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書是關於我婚姻的記憶,是關於我母親的故事,那些長年堆積在我心裡的黑暗和愛。 ——虹影
每個人都有家人逝去,都有不堪回首、難以?齒的過去,作者的冷靜的描述及回憶?令人震驚,她曾在十八歲生日當天,揭開了自己身世秘密;在母親去世奔喪的三天內,她更是逐步揭開家族陰暗的歷史。
本書是虹影自傳體小說《飢餓的女兒》的續篇。母親的小名「小桃紅」,俗稱指甲花,也叫好兒女花,是最易生長,生命力?,但也最卑微的花。母親一生的際遇如同此花。此書描寫母親死亡,奔喪的整個過程,作者一層層揭露母親身上的謎團,也一步步解開自己婚姻的謎。母親因生下非婚生女兒,全家遭受社會歧視,幾個兒女及子女?生存而扭曲的人性,各自隱藏著不堪回首、難以?齒的過去……
本書顯示的作者經歷及傷痛悲楚,遠超越《飢餓的女兒》,令人讀來同情、疼惜,不忍釋手。
作者簡介:
虹影
享譽世界文壇的著名作家、詩人、美食家。中國女性主義文學的代表之一。代表作有長篇《饑餓的女兒》、《K??英國情人》、《上海王》、《上海之死》、《上海魔術師》等,詩集《魚教會魚歌唱》、《沉靜的老虎》等。現居北京。 五部長篇被譯成25種文字在歐美、以色列、澳大利亞、日本、韓國和越南等國出版。 曾獲紐約《特爾菲卡》雜誌《中國最優秀短篇小說獎》、長篇自傳體小說《飢餓的女兒》曾獲台灣1997年《聯合報》讀書人最佳書獎;被中國權威媒體評?2000年十大人氣作家之一;2001年評?《中國圖書商報》十大女作家之首,被《南方周末》、新浪網等評?2002、2003年中國最受爭議的作家;《K??英國情人》被英國《獨立報》(INDEPENDENT)評?2002年Books of the Year十大好書之一。美國伊利諾大學(University of Illinois)2008年年度書。 2005年獲義大利《羅馬文學獎》。
章節試閱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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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躺在床上,呼吸困難,說不出話來。她被死神追趕,正在去地府的途中。五嫂第一個發現母親不對勁,敲了好幾次門,也沒應,本以為母親還在睡覺。吃過早飯,五嫂叫母親不應,進屋一看,母親臉色鐵青,嘴唇發紫,看著牆上的鐘:時針指到九,分針指到十,時間似乎永遠停在這一刻上面。五嫂給她餵水,她不吞入,還是看著那鐘。
這個上午,小姐姐從重慶城中心的江對岸坐渡船過來。下跳板時她的手機響了,她一聽,就加快腳步,按滅手機,朝山腰上的那幢白房子跑起來。實在喘不過氣,才停下來歇一下,繼續狂奔石坡、六號院子內的樓梯,到五層,推開房門,直奔臥室,大聲叫媽。
母親對此沒反應。
二姐不吝惜錢,乘了出租車趕到。發現母親只有出氣沒有吸氣,她坐在床邊,抓住母親的右手,掐虎口,母親似乎睜了一下眼。二姐又拿起母親的左手,掐虎口。
小姐姐先撥大姐的電話,大姐不在家,猜她在朋友家,又撥過去。找到她。大姐當即哭起來,說:「我來,我馬上來。」
小姐姐幫著二姐五嫂救母親,問母親:「要不要兩個兒回來?」母親還是說不出話,她盯著小姐姐不轉眼。
小姐姐說:「要,就眨眨眼睛。」
母親眨了眼睛。
小姐姐又撥電話,五哥說馬上回。三哥支支吾吾,不相信母親病危,說媽不是一直就病怏怏的,你們先看著,真不好,就送醫院吧!我回來也幫不上什麼忙。小姐姐急了,把話扔過去:「你馬上回來,否則從今往後我不認你這個當哥兒的。」
三哥說,這就去給老闆請假,看請不請得了,幫私人老闆打工,不容易。小姐姐壓滅了電話。回頭看母親嘴張著,像要說話。
「要六妹回來?」小姐姐問母親。 母親手緊緊抓住二姐,竟然搖了頭。
小姐姐說:「她不在國外,就在國內,我來通知她馬上回來。」
母親的眼皮眨了眨。
窗外山坡頂上中學,學生的朗讀聲傳來。捲菸廠煙囪衝出的廢氣轟隆隆響,一行秋雁往霧濛濛的江上飛,長江因三峽工程加寬,輪船增多,行駛緩慢,鳴叫卻熱鬧多了。
桌上有本檯曆,撕掉大半,剩下小疊,最上面一頁缺了一小角,像是上次撕時不小心所致,時間是二○○六年十月二十五日,星期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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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上午到中午,老有電話,我接了幾個,大都雜誌社和出版社約稿,其中一個電話是小姐姐的:「大姐打麻將,對,她肯定在!快找她來接電話!」
話筒裡亂嘈嘈一片,我喂喂幾聲,對方沒有反應,就生氣地把電話擱了。叫人打麻將,從重慶亂撥到京城,真是瘋狂。
我有嚴重的自閉症,與人交往,會退避三舍,失眠日漸嚴重。有時喝酒倒有用,喝到微醉時能入睡。昨夜喝了半瓶葡萄酒,卻睡不安穩,頭還痛。
肚子有些餓了,我便起床做了麵條吃。電話又響起來。 我不想接,誰真正有事,就會留言。我在書房,打開電腦上網。 每隔一段時間電話就響起,吵得人心發慌。我走過去接,電話鈴斷了。留言信號亮著,按鍵一聽,又是小姐姐的聲音:
「六妹哪,你在嗎?你手機也關掉,快點給我回電話!媽媽出事了!」
我倒吸口涼氣,天哪,難怪我上午額頭奇燙,還聽到母親的聲音。我趕緊撥號碼,電話通了,小姐姐在母親的臥室,還有二姐三哥。他們讓我和躺在床上的母親說話,母親說不出話來,不過眼睛動了動。他們不敢送醫院,也不敢叫醫生來搶救,因為母親聽到「醫生」兩字,頭直搖,不同意。
我想哭,鼻子酸酸的,窗外灰白如昔,像茫茫大海一片。
小姐姐說這之前給我打過電話。我說,「我聽到你的聲音,叫大姐打麻將。」她解釋那是急壞了,一手用座機一手用手機,弄錯號碼。
「好了,我馬上訂機票。」我瞄了一眼手錶,四點一刻。
給訂票公司朋友去電話,趕到機場需要四十分鐘,辦登機手續得提早半個小時,一算時間,最快最合適的航班到重慶是國航晚上七點十分,要了電子票。與朋友說好,朋友先墊上票錢,回北京馬上還。邊抓幾件衣服,塞進背包,邊給小區保安打電話要出租車。
我關門下電梯,出租車已等在大門。我打開車門,彎腰鑽進坐好,繫好安全帶。對司機說,「快趕去機場,我多加錢!」
車子朝機場飛速行駛,我腦子一片空白看著前方,出租停在國內航線。付了錢,我急急去辦理登機手續,還好,只有十來人在排隊,我跟著隊列走。
「有行李嗎?」服務小姐問。 我搖搖頭。拿了登機牌,道了謝,就去看安檢口有什麼位置。 安檢口好多人,我排在長隊列中,突然右手臂被一個黑衣男子一把抓住,嚇得我不知所措。他指著遠處地上,一臉橫肉。我什麼也看不見。他一把將我拉出隊列,大聲說:「你的東西!」
我跑過去,地上有一紙片,彎腰拾了起來,竟然是我的登機牌。我嚇得大喘一口氣,對自己說,鎮靜!必須鎮靜!
