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們正在往下掉時,我們什麼都不能做,
必須等到跌到最底端,然後蹬一腳,只有這樣才能從新回到上面……
4個陷入人生瓶頸、無法適應社會的人,原本沒有任何交集,各自孤單又挫敗地生活著,卻因緣際會相知相惜,互相鼓勵,終於能重新面對明天的太陽。
卡蜜兒26歲,一個很有才華的藝術家,因厭食與疲累瘦成皮包骨,也沒勇氣再提筆作畫。童年的孤寂讓她最後選擇離開家,窩在巴黎冷得要命的閣樓裡,在晚上做清潔工維生。菲利伯38歲,是住在同一棟公寓的落魄貴族,個性溫厚,講話結巴,他的工作是在博物館裡賣明信片,最大的困擾是有社交障礙。他守在父母不在的偌大公寓裡,同時收留了一位朋友法蘭克。法蘭克34歲,廚藝了得,在一家大餐廳擔任小廚師,個性不壞只是有點自命不凡,講話喜歡帶髒字,沒啥朋友的他只喜歡和不同女生睡覺,每週會去看住院的老奶奶寶麗特。寶麗特83歲,患有阿茲海默症,身體總是這裡那裡淤青,僅存的希望就只是期待孫子法蘭克每週由遠而近的摩托車聲響,但在孫子面前總是強忍抱怨和悲傷無依的淚水……
曾經在生命中吃足苦頭的這4個人,在巴黎一棟老公寓裡命運交錯,最後找到了友誼與真愛,用純潔的心相勉互持,幫助彼此走出生命的暗影。
作者簡介:
安娜‧戈華達(Anna Gavalda),1970年生於巴黎,1994年任職於法國教育部,1999年以其第一本短篇小說集《我知道有人在什麼地方等我》登上法國暢銷排行榜,並獲得讀者與專業人士共同票選的Grand Prix RTL-Lire獎(此獎乃首度頒給短篇小說作者),當時書評讚譽她為「穿著裙子的桑貝」。之後所出版的每一本書至今仍在排行榜上,堪稱法國文壇傳奇。2004年出版長篇小說《在一起就好》,再度掀起風潮,跨越了壁壘分明的閱讀分齡界線,締造書市銷售記錄。戈華達被譽為說故事的天才,為當代法國最知名的暢銷作家,現與兩個孩子居住在巴黎南部郊區。
譯者簡介:
施瑞瑄,輔仁大學法文系畢業,法國里昂第二藝術大學碩士。
章節試閱
「上次經期是什麼時候?」
她站在屏風後面和她的牛仔褲拔河,內心拉鉅,終於下定決心脫下褲子。她嘆口氣,她就知道他會問這個問題。她就知道。她其實早有因應之策:用一支沈重的銀髮夾繫住頭髮,站上那台該死的體重計時再緊握雙拳,盡可能往下使力,她甚至在上面輕輕跳動好讓指針移動……但是不,不夠,這下子又得聽醫生訓話了……
當他診看她的腹部時,她看見他皺了眉頭。她的肋骨和胯骨明顯突出,而乾扁的胸部和凹陷的屁股,都讓醫生為之氣惱。
最後,她靜靜扣上腰帶。只不過是一次職業健康檢查,沒什麼好怕的,又不是在學校,只要一番花言巧語,就可以離開了。
「什麼時候?」
她坐在他面前,對著他笑。
這是她的致命武器,祕密絕招。面對一個令你不知所措的人,不可能有比微笑更有用的方法。可惜,這傢伙看穿伎倆……他放下手,雙臂交錯,臉上堆著無力的微笑。而她已經準備好要回答了。她應該也會認為他長得不錯,當他的手放到她的肚子上,她禁不住閉上了眼睛……
「怎樣?說實話,否則不如別說。」
「很久沒來了……」
「果然……」一副「我就知道」的樣子。「一七三公分,四十八公斤,妳瘦到幾乎都可以穿過兩張相黏的海報紙縫隙了……」
「什麼紙?」她故做天真地問。
「呃,海報紙……」
「喔,你是說海報!抱歉,我還不知道有海報紙這種說法……」
他想回應,但終究沒說出口,只是嘆了口氣,低頭去拿處方簽,然後重新看著她的眼睛。
「妳都不吃東西嗎?」
「誰說的,當然吃呀!」
當下,一股強烈的疲倦感瀰漫全身。她真的無法再忍受關於體重的話題,她覺得自己受夠了。她即將滿二十七歲,卻還老是繞著同一個話題轉。難道沒有別的可談?她可是好好的站在這裡,狗屎!她是活的,活得好好的,和別人一樣活躍,和其他的女孩一樣會開心,會悲傷,一樣勇敢,一樣感性,一樣會感到失望。這身體裡可是有個活生生的人住著呢!有人在裡面啊……
大發慈悲吧,難道今天不能討論其他事情嗎?
