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曲之二 電力不穩的閃爍城市

「我以過來人的身分，勸妳不要去。真的，那個地方不適合人類居住。我才去三個月就想逃離了，去哪裡都可以，就是不要去印度。」

當我在香港，用網路興沖沖的詢問去過印度的臺灣交換實習生應該要準備什麼時，她第一句話就這麼告訴我。

我問道：「那要準備什麼呢？」

她說：「我勸妳打消這個念頭。」到此為止，她不再提供任何其他意見。

實習生的意見失效，當我在新加坡等待轉機時，不免有種偏向虎山行的心情。其實，我也害怕印度的工作不如自己想像，擔心會浪費青春。雖然聽到的印度經驗都不太美好，可是那些畢竟都是他們的經驗，不是我的。就算食物很難吃，也要親自嚐一口才能放下。抱著這樣的信念，我始終沒有改變去印度的心意。不過我還是很感謝他們的意見，讓我心裡有所準備，知道這不會是個容易的國家。

差不多是登機半小時前，我走去登機室。突然間，一股異味傳來，我的身體並沒有靠近垃圾桶，或是看見什麼人把食物留在現場，到底是哪裡傳來的味道，我也搞不清楚。

「前往海德拉巴的乘客，請現在登機。」我聽到廣播，跟著跑去排隊。前後夾著皮膚黝黑的印度人，待在華人多的地方久了，覺得這真是有趣的經驗；望了一下，發現其實只有我一個外國人，其他都是印度人。

我突然領悟到，原來這股異味就是我周遭印度人的腋味。這種味道，不只有傳統咖哩味，也加上一點羊臊味，以及人類的汗臭味。沒聞過這股味道的人，剛開始聞到時，會感覺刺鼻，然後肚子裡的胃也聞到了，就想從胃裡反芻一些食物，有點不舒服，雖然會想避開，但過了一陣子也就慢慢習慣，而不聞其臭了。

到要檢查護照的地方，海關看了看我，兩邊的眉毛差點相撞，他帶著懷疑的口氣說：「這是去海德拉巴的城市，海德拉巴妳知道嗎？在印度。妳確定沒有走錯地方吧？」

「那……現在後悔還來得及嗎？」

「什麼？」

「……沒事，我是要去海德拉巴沒錯。」

就這樣，我錯過最後一次逃離這個國家的機會，就像是乘坐雲霄飛車的遊客爬坡到了最後一階，心跳急速，眼睛緊閉，到了這個時刻，俯衝的刺激一點都不重要了，只想要大喊暫停！無奈，我只能忐忑的登上飛機，前往海德拉巴。

在此之前，我根本沒聽過海德拉巴。

「它是一個在德干高原上的城市，是印度的第五大城，就跟臺灣的臺南一樣，是新興的科技城。」我把從網路上查來的資料一一告訴朋友。後來真正去到海德拉巴才知道，這個城市跟臺南相似的地方，只有是該國的第五大城市，當初我會把它跟臺南拿來放在一起，就是硬拿橘子比蘋果。

晚上八點抵達海德拉巴，飛機降到可清楚看見這個城市的夜景時，我看到整個城裡所有燈光都一閃一閃的，好像在看地上的星星一樣，非常美麗。

「其實那是因為這個城市的電力供應不穩定，所以晚上的燈都會忽明忽暗。」一同在印度的臺灣人奕雯在之後的交談中，點破這美麗的假相。

出了機場後，來接我的不只印度學生尼許，還有已經在當地生活的兩個臺灣交換實習生，瑞哥和奕雯。在一個陌生的星球，能夠看到臺灣人真的感覺很親切，也放心了不少。

不像是自助旅行者樣樣都得自己來，一出機場大門還得開始應付想騙錢的當地人，也不知道誰才可以信任。參加實習計畫就沒有這種問題，一下飛機就有人照顧，還可以慢慢適應新的生活，比自助旅行者更能體驗當地生活的一切。

