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學大師 蔣 勳
重現一個偉大迷人的藝術生命──莫 內
莫內的美學是光的信仰 也是生命的信仰
我和眾人一樣可以如此深愛莫內 覺得幸福──蔣 勳
蔣 勳老師在破解了達文西、米開朗基羅、梵谷、高更之後,沉澱了一年,並且發函給讀者,詢問下一本讀者希望「破解」的畫家,莫內的票數高高超出。一年多來,他詢問自己:為什麼遲遲不肯動筆寫莫內?
他曾去過吉凡尼(Giverny)莫內後半生居住與創作的地方,有他親手經營的蓮花池,有他設計的日本式拱橋,有開滿繽紛璀璨花朵的花圃,有他大到嚇人的廚房,牆上掛著一排一排大小不一的銅鍋,比任何豪華餐廳的廚具都還要齊全,在擠滿各國遊客的莫內藝術品複製販賣中心(他當年創作的畫室)看到「莫內食譜」,圖文並茂,紀錄著當年莫內招待賓客調製的餐餚料理,令人嘆為觀止。他覺得,如果梵谷是藝術創作世界孤獨、痛苦、絕望的典型;莫內恰好相反,他的世界明亮、溫暖、洋溢流動著幸福愉悅的光采。
2010的夏天,蔣 勳老師終於開始動筆了,開始破解莫內。
為了寫這本書,他在花蓮東華大學美崙校區住了兩個月。清晨六點在鳥的叫聲裡醒來,看太魯閣大山雄峙天空,雲來雲去,千變萬化。下午工作到六點,他到四八高地散步,俯瞰遼闊的七星潭海灣,落日餘暉的反光在無限延長的海面閃爍變幻。「每一天都像是莫內的畫,每一片光都像是莫內畫裡的渴望。覺的莫內近在身邊,覺得莫內彷彿就在身體裡面。」
這不只是一本談名畫的書,而是透過蔣 勳老師的敏感善述,活生生重現一個偉大且迷人的藝術生命:莫內。
作者簡介:
蔣 勳
福建長樂人。一九四七年生於古都西安,成長於寶島台灣。中國文化大學史學系、藝術研究所畢業。一九七二年負笈法國巴黎大學藝術研究所,一九七六年返台。專攻中西洋藝術史研究,亦從事繪畫創作。曾任《雄獅美術》月刊主編,並先後執教於台大、文化、輔仁大學及東海大學美術系創系系主任,警察廣播電台「文化廣場」節目主持人、時報會館講師。近年專事美學教育推廣。
章節試閱
第一部
莫內之謎 Puzzles
1.畫不出來V.S劃時代
莫內站在黎明前的阿讓特港邊,等待水面上第一道日出的光。他頑固地記錄著,堅決要抓住日出每一秒鐘光的瞬間變化。但是當一輪紅日高高升起,一身是汗的他覺得無力而沮喪……..莫內發現了什麼?為什麼這幅當時飽受嘲諷侮辱的畫,後來竟成為劃時代的偉大鉅作。
2.船舟畫室
莫內把一艘船改裝成浮在水面的畫室,他長年在船舟中工作。是為了清靜、浪漫、孤獨?抑或是……
3.隱藏的男孩
這張描繪一家人在戶外午餐的畫中,隱藏著一個小男孩,你能發現嗎?為什麼,畫家讓他的身影輪廓如此模糊?
4.瀕死之光
光消逝了,顏色褪盡了,這張畫靜靜藏在美術館一個不起眼的角落,常被熱愛印象派炫麗華美之光的觀光客忽略,它卻是莫內一生最私密的畫,最艱難的一頁功課。終其一生,他常憶起這一刻在她臉上看到的餘光,這麼留戀,但是怎麼留留不住。她是誰?
5.胡昂教堂
長達兩年時間,莫內畫著法國中世紀以來哥德形式最重要的建築古蹟胡昂教堂(Rouen)──聖女貞德遭受火焚酷刑的地方,朝聖香客絡繹不絕的景點。然而,三十幾幅「胡昂教堂」連作,卻看不到教堂的全貌與細節,你看到了什麼?你能看出每一幅教堂是在什麼時辰、什麼天候、什麼季節畫的嗎?