「妳也同意吧?四十八公斤不夠重……」
「是的。」她認輸地說,「對,我同意……我的體重已經很久沒有降到這麼低了,我……」
「妳怎樣?」
「沒有。沒什麼。」
「說吧。」
「我,我──我以前有過比較胖的時候,我想…… 」
他沒有回應。
「幫我填一下證明書好嗎?」
「沒問題,我會幫妳填的,」他吐了口氣。「呃,是什麼公司來著?」
「哪個?」
「這裡,我們這家公司,你的公司……」
「杜克靈」
「抱歉,妳說什麼?」
「杜克靈。」
「大寫的T,o-u-c-l-i-n- e,」他拼寫。
「不是,是c-l-e-a-n,」她糾正。「我知道這不太像法文,我想是公司喜歡老美那一套。你看,這樣會顯得比較專業,我們公司,可以說是一個『萬得佛夢想團隊』(Wonderful dream team)」
他沒在聽。
「正確寫法呢?」
「抱歉你說什麼?」
「公司名稱?」
她靠著椅背伸懶腰,以全世界最認真的穩重語調,那種空中小姐般的語調介紹公司全新的服務項目:☆杜克靈,女士先生們,杜克靈滿足您所有清潔的需求。個人的、職業的、辦公室、社團、診所,服務處、醫院、居家、大樓、工作室,杜克靈為您服務。杜克靈,整理靈、清潔靈、打掃靈。吸塵靈、打蠟靈、塗抹靈、消毒靈、一切亮晶晶、美化、整頓、除臭,一切靈。配合您的時間。隨傳隨到。任君滿意。細心嚴謹,價錢合理。杜克靈,為您提供專業的服務!☆
她一口氣朗誦出這串驚人的臺詞,讓這位年輕的法國醫生一時為之瞠目結舌。
「這是脫口秀表演嗎?」
「當然不是。還有,你待會看到這個夢幻團隊的其他成員,就在門後面……」
「所以確切來說,妳的工作是?」
「我剛才不是說了。」
「有嗎,我是問妳,妳自己!」
「我?好吧,我整理、清潔、掃地、吸塵、打蠟和所有雜七雜八的事。」
「所以妳是──清潔工?」
「技術……環境空間技術員,我比較喜歡這個說法……」
他不知道她是認真的還是在開玩笑。
「為什麼做這個工作?」
她睜大了眼睛。
「呃,妳聽我說,我的意思是,為何是『這個』工作?而不是其他工作?」
「為什麼不能是這個工作?」
「妳難道不想要從事……呃比較……」
「有保障點的工作?」
「是啊。」
「不想。」
他手拿著筆,看著錶上日期,嘴巴還微張著,就這樣子持續好一會兒,才重新低下頭問她:「貴姓?」
「佛戈」
「名字?」
「卡蜜兒。」
「生日?」
「一九七七年二月十七日」
「拿著,佛戈小姐,妳有工作的資格了……」
「太棒了,多少錢?」
「不用,是這個──杜克靈公司會幫妳支付。」
她動作誇張地站起身:「喔,對……杜克靈!真是太棒了,這樣子我就有掃廁所的資格了……」
他陪她走到門口,隨後斂起笑容,恢復嚴肅的表情。
他一手拉著她的手,另一隻手壓下了門把:
「多增胖幾公斤吧,讓我開心……」
她搖了搖頭。這對她是行不通的了。這種想要博取好感和交換條件的事,她已經受夠了。
「看看,再說吧……」她說。
接著換沙米艾進去。
她從醫療車階梯走了下來,一邊找尋她外套裡的香菸。這時肥胖的杜嬤嬤和卡銀娜正坐在長條椅上對著路人評頭論足,同時大發牢騷,因為她們想回家了。