「住宿的問題幫妳解決了，明天早上我會騎車接妳到公司。」瑞哥說。瑞哥已經到印度實習快一年了，即將返回臺灣，而他的工作，就會是由我和另一個從交大畢業的軒哥接手。

初次見面，我對夜晚的海德拉巴沒有什麼特別的印象，除了一片漆黑，所有的路都是陌生的，車子開了不久，我終於開始在印度的日子……

CHAPTER 1 印度溝縫生存術

為了七元吵十分鐘

據說印度會把你不為人知的一面狠狠掀出來，離開那裡之後，我仍不敢確定是否只是發生一件很小的事，就讓我用盡全力去反駁。這實在太不合常理了，我怎麼可能會為了小錢去跟一位辛苦賺錢的司機爭執？不過我現在仍然可以回想當時氣憤的心情，太真切了，連頭皮的神經都在顫抖，眉毛和眼睛也撐到臉部最高、最大的位置。當我越深入思考，就越能感受到那些司機的確很可惡。可是認真來說，那也只是被騙七元臺幣，究竟是為什麼？

回想起第一次的爭執，我仍然是具有相當的同理心。我和其他實習生趁假日的時候，坐三輪摩托車到城外一座伊斯蘭教古墓參觀。三輪摩托車是印度相當獨特的計程工具，在泰國也有類似的。因為多數計程車司機買不起轎車，於是滿街都是復古又陽春的三輪摩托車在載客。

在海德拉巴，所有的三輪摩托車都是同一款式，一片布丁色的U型鐵板倒著當車身。司機坐在前坐，還有像摩托車的把手在控制方向，後座是乘客的位置，並且掛著一臺里程跳表器。跳表器是個黑盒子，有一條粗黑線連接到車體底下計算行走的里程，盒子裡面還有一個小時鐘，這是個同時兼顧時間與里程數的跳表器，看似有科學根據也很合理。

一開始我也這樣以為，可是瑞哥說：「這裡的司機愛亂加價、喜歡對跳表器動手腳，他們只要把粗黑線上的螺絲調鬆一點，跳表器就會越跳越快。不管如何，通常司機們會想盡辦法貪乘客便宜。」

我們到了古墓時，原本跟司機講好二十盧比，他卻突然下車張開雙手說還多要十盧比，在印度已經待了一陣子的德國實習生馬克、高登和奕雯都拒絕，可是司機還是緊追不捨，他大概以為外國人有錢好欺負，只有我和軒哥兩位初來乍到的新人站在一旁不知所措。司機頻頻伸手，其他人卻猛推辭，這時軒哥跳出來圓場說：「才十盧比，我出啦！不用吵了。」不過司機還是沒有得到十盧比，因為實習生們都氣急敗壞的阻止軒哥。

老實說，我並不驚訝司機多要個十盧比，畢竟那才臺幣七元，算是給貧窮國家的人一點施捨。比較令人訝異的是，實習生們對十盧比的堅持。看他們個個猙獰的臉，好像被搶了一百萬，明明實習生們也沒有這麼窮，卻搞到雙方僵持了快十分鐘。原本的目的是古墓之旅，但是後來我對古墓的印象卻是模模糊糊的，只見到好高大的方形墓碑和圓頂建築，心裡卻還想著剛剛那場十盧比爭執，我想這裡的實習生們有點太大驚小怪，而且感覺有點小氣。

這種正面又具有同情心的想法只維持了那一次，畢竟在一旁觀看的人，說出合理卻又不傷身的話是很容易，但是當自己碰到的時候，才會知道原來自己也有猙獰的一面。

之後我開始學著搭三輪摩托車上班，我的上班路線每天都一樣，在離開住處後，車子走到湖邊寬敞的雙線車道，由於馬路又寬又大，即使在尖峰時刻，公車、汽車、人力貨車、三輪車、牛隻同時步行也不顯擁擠。不過在轉彎之後的另一條路，因為匯流各方來車，車陣便開始走走停停。

這裡的建築物參差不齊，新大樓旁邊有著破舊的矮屋，建築物外牆貼滿各種產品的大型廣告看板和海報，上面寫著當地的特魯固文字。幾十條凌亂分布的電線，慵懶的垂掛在房子外頭，還與一旁的樹枝糾纏。樹下就是一攤小吃，濃厚的香料味交雜著街上的塵土、汽車廢氣味，以及路上工人的汗臭味。公司附近的街道最好辨認，因為那裡總是撒滿一地宣傳單，放了一堆砂石，還有一攤賣烤餅的小販。