安檢後,找到登機口。旅客開始登機。我掏出手機,給小姐姐打過去。她正和二姐一人拉著母親的一隻手,母親的眼睛費力地睜著,像是在找什麼東西,茫然無助,嘴唇發青,胸口的氣直往下墜。母親雙手掐著二姐和小姐姐的手,竭力在掙扎,異常難受。她們顧不上痛,直叫媽媽,二姐一隻手給母親餵水,母親搖頭。
「六妹,媽在等你呀,你到哪裡了?買到機票了吧?!」小姐姐在電話那端焦急地叫道。 我讓她把電話放在母親的耳旁,我說:「媽媽,我正在上飛機,你等著我。」電話那邊夾有小姐姐的哭泣聲,小姐姐的聲音:「媽,你聽到了,你不要走,堅持呀。」
我大叫了起來:「媽媽,千萬等著我!就等我兩個半小時,我就到了你身邊!」 空中小姐在看著我,周邊的旅客看著我。我全然不顧,繼續說,「媽媽呀,你一定要等著我!」機艙很空,飛機開始滑動,空中小姐要我就空位坐下,繫好安全帶。我一邊做,一邊叫,「媽媽等著我,一定要等著我呀!」飛機騰空而起,向一千英尺的高度爬去,穿越雲層,我雙眼濕透,感覺母親順著機艙過道向我一步步走來。
我趕快用力地擦眼睛:母親走近了,停在我身邊,用從未有過的眼神看著我,伸出手來,摸了摸我濕濕的臉。我伸出手想抱住她,她也想抱住我,可是在我與她擁抱之際,感覺有一股力量把我們分開,她痛苦地往後退,漸漸退出我的視線。
「媽媽呀,你不要走!」我大叫,「我不要你走!」 「女士,請安靜。」空姐冷冷地說。她一手端托盤,一手用夾子,依座位順序發給乘客熱毛巾。
梅惠子遠走美國,常常杳無音訊,卻在家鄉神祕地出現了。飛機晚了十分鐘到達,一到出口,我就看見梅惠子在招手,晚上十點半了,接客的人不多。她穿了一件隨便的毛衣,接過我簡單的旅行背包,引著我朝停車場走去。她大我四歲,看上去和我一般年齡。
梅惠子舉起車鑰匙,按了一下,一輛轎車閃了信號。 我們各自打開車門,坐進去。梅惠子往後座擱上背包,發動車後,駛到停車場繳費處。欄柵啟開了,車子朝黑夜加速前進。
「惠子,恐怕我媽媽已提早走了。」這是我說的第一句話。 梅惠子伸過手來,握了握我的手臂,「我開飛車趕。」她踩大油門,車子飛一般行駛。
在北京機場我取出手機,撥了裡面的舊號碼。梅惠子接了電話,我對她說明情況,她說:「別難過,我在江北機場等你。」
朋友有兩種,一種朋友需要經常見,否則話都難接上,感情更淡薄;另一種朋友不必天天聯繫,三五載二十年甚至更長,彼此音容模糊,可一朝晤面,宛若朝夕相處。 江北機場到南岸七公里半路程,路燈昏暗,高速公路上只有幾輛車在前或在後,路面清靜得很不真實,偶爾,山巒映入江水,燈光也多起來,閃閃爍爍。
車子過加寬長江大橋,插入南濱路,沒一會兒就看見老家旁的捲菸廠。朝前開了不到十分鐘,我就叫停車。下車後,我和梅惠子摸黑在陡峭的坡上小心地走。
這一帶全是貧民窟,沒有路燈,雖不是一片漆黑,卻只能瞧個糊裡糊塗。臭水溝流著髒水,爛房拆了差不多,碎瓦垃圾堆成小山丘,臭氣熏天,蓋住原來的石塊砌的小路,雜草飛長,老鼠賊著眼竄來竄去,不時弄出動靜。
得用手捂著鼻子,才能忍受那臭氣。我和梅惠子好不容易爬上來,面前又是一大坡石階。喘著氣爬上去,繞過黑糊糊的小破屋,我看見六號院子院門外白熾燈泡高照,搭了篷,脫口大叫:「天哪,我晚也!」 我飛快地朝院子大門走去。院內空壩裡十來人坐著,一口靈柩已在白花之中,母親的大黑白照片鑲上鏡框,繞上黑紗,掛在牆上,正注視著我。
我呆住了。 院門兩側猛然閃出兩個黑衣人,各拿一大串鞭炮,劈劈啪啪炸響,紙花四濺,震耳欲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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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哥厲聲說,「還不快些給媽跪下。」 我趕緊跪下,後面有人遞我一束香。「叩頭呀,快叩!」 我連連叩頭,身後是大姐聲音:「啷個香舉在左手,換右手!」 燒完了,我又要了六炷香,分成兩束,我輕輕地對母親說,這束香為誰而燒,這第二束香又為誰燒,那聲音只有我一個人聽得見。
「哎呀,燒這些多?」身後有個粗嗓門疑惑地說。我回轉了身,家裡五服內親戚差不多都來了,甚至八輩子搆不著邊的人也來了,他們坐在桌前嗑瓜子喝茶。我認不出誰是誰,但張張臉熟。
梅惠子站在左邊一張桌子前,彎下身填單子,掏出一疊大團結來給三哥。三哥將單子遞到身後的人。不到兩分鐘,以梅惠子的名字獻給母親的花圈抬了過來。臨時成立的治喪小組,由專門辦喪事的大肚貓、三哥五哥組成。姐姐們擔心嫂子們多言,表示不參加這小組,聽從家裡男子漢們的吩咐。三哥說大肚貓是一條龍服務,搭靈棚、租花圈,請樂隊請歌星、送葬開路。母親還沒落氣,住在中學街的大肚貓聞訊而來,跑上跑下張羅,等著母親閉眼走人。兩個姐姐握著母親的手,呼吸困難。大肚貓堅持要把母親移到外屋,放在一張竹板上,他擔心母親會死在臥室床上,若那樣,對後人不利。這個忌諱,絕對不能打破。