「怎麼樣?妳在裡面做了什麼交易?我可是要趕車回家的,他對妳催了眠還是施了法?」胖杜嬤嬤開著玩笑。
卡蜜兒坐到地上,對著杜嬤嬤微笑。這是一個不一樣的笑──一個爽朗的笑。對胖杜嬤嬤,卡蜜兒是不耍心機的,因為她太靈精……
「他人好嗎?」卡銀娜邊問邊吐出剛啃下來的指甲片。
「很棒。」
「哈,我就知道,一定是這樣!我就跟妳和希樂微說嘛,她在裡面脫得光光的!」杜嬤嬤沾沾自喜地說。
「他會叫妳站上體重計……」
「誰?我?」杜嬤嬤吼叫著說。「我?他想要我站上他的體重計!」
杜嬤嬤應該至少有一百公斤,她拍拍屁股說:「絕不可能!要是我爬到上面去,肯定會把體重計和他都壓扁!還有什麼?」
「他還要幫妳打針。」卡銀娜隨口胡謅。
「打什麼針?」
「沒這回事!」卡蜜兒安慰她,沒有的事,他只會聽妳的心跳和呼吸……
「那還好。」
「還會摸妳的肚子……」
「喂,喂,滾回他家去,要是他摸我的肚子,我就把他生吃活吞……這個美味的小白人醫師,」她立刻板起臉,加重了語氣,搓了搓她穿的黑人傳統長袍。
「哦!這可是上等美食啊……我們祖先說過。配上木薯和雞冠……嗯嗯……」
「那他對那個佩達,會怎麼做?」
那個佩達,名叫裘西,是她們非常討厭的女人,一個惡劣的人,大家都厭惡。而且,她還是她們的主管;確切地說,是她們的『高層長官』,這職稱就清楚標示在她胸前。佩達弄糟了她們的生活──儘管以她有限的智慧做不出更令人厭煩的事,不過即使是這樣就已經夠累人的。
「對她,甭想。他一聞到她的味道,就會要她馬上穿回衣服的。」
卡銀娜說得沒錯,裘西•佩達除了上面這些特色外,還很會流汗。
接著輪到卡銀娜進去。杜嬤嬤則從自己的布提包裡拿出一疊文件放到卡蜜兒膝上,要卡密兒幫她看看,瞭解一下這個狗屎內容。
「這是什麼?」
「家庭補助申請呀!」
「我是說上面這些名字啦?」
「我的家人啊!」
「你哪個家?」
「我哪個家,哪個家人?卡蜜兒,用妳的腦袋想想!當然是我的家人啊!」
「這些名字,全都是妳的家人?」
「對,全部!」她驕傲地表示。
「妳總共有幾個小孩?」
「五個,我哥哥有四個……」
「那他們怎麼全在這上頭?」
「在哪兒?」
「在這個文件上頭呀。」
「這樣比較方便嘛,我們和我哥哥、嫂嫂同住,共用一個信箱,所以說……」
「可是,這不可以,這樣不行的……他們會說這樣不行……妳不能有九個小孩……」
「為什麼不能?我媽她可是有十二個小孩的!」杜嬤嬤激動地說。
「等等,妳先別激動,我只是告訴妳申請規定。他們希望妳清楚描述妳家的情況,並出示戶口名簿。」
「然後呢?」
「這麼看來,妳的文件不合規定……妳不可以把妳哥哥和妳自己的孩子全算在同一張申報單上……」
「是啦,可是我哥哥什麼都沒有!」
「他有工作嗎?」
「他當然有工作!他是高速公路工人!」
「嫂嫂呢?」
杜嬤嬤皺著鼻子說:
「她呀,專長是遊手好閒!告訴妳,她什麼都不幹,兇巴巴的壞脾氣的懶惰女人,挪都不挪她的『大屁股』一下!」
