遺族學校

進了遺族學校之後，這兩個半月，我每個星期六下午三點半，課一上完，立刻登記領「離校證」進城，回七伯父家。

遺族學校位在南京城外，出了中山門循陵園大道東北行約十公里，矗立在一座丘陵台地上。這地方叫「四方城」是風景優美勝地，卻是脫離人間社會的一塊禁區。學校的學制與教材和一般中學相同，實質上，從教學、訓導到生活管理，都經過細密計畫，是一所封閉的黨國預備人才訓練營。

遺族學校的老師，在所教的科目專業方面，個個是學驗俱豐。據說學校用比照教授級的高薪，聘請到校任教，且配給高級宿舍和生活津貼，特別福利獎金等等。經過精挑細選的老師，每一位也是通過嚴格審查的資深忠貞黨員，文史科目的有些從勵志社調用過來。所以，每位老師上課，口若懸河，卻無一句涉及時勢，時常在教學中穿插些宣揚政令的話題，抨擊民主人士的議論。不用說徐州中學那樣自由開放的校風，就連金陵中學謹慎的教育也都談不到。

學生的社團，概由黨團組織領導。圖書館的書，世界文學名著收藏豐富，中國當代名作很少，魯迅、矛盾等人著作完全絕跡。

我獲得了生活上的獨立，卻投入了精神上遭受控制的環境。

我周圍同學，大家都過得快樂，他們對於黨國的一片忠心，讓我認識到，自己是一個異類。我也很快樂當和他們一起運動、打鬧、罵粗話的時候。喧鬧過後回到自己的心靈天地，我孤寂得像一隻離群的雁在無際的虛空獨飛。

我充分利用「離校證」許可的「離校」時間離開學校。

作為一個走在文學路上的人，一方面，我需要接近南京城裡的人間混濁空氣；另一方面，我要近距離觀察活動在混濁空氣裡的人物，和他們形形色色的活動情景。

每週六下午，我到七伯父家，通常是，閒聊一些遺族學校的生活瑣事，伯母和小妹，很喜歡聽。晚餐後，我回到小樓，便埋頭在一個星期的報紙中。我們學校圖書館，只訂《中央日報》、《和平日報》、《南京日報》、《大公報》四種報紙，《大公報》的國內要聞版又常被剪掉再送上報架。我特別拜請小李，替我把《救國日報》和《文匯報》保留著。我要從這立場不同的兩種報紙，藉由他們對新聞不同的報導，來幫助我對時事的思考。

讓我驚異的是，《救國日報》是國民黨前輩龔德柏辦的，一向是擁護中央，尖銳批評共方的報紙。自從總統大選後，它的言論態度，變得很大。對共方的批評還是很尖銳，對中央也開始批評，批評的尖銳比左報還厲害！讀《救國日報》的社論，我常為它擔心，有一篇社論的題目是：〈不殺陳誠無以謝國人！〉，文章裡縷述總握一切軍政大權的東北行轅主任陳誠，弄權謀私，剛愎自用，搞小圈子，打假報告，搞得政風敗壞，軍心渙散，致令共軍轉守為攻，節節得逞，東北陷入危局，成為東北失利的罪人。呼籲最高當，殺陳誠以向國人謝罪等等。又有一篇社論的題目是：〈和無口，鬦無門，為孫科算命〉，文章把孫科的「科」字，拆成「禾」「斗」兩字。譏刺孫科既不能文，與老共談和；又不能武，與老共戰鬥。草包一個，必死無疑。

陳誠、孫科，是蔣公最倚重的近臣，這位別號「龔大炮」的龔德柏社長兼主筆，用這麼犀利的筆攻擊他們，哪天不把自己炸燬才怪。《救國日報》的炮火雖然猛烈，到底是同志辦的，不會對黨國的根本進攻。一些左傾的報紙，民主黨派的新聞雜誌，對於國府的批評，涉及到黨政軍的各個層面，所造成的影響，更是重大而且普通。

在首都南京，與論幾乎一面倒地批評國府，這種情況，從好的說，相當地展現了言論自由。從另一個角度看，也可以說，國府的施政確實腐敗，卻又失去控制局面的能力。我對國家局勢的惡化，神經過敏似的，總在擔心。

