪漫需要時間,而銳利的水果刀可以節省時間。手環沒辦法幫忙切得快一點,我們就不會有浪漫時光了。
──哈佛經濟學教授 亨利•史匹曼
這家大型的美式百貨公司像是一座永遠不虞匱乏的巨大櫥櫃,儘管每天都有上千名顧客努力掏空裡面的存貨,尤其在聖誕購物熱潮這段期間,購物者更是使出看家本領,百貨商場的每一個出入口都擠滿了川流不息的人潮,進和出一樣熱鬧,看起來就像兩股往相反方向奔馳的激流在此交會。
亨利•史匹曼既屬於人群中的一份子,同時又不屬於人群。說他屬於人群,因為他也是聖誕假期的一位購物者,正在為這份騷動貢獻一己之力;說他不屬於人群,因為亨利•史匹曼正冷眼旁觀著這一幕,他是個超然的觀察者,不過現在他的觀察遇上了困難──他正在華盛頓街的入口處等女兒。
還沒見到人,他就先聽到女兒的聲音,或至少他認為那是女兒的聲音。一群手上提滿大包小包的購物者擋住了他的視線,一直要到女兒推開這群人出現他才確定。「希望你沒有等太久,恐怕我是逛到忘記時間了。」
「不會,我很高興妳遲到了,因為我也才剛到。我碰到了喀爾文•韋伯──妳還記得他,對吧?──我們稍微聊了一下。我還沒有機會買到我要在這邊買的東西,妳知道家庭用品部門在哪裡嗎?」
「知道,我下來的時候有經過。」
「那就讓妳帶路囉,派翠西亞。我想到要送妳媽什麼東西了。」
派翠西亞熟練地拉著父親穿過人群,因為明確知道家用品部門的所在地,所以她比那些消息較不靈通的顧客佔優勢,得以超越他們。亨利•史匹曼跟著女兒,心裡想著:購物者在找尋一樣商品時所耗費的時間,往往比找到之後選購所需的時間還要多,再次證明了資訊的價值。史匹曼領悟到,派翠西亞的知識幫助他找到了原本可能難以定位的商品,縮減了他的搜尋成本。
「有人為您服務了嗎?」一位店員問道,他看來已經被騷擾了一整個早上。
「我可以看一下你們的水果刀嗎?」
店員用手一指:「在那邊靠牆的地方。」刀具陳列在家用品部門東面的隔牆上,店員領著亨利過去,他們販售的商品包括小至挖取球狀果肉的迷你杓子,大至肉販使用的可以劈開骨頭的切肉刀。亨利•史匹曼要找的刀具沒那麼專業。
「我注意到今天早上妳媽媽切柳橙的時候很費力。她用那把水果刀已經好多年了,我想買一把新的、好一點的刀子給她。」
「新的水果刀,真是時髦又浪漫啊,」派翠西亞取笑父親。「記得包裝得漂亮一點,還要綁個蝴蝶結。光看盒子的大小,媽可能會以為那是一條手環,尤其如果包裝很精美的話。想想看,她發現裡面是一把水果刀的時候會有多開心。」
「我想蝴蝶結就免了,以示對亞當•斯密的敬意,他為從此以後所有經濟學家樹立了浪漫的楷模,他曾經說過:『除書以外,別無所愛。』說到浪漫,水果刀要比手環好多了。」史匹曼帶著惡作劇的眼神看著女兒,等著看她的反應。「妳很意外嗎?沒什麼好意外的,派蒂,浪漫是需要時間的,而銳利的水果刀可以節省時間。妳注意到今天早上妳媽切柳橙花了多少時間嗎?手環沒辦法幫她切得快一點,但是一把新的水果刀可以每天為她省下五分鐘,一個禮拜也許可以省下半小時的時間,這半個小時可以用來做浪漫的事,而如果我送她一條新手環,讓她繼續用舊水果刀的話,我們就不會有這半小時的浪漫時光了。」
他很快下了判斷:「請幫我把這個包起來好嗎?」他從面前各式各樣的刀具中挑了一把水果刀交給店員,瞥了一眼上面的價格標籤:「含稅總共是八塊三十二分,對吧?」他一邊問一邊把手伸進口袋。