母親被抬到了竹板上,他要換壽衣壽鞋,還要姐姐們給母親用清水擦身。 這麼一折騰,母親不難為大家,一口氣上不來,乾脆遂了大肚貓的願。大肚貓每天都辛苦地等著送人到陰間去,送的人多,褲袋裡的銀子才嘩嘩響。他和手下兩個夥計幫著三哥布置靈棚設牌位,在牌位前放倒頭飯,用一個裝著小米飯的土碗,上面插一雙竹筷。吩咐三哥每天早中晚飯前三次到土地廟送漿水。那漿水用生水、麵粉、小米混合而成。在彈子石江邊就有一個土地廟。本來漿水、紮紙車紙馬費時,但是大肚貓有現成的,就省事了,他還備有黑麵烙製打狗餅、打狗棒。母親行西天路途遙遠,必有惡狗攔路,一旦遇惡狗,用棍子打,同時扔出打狗餅餵狗,可以脫身。
最後他要三哥站在板凳上,手舉扁擔,面朝西高呼:「媽媽,上西方大路朝佛!」連喊四次。五哥燒紙車紙馬,送母親歸西。
這才讓三哥五哥在冰棺裡鋪香表墊褥,讓二姐小姐姐們用棉絮蘸酒為母親擦臉淨面,之後入棺。在母親身旁放香表、草木灰和母親生前供拜的觀音瓷像,蓋棺後鋪上黃絲絨布,擺上花。
大肚貓看上去五十開外,頭頂露白,脖頸略有些細長,肚子超大,雖是瞇睎眼,不過五官倒也配得恰如其分,顯得忠厚。他看到我,體貼地說:「是六妹吧,要不要看你媽媽?」
我點頭。 大肚貓走到靈柩前,先移去花束,再撩去黃絲絨布。我在他身後,心跳急速。他揭開冰棺的蓋,我看到母親:她的臉緊繃,嘴唇也一樣,不過樣子安詳。母親瘦了幾輪,臉小小的,載著黑帽,像個道姑,身子也異常瘦小,胳膊和腿全是骨頭,感覺整個身體縮短。腳上一雙黑布白邊鞋,卻是三十八碼。她的手布滿了老年斑,手指多節和青筋突出。我去拉她的手,大肚貓比我快,把我的手抓住。「六妹,不要。」
我甩掉他的手,一把握住母親格外冰冷的手。「媽,媽媽,你怎麼就走了?不等我。我在機場要你等我,可是你沒有。媽媽,我來遲了,晚了,我好恨自己呀!」我忍住直往外奔湧的淚水,聲音嗚咽地說:「媽媽呀,我叫不應你了,媽媽呀,我從此就是一個沒娘的人,媽媽說過,沒娘的人,是天底下最最可憐的人!現在我就是這樣一個人了,媽媽呀,你為什麼要離開我!」眼前金花直冒,站不住,我什麼也看不見,渾身發軟往下滑去。
梅惠子趕快把我扶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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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下後,我發現姐姐哥哥的臉色和氣多了,五哥端了一杯茶水給我。 二姐告訴我,母親聽到我的聲音,落下最後一口氣,閉上了眼睛。「你一說上了飛機,她的手就不再狠狠地掐著我。」
算來,我晚了整整兩個半小時,沒能給母親送終。媽媽,這是我的錯。你早就告誡我:「親人離別時,千萬不要哭,否則,死時就不能再見。」每每與你離別,我都未忍住,也從未信你的話。 如今你的話果然靈驗。
這陣子家裡人圍著桌子在說母親今天離去的情景,母親死得不痛苦,她眼睛閉得嚴,嘴也合得上,臉也未變形,手腳都不軟,是好兆頭,對後人好;說母親對兒子親,兩個兒子都到跟前了,有兒子送終,是好福氣;說母親啥話也不願留下,連一個手勢也沒暗示,就是對生前的一切滿意,沒遺憾;說母親盡給後人留想頭,不讓後人累;有的老年人,落下個半身不遂、植物人或癌症什麼怪疾的,折磨後人三五年甚至十餘載的,掏盡後人所有的家當,耗掉後人的精力,還天天怨聲連天。母親不這樣,乖巧地拍拍屁股上的灰塵,瀟灑地走了。
他們的說話聲沒完沒了,像一群蒼蠅在耳旁嗡嗡叫。 「二姐講得沒錯,六妹一說來,感覺媽胸口的氣就朝下落。」小姐姐聲音有點嘶啞。「媽該望著她來,可啷個不再跟閻王爺爭時間?有點搞不清楚。還有一件事,也怪糟糟的。」
「啥子事?」大姐好奇地問。 小姐姐說:「媽自己早幾年就選好遺像的底片,放成二十寸大,加黑框。好像嫌我們這些兒女做不好這種事。是啊,我們做事,哪有半分能幹勁趕得上媽呢。可是,她做啥子要準備自己的後事?」 「媽媽從來都愛美,她自個兒選照片,自個兒滿意。」我想也未想就說。
母親的遺像,齊耳短髮,一件最普通的灰色外套,裡面一件白襯衣,鈕扣繫得規規矩矩。看上去四十歲上下,眉眼秀麗,嘴角微露笑意,眼睛亮堂,整個人平和,卻有一種不認命的執拗,甚至帶點反抗的意味。
算起來,那是她在船廠做抬工和燒鍋爐的時候。 「才不是呢。哼,剛才你們說六妹說要來,媽就安靜了。這裡就有問題。說白了,六妹你聽著,不要不高興,媽根本不想你送終。」大姐毫不客氣地看著我,以一副輕描淡寫的口吻說:「因為你根本就不屬於這個家裡的人。」