6. 四季睡蓮
「我毀壞自己的畫,我瞎了!」
一九二二年五月莫內寫信給朋友,那是八十二歲的老畫家在極度絕望裡的哀號的聲音。然而,在手術後清晰-模糊、模糊-清晰的折磨中,莫內完成巴黎橘園美術館的巨大作品「四季睡蓮」,留給世界最後的偉大禮物。
莫內說,他要畫出「無限」,你….認為呢?
第二部
莫內
垂柳──垂淚之樹
莫內在一九一四到一九一九年之間的「垂柳」系列畫作是為戰爭期間的陣亡士兵所畫的。
從民族主義的角度,從國家的立場,或許很容易解讀這一系列畫作的動機是為歌頌法國陣亡將士而創作。但是,一個畫家用大自然的物象做象徵來創作,其實遠遠超過狹隘的「愛國主義」觀點。
每一株垂柳可能是一個在戰爭中仆倒的生命,可能是士兵,可能是母親、孩子、男人或女人。藝術創作者往往只有對生命本質的哀悼,而不是狹窄的政治宣傳。
莫內處理這一系列垂柳常常是水池中的倒影,因此一絲一絲的柳條像垂滴墜落下來的淚水,池塘變成盛接淚滴的容器,淚水盈滿水池,池中升起一朵一朵綻放的蓮花。
垂柳如淚,一條一條滴下,看得出來莫內試圖用白色強調垂柳直線條倒映水波的效果,池塘邊水草搖漾晃動,許多粗獷率性的筆觸都如淚逬散,莫內是因為白內障看不清楚才出現這樣的畫法嗎?還是他在戰爭與身體衰老雙重的沮喪裡試圖用更強勁的生命力最後一搏。
從美學的角度來看,莫內面臨的不會只是生理的病變,他頑強的心理渴望在與衰退的身體掙扎作戰搏鬥。
「垂柳」系列是他哭泣的心靈狀態,哭泣戰爭,哭泣死亡,哭泣屠殺,哭泣生命必須面對的一切殘酷與消亡,哭泣自己,哭泣世界,這一方小小的池塘是老人獨白的空間,愛麗絲一九一一年去世,孤獨的老人獨自面對庭院,這是他最後小小的修行世界,他要藉著這些倒映水中的垂柳與一朵一朵升起的蓮花領悟生命存在與消失的意義。
莫內凝視池塘水光,波平如鏡,倒映出天空的藍,藍天襯托出綠色柳條,水面又生起蓮葉蓮花,莫內用快速的筆觸線條勾勒蓮葉,一圈一 圈,像是葉子,又像是垂柳輕拂水面盪漾起的漣漪,像是露水或雨滴墜落水面的波紋。垂柳的倒影與蓮葉蓮花重疊,看來似乎是因為白內障視力病變的紊亂,其實恰好可能是年老畫家一生長達四十年跟庭院風景對話的豐富結果。
是的,莫內極其苦惱,被白內障折磨,看不清楚輪廓,懷疑色彩的準確性,他好幾次在水池邊畫畫,看霧裡的光,看月光,看日出與夕陽之光,看垂柳、水波、藍天、蓮葉、花朵,交錯重疊,迷離變幻,不清楚,不確定,色彩晦明剎那剎那如夢如影,老畫家看到了人類視覺的極限。
莫內好幾次因為沮喪,看不準確光,看不準確色彩,發狂一般把畫布畫筆推入水池,毀滅自己,放棄自己。他看著水波盪漾,看著顏料在水波中幻化流動溶解,顏料好像離開了畫筆,離開了畫家的手,離開了畫家的意志,有了更大的自由。
莫內重新撈起畫布,重新撿起畫筆,他用老年視力衰退的眼睛看著垂柳、花朵、蓮葉,這麼模糊,好像為淚水模糊的眼睛,都是淚光流動,他像貝多芬聽著天籟,在身體痛苦的極限,莫內也看到了神聖的天國的光。
我們的視覺原來就有極限,年輕時視力的自信過了,當眼球變形,視力再經驗另外一種層次的驚訝,像老年的詩人杜甫美麗的一句詩:「老年花似霧中看」。
詩人沒有抱怨眼球變形產生的模糊,他反而似乎在感謝因為生理病變帶來的視覺朦朧,從容喜悅地進入了「霧裡看花」的意境。
這樣的心境也可能是老年莫內在白內障時的另外一種心情嗎?我們無從知道。
創作者的世界是迂迴隱蔽的,往往不是太過單純貧乏的科學能夠一言以蔽之的鐵口直斷。