「水果刀這麼貴不會有點不合理嗎?我想如果你再看一下,可以找到更好的價格。」派翠西亞揚起眉毛,露出質疑的表情。
「我完全確定,如果我今天一整天都用來找水果刀,應該會找到比這把低很多的價格。但是妳必須考量時間的價值,我不認為選購水果刀是消磨時間的最好方式。」
「這和今天早上我們進城的路上你跟我說的話前後矛盾。」
「我說的是……?」
「你說你禮拜一要請一整天的假,去選購新車。」
「那這和我不願意花一整天選購水果刀有什麼矛盾的?」
「因為你說到時間的價值。就我看來,花一整天買車和花一整天買水果刀,用掉的時間是一樣的。」
「妳說的當然沒錯,派蒂,但是如果我非常努力地尋找,最後找到了非常划算的汽車,和去找到更便宜的水果刀比起來,花在買車的時間顯然更值得,只要想一想兩者省下的價格差異就可以瞭解了。這也說明了為什麼個體會花更多時間選購高單價的商品,例如汽車,但卻只願意花比較少的時間選購低價商品,例如水果刀。當然了,在某個時間點,購物者會決定不值得花時間再去找另一家汽車銷售商,我也是出於同樣的原因,就在剛剛決定不再去逛其他百貨的家用品部門或五金行,儘管我可以料想得到,如果我去了最後一定可以找到更低的價格。」
年輕的店員帶著史匹曼選購的商品回來,看起來和之前一樣煩躁。「先生,這是您的東西──全部包裝得好好的了。
一個人會根據邊際效用而調整自己的選擇
當剩餘的生命對個體的效用為負時,他可能會決定結束生命;但是一個前途如此光明的年輕人,這種行為實在太不合理了…
──哈佛經濟學教授 亨利•史匹曼
帳怎麼算都不對,這應該只是簡單的算術問題,可是出來的結果卻不合。這位經濟學家從經驗中學到,銀行送來的對帳單不會有錯──亨利•史匹曼之所以密切注意自己的帳戶開支,並不是為了防止劍橋信託銀行的辦事員出錯,而是為了讓常用戶頭裡隨時可以提領的現金保持在所需的最低額度,如此才不會錯過其他賺取更高利息的機會。
我是不是哪裡算錯了?史匹曼反省自己在腦海中的計算為什麼和銀行電腦列印的明細表不一致,他拒絕使用計算機,因為他堅信這一類工具會損害他的心算能力;心算是一項有用的能力,但他認為在矽晶片時代這項能力正逐漸退化中。他再次審視帳目,直到發現有一筆公用事業的款項,現在因為由銀行自動扣款,所以沒有記在他自己的帳本裡。史匹曼很高興,數目不對原來是因為自己一時疏忽沒有看到,而不是因為算術能力有問題。
史匹曼把帳本收回口袋,環顧自己的辦公室。現在是一月十一日,星期五的早上,再過幾天春季班開課之後,他的週五早上將會在接見學生中度過,那是他的辦公時間。但是在這個週五的早上,在學期交替的過渡期間,他沒有學生要接見,沒有學術期刊要研讀,也不打算備課或撰寫研究報告,今天經濟學知識的疆域將不會有進一步的拓展,至少不會是由亨利•史匹曼來拓展。不,在教評會沉重的工作結束後,他決定重拾丹頓•克萊格的著作放鬆一下。幾個月前這本書出版的時候,丹頓送了一本給他,但是在秋季班異常忙碌的壓力下,史匹曼才開始看沒幾頁就不得不停止。今天他希望留兩三個小時的時間仔細拜讀,至少要看到能夠向贈書的好友提出一些有見地的評論,然後下午的時間可以空下來處理其他事情,包括過去幾天未處理的郵件,還有他桌上躺著的那堆粉紅色便條,每一張代表一通要求他回覆的電話。今天看來肯定是學者生活回歸俗世的一天。