卡蜜兒在心裡暗自竊笑,真難想像在杜嬤嬤眼中的大屁股是什麼模樣……
「他們兩個都有身分證嗎?」
「當然有!」
「那可以分開申報……」
「但我嫂嫂不想去申請機構那裡,我哥晚上要工作,白天又要睡覺,妳看這……」
「我瞭解。妳現在領的補助金是給幾個小孩?」
「四個。」
「四個?」
「是呀,這就是我一開始要跟妳說明的。妳呢,就跟其他白人一樣,總是有理由,而且從不聽別人說話!」
卡蜜兒無力地輕嘆。
「我要跟妳說的問題就是,他們忘記了『我的希希』……」
「『沃德希希』是什麼咒語來著?」
「笨蛋!她不是咒語。是我最小的孩子!我的老么,名字叫希希……」
「哦!原來是『妳的希希』!」
「就是這樣。」
「那為什麼她沒有補助呢?」
「卡蜜兒妳是真不知還是故意?這就是我從頭一開始就要請妳解決的問題!」
卡蜜兒不知道自己還能說什麼。於是回答:「我想最好的方式是,妳和妳哥哥或是嫂嫂帶著全部文件到申請機構,去向那位女士說明清楚……」
「為什麼妳說要找那位女士?又是哪一位?」
「隨便哪一位都行!」卡蜜兒覺得不耐煩了。
「好啦,別這樣生氣。我以為妳認識她……」
「杜嬤嬤,我怎麼會認識機構裡的人。我甚至沒去過那裡。」
她把杜嬤嬤亂七八糟的一堆文件還給她,裡面夾著廣告單、汽車照片和電話帳單。她聽到杜嬤嬤低聲埋怨:「是她自己說『那位女士』的,我問她是哪一個,明明很正常,因為那裡也有先生,要是她沒去過,怎麼知道那會是個女士呢?那裡也有許多先生的……她真以為自己什麼都知道?」
「嘿,妳在賭氣喔?」
「誰說的,我才沒賭氣。妳說要幫我卻沒幫。就是這樣!總之就是這樣!」
「我和妳一起去。」
「去申請單位嗎?」
「沒錯。」
「妳會跟那位女士說?」
「沒錯。」
「要是不是她呢?」
就在卡蜜兒快要失去僅剩的耐心時,沙米艾出來了。沙米艾說:「杜嬤嬤換妳了……」沙米艾接著轉身對卡蜜兒說:「拿去吧,醫生的電話號碼……」
「做什麼?」
「做什麼?我哪知道!當然是想上妳!是他要我拿給妳的……」
他在一張處方簽上寫下手機號碼,並寫道:我開給妳「一頓豐盛的晚餐」做藥方,打電話給我。
卡蜜兒將紙揉成球團,丟進排水溝裡。
杜嬤嬤笨重地起身,用食指指著卡蜜兒:「告訴妳,如果幫我處理好我的希希的問題,我就叫我哥哥幫妳找到愛人……」
「我以為妳哥哥是做高速公路的?」
「高速公路,施法兼解咒。」
卡蜜兒望向天空。
「我呢?他可以幫我找到一個──我的男人嗎?」沙米艾插嘴。
杜嬤嬤走到沙米艾面前,雙手虛張聲勢地揮舞:「你這可惡的傢伙,把水桶還給我再說!」
「狗屎,別再煩我!那不是妳的水桶,是我的,妳的是紅色的!」
「該死的人,走開,該──死──的──」她一邊走一邊對著她噓。
杜嬤嬤才爬上醫療車階梯的一半,車子就已搖晃不已。卡蜜兒抓起她的包包對她微笑,在裡面好好加油吧,加油……
「我們走吧?」
「好呀。」
「妳呢?要跟我們一起搭地鐵嗎?」
「不了,我走路回家。」
「對喔,妳住在高級社區……」
「別瞎說了……」
「走了,掰……」
「掰。」