我算過從家裡到公司的距離，合理價是四十五盧比，但每天搭車總是會超過這個價錢，不是高到五十五盧比就是六十五盧比，司機們一定都把螺絲調得很鬆，一開始我還能忍受，後來我養成了一上車就猛盯著黑盒子的習慣。從顯示十五盧比開始就不斷注意著，通常要過了阿達許湖後才會開始跳表，所以如果這時走到阿達許湖就嗤的一聲動了黑盒子上的紅色數字，我就知道等下又有一場硬仗要打。

有次上班時，跳表器也每隔幾秒就跳動一次，直到熟悉的藍色辦公大樓出現，司機把車停在一堆砂石旁，路人眼前揚起灰沙，對街還有幾群印度人正吃著印度烤餅。

「五十五盧比。」司機轉身看著跳表器上的數字。我從口袋裡掏出已經準備好的小額紙鈔，一把交到他的手上，接著快步走進大樓外的廣場。

「等等！等等！」司機在背後大喊。果然來了，我最不期待的一幕。

然後我們就開始吵架，我說英語，司機說北印度語，我不想理解他，他也不要聽懂我。我手裡握著十盧比的鈔票，司機想把手扒開。接著，每次都是這樣，一個會講英語的印度路人甲來協調，旁邊還有一群乙丙丁在看戲，這是南印度人的熱情。

路人甲飽讀詩書，他用流利的英語問說：「有什麼事情可以幫忙的嗎？女士。」

「他的跳表器太快了。」

司機深怕被我搶走風采，也開始嘰哩呱拉的對著這位年輕人噴口水，手還不斷的比劃著。

「我跟你說，從阿達許來只要四十五盧比，他跳表跳到五十五，我不會多給錢的。」我也不甘示弱的告狀。

印度人乙丙丁已經將我們三人圍成一圈，甚至有人把早餐帶過來吃，整條街上就我們最受矚目。

「好的，我知道了，女士，妳可以走了。」路人甲轉身擺成大字形狀，不讓司機靠近我，我快步的走進廣場內部，司機在後面不斷叫著我聽不懂的語言。我轉身看了一下，他被剛剛那幾十個印度人圍著，我內心暗自鬆了一口氣。

沒想到每天搭三輪摩托車上班後沒多久，我也開始了同樣的行徑，而且很快就變臉，當心態還是觀光客時，被騙個一兩次還可以善意回應，一旦當戲碼天天上演，就會讓人忍不住想教訓一下貪婪的印度司機。

這只是一天上班前的描述，還有下班、明天上班、明天下班、後天上班……我越來越失去耐性，每天每天，我都得與司機吵架兩次，上班前在大街上引起路人圍觀，下班後因為沒有其他印度人解救，我都是拿著已決定好的金額給司機，在他們跟我討價還價時，我一邊說著：「你的價錢太高了，我不會給的。」一邊拔腿快步走進自家樓梯。

才到印度沒多久，一向對人客氣和善的我也瓦解了，總是嚷嚷著這不是錢的問題，是海德拉巴的司機們不誠實，想獲取不法利益。

和司機吵架成了在海德拉巴生存的必要本領之一，就算有時候他們比較孔武有力，我也必須假裝不耐或兇狠。有次我到德里跟臺灣朋友會合，面對德里司機的刻意敲詐，我是又拍桌、又凶神惡煞的大聲怒罵，司機被我嚇得呆住了，臺灣朋友看到我的反應後說：「妳怎麼了？以前的妳不會這樣啊！變得好兇、好恐怖。」我就像是突然發現自己長了滿臉皺紋的老女人，慌張的去照了鏡子說：「這不是我，這怎麼可能是我？」

沒錯，那一定不是我，我不相信自己會是為了小錢而計較的人，那不是我的真面目。

序曲之二 電力不穩的閃爍城市

「我以過來人的身分，勸妳不要去。真的，那個地方不適合人類居住。我才去三個月就想逃離了，去哪裡都可以，就是不要去印度。」

當我在香港，用網路興沖沖的詢問去過印度的臺灣交換實習生應該要準備什麼時，她第一句話就這麼告訴我。

我問道：「那要準備什麼呢？」

她說：「我勸妳打消這個念頭。」到此為止，她不再提供任何其他意見。

實習生的意見失效，當我在新加坡等待轉機時，不免有種偏向虎山行的心情。其實，我也害怕印度的工作不如自己想像，擔心會浪費青春。雖然聽到的印度經驗都不太美好，可是那些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