亨利•史匹曼起身離開棕褐色的金屬辦公桌,踱到房間另一端的工作檯,上面放著他的郵件,由祕書看過之後按照優先順序排好。自從他在經濟學領域的聲譽與日俱增,他便發現有必要建立這樣一套優先系統,其中放在第一順位的那疊郵件,是和他地位相當的經濟學家來信,可能是要向他請教有關經濟學研究的問題,或邀請他參加會議;位於系統另一端,被排在最後的,則是教科書樣本,出版商往往一次就送個三本來,希望獲得教授採納為課堂用書。
史匹曼感到自己今天很累,幾乎可說是精疲力竭。教評會的會議並不是件輕鬆的工作,而且佔據了他做研究的時間──研究工作不僅不會消耗他的心力,反而具有振奮的作用。史匹曼拿起那本《美拉尼西亞風俗習慣探究》,他知道克萊格認為這本書是他的顛峰之作,他耗費多年時光研究聖塔克魯茲群島上的原住民,研究成果很可能顛覆關於南太平洋島民文化現有的理論。史匹曼把封皮內頁夾在他看到的最後一頁,輕鬆地坐在書桌前面,開始閱讀。這個部分的研究應該比史匹曼之前讀過的任何部分更引起他的興趣,但是他發現很難集中注意力或深入思考克萊格的敘述。某些經濟學家醉心於研究原住民的經濟體系,但史匹曼對這個主題完全沒有興趣,現代文明的商業與金融活動已經蘊含了太多難題,足夠讓他充分發揮分析能力,他一點也沒有想深入探索原住民社會經緯的衝動。
丹頓•克萊格可不是這樣,史匹曼從眼前的書本中可以看出,克萊格院長徹底融入原住民文化之中,連一針一線也不放過,甚至收集了島上販賣的各式日用品售價做為資料,而這些買賣背後所依據的複雜貨幣體系,克萊格也詳加闡述。
史匹曼讀到,聖塔克魯茲群島整個金融體系的基礎,也就是這些原住民所使用的貨幣,是用雨林中一種小型食蜜鳥的鮮紅色羽毛製成,以樹液和纖維加工製成帶狀,每一條羽毛帶都有固定的價值,這個價值是和其他羽毛帶比較得來的,羽毛的品質不同,價值就不同。史匹曼想像島上居民要買什麼重要東西的時候,帶著大捆大捆拖得長長的羽毛帶出門的模樣,不禁暗自好笑。在視覺上,他認為這和現代的塑膠貨幣,也就是信用卡,形成強烈的對比;但也不過就在兩百年前,美國的貨幣是用一定重量的金子或銀子代表,還被認為比北美印地安人交易時常用的貝殼串進步──他們真的是用彩色貝殼串成一串當作貨幣。此外史匹曼還想到,如果把紙鈔從今日的經濟體系中拿掉,現代人會很快回到以物易物的階段,最好的證據就是監獄裡的囚犯和戰俘都廣泛使用香菸做為貨幣。
史匹曼看著看著,想到他的朋友丹頓一定會對一個故事很感興趣,這是十九世紀的經濟學家傑逢斯(William Stanley Jevons),同時也是邊際效用理論之父所說的一個故事,後來被無數的經濟學家在課堂上引用,說明貨幣演化的不同階段。故事的主角是澤麗小姐,巴黎音樂劇院的班底之一,有次應邀至法屬玻里尼西亞群島演唱,說好她可以分得門票收入的三分之一整,但是等到分紅的時候,她很震驚地發現他們收的淨是豬、雞、火雞、小雞、檸檬、可可豆這一類東西。帶回巴黎的話,這些東西的價值還蠻可觀的,大概可以換得四千法郎,但是在旅途中她必須用水果餵食牲口,等回到法國的時候,這位小姐對紙鈔的好處有了更深一層的體認。