把這一時期莫內的畫作局部放大,那一朵一朵升起的蓮花,造形非常抽象,莫內並不強調花瓣的細節,而是用非常直接的方法把紅色粉色的顏料擠壓在畫布上,一種抽象的光,在我們的視覺裡可以是一朵花,也可以是水池裡升起的生命,對應著垂下墜落的柳條,一是死亡,一是新生,象徵的意義遠大過於寫實,這些或許是只有醫學訓練的簡單頭腦看不到的層次。
二十世紀到了第二個十年,抽象與超現實的流派都已發生,老年的莫內最大的挑戰或許不只是外在世界的戰火,也不一定完全是自己身體的衰退,面對著一波一波美術上不斷湧現的新潮流,莫內也在自己的創作裡實驗著全新的表現方式,許多美術史提出了莫內晚年畫作與抽象繪畫的關係,正說明了拿白內障的醫學報告做莫內創作唯一的解讀,可能是獨斷而危險的結論了。
因為白內障,莫內才看到了這樣純粹乾淨的光,身體的殘疾沒有蔽障他的心靈,如同貝多芬一樣,他們被揀選來受身體的苦,卻為世間帶來了心靈上最大的神蹟。
他們經驗聽覺的極限、視覺的極限,他們卻聽到了天籟,看到了天國之光,他們印證身體不會有真正的殘障,真正的殘障只是心靈的殘障。
莫內要通過戰爭,通過白內障,通過一切恐懼,通過絕望,或許在恐懼與絕望的盡頭,有完全不同於世俗的光會出現,他必須通過生命最後十年的幽深隧道。
莫內花園
一九二二年前後是莫內受白內障拖累最辛苦的時候,在這一年他寫信給朋友,敘述到他視力衰弱到幾乎全盲,無法分辨色彩。對於一個以視覺為專業,一生努力追光與色彩的畫家,失去視覺是多麼大的恐懼與打擊。但是,他還是持續畫畫,憑藉著對色彩的記憶畫畫,像貝多芬憑藉著對聲音的記憶作曲。
記憶裡的華麗色彩,記憶裡的光,記憶裡綠色閃爍如翡翠,如孔雀的尾羽,藍色澄淨如印度夜空,金紅色如夕陽霞彩的燦爛,這些,他都看不見了,視覺裡看不見,卻在記憶裡存在著,如今他只能憑藉著記憶來畫畫了。
視覺眼科醫學無法完全解讀莫內最後晚年畫作的色彩,因為那色彩已經不純然是色彩,而是生命裡忘不掉的一片一片光的記憶。
他凝視著自己最熟悉的庭院,凝視著一縷一縷的垂柳,凝視著水池的波紋,凝視著一片一片的蓮葉,凝視著一朵一朵的睡蓮綻放,然而,都是沒有色彩的,像貝多芬凝視著那喧譁而無聲的世界。
喧譁,卻如此寂靜,或許那就是接近天籟的聲音了。
莫內也凝視著繽紛,卻是無色的繽紛,他看到了光,抽離了一切色彩的光的純粹。
他憑藉著記憶為這無色的世界加入色彩,被醫學界認為色彩異變的莫內,他在一九二〇年還是留下了令人驚嘆的絢爛繽紛色彩的畫作。
我們都悲憫聾人,因為他們聽不到我們聽到的聲音。然而,我們或許也忽略了,我們一樣「聽」不到聾人的寂靜之聲。
我們都悲憫盲人,他們看不到我們看到的色彩,然而,我們或許沒有想過,我們也看不到盲人「看」到的物象與色彩。
莫內在最後的生命從「看見」昇華到「看不見」。
老子哲學裡的「視而不見」、「聽而不聞」的意境,或許並不只是抽象理論,或許也是具體而真實的感官昇華吧。
莫內在視覺的極限痛苦過,而後他超越了視覺,他最後的畫作像一場無法記憶的夢,很確定夢過,卻沒有細節,常常只是一種光,靈光乍現,一剎那就消逝了。
光消逝了,視網膜上卻停留著記憶,我多次站在莫內畫前,那些長度到達一百兩百公尺的大畫,固定在四面牆壁上,你被畫包圍,你不再是「看」畫,而是經驗「看」與「遺忘」,「看」與「記憶」之間微妙的關係。
如同把玩中國一件長卷畫,一面「看」,一面「捲收」,我們其實在經歷「看」與「記憶」的連接。「視覺暫留」的影像,拼接、重疊、交互出現或消逝,組織成我們真實的視覺記憶,視覺記憶不全然只是「看」。
莫內的白內障要他停止「看」,而在「看」停止之後才出現了心靈上繽紛璀璨的視覺記憶。