回到遺族學校，看到同學都樂陶陶地，有時我又懷疑自己真的是神經過敏。

五月二十日，是中華民國第一任總統就職大典的日子。政府宣佈全國各機關、壆校放假一天慶祝。我們學校，全校師生人人興高采烈，學校各處佈置得比過年還火紅，各班教室都懸燈結彩，出刊慶祝壁報，學校的大門，中門和行政大樓前，搭起三座巨大鮮花牌坊，慶祝標語貼滿各處，每條道路遍插著國旗和黨旗。在裝飾得金碧輝煌的大禮堂舉行慶祝大會，黎主任在頌揚蔣總統這位偉大政治家、軍事家、教育家和思想家之後，特別請來中國國民黨黨史專家，一位姓王的中央大學歷史教授做一場「總統 蔣公的豐功偉業」專題演講，講了兩個小時，我看到同學個個聚精會神聆聽，表情虔敬。

慶祝大會開了三個小時，黎主任宣佈：下午同學們可以自由離校，到南京城裡去看看萬民騰歡的盛況，晚上九時前返校。這個宣佈，讓星期假日無法離校的同學全部出動了。

我覺得半天時間，來回很急促。人群裡擠來擠去，傻子似的，幹啥？乾脆中午休息，下午帶本書找個幽僻處，自在大半天。

總統就職以後，政治上混亂的情勢，比較穩定多了。軍事上，除了東北的軍情外，大西北、北方等地沒有多大變化，整個長江以南，基本上沒有共軍出沒，人民的生活還不失魚米之鄉的水平。城市的商務活動漸趨正常，夜間燈紅酒綠歌舞昇平的景象又來了。

進入遺族學校，我第一次見到蔣夫人的場面很尷尬。

六月十三日又到了星期天，我因為今天下午要參加班級的兵乓球比賽，我是初三甲班乒乓球隊員，所以這個星期天沒回南京城內。蔣夫人──我們遺校同學的蔣媽媽，自開學至今都忙得沒空到學校來。今天早上八點多，我穿一身運動服，在體育館練球，只聽外面有同學喊：「蔣媽媽來抓人了！」

在體育館內做各種運動的同學，立刻四散竄逃。我從體育館正門跑出來，看到對面籃球場有人追有人跑，覺得大家像玩「老鷹抓小雞」遊戲，很有趣！可我正沿一條小路跑著，感到一個人影在走過來，匆忙間，我差點撞上。腳步急切剎住，我看到穿著後跟又細又高的銀色高跟鞋的女人一雙腳，正正的立在面前：

「看儂還要往哪跑？」

上海腔很重的話，我總算聽懂了。緩緩抬頭，從高跟鞋，到覆蓋足踝的銀藍色旗袍，到塗著鮮豔口紅的唇、抹著很厚脂粉和眼影的臉孔，她不是蔣夫人還是誰？我真好運，讓她逮個正著。

乖乖地跟著她的衛士，塞到一輛箱型車裡。

蔣夫人喜歡孩子，喜歡有些孩子陪她們星期天一起做禮拜。蔣夫人和總統在陵園路九號的小紅山官邸，二樓「凱歌堂」是她們專用的禮拜堂，她有空時，每一兩個星期天早上，帶幾輛車到學校來抓十來個孩子去，做完禮拜，每人給包糖果，再送回校園。起初同學覺得新鮮，不跑。可跟她們做禮拜，聽周聯華牧師講道，沒趣又不敢動一下，木頭人似的塑一兩個鐘頭，就不願幹了。

蔣夫人有空常常會到學校巡視，看看我們上課和生活，偶爾還會在我們的餐廳坐下，品嚐一口飯菜。她來，黎主任當然最早知道，會到學校等候。今天是星期四（六月十七日）上午第三節下課時間，夫人的座車開到，先來的一輛車，下來那位塊頭高大的黃仁霖，趕忙趨前躬身替夫人拉開車門。這位聯勤總司令，跟在夫人身後，模樣哈吧狗似的乖順。這時候，黎主任跑前跑後，走路的身子沒有直起過，臉上堆的笑幾乎能滾落下來。當然，幾個灰衣人距離得更遠些。