「媽媽不會嫌棄我,我當然是這家裡人。」 我雖是這麼回答大姐,在心裡卻覺得委屈。母親為何不等我,讓我與她告別才離去?被大姐擊中要害,我灰心喪氣。在飛機裡見到母親,是由於我太焦急想見她,心神兒集中,像道光,神速抵達重慶。那時母親在去黃泉路上,上帝憐憫我,讓我最後一次看到母親。
棺材裡母親的模樣,反覆出現在我眼前。不錯,她是安詳的,但她骨瘦如柴,一口假牙,配得有些不整齊,使嘴唇合得不夠緊。整張臉安詳得過分,安詳得無條件,讓人忐忑不安。先前我只是注意到她死的樣子,並未多想。她躺在那冰棺裡,可憐巴巴的樣子,我腦子裡轉來轉去,怎麼抹也抹不掉,總停在這問題上面:
母親怎麼會變成這樣子? 母親為何要事先準備好遺像,她帶著底片去相館的路上,是什麼樣的心境?她死前經過了什麼事? 我這麼想時,心裡就難過。
那個長得慈眉善眼的大肚貓,他該讓我看到活靈活現的母親。他急什麼?人死是有個時辰的,一生都艱難地捱過來,千急萬急,就差那麼一兩個小時嗎?母親不要死,不能死。我在世上本孤單,母親死了,我在世上就更孤單!我在世上本無依靠,母親死了,我在世上就更無依靠!是呀,母親死了,沒有了她,天地粉碎,我還能倖免?
大姐隔著桌子坐在對面,她伸過手來,拉拉我的胳膊:「六妹,你莫自以為是。我在他們眼裡都不屬於這個家,你看我住得最近,他們也不及時通知我。我趕到時媽剛落氣,大肚貓正在放﹃開頭炮﹄,向周遭報喪。這是個陰謀!」她哭了起來,轉過身去,對著棺材,「媽媽呀,你都看見了,他們欺負你最喜歡的大姑娘。哪是一家子人啊!只有我最愛媽,可是媽就是看不到了。」
「大姐,你說清楚。我是先找你找不到。」小姐姐還想說什麼,被二姐用眼神止住。 「當面是神,背面是鬼。」大姐拿出手絹抹眼淚。
我突然想到母親的鞋子來,便對二姐說:「媽媽的鞋子該是三十七碼。」
「你認為我們給她穿大鞋了,是不是?穿小鞋是錯,穿大鞋是大錯。告訴你,六妹兒,不懂就不要裝懂。不要怪我們當姐姐的。過世的人,就該穿大鞋,否則到陰間,邁不開步脫不開身。你以為你是一個作家,大作家,啥都懂,告訴你,單憑這點不懂,你還得跟姐姐多繳點人生學費。」二姐眼裡對我充滿不屑。
這種時候,我能爭辯什麼?不能。小時是,長大成人了依然是,尤其是在母親的棺材邊上,不想有一絲兒姐妹不和之氣,我當沒聽見。
梅惠子和么舅在聊什麼,我朝他們走過去。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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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六號院子空壩,算是老院子的一部分。以前的六號院子,也只剩有這個空壩、一截院牆和大門,其他全坍塌成廢墟,在十三年前修成一幢六層高的小白樓房。六號院子、七號院子、八號院子,當然包括一些零星搭建的平房,是野貓溪副巷這條小街最主要的房子。這幢樓房在整個貧民區歪斜破爛尚存的黑糊糊的吊腳樓、泥磚和木房中間,非常醒目。
那時父親尚在。修建小白樓房時,原住戶都各自想辦法搬離。父母說人老了,去新地方兩眼一抹黑,不好。他們不肯離開老地方,就租了七號院子一間房。樓建好後,為盡孝心,我給他們買了五層樓臨江的兩室一廳,帶廚房和衛生間。內銷房,價格比外銷房便宜好多倍。但是原住戶憑可憐的工資大都無錢買房,只有徹底搬走,只有程光頭和妓女張媽的兒子兩戶搬了回來,前者是幾個兒女把積蓄拿出來,湊齊錢,後者是兒子借了銀行貸款。其他住戶都是新面孔。不過十三年住下來,陌生鄰居也皆成了老熟人。 我握著么舅的手,問好。幾年沒見,他頭髮幾乎全白。他接到電話,就帶著三個孩子過江來。說是就這麼一個親姐姐,他的一家子得給她守靈。他明顯哭過,眼睛還紅腫著,神情很哀傷。我說,「么舅,你是我們的長輩,有不對的地方,請千萬指點!」
他說,「三娃子很懂事,靈堂設得不錯。」
這下我才仔細打量:緊靠老院子殘牆,紮了四米多長的花牌,底色為深綠色,配有黃色花朵圖案,掛著駕鶴西去橫幛,花牌正前方放靈柩,後方正中央牆上是母親遺像,紮了黑紗,周圍放黃白鮮花。遺像正後方花牌上掛輓聯,樓房一邊牆壁上也掛著輓聯輓幛,花圈則放在院子大門內兩側。
靈柩周遭紮著白綢帶白花,有新鮮馬蹄蓮滿天星襯托的花籃、成打白玫瑰混合百合和白菊,插在盛水的塑料底座裡,以保新鮮。母親生前最愛鮮花,三哥倒是細心。
「他呀肯捨得這錢?是我打電話從城中心花店訂來,要了一個快遞。」小姐姐不屑地說。她給我們一人倒了一杯茶水,在桌子另側坐下,「梅惠子,你去美國多久?」
梅惠子說:「有些年頭了。」 三嫂拉么舅到另一桌上去打麻將,那兒三缺一。 小姐姐問梅惠子為何不到英國去?知道吧,英國福利好,交通發達,教育、醫療條件優越,連寵物都有權利,虐待、遺棄寵物會犯法,是真正的社會主義。雖然咱們一向號稱是社會主義,向共產主義進軍,能在這兒生病嗎?沒錢不讓住醫院。