最後幾年,莫內幾乎不再畫其他任何題材,他專注地看吉凡尼莫內花園的每一株樹,每一株花草,每一朵花。吉凡尼是他最後的烏托邦,他要跟這相處達半世紀之久的烏托邦裡每一個黎明黃昏告別,跟水波靜靜蕩漾的池塘告別,跟一朵一朵開放又凋謝的睡蓮告別。他退回到這小小的烏托邦裡,在生命最後的六年,安靜,孤獨,寂寞,如果視覺不允許他向外眺望,他就向內靜靜觀想。觀想水池,觀想垂柳,觀想花,觀想雲影,觀想夕陽,觀想黎明。
凝視著自己小小庭院的莫內,彷彿不再是用眼睛凝視,而是用最深的記憶凝視,記憶裡的每一分每一吋移轉的光,使色彩出現,又使色彩消失。
一九二二年五月他寫信給朋友說:我毀壞自己的畫,我瞎了!
那是在極度絕望裡的哀號的聲音,然而他始終沒有放棄畫畫,他一直拿著畫筆,一直堅持站在畫布前面。
一九二〇年開始莫內計畫畫一張大畫,是為羅浮宮杜勒麗花園中的「橘園」(Orangerie)畫的,這期間,一九二三年,他動了眼科手術,去除白內障,視力又清晰了,一九二四年他又配戴了新的眼鏡,在幾度視覺的改變中,清晰-模糊,模糊-清晰,他一直在調整「看」東西的焦距角度,一直到一九二六年去世,這一件如今還在橘園的最後作品「四季睡蓮」已經成為莫內留給世界最後的偉大禮物。
許多畫家在四、五十歲達到高峰,接下來是下坡,或完全終止創作,只是重複自己,而莫內在八十歲以後再一次創造了自己生命的高峰。
我們應該很認真地凝視這一組「四季睡蓮」,像凝視莫內的一生。
畫面上有看得清晰的部分,有朦朧模糊的部分,有可以一一指點辨認的部分──這是睡蓮,含苞的、綻放的、凋零的,一瓣一瓣墜落水池的。這是垂柳,飛揚的細絲,嫩黃的新芽,焦枯的枝葉,這是水波,微風中蕩漾的,月光下靜止如死的,像鏡面一樣反照一切的,那紫色淡淡的霧,微紅的旭日,夏日最後霞光的燦爛,逼到眼睛張不開來的強度,無法逼視的光,── 一切可以辨認的物象最後都無法辨認,是物象的全然解體,分解成最小最小的分子,分解成光,一片光,一縷光,一線光,都在逝去幻化的光。
一生尋找光的畫家,在離開人世之前帶領我們再看一次他看到的光,再一次感覺他在光前面的狂喜的驚叫與看到光無奈逝去的深長喟嘆。
第三部
蔣勳現場Scenes
睡蓮 1920
德國埃森福文美術館 200×427cm
視覺的模糊也許是開啟心靈的另一雙眼睛的開始。
莫內在德國埃森福文美術館的一張巨幅睡蓮幾乎是一件抽象的作品,一圈一圈的鵝黃色浮在粉藍色中,一縷一縷的筆觸,交錯迷離,像是垂柳,像是水波,像是閃爍的光,物象徹底被解體了,還原成色彩與筆觸,還原成真正的視覺,不再有任何聯想。
如果依照眼科醫學的說法,是因為白內障莫內才看到了這張畫裡的明黃色,那麼,是多麼偉大的白內障啊。
塞尚說過:莫內只有眼睛,但是,多麼偉大的眼睛啊。
一個老畫家,一直要到八十歲高齡,罹患嚴重白內障,被判定視覺的死刑之後,忽然心靈的眼睛被開啟了,他看到了世俗的眼睛看不到的神界之光。
第一部
莫內之謎 Puzzles
1.畫不出來V.S劃時代
莫內站在黎明前的阿讓特港邊,等待水面上第一道日出的光。他頑固地記錄著,堅決要抓住日出每一秒鐘光的瞬間變化。但是當一輪紅日高高升起,一身是汗的他覺得無力而沮喪……..莫內發現了什麼?為什麼這幅當時飽受嘲諷侮辱的畫,後來竟成為劃時代的偉大鉅作。
2.船舟畫室
莫內把一艘船改裝成浮在水面的畫室,他長年在船舟中工作。是為了清靜、浪漫、孤獨?抑或是……
3.隱藏的男孩
這張描繪一家人在戶外午餐的畫中,隱藏著一個小男孩,你能發現嗎?為什麼,畫家讓他的身影輪廓如此模糊?...