卡蜜兒本來今晚受邀到皮耶和瑪蒂德家吃晚餐。她打過電話去取消約會,幸好接電話的是答錄機,讓她鬆了一口氣。
此刻,那個輕盈的卡蜜兒•佛戈漸漸走遠了。幸虧有她背上包包的重量,才能讓她在地面行走,不至於被風吹走,她要如何才能解釋,其實在她體內堆著好多小碎石和石塊呀。要是她願意……或是她還有力氣,她剛剛應該就要告訴那位健檢醫師。或許,要是有時間的話,她會不會講呢?當然,她不能相信時間了,時間總是消失在不知覺中,太多的星期和月份稍縱即逝,她都來不及參與。剛剛她的獨白,那個荒謬的自言自語,是企圖讓人相信她與其他人一樣健壯勇敢,然而,這只是個謊言。
她曾經使用過哪一個字眼?「☆活的☆」,是嗎?真是可笑至極:卡蜜兒•佛戈不是活的。
卡蜜兒是幽靈,她晚上工作,白天積累碎石。她行動緩慢,沉默寡言,總是優雅從容地躲開其他人。
卡蜜兒是個脆弱、老在躲藏,而且難以捉摸的年輕女孩。
不要相信前面描述的那些畫面。其實,那個看起來如此輕鬆、簡單、愉快的卡蜜兒只是在說謊。她滿意現在的佈局,她強迫著自己去回應,盡量做得和其他人一樣,不引起側目。
她又一次想起那位醫生……她不屑他的手機號碼,可是她想,也許她因此又錯過了一次機會……他看起來頗有耐性,比起其他人來得認真……也許她應該……她需要點時間……她好累,她或許應該雙手一攤,告訴他事實。告訴他,她吃得很少,幾乎沒吃東西,她肚子裡的空間早已讓碎石頭佔據了。每天醒來,還沒張開眼睛,她感覺自己就在咀嚼砂石,困難地呼吸著。周遭的一切已經不再有意義,每個新的一天像是難以負荷的重量。所以,她哭。並非她感到了悲傷,而只是想忘卻一切。眼淚這個液體最終能幫助她消化體內的石頭,讓她可以呼吸。
他聽到了嗎?他是否能瞭解?顯然,因為這一切的一切,她選擇了緘默。
她不想最後和她的媽媽一樣下場。她拒絕像她那樣走向絕路。假使她真的這麼開始了,不知又會把她帶往何處。只不過她已走得太遠,遙遠,深沉,直至晦暗之境。她已經沒有勇氣再回頭做第二次選擇。
是的,選擇欺騙,但是不再回頭。
她到家裡樓下的芳披超市強迫自己買東西吃。為了那位親切的年輕醫生,為了讓杜嬤嬤笑,為了她的笑聲,為這個杜克靈的爛工作,為那個佩達,為卡銀娜想施咒求得愛人的荒誕情事,為了那些謾罵、那些互相交換的香菸,為了疲憊的身軀,她們瘋狂愚蠢的笑聲和偶爾的壞情緒,這些都間接地讓她感覺自己是活著的。是的,讓她活著。
她在購物架前來回徘徊了好幾趟,才決定買香蕉、四罐優格和兩瓶水。
她瞧見住在同一棟樓的一個傢伙。這個怪男生穿著馬褲,戴著用膠布黏補的眼鏡,拿了件商品又馬上放回去,走了幾步又改變主意,回頭去拿同一件商品,最後到收銀檯排隊,卻在輪到付錢時倉促離開,把東西歸回原位,行徑有如火星人。有一次,她還看見他離開超市後,折回來買他剛剛決定不買的沙拉醬。這位在超市讓人看笑話的可憐小丑,在店員面前結結巴巴的模樣,讓她於心不忍。
她曾經幾次在路上或大門前遇見他,只是兩人之間有一股複雜、不安的氣息,以及令人焦慮的對話。這次也一樣,他又在大門的密碼鎖前低咕。
「怎麼了?」她問道。