梅惠子說美國與英國的確不一樣,但是美國有美國的好,英國有英國的不好。 我不想加入這種談話,有種衝動想去問么舅,母親怎麼會自己事先準備遺像? 可是我沒有起身,母親與么舅最親,恐怕也不會從他嘴裡知道什麼?母親深知這個小弟弟的性格,一向老實,又怕事,不會給他添麻煩。
母親躺在裝有冰的棺材裡,而不是坐在這桌子邊,聽我和別人說話,她活著時,常常會插幾句言,會讓我笑起來或捧腹大笑。母親是懂得幽默的人,她知道如何說話,少一個音,間隔一個字,提高或降低一個詞,效果完全不同,從這一點講,母親是個語言藝術家,而且有表演天才,模仿力強,繪聲繪色。可是母親死了,她不能呼吸,不能聽見我說話,也不能跟我說話,她再也不能拉著我的手。我朝她笑,她再也看不見了,她就像一個狠心人,一眨眼工夫,就躲起來,躲到我怎麼搆也搆不著的地方,我怎麼想她,她都不會出現。我摸著自己的手,還留有一股她手上的涼氣。我必須接受母親死了這現實。
但是不能。母親怎麼可以拋下我,獨自走了?在那種年代,連口水都會把人淹死的時期,她居然敢把我這個私生子生下來,敢把我養大,獨自忍受屈辱和各種可怕的壓力不吭聲,這樣的母親,不會不跟她的這個孩子告別就走的。
母親當然不會離開我。 我像一個生有雙腦袋的怪物,一個腦袋承認母親死,一個腦袋拒絕承認。兩個腦袋互相打架,分不清輸贏。
母親蹲在地上給我洗衣的形象,從記憶深處透出,逐漸清晰。那時我還沒上小學,是一個大年三十晚上,吃過團圓飯,母親得當夜回白沙坨造船廠,運輸隊大年初一加班。我非要跟著母親去,母親不同意,我抱住她的腿不放。母親只得點頭同意。沒有船,我們只得走山路。突然下起雨來,雷聲陣陣。 我緊緊抓著母親的手,怕滑下山崖去。母親走到半路,開始埋怨我,說根本不想帶上我,我卻非要跟著,不聽話,給她添事,真是麻煩!我一生氣,甩開母親的手,走出不到五步就滑倒了,一身都是泥。母親來拉我,我不理會,自己站起來往前走,馬上又跌倒了。
母親一把抓住我,嘆了一口氣說,「這輩子莫非媽媽當真欠你?你生生成了我的小冤家!」 那是我第一次與母親那麼近。母親帶著我走到半山腰的集體宿舍,一共六幢,五十年代的紅磚簡易樓房,三四層高。我們走進第三幢,樓梯上全是灰,牆灰剝落,露出塗了一層覆蓋一層斑駁不均的油漆,新標語遮住舊標語,門窗破破爛爛。在二層靠左端裡的一個房間,母親拿出鑰匙,開了暗鎖。這是一間不大的房間,靠右牆有兩張單人木床,掛著發黃的粗布蚊帳,左牆安了一張單人床,擱著舊木箱,還有一個上課用的小桌子,鋪了塑料布,擱了些杯子筷子之類的東西,依牆有一根鐵絲,掛了幾根毛巾和洗的衣服。母親的床靠窗。我睜開眼到處看,想把母親離家在外睡覺的地方記在心裡。母親倒了暖水瓶的水,把我周身上下擦乾淨,換上她的一件衣服,把我塞進被窩裡。頭頂的長日光燈扎眼,她順手關掉。她把我的髒毛衣褲子襪子放在盆子裡,蹲在地上洗起來,窗外路燈餘光打在她臉上,母親看上去很美,很溫柔。
我馬上就睡著了。 睡得很香。爬起來一看,母親沒在床上,我找遍船廠,也沒她的影子。我大哭著叫媽媽,醒來,發現是一個夢。可是母親不在,月亮透過烏雲堆,孱弱地從窗外照耀下來,這個小房間變得陰慘慘。我躺在母親的床上,害怕極了,躲在蚊帳裡,不敢拉亮燈,也不敢叫。還有一張單人床,也有一蚊帳罩著,卻沒動靜。沒一會兒,母親提著兩瓶開水進來,她走過來,看看我,用手把我臉上的淚痕擦掉。我馬上放心地繼續睡。
那是母親嗎?母親一向對我蠻橫、出奇冷淡,似乎她臉上總掛著一串冰柱子,與我隔閡,是前世後生都不可改變的,像一個後媽,不像別人的母親那麼寵愛孩子,呵護有加,表示親熱。我不習慣,認為自己在夢裡。果然母親第二天早上對我冷冰冰,她把已乾的衣服放在我面前,還埋怨地說,「要不是昨夜媽把衣服拿到鍋爐房烘乾,哪有你穿的,真是盡給媽添麻煩!」她恢復如初,而且顯得急躁,一副隨時要發脾氣的樣子。
我在心裡對自己說,就算那是一個夢,不管母親之後對我如何不像母親,我也該滿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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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了,今夜坐在這兒守靈,我得安心一些。 院門外,沒有路人,天光暗黑發紫,看不到星星,也看不到月亮。雲層變得又低又厚,鋪壓下來。我說,「但願不下雨,一下雨不曉得搭的篷漏不漏?」 大肚貓一聽,趕快說,「我去查看一下。」 突然一個鬼祟的身影在大門外閃了一下,就不見了。