作者序
序
印象派的命名者──莫內
要在西洋近代美術史上選一個大眾最熟悉的畫家,可能一定是莫內吧。
因此我也常常在思考:為什麼是莫內?
有什麼原因使莫內的繪畫和大眾有了這麼密切的關係?
在巴黎讀書的時候,常常會一個人,或約三兩朋友,坐火車到奧維(Auver),在梵谷最後長眠的墓地旁靜坐,看他在生命最後兩個月畫的教堂,以及麥田裡飛起的烏鴉。
風景的沉靜荒涼,像是畫家留在空氣中的回聲,還在迴盪呢喃。
我也去過吉凡尼(Giverny)莫內後半生居住與創作的地方,有他親手經營的蓮花池,有他設計的日本式拱橋,有開滿繽紛璀璨花朵的花圃,有他大到嚇人的廚房,牆上掛著一排一排大小不一的銅鍋,比我看過的豪華餐廳的廚具都還要齊全,在擠滿各國遊客的莫內藝術品複製販賣中心(他當年創作的畫室)看到「莫內食譜」,圖文並茂,紀錄藉燒當年莫內招待賓客調製的餐餚料理,令人嘆為觀止。
如果梵谷是藝術創作世界孤獨、痛苦、絕望的典型;莫內恰好相反,他的世界明亮、溫暖、洋溢流動著著幸福愉悅的光采。
因為這樣的原因使我更偏執地願意陪伴在梵谷身旁嗎?
也因為這樣的原因使大眾更熱烈地擁護莫內嗎?
在書寫完「破解梵谷」之後,趨勢基金會的朋友做了一次民調,發函給讀者,詢問下一本希望被「破解」的畫家,結果當然是莫內,他的擁護票數高高超過其他畫家。
感謝這樣的民調,我開始詢問自己:為什麼遲遲不肯動筆寫莫內?
2010的初夏,我開始動筆了,開始破解莫內,也同時破解我自己。
以上是動筆寫「破解莫內」以前先寫好的一篇短序。如今書寫完了,覺得「破解」的功課作完,可以再一次回頭去省視莫內被如此多大眾喜愛的原因,再多說一點話。
莫內是華麗的,他的作品一生追求燦爛華美的光。他的畫裡很少黯淡的顏色,很少用黑,很少用灰,很少用深重的顏色。
莫內常常帶領我們的視覺走在風和日麗的天空下,經歷微風吹拂,經歷陽光在皮膚上的溫暖,經歷一種空氣裡的芳香。
在莫內的世界裡,沒有單純的顏色,他的顏色都是一種光。
因為光,所有的色彩都浮泛著一種瞬息萬變的明度。我們稱做為「色溫」──是色彩的溫度。
然而,色彩真的有溫度嗎。
如果閉起眼睛,用手去觸摸,可以依靠觸覺感知紅的熱,藍的涼冷,可以感知綠的介於冷色與暖色之間的複雜溫度嗎?
創立印象派的莫內相信色彩是有溫度的,因為光緊緊依附著顏色,光滲透在顏色裡,光成為色彩的肉體,光成為色彩的血液,光成為色彩的呼吸,因此色彩有了溫度,色彩也才有了魂魄。
光是色彩的魂魄。
1872年,在破曉前,莫內把畫架立在河岸邊,他等待著黎明,等待第一線日出的光,像一隻黃金的箭,一霎那間,在河面上拉出一條長長的光。
光這麼閃爍,這麼不確定,這麼短暫,一瞬間就消失幻滅,莫內凝視著光,畫出歷史上劃時代的作品「日出印象」。
1874年「日出印象」參加法國官方沙龍的競賽,保守的學院評審看不懂這張畫,學院評審長期在昏暗的、閉鎖的、狹窄的畫室裡,他們不知道外面世界的光如此華麗燦爛,如此瞬息萬變。
莫內的「日出印象」落選了。那一年莫內三十四歲,他從十五歲左右就愛上繪畫,從漫畫開始,到十六歲認識了畫戶外海洋天空風景的布丹(BOUDIN),開始走向自然,走向光,走向無邊無際遼闊豐富的光的世界。
莫內會為一次比賽的「落選」失去對光的信仰嗎?
當然不會,莫內自己跟幾個一起落選的朋友舉辦了「落選展」,陳列出他們的作品,希望巴黎的大眾可以來看,可以比較「落選」與「入選」的作品。
「入選」的作品都是古代的回憶懷舊,一個假想出來的不真實的世界。然而,「落選」的作品充滿了當時巴黎現實的生活。火車通車已經有四十年,工業革命改變了一個城市的面貌,市民階層乘坐火車到郊外度假,看著一片一片的陽光從車窗外閃爍而過,他們的視覺經歷著前所未有的亢奮,速度、節奏都在改變,視覺也在改變。
像台北有了最早通蘭陽平原的火車,火車穿行過一段一段隧道,感覺到工業節奏的人們就唱起了輕快愉悅的「丟丟銅仔」那樣活潑帶著新時代精神的快樂歌謠。
莫內的「日出印象」是工業革命對光、對速度、對瞬間之美最早的禮讚。
「日出印象」展出,大眾看懂了,知道這是他們時代的頌歌。然而媒體記者看不懂,自大與偏見使他們活在過去狹窄的框框裡,無法自由思考。
一名自大的媒體記者大篇幅嘲諷莫內,故意引用他畫的名字中「印象」兩個字,批評莫內只會畫「印象」。
惡意的嘲諷竟然變成大眾爭相討論的話題,支持莫內,和莫內站在同一陣線的藝術家們因此大聲宣稱:是的,我們就是「印象派」!
莫內的一張畫誕生了一個畫派,莫內的一張畫為歷史上一個最重要的畫派命名,現在收藏在巴黎瑪摩丹美術館的「日出印象」是歷史上劃時代的標誌,莫內是歷史的命名者。
因為莫內的「日出印象」,印象派1874年誕生了。印象派是世界上影響力最大的畫派,印象派之前,歐洲的繪畫流派大部分侷限在歐美的影響範圍。印象派很快成為世界性的畫派,十九世紀末的台灣,就已經透過日本的引介,接觸到印象派,台灣早期活躍於日據時代的畫家也多半從印象派入手,追求光,追求戶外寫生,追求在不同季節、不同晨昏,對同一處風景的長期觀察。
莫內從巴黎做火車沿著塞納河河港城市寫生,他在哈佛港和塞納河口的阿讓特港(Argenteuil)長達近十年的寫生,在船屋畫室居住畫畫,貼近水面,更細微地觀察水的反光,記錄下光在瞬息間的變幻,這些經驗也都印證在台灣早期畫家坐火車到淡水畫畫,淡水也是河港市鎮,也可以觀察日落的水面反光。
印象派不只影響畫家創作,甚至也影響到現代人的生活方式,乘坐火車,到河口海濱度假,與家人朋友三三兩兩在風和日麗的季節在公園野餐,享受周休假日的悠閒,這些最早在莫內畫裡看到的現代城市市民的生活方式,已經具體透過政治開明、經濟富裕的結果,成為全世界性的生活現實,成為人們對生活美好的共同嚮往。
因此大眾喜愛莫內,因為那畫中的生活正是他們的生活,貼近他們的嚮往,貼近他們對生活的理解與盼望。
富裕、悠閒、自由、輕鬆,莫內的畫擺脫了傳統歐洲學院傳統的沉重與壓力,傳統的繪畫總是在誇張生命的激情,重複訴說歷史或社會悲劇,而莫內希望把現代人從歷史暗鬱嚴肅的魔咒中解脫出來。
風和日麗,雲淡風輕,春暖花開,一個自由解放的時代,一個沒有恐懼,沒有太大憂傷痛苦的時代,一個放下現實焦慮的時代。莫內帶領他的觀眾走向自然,感覺陽光,感覺風,感覺雲的漂浮,感覺水波盪漾,感覺光在教堂上一點一點的移動,感覺愛人身上的光,感覺田野中麥草的光,感覺每一朵綻放的睡蓮花瓣上的光;感覺無所不在的光,原來,光就是生命本身,光一但消逝,就沒有色彩,也沒有了生命。
莫內的美學是光的信仰,也是生命的信仰。
寫著莫內,寫到1879年9月2日,他站在病床前凝視著臨終的妻子卡蜜兒,這個十八歲跟她生活在一起的女子,他在1865年以後的畫裡畫的都是卡蜜兒,坐著、站著、沉思著,或行動著的卡蜜兒,倘佯在陽光裡的卡蜜兒,在窗邊幽微光線裡為孩子縫補衣物的卡蜜兒,知道罹患絕症的卡蜜兒,撐著洋傘,站在亮麗的陽光裡,一身素白,衣裙紗巾都被風飛起,像要一霎那在風裡光裡消逝幻滅而去的卡蜜兒,如今,她的肉體受苦,消瘦萎縮,在一層一層床單包裹下,卡蜜兒臉上的光在改變,紅粉的光轉變成暗淡紫色,轉變成青綠,轉變稱灰藍,光越來越弱,莫內凝視著那光,他拿出畫筆,快速紀錄著,像迫不及待想挽留什麼,然而,什麼也留不住,卡蜜兒臉上的光完全消失了,完全靜止了,不再流動,只有莫內手中的那張畫,懸掛在巴黎的奧塞美術館的牆上,告訴我們莫內最想留住的光。
「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金剛經的偈語說的也許正是莫內一生的領悟,夢、幻、泡、影、露、電,都只是瞬間逝去的光吧。
莫內長壽,在二十世紀,經歷兩次世界大戰,經歷他自己因為白內障視覺受傷的痛苦,在完全看不見色彩的狀況裡,依稀有光,有一點點糢糊朦朧的光,莫內在八十歲高齡繼續創作出長達兩百公尺的巨幅「睡蓮」,含苞的、綻放的、凋零枯萎的,都是睡蓮,都是華麗的光。
1926年莫內逝世,他留下的光繼續照亮這個世界。
數十年看莫內的畫,2010年的夏天終於有機緣動筆寫下我對他的致敬。
七月與八月,六十天時間,完全閉關,我在花蓮,書寫莫內,累了,到七星潭海邊看夕陽的光,看沙卡噹溪谷樹隙的光,看大山山頭漂浮的雲的光,看水面上潾潾波光,看一瞬間飛起的山雀羽毛上的光,看雨後天空的彩虹之光,看盛放薑花一瓣一瓣打開的溫潤如玉色的光,一切都在逝去,但一切也都如此美麗。
我和眾人一樣可以如此深愛莫內,覺得幸福。
2010年9月20日中秋前夕蔣勳結稿於淡水八里鄉
序
印象派的命名者──莫內
要在西洋近代美術史上選一個大眾最熟悉的畫家,可能一定是莫內吧。
因此我也常常在思考:為什麼是莫內?
有什麼原因使莫內的繪畫和大眾有了這麼密切的關係?
在巴黎讀書的時候,常常會一個人,或約三兩朋友,坐火車到奧維(Auver),在梵谷最後長眠的墓地旁靜坐,看他在生命最後兩個月畫的教堂,以及麥田裡飛起的烏鴉。
風景的沉靜荒涼,像是畫家留在空氣中的回聲,還在迴盪呢喃。
我也去過吉凡尼(Giverny)莫內後半生居住與創作的地方,有他親手經營的蓮花池,有他設計的日本式拱橋,有開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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