「啊,哦,嗯,對不起。」他扭捏著雙手,「小姐晚安,對不起的……嗯……的叨擾您……我,我叨擾您了,是嗎?」
這傢伙不是普通可怕。真不知道該取笑他,還是同情他。他病態的羞澀、咬文嚼字的方式,他的遣詞用字和行為舉止,都讓她極不舒服。
「不會不會,沒關係!你忘記密碼嗎?」
「不,老天。我並不知道……其實我……我的天啊,我……」
「還是密碼改過了?」
「您是說真的嗎?」好像她宣告的是世界末日。
「我們來試試,342B7……」
接著次門鎖打開的清脆聲響。
「哦,我弄混了……看我弄混……我……我也是這樣按,我也是,無法理解……」
「沒關係。」她把門往前推開。
他迅速伸出手臂,越過她的頭上,想幫她開門,卻失手打到她的後腦杓。
「抱歉!沒把您弄痛吧?我真是笨拙得可以,求您原諒,我……」
「沒關係,」她第三次說出沒關係。
他僵在那沒動。
「抱歉……」她忍不住提出請求,「方便抬一下腳嗎,您弄到我的腳踝了,這裡,好痛……」
她緊張又尷尬地應付著笑。
一入大廳,他急忙跑到玻璃門前開門,好讓她順利進入。
「喔,我不是從這裡上樓,」她語帶歉意地指指中庭的方向。
「您是說您住在中庭裡?」
「呃,不是,可以說是頂樓……」
「喔!那很好呀……」他的袋子提帶這下勾到了銅製門把。「應該蠻不錯的……」
「呃,是啊,見仁見智……」她敷衍地答覆,然後迅速逃離。
「晚安……代我向您的父母致意!」他大聲喊著。
她的父母!這個男人真是有毛病……她記得某個在她固定回家的時刻,午夜時分吧,她到大廳時嚇了一跳。這個男生當時正穿著睡衣和戰鬥靴,手裡拿著一盒貓餅乾,轉身來問她是否見著他的貓咪。她說沒有,接著和他在中庭待了一會,一起尋找他說的貓咪。她問他:『牠長什麼樣子?』『我也不清楚……』『你不知道你的貓長什麼樣子?』他反駁說:『為什麼我該知道?我又沒有養過貓!』。留下她在原地呆愣,然後直搖頭──這傢伙肯定藥嗑多了吧。
當她踏上第一階,這個和她糟糕至極的窩緊鄰的一百七十二層階梯,隨即想到卡銀娜說的『高級社區……』,說這裡是高級住宅區,可真是有道理……她住在一棟面向戰神廣場(Champ de Mars)的七層豪華大樓,若從這個角度看出去,她確實住在高級社區裡?。如果有個凳子可以站上去,再冒著危險把身體往右邊傾靠,便可以看到──沒錯──艾菲爾鐵塔的頂端。但是除此之外呢,就並非如此了……
她抓著樓梯扶手,手上提掛著兩瓶水, 氣喘如牛努力告訴自己別停下。不行。不管哪一層都不行。以前有天晚上,她上樓梯時讓自己短暫歇下,但卻因此再也無力起身,那晚她坐在四樓,頭靠放在膝蓋上睡覺。清晨時刻最讓人痛苦,簡直要把人凍僵,她花了好些時間才明白自己究竟身在何處。
她怕有雷雨,出門前會先關上氣窗,同時又望著屋頂冒出的熱氣興嘆。只要一下雨,室內會被雨打濕。若是天氣像今天這樣晴朗,會熱得教人窒息,但一到冬天又會冷得教人直打哆嗦。卡蜜兒對這裡的氣候變化瞭若指掌,她已經在這裡生活一年有餘。她沒有什麼好埋怨的,擁有這一個住所對她已是那麼奢求。她至今還記得那一天皮耶•柯史勒在她面前推開這間雜物室的門,臉上堆著歉意把鑰匙遞給她的情景:迷你、髒亂、狹小擁擠,卻像是為她量身訂做般的。