時光流逝,史匹曼知道上午很快就要結束,然後必須處理其他雜事。他決定看完這章再去做其他事,這一章解釋了島上貨幣的價值比如何決定,這位經濟學家並不意外地讀到,紅色羽毛帶的價值終究必須根據某個標準決定:在聖塔克魯茲群島上,這個標準就是新郎家族付給新娘家的最小數目,稱之為「新娘價格」。克萊格發現,這個標準價格永遠由十條貨幣單位構成,十條帶子的價值依序排列,從最完美的一號羽毛帶,到價值最低的十號羽毛帶。克萊格在書中敘述,原住民可以輕易地在腦海中算出這些帶子的價格,他一開始還需要寫在紙上算一下。這些帶子之間的價格差異,以幾何級數遞減,每一條帶子的價值都是下一級的兩倍。所以,如果一隻小豬可以用一條六號的帶子買到,那麼用七號的帶子去買的時候就需要兩條;一罐蜂蜜的價值如果等於一條最高級的一號帶子,也就等於五百一十二條最低級的十號帶子。克萊格費盡心思,收集到了某個月島上交易的所有商品的價格,以這些羽毛帶做為貨幣單位,製成表格詳盡列出。舉例來說,克萊格列出的商品中最貴的是獨木舟,具有一定品質的獨木舟,在克萊格訪問的所有村落和島嶼中,平均價格是九百五十條九號帶子,個別價格則在七百八十到一千一百條九號帶子之間。但是如果是一籃山芋,這是島民日常食用的低價商品,價格則在四到五條九號帶子之間。
在閱讀的過程中,史匹曼發現這位同事的研究和他本身的研究有個不同的地方。在人類學的領域,發現以往未知的事實並加以列出,便可以視為一項重大突破,但是經濟學家就不太可能只列出資料而不提供任何理論解釋,說明這些重要發現的意義。然而史匹曼還是讀得很高興,克萊格在這個開發程度較低的經濟體中,敏銳地觀察到市場上的重要因素,書中描述在不同的村落中,市場上討價還價的情況,以及購物者如何習慣性地走訪好幾個村落,確保他們珍貴的紅色羽毛貨幣可以做一筆最划算的買賣。史匹曼的目光再度掃過克萊格收集的價格表,然後……
辦公室的門突然打開,沒有敲門也沒有任何預告。「亨利,我可以耽誤你一點時間嗎?」李奧納•柯斯特站在門口,臉色蒼白,表情凝重。
「發生可怕的事了。」
「當然可以,請進,李奧納。」史匹曼坐在桌旁回話,一邊示意他在桌旁一張椅子上坐下。「怎麼啦?」
「我剛剛才收到這個不幸的消息,是丹尼斯•高森,他死了。」
「死了!」史匹曼重覆這兩個字,語氣比較像是驚嘆句而不是問句。「他發生什麼事了?」
「院長辦公室剛打電話給我,我還不知道細節。但是今天早上很早的時候,有人發現他在他的車子裡,他自殺了,一氧化碳中毒。他從排氣管接了一條管子到車裡,他們發現他的時候丹尼斯已經死了,警察在他家的打字機上找到一張簡短的自殺便條,就放在他升等被駁回的通知信旁邊。我本來打算今天請丹尼斯過來,談一談他未來的計畫,當然還要告訴他我很遺憾委員會做出這樣的決議。我當然不可能知道他對這件事會有這樣的反應,不可能的,對不對?」柯斯特以哀求的目光看著史匹曼,希望獲得他的認同。
史匹曼回視柯斯特的目光,然後又越過柯斯特望向遠方,他發現自己不太確定在這樣的情境中該採取什麼樣的情感反應。他為高森的家人和未婚妻感到難過,高森的未婚妻最近才剛到他家來做過客;他感到很憂心,對哈佛終身教職的渴望,竟然可以走到如此不平衡的地步,他也很遺憾,經濟學領域痛失了一位年輕的英才,他還感到很生氣,沒有一個人,包括他自己,曾經體貼地想到要讓高森對教評會的結論有個心理準備,結果,這個消息導致了高森助教授決定結束自己的生命。
「通知他的家人了嗎?」史匹曼詢問。