我整個神經束都豎起來,陡然站起,跑到大門前,看清楚:那是老鄰居王眼鏡。她比記憶中更胖,背倒伸得直直,下著石階,步伐不太靈便,算起來她也該有七十歲了。
她來幹什麼? 王眼鏡住在同街的八號院子,災荒年在一個廠子修建隊管秤,將母親抬的河沙故意倒掉,還壓扁籮筐,欺負母親,沒收母親的臨時工證。王眼鏡後來調到地段居委會當主任,不時把母親當成一個道德敗壞的份子處理,給母親小鞋子穿,拿捏母親,因此年年得先進。我們一家子見著她都怕怕的,盡可能繞道或躲遠,生怕她找碴。若她找到碴,母親就得到居委會和派出所背書、寫檢查,遭到好些人訓斥。母親最怕派出所那個年輕戶籍,他懲罰母親與眾不同,他在母親的檔案裡添文章,說是要和母親做臨時工的單位領導一起來做母親的思想工作,母親為此掉了好幾次工作。王眼鏡常常出現在我小時的噩夢裡,甚至我長大成人,照舊做她懲罰我站在雨中被淋得一身濕透牙齒打顫的夢。哪怕我出國,回家探望母親,經過八號院子前,王眼鏡瞧見我,也一樣開罵:「爛絲襪子!你這破鞋養的家什,成了作家,得啥子哈巴意!」罵一聲往地上吐一下口水。
有一次國外一家電視台拍我回家探親的電視片,整條小街都得掃入鏡頭。王眼鏡坐在八號院子天井矮木凳上吃飯,她用筷子敲敲碗沿,鬆掉鐵鏈,唆使她的大黃狗來咬我們,阻止拍片。導演看不慣,出來打抱不平,被她一碗稀飯扣在頭上,義正嚴詞道:「歷史的經驗值得注意,不是西風壓倒東風,而是東風壓倒西風,你再來幾個洋威風,我王母孃孃照樣不信玄!」
電視片裡留下了王眼鏡的一個形象:她灰白頭髮,戴一個棕色鏡框的近視眼鏡,手舉著筷子,嘴角掛著笑說:「拍吧,龜兒子,我就還不信這包藥,爛貨生的小爛貨,出息了,在我這革命群眾眼裡還是一樣!」 不錯,就是一樣。
當天我在電視拍攝時說,任何時候拿起筆來寫作,我都是長江南岸那個貧民窟的小女孩。 多少人會理解這話呢?誰能真正聽懂呢?
母親能明白。她幾乎年年都去廟裡,點上七星燈,虔誠地對著蒲團跪下來,口裡念叨:菩薩保佑六妹,給她百合曼陀羅,給她利劍長江水,給她巫山雲和霧,給她我的心、我的命,保佑她逢凶化吉,杆子到頭路百條,事事通順。 院門口兩側全是花圈,越堆越多,放不下了,靠牆疊放。花圈上的姓名,多半陌生,再看一眼,又似乎相識。母親生前沒什麼朋友,死了,一下子鑽出這麼多朋友,令我吃驚。我打量著花圈上的落款,我們六個兒女都給母親送了花圈;大部分親友們也送了,一人一個花圈或兩人一個花圈;好些陌生的人,似乎是母親船廠做臨時工的工友;鄰居們都送了,一個大花圈,密密麻麻用小楷毛筆寫了一長串名字,奇怪王眼鏡也在內。
於是我問一旁的鄰居馬媽媽,她瞧著我滿臉疑惑,說,「一條街一人兩元錢,啥人想麻過不給,沒門,我非收不可。」
世上有這樣送花圈的?恐怕也只能在野貓溪副巷這條街上。 一九七六年「四人幫」倒台後,每隔幾年,政策一變,每個人關心自己的出路,街上也出現了開火鍋店起家的萬元戶,有了錢,趕快離開這貧民窿,搬到對岸市中區;也有靠賣自己的血為生的老血號,收緊褲帶過日子;也有跑到外地做小本生意的人,從此再也不肯和這兒有一點兒聯繫,也有不少姑娘家往深圳海南跑,混得好的,回來時周身上下穿金戴玉,給父母買一台黑白電視,混得不好的,就消失掉了。打個比方,馬媽媽,以前住同院,有一隻眼睛生來瞎,丈夫在船上工作,自己做塑料廠搬運工,後來兒子掙了點錢,買了中學街街尾的一幢二層樓的小房子。那兒是一個十字路口,什麼人經過,都得過她的門,她就此開了一家雜貨鋪,安了收費電話,生意興隆。
不管日子照常不照常,都說鄧小平好,讓人盯著錢轉悠,不搞階級鬥爭,人少和人鬥,耳根清淨,眼根更清淨。王眼鏡這個一向拿捏著居民言行的先進街道主任,威風陡減。
那時六號院子還聳立在腳下這塊地上,石媽的丈夫得腦溢血死了,王眼鏡搬來與她同住。石媽的房子就一間,在大廚房裡左邊端頭,窗子朝西,長江中的烏龜石和彈子石渡輪依稀可見。王眼鏡的丈夫和三個兒子先後得羊癲瘋,一個接一個握著拳頭、扭過頭去走路,眼睛格外恐怖,喉嚨堵住,憋氣而死。小兒子幸運,長到十五歲也沒有遺傳父親的病,他躲瘟神似地逃走了,再也沒有回家過。王眼鏡與石媽住在一起,惺惺相惜,天天邀人來賭長條牌,咒罵男人。兩人手氣好,賺小錢可維持平日開支。輸了,她們會喝幾兩五加皮酒,靠江的那個小房間裡會傳出一段川劇。
王眼鏡學妙齡尼姑:「他把眼兒瞧著咱,咱把眼兒覷著他。他與咱,咱與他,兩下裡多牽掛。」 石媽聲音提高:「冤家!怎能夠成就了姻緣?就死在閻王殿前,由他把那碓來舂,鋸來拉,把磨來挨,放在油鍋裡去炸。」 兩人合:「哎呀,由他。哎呀,由他。」 可是沒有多久,兩人翻臉,石媽讓王眼鏡滾。王眼鏡抱著自己的鋪蓋捲昂著頭走了。屋裡傳出石媽的哭聲:「我的命是落湯雞,是半根稻草。」她哭訴到傷心處,說兒子要帶著兒媳回來住,她應該高興,可就是高興不起來,這麼雞巴小的一間房,冬天寒心寒骨,夏天當頭晒成死老虎,日子看不到頭。 母親聽著,眼淚涮涮往下淌,手裡正在往灶上添煤球,一個掉在地上摔個碎,又一個掉在地上摔個碎。 「媽媽,給你。」我遞上一根手絹。