當他在自家門口看見她並收留她時,飢餓、張惶、不說話的卡蜜兒•佛戈早已經在路邊度過好幾個夜晚。
那時他從家門前瞥見這個影子,開頭還有點害怕:「皮耶?誰在那裡?」
「皮耶……」微弱地像在呻吟。
「是誰?」
他打開燈,心裡卻愈來愈怕:「卡蜜兒?是妳嗎?」
「皮耶,」她哭著推動她的小行李。「幫我看一下……我的東西,你知道嗎,有人想把它偷走……它會被偷走……全部,一切的一切,不,我不要他們把我的用具拿走,我會死掉……你知道嗎?會死……」
他想她是受到驚嚇了。於是說:「卡蜜兒!妳在胡說什麼?妳從哪裡跑來的?快進來!」
瑪蒂德站在他身後,年輕女孩這時已經倒臥在門口的腳踏墊上。
他們幫她褪衣,讓她睡在裡面的房間。皮耶•柯史勒拉了把椅子坐在床邊,憂懼地看著她。
「她在睡嗎?」
「看起來像是……」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我真的不知道。」
「看看,怎麼會是這個樣子!」
「小聲點……」
她半夜裡醒來,洗了澡,動作輕柔緩慢,以免驚醒這兩人。皮耶和瑪蒂德其實沒有睡著,不過還是決定不去打擾她。他們給了她備份鑰匙,讓她待了好幾天,也沒向她追問問題──這一對男女真是上帝賜予的天使。
後來,他提出將她安置在他父母過世後所留下來的傭人空房,從他的床底下拿出她之前交給他們的格子布小行李。
「拿著。」他說。
卡蜜兒搖頭:「我想把它放在這兒……」
「不行。」他打斷她的話,「東西你帶著,它放在我們家沒有用處的!」
瑪蒂德帶她到大賣場,為她選了檯燈、床墊、床單、幾個鍋子、一個電爐和一臺小冰箱。離開之際,她問卡蜜兒,「有錢用嗎?」
「有。」
「還好嗎?我的大孩子?」
「嗯。」卡蜜兒語帶哽咽。
「留著我們的鑰匙吧?」
「不,不用,這些夠了。我真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兩行眼涙掉了下來。
「什麼都別說。」
「謝謝……」
「是啊,這就夠了,夠了。」瑪蒂德將她拉了過來,靠在身邊。
幾天後,他們來看她。
爬樓梯上來讓他們累壞了,立刻就倒在床墊上頭。
皮耶開心地說他想起自己年輕的時候,接著就唱起了歌。三個人喝著裝在塑膠杯裡的香檳,瑪蒂德拿出一個裝有一堆好吃食物的大袋子。在香檳和愉悅氣氛的助興下,這兩人終於問了幾個問題。卡蜜兒也回答了其中幾個,誰都沒有勉強。
離開的時候,瑪蒂德走在前面先下了幾個階梯,皮耶•柯史勒這時候轉過身去抓卡蜜兒的手腕:「卡蜜兒,妳要去工作,妳應該去工作……」
她的兩隻眼睛垂了下去。「這段時間你們為我做了很多,很多,很多……」
他又一次緊緊握住她,力道幾乎把人弄疼。
「不是工作本身的問題,妳知道的!」
她抬起頭來注視他:「你是為了告訴我這件事才對我伸出援手?是為了叫我去工作?」
「不是的。」
卡蜜兒顫抖著。