中午開飯時，師生已經坐定，訓育人員通知大家：「夫人要來視察」。我們的餐廳，本來就明亮潔淨，六人一桌，四菜一湯，營養很豐富。今天不曉得怎麼搞的，一隻蒼蠅竟闖過嚴閉的紗門紗窗，在空中飛舞逍遙，恰巧讓夫人看到，手指點了一下。

夫人的車隊開了，我們的午飯「開動」了。黎主任一臉鐵青大步跨進餐廳喊來總務處的庶務組長，組長剛立正站好，黎主任二話不說，揚起一根木棒劈頭蓋臉打下去，那組長，不敢躲，也不敢叫。

我被驚呆了！我十分氣惱黎主任的行動，在短短時間內，對夫人和對職員做出這麼天差地別的變化！學校職員，在他眼中像什麼？

我看了看老師的幾張桌子，在課堂上，口沫橫飛的老師們，個個專心吃自己的飯。沒有誰出來說一句話，甚至連頭都沒人抬一下。大概這種場面是常事了，可我很奇怪，遺族學校的老師是怎樣精挑細選找出這麼的一群來？

蔣夫人的車隊，有時會突然開到學校來，那是她陪著外國客人前來參觀。班上同學說：歐美駐華大使、聯合國文教組織官員、美國國會議員、美國退伍軍人協會、以及基督教會、慈善機關的世界組織領袖等等，蔣夫人都安排他們參觀，看看她對軍人遺族所做的完善照顧，我們學校也成為外國新聞媒體鏡頭拍攝的重點。

一個綽號老油條的，伸一下舌頭說：「偉大的蔣媽媽，最耐斯了。她領這些洋鬼子來學校，讓人看咱們過得多好，又能要到很多美金捐款，好棒喔！」蔣夫人喜歡同學喊她蔣媽媽，同學也都這麼喊她。聽到這樣喊法，我覺得膩。

在總統大選期間，有幾個月，蔣夫人沒來，這種參觀沒有了。

六月底，學期考試完了。外地同學收拾東西，等七月三日開始的暑假回家。七月一日，同學都在校園活動，上午九點，訓導處廣播：蔣夫人帶著美國國務院重要客人，正在學校農場參觀牛奶場，預定九點四十分到校本部，十點整在大禮堂講話。訓導處命令同學停止在校園的活動，立刻回到宿舍換上學校制服，九點三十分在操場集合，夫人帶外國賓檢閱後，列隊到大禮堂聽講。

遺族學校農場位在衛崗，佔地八十多公頃，其實是一個獨立經營的大農場。農場附設的乳牛場，一百多隻乳牛，是蔣夫人讓農林部專案從荷蘭運來，生產的高級牛奶，也是首都大官漢上流社會享用的特供物質。這農場不知為何掛上遺族學校農場的招牌？我在整個學期中，還沒機會到農場參觀一次。聽說，農場的許多先進生產和試驗工作由不少洋人專家指導操作，對外從不開放。外賓參觀學校，也從未參觀這農場。這回的美國人，很特別，弄得大考後正在閒散中的全校同學，一下子雞飛狗跳起來。

貴賓共六位，蔣夫人一一介紹，致詞歡迎；參觀團長講了一些話；都用英文，都很短，全部活動大約二十來分鐘。

像進場時一樣，全體同學起立，熱烈鼓掌，歡送客人離場。

校務主任辦公室，一位英文祕書上台，解說這六位客人都是農業專家。團長致詞中，讚美我們農場土質優良，管理很好。感謝蔣夫人親自接待，應允分兩年贈一百萬美金給學校，改進農場的各項設備。

最後這句話，大概是最重要的事。我想。

七月二日，上午九點，全校同學服裝整齊集會在大禮堂。禮堂舞台後壁上，貼起「國民革命軍遺族學校初中部學生第二屆畢業典禮」兩行金字，舞台前面放置農場製作的一排花籃。典禮開始後，黎主任今天特別著陸軍中將軍服演講，宣示本校是六年一貫制的中學，初中畢業大部分直升高中。今年初中三班九十人中，病退八人，留級八人，下學期高一編成兩班。希望升上來的同學，在高中階級努力上進。

沒有驪歌，沒有祝賀。我的初中學程，就此走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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