母親接了過來,「看媽媽沒出息,哭啥子呢?媽媽不哭。」可她眼淚掉得更厲害了。 母親不喜歡那個臭婆娘,卻要為她哭,為什麼?十八歲的我成天跟母親賭氣,一心想考上大學,離家遠遠,哪會願意去弄懂母親的心。
3
梅惠子看看手錶,說:「對不起,得離開,你媽媽出殯之日我會再來。」 我找來手電,與梅惠子腳跟腳地出院子大門。借著手電些微光亮,江邊窄陡的小徑好走多了。 梅惠子不是鄰居,是我小時的朋友,她住在野貓溪。我與她在江邊認識,碰面時愛說各自看過的外國小說,未必都懂,可讀到主人公落難一樣流淚。她父親在船上工作,不幸船出事,一船人都遇難了,那時她才三歲,妹妹才一歲。母親靠糊紙盒一人帶大兩姐妹,怕後爹對她們不好,再未嫁人。她問我,「你肯定有一個幸福的家。」
我不肯講我是一個多餘的人,母親不在意我,父親不把我當一回事,姐姐哥哥把我當外人。於是,我快樂地點點頭,說家裡姐姐哥哥都疼愛我。
梅惠子羨慕地看著我,連連說,她很羨慕我家裡有那麼多人,尤其是有父親,有父親多好啊。
我問她:「你想長大後做誰?」
「當喬治桑。」她看看我說,「你呢?」
我也想當作家,可自知夢想難成,就支吾不出語。她推我,我仍不說。弄得她與我不歡而散。
幾十年後,她做了一個生意人,而我成了一個作家。
梅惠子說:「我讀過你所有的小說,你媽媽心裡一定為你驕傲。」
「她以前倒是認為做一個廚師比作家好。」我說。
我們走到江邊馬路上,天邊響了一聲悶雷。「需要我做什麼,就來電話。」梅惠子說完就抱住我,在我耳旁柔聲地說:「想哭就哭出聲來,不要把淚水流在心底裡。」
我鼻子酸酸地對她說,「再見了!」
她看看我,走向車子,打開車門坐進去發動車,對我擺擺手。
那車是一輛紫色的BMW,很少見到那種紫。最多隔兩天就會與她見面,這些年她生活如何,我很想知道。想必她對我,也一樣。
●
我打著手電往回趕,兩隻貓在廢棄的糧食倉庫院牆上,抓著耗子似的興奮地尖叫。雨點說下來就下來,我快步經過停靈柩的空壩子,直接上到五層樓。
奇怪樓層走廊裡一個人也沒有。
推開家門,我大口喘氣。客廳裡亂亂地堆了客人們的衣物,也沒人。我推開右邊第一個房間,走了進去。
這是母親的臥室:右邊是三門雙開黑衣櫃,左邊是老式五抽櫃,櫃上有一台十八寸電視,搭著藍布罩子。平櫃邊上是父親做的兩根凳子,上面放了三口舊木箱,遮著紅麻布。雙人床正對著門,檔頭黑桃心形,在白牆襯托下發亮。床邊有把舊藤椅,堆滿了被子床單。以前母親總坐在這兒等我,目不轉睛地盯著門口,回回看見我進來,都說:
「哎呀,是我的六姑娘回來了。快,乖女兒,快坐到媽媽身邊來。」
我手上的行李當一聲落地,走過去,看著母親,臉上露出歡喜的笑容。
現在這兒沒有母親。
我把藤椅上的東西移到衣櫃裡,就在床邊坐了下來。母親坐在藤椅裡看著我,有些累,睜不開眼,很傷心的樣子。我朝她伸出手,握了個空。我起身摸藤椅,竹藤黃黃的,舊得厲害,好些地方分岔,卻是異常結實,像記憶中母親的手,甚至帶有一些她的體溫。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房間裡全是母親的氣息,她的聲音,她很少有的笑聲,也同樣少的哭聲,我幾乎從未聽到過,這時統統彙聚在我周圍。當然也有死亡的氣味,濃烈地驅趕那些鮮活的東西。我站了起來,一點一滴看來看去,就在陽台上,死神在風裡飄來蕩去,把門摔響。
我走過去,死神躲閃開,雨成細線,斜斜地飄灑過來。陽台上堆有裹成一團的床單被子,有地方是濕的,想必是母親臨終時流下的尿,還有從她身上剝下的衣褲,皺巴巴地扔在地上。碎花棉布上衣,半長褲子藏青色,統統洗得舊垮垮的。我蹲下拾了起來,緊緊抱在懷裡,心裡好受多了。兩分鐘後,我將衣服床單疊整齊,把被子裹成一棍棒型,找到一塊塑料布包紮好,順陽台角落放好。
雷轟隆隆響起,遠處有閃電。「希望是大雨,大雨比小雨好,下過了,就不會連綿不斷一個禮拜。」母親會這麼說。母親躺在床上,從窗子望天上,讓我走時,帶上傘。我走進房間,床是空的,母親不在了。
父親的遺像還是在床頭左上角牆上,眼睛注視著遠處。沒有父親的孩子,她將盲目地活著?沒有母親的孩子,她將絕望地、加倍盲目地活著。
感覺他把眼光慢慢轉向我,一副有話要說的樣子。
我走近,這時一陣冷風颳來,吹得窗簾騰飛。我趕緊關上陽台的門,烏雲壓得更低,雨水倒是弱小多了。
再看父親的遺像,他的眼光恢復如常,不再看我。
附錄: 找到回家的路 ──虹影談《好兒女花》
問:從《飢餓的女兒》到《好兒女花》,似乎你很青睞於這種亦真亦假的半自傳體小說體裁。讀者很容易直接將小說中人物的命運帶入到你身上,請問究竟有多少你自己的影子在其中?