「不是的。」他把她放開,並重申:「當然不是,別說傻話。妳知道我們都把妳當成自己的女兒……」
「才女還是浪女?」
他對她微笑: 「妳要去工作。總之沒有其他選擇……」
卡蜜兒回頭把門帶上,整理剩餘的食物,從袋子裡翻出一本聖納立公司的顏料工具目錄。書的上頭貼了張便條紙,寫著「門永遠為你而開……」但她沒有勇氣打開,只把瓶子內的酒全部喝光。
她聽從他的話,去找了份工作。
現在,她清掃別人的屎尿,而這讓他感到十分滿意。
說真的,在屋子裡頭工作簡直要熱死人……她們的主管「超級裘西」前一天還告訴她們:「女孩們,別抱怨了,咱們正處在晴朗天氣的最後時期,再來就到冬天了,到時候會冷到妳的屁股直發抖。所以別再抱怨了,哼!」
這次算她有理。現在已經是九月底,白天變短了,一眨眼就溜了。卡蜜兒思考著自己今年應該以另一種方式來安排生活,早點兒上床睡覺,這樣下午起床時還能見到陽光。她對自己蹦出這種想法感到訝異,接著便無精打采地打開電話答錄機:「是媽媽。好吧……我不知道妳知不知道是誰在說話──是媽媽。妳知道嗎?我說的這個單字,我想,是乖小孩們稱呼生母時叫的……卡蜜兒,妳有個媽媽,還記得吧?對不起讓妳回想起不愉快的回憶,但我從星期二開始已經留過三次話了……我只想確認我們是不是還要一起午餐……」
卡蜜兒關掉答錄機,將剛剛打開的優格放回到冰箱,然後盤腿坐下,拿起煙草,努力將它們捲成一管菸,手卻一直不聽使喚。為了捲好一管菸,不讓煙草紙裂開,前後用了好幾張紙。她專注地捲,兩片雙唇緊扺著幾近出血,好像捲菸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一件事了。不公平。這真是不公平。就在剛剛,她差不多可以像正常人般地度過一天之際,卻因為一張他媽的豬頭煙草紙壞事。她說話、她聆聽、她笑,她甚至和其他人有所互動。她可以在醫生面前故做媚態,向杜嬤嬤許諾。這些對於其他人稀鬆平常的小事,對卡蜜兒是多麼不同……天知道她有多久沒給過承諾了。沒有。她未曾承諾過任何人。但是,答錄機發出的幾句話就這樣擾亂她的思緒,把她拉回到過去,迫使她繼續搗碎、咀嚼在肚子裡的那些沉重的碎石頭。
「上次經期是什麼時候?」她站在屏風後面和她的牛仔褲拔河,內心拉鉅,終於下定決心脫下褲子。她嘆口氣,她就知道他會問這個問題。她就知道。她其實早有因應之策:用一支沈重的銀髮夾繫住頭髮,站上那台該死的體重計時再緊握雙拳,盡可能往下使力,她甚至在上面輕輕跳動好讓指針移動……但是不,不夠,這下子又得聽醫生訓話了……當他診看她的腹部時,她看見他皺了眉頭。她的肋骨和胯骨明顯突出,而乾扁的胸部和凹陷的屁股,都讓醫生為之氣惱。最後,她靜靜扣上腰帶。只不過是一次職業健康檢查,沒什麼好怕的,又不是在學校,只要一番花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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