「有,驗屍官通知了他們。我知道丹尼斯的父親今天要飛來處理後事,我也已經留話給他媽媽,說我們系上會盡可能在各方面幫忙。我擔心的是媒體會拿這件事大作文章,你認為我應該對媒體發表談話嗎,亨利?」
史匹曼走到自己的辦公椅旁邊,繞著椅子轉了一圈,然後一屁股坐下,面對同事說:「如果有任何記者和你聯絡,我會建議只要給他們簡短的報告──姓名、職位、編號這類的回答。他們不會想瞭解丹尼斯•高森這個人,他們要的是封面故事,也許是哈佛如何剝削年輕教師的故事。」
「你說的對,亨利。我想我不會告訴他們任何事,除了基本資料以外。媒體喜歡這種『踢爆學術圈內幕』的故事。」柯斯特準備離開,前腳還沒踏出辦公室,史匹曼已經伸手去拿電話。
「請接克萊格院長,謝謝。」史匹曼講電話的語氣很沉重:「丹頓?我知道你已經聽說丹尼斯•高森的不幸事件了,我打來是要說我也和你一樣難過,我的朋友。我知道在這個節骨眼上發生這種事,只會加重你的負擔,我不會耽誤你太久的,但是我想知道你的反應。你和我都見過許多有能力的年輕人在升等的時候慘遭滑鐵盧,但是我不記得有任何一個人採取這麼極端的行動,你記得嗎?另外我想讓你知道的是,不論你計畫如何加強其他年輕教師的心理建設或防禦,我都希望能夠參與幫忙。我知道自殺很可能會引發連鎖效應。」
「謝謝你打電話來,亨利,」克萊格回答,「是的,我非常擔心──我馬上想到的就是其他助教授,那些和高森一樣,剛收到我辦公室發出的駁回通知信的人。我已經召集這些人,還有他們的系主任今天下午來開會,而且我告訴他們一定要出席,就算系主任已經安排好了出差的行程,也一律取消。我也和諮商中心、醫學院的人談過,通知他們現在的情況,讓他們準備好輔導有需要的教職員。老實說,我也很擔心對於今年進入就業市場的研究生,這個事件會激起多大的焦慮?只有上帝才知道。然後還有監察委員會,已經有兩個委員問我,我們經營的到底是什麼樣的血汗工廠。沒錯,其中一個就是這麼說的:血汗工廠。所以校長已經要求我準備一份備忘錄,針對這件事情向他們報告。以前也曾經有過教授自殺,而經過諮商打消自殺念頭的人數,更是多到保證讓你大吃一驚,但是高森事前一點徵兆也沒有,這種行為似乎很不合理。我的意思是,他在哈佛沒辦法升等,難道就是世界末日了嗎?其他好的州立大學還很多,他大可以挑一家去教,或者很多有實力的人文學院歡迎他都來不及了,所以說他的行為看起來沒有道理。」
結束談話之後,史匹曼把聽筒放回原位,院長的話在腦海中揮之不去:「不合理」、「沒有道理」。自殺不怎麼符合史匹曼心目中的人類行為模式,他所受的科學訓練使他相信,一個人會根據邊際效用而調整自己的選擇:這個多買一點或那個少買一些、搬家住在這邊而不是那邊、選擇這個工作而不是那個工作、犧牲一小時的休閒時間加班等等。自研究所以來史匹曼一直奉為信條的,是馬歇爾(Alfred Marshall)的巨著《經濟學原理》的卷首語natura non facit saltum──自然界絕無大躍進。就史匹曼看來,自殺就是一種大躍進。在概念上他可以理解,當剩餘的生命對個體的效用為負時,他可能會決定結束生命;但是一個前途如此光明的年輕人,生命還有許多樂趣等著他享受,這種行為實在太不合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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