答:我寫過十一部長篇,只有這兩部作品與自己的生活戚戚相關:《飢餓的女兒》是從我童年寫到十八歲,那是一個少女的成長;《好兒女花》則是從幼年寫到今天,四十多年來的故事,我的情感,事業波折,生活在東西方,所有的迷失,痛苦,還原一個真實的自我。
一個遠在美國的朋友昨天寫信來,她看到先於書刊在《中國作家》的《好兒女花》:「我真希望這是一本完完全全的小說,而不是真的。作為讀者,我欣喜自己讀到了一本值得一讀的好書,可是作為你的朋友,我的心都讀碎了。你的氣質是偶像式的、明星式的,自然招來很多負面東西。不管我在國外國內,常常聽到許多花樣的傳聞,關於你的,我從未問過你,我只是為你擔心,但是遇見你,你臉上像什麼事也沒有,我就一直猜想,那些事不是真的,一點都不是,所以我就坦然了,就放心了。可是看了這本書,我的震驚讓我不敢呼吸。虹影啊,讓我怎麼告訴你才好啊?」
問:開篇有一句話:溫柔而暴烈,是女子遠行之必要。我覺得這就像你的人生寫照一般,這句話是不是可以分為兩個部分,暴烈是你的女權主義;溫柔是你骨子裡東方的細緻溫婉,對愛情的追尋和付出?
答:我向世人宣喻自己不合法的私生女身份,帶著傳奇色彩的經歷,這對道貌岸然的道德產生巨大的衝擊波。寫作對於我絕不是偶遇,而是與生俱來、天長地久存活的必需,以筆為旗為那些不能發出聲音的女人們說話!這當然是反傳統的女子的恣意妄行!如果你說暴烈是女權主義,那麼,溫柔就該是後女權主義。全世界婦女解放運動風起雲湧,思潮一浪接一浪,轟轟烈烈。該!因為我們女性的地位在任何時代任何社會都處於劣勢。你要把我歸入隊,我不反對,但這不是我這部小說的重點所在。我們女性應該如何看待自已,你是誰?你為何而活?你精神獨立嗎,你維護了自己做人的尊嚴嗎?作為一個人,沒弄明白這些,未免太可憐可悲了。愛情如同疾病,沒有誰能免除,誰能不沈淪?愛情如同隱喻,米蘭昆德拉說,愛情一比喻,就壞了。所以,故事就產生了,我們的人生就改變了。
問:你在書中說,只有寫完這書,才不再迷失自己,並找到答案。現在,這本書已經完結,你找到了怎樣的答案?它讓你得到平靜了麼?
答:如書裡講述的一樣,我母親於二○○六年十月二十五日去世,我到重慶奔喪。幾天之後回北京,我再也無法平靜。就是從那時起,這本書就生長在我心裡。因為懷孕,我經常得停下筆來,不能讓肚子裡的孩子太悲傷。可是她比我堅強,沒讓我有任何異常情況,連一次嘔吐也沒有。看來她想要聽我的故事,她的外婆的故事。所以,這本書,我必須誠實,必須面對自己的良心,我想要告訴我的孩子她的母親是怎樣一個人,她的外婆是怎樣一個人。
小說寫完後,我一直在修改,這兒改一個字,那兒換一個字。我看著這些文字,問自己:「要不要發表?」
我猶豫難決。時間在流逝,我經常夢見過去的六號院子,我在那兒看見過去的人,我也看見過父親,我感覺到母親知道我寫的這本書,有一回她向我招手,如小說裡一樣。夢醒後,我清楚地記得母親的樣子安然。三年過去,到今年把書交給出版社,讓出版社一再延後出版時間,也是在心裡再一次詢問自己,是啊,我真的想把這些寫給自己的文字公開嗎?
最後一次我沒有猶豫,就像一個初學游泳的人,跳下跳臺,是死是活,我都把自己毅無反顧地交出去了。這個過程持續之長,不是我所預料的,我想找到答案,這個過程仍在進行時。不過,我有信心,會有這麼一天的來臨。
問:書中,女主人公離婚的原因在結尾被輕輕點破──「二女侍一夫」,為什麼會做這樣的情節安排?它是一種小說虛構,抑或你本人就是其中一個情何以堪的角色?
答:我經常在大學演講時,說到生活遠比小說更像小說,但是也更殘酷。我們小說家只是將生活的一種狀態用藝術的語言表述出來。可是我們做這項工作時,經常感覺無能為力,因為生活在我們表述時,變得更加猙獰可怕。
我可憐自己作為小說家的身份,也可憐曾經過那種滑稽的角色。多少次想推開自己那些年的生活,那些不為人知的掙扎和失落,可我辦不到,那些陰影就跟影子一樣跟著,壓在身上,一年重於一年,直到三年前,我終於勇敢地拿起筆來,才敢吐出一口氣。
問:當年您與趙毅衡的結合被無數人豔羨,雖然這段感情最終還是曲終人散。如今你們都各自開始了新的生活,請問您如何看待當年的這段愛情與
第一章● 母親躺在床上,呼吸困難,說不出話來。她被死神追趕,正在去地府的途中。五嫂第一個發現母親不對勁,敲了好幾次門,也沒應,本以為母親還在睡覺。吃過早飯,五嫂叫母親不應,進屋一看,母親臉色鐵青,嘴唇發紫,看著牆上的鐘:時針指到九,分針指到十,時間似乎永遠停在這一刻上面。五嫂給她餵水,她不吞入,還是看著那鐘。 這個上午,小姐姐從重慶城中心的江對岸坐渡船過來。下跳板時她的手機響了,她一聽,就加快腳步,按滅手機,朝山腰上的那幢白房子跑起來。實在喘不過氣,才停下來歇一下,繼續狂奔石坡、六號院子內的樓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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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版社:九歌出版社有限公司出版日期:2009-10-25ISBN/ISSN:9789574446384 語言:繁體中文For input string: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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