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轟轟烈烈的校園生活,真的只有用「鬧學」才能形容!三毛從小到大讀書求學的曲折過程和精采故事!我多麼想知道一朵花為什麼會開,一個藝術家為什麼會為了愛畫、愛音樂甘願終生潦倒,也多麼想明白,那些橫寫的英文字,到底在向我說些什麼秘密…… ──三毛三毛逝世二十週年紀念重新編輯‧全新改版如果教室像美術館、像遊樂場,上課是和名畫約會、騎著旋轉馬嬉戲,那誰不希望天天都是讀書天?! 我從三歲就迷上了讀書,從童話故事到紅
作者簡介:
關於三毛她本名陳懋平,因為學不會寫「懋」那個字,就自己改名為陳平。她十三歲就蹺家去小琉球玩,初中時逃學去墳墓堆讀閒書。旅行和讀書是她生命中的兩顆一級星,最快樂與最疼痛都夾雜其中。她沒有數字觀念,不肯為金錢工作,寫作之初純粹是為了讓父母開心。她看到一張撒哈拉沙漠的照片,感應到前世的鄉愁,於是決定搬去住,苦戀她的荷西也二話不說地跟著去了。然後她就和荷西在沙漠結婚了,從此寫出一系列風靡無數讀者的散文作品,把大漠的狂野溫柔和活力四射的婚姻生活,淋漓盡致展現在大家面前,「三毛熱」迅速的從台港橫掃整個華文世界,而「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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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學為讀書。
兩年多以前的夏天,我回國去看望久別的父母,雖然只在家裏居住了短短的兩個月,可是該見的親友卻也差不多見到了。
在跟隨父母拜訪長一輩的父執時,總有人會忍不住說出這樣的話來:「想不到那個當年最不愛念書的問題孩子,今天也一個人在外安穩下來了,怎不令人欣慰呢!」
這種話多聽了幾遍之後,我方才驚覺,過去的我,在親戚朋友之間,竟然留下了那麼一個錯誤的印象,聽著聽著,便不由得在心裏獨自暗笑起來。
要再離家之前,父親與我擠在悶熱的貯藏室裏,將一大盒一大箱的書籍翻了出來,這都是我初出國時,特意請父親替我小心保存的舊書,這一次選擇了一些仍是心愛的,預備寄到遙遠的迦納利群島去。
整理了一下午,父親累得不堪,當時幽默的說:「都說妳最不愛讀書,卻不知煩死父母的就是一天一地的舊書,倒不如統統丟掉,應了人家的話才好。」
說完父女兩人相視而笑,好似在分享一個美好的秘密,樂得不堪。
算起我看書的歷史來,還得回到抗戰勝利復員後的日子。
那時候我們全家由重慶搬到南京,居住在鼓樓,地址叫「頭條巷四號」的一幢大房子裏。
我們是浙江人,伯父及父親雖然不替政府機關做事,戰後雖然回鄉去看望過祖父,可是,家仍然定居在南京。
在我們這個大家庭裏,有的堂兄姐念中大,有的念金陵中學,連大我三歲的親姐姐也進了學校,只有我,因為上幼稚園的年紀還不夠,便跟著一個名叫蘭瑛的女工人在家裏玩耍。那時候,大弟弟還是一個小嬰兒,在我的記憶裏,他好似到了台灣才存在似的。
帶我的蘭瑛本是個逃荒來的女人,我們家原先並不需要再多的人幫忙,可是因為她跟家裏的老僕人,管大門的那位老太太是親戚,因此收留了她,也收留了她的一個小男孩,名叫馬蹄子。
白天,只要姐姐一上學,蘭瑛就把我領到後院去,叫馬蹄子跟我玩。我本來是個愛玩的孩子,可是對這個一碰就哭的馬蹄子實在不投緣,他又長了個癩痢頭,我的母親不知用什麼白粉給他擦著治,看上去更是好討厭,所以,只要蘭瑛一不看好我,我就從馬蹄子旁邊逃開去,把什麼玩具都讓給他,他還哭。
在我們那時候的大宅子裏,除了伯父及父親的書房之外,在二樓還有一間被哥哥姐姐稱做圖書館的房間,那個地方什麼都沒有,就是有個大窗,對著窗外的梧桐樹。房間內,全是書。
大人的書,放在上層,小孩的書,都在伸手就夠得到的地板邊上。
我因為知道馬蹄子從來不愛跟我進這間房間,所以一個人就總往那兒跑,我可以靜靜的躲到蘭瑛或媽媽找來罵了去吃飯才出來。
當時,我三歲吧!
記得我生平第一本看的書,是沒有字的,可是我知道它叫《三毛流浪記》,後來,又多了一本,叫《三毛從軍記》,作者是張樂平。
我非常喜歡這兩本書,雖然它的意思可能很深,可是我也可以從淺的地方去看它,有時笑,有時嘆息,小小的年紀,竟也有那份好奇和關心。
「三毛」看過了。其他凡是書裏有插圖畫的兒童書,我也拿來看看。記得當時家裏有一套孩子書,是商務印書館出的,編的人,是姐姐的校長,鼓樓小學的陳鶴琴先生,後來我進了鼓樓幼稚園,也做了他的學生。
我在那樣的年紀,就「玩」過《木偶奇遇記》、《格林兄弟童話》、《安徒生童話集》,還有《愛的教育》、《苦兒尋母記》、《愛麗絲漫遊仙境》……許多本童話書,這些事,後來長大了都問過父親,向他求證,他不相信這是我的記憶,硬說是堂兄們後來在台灣告訴我的,其實我真沒有說謊,那時候,看了圖畫、封面和字的形狀,我就拿了去問哥哥姐姐們,這本書叫什麼名字,這小孩為什麼畫他哭,書裏說些什麼事情,問來問去,便都記住了。
所以說,我是先看書,後認字的。
有一日,我還在南京家裏假山堆上看桑樹上的野蠶,父親回來了,突然拿了一大疊叫做金元券的東西給我玩,我當時知道它們是一種可以換馬頭牌冰棒的東西,不禁嚇了一跳,一看姐姐,手上也是一大疊,兩人高興得不得了,卻發現家中老僕人在流淚,說我們要逃難到台灣去了。
逃難的記憶,就是母親在中興輪上吐得很厲害,好似要死了一般的躺著,我心裏非常害怕,想幫她好起來,可是她無止無境的吐著。
在台灣,我雖然年齡也不夠大,可是母親還是說動了老師,將我和姐姐送進國民學校去念書,那時候,我已經會寫很多字了。
我沒有不識字的記憶,在小學裏,拼拼注音、念念國語日報,就一下開始看故事書了。
當時,我們最大的快樂就是每個月《學友》和《東方少年》這兩本雜誌出書的時候,姐姐也愛看書,我不懂的字,她會教,王爾德的童話,就是那時候念來的。
初小的國語課本實在很簡單,新書一發,我拿回家請母親包好書皮,第一天大聲朗讀一遍,第二天就不再新鮮了。我甚至跑去跟老師說,編書的人怎麼不編深一點,把我們小孩子當傻瓜,因為這麼說,還給老師罵了一頓。
《學友》和《東方少年》好似一個月才出一次,實在不夠看,我開始去翻堂哥們的書籍。
在二堂哥的書堆裏,我找出一些名字沒有聽過的作家,叫做魯迅、巴金、老舍、周作人、郁達夫、冰心這些字,那時候,才幾歲嘛,聽過的作家反而是些外國人,《學友》上介紹來的。
記得我當時看了一篇大概是魯迅的文章,叫做〈風箏〉,看了很感動,一直到現在還記得內容,後來又去看《駱駝祥子》,便不大看得懂,又看了冰心寫給小讀者的東西,總而言之,那時候《國語日報》不夠看,一看便看完了。所以什麼書拿到手來就給吞下去。
有一日大堂哥說:「這些書禁了,不能看了,要燒掉。」
什麼叫禁了,也不知道,去問母親,她說「有毒」,我嚇了一大跳,看見哥哥們蹲在柚子樹下燒書,我還大大的吁了口氣,這才放下心來。
又過了不知多久,我們住的地方,叫做朱厝侖的,開始有了公共汽車,通車的第一天,全家人還由大伯父領著去坐了一次車,拍了一張照片留念。
有了公車,這條建國北路也慢慢熱鬧起來了,行行業業都開了市,這其中,對我一生影響最大的商店也掛上了牌子──建國書店。
那時候,大伯父及父親千辛萬苦帶了一大家人遷來台灣,所有的一些金飾都去換了金元券給流掉了,大人並沒有馬上開業做律師,兩房八個孩子都要穿衣、吃飯、念書,有的還要生病。我現在想起來,那時候家裏的經濟情形一定是相當困難的,只是我們做孩子的並不知覺而已。
當我發現「建國書店」是一家租書店的時候,一向很聽話的我,成了個最不講理的孩子,我無止無休的纏住母親要零錢。她偶爾給我錢,我就跑去書店借書。有時候母親不在房內,我便去翻她的針線盒、舊皮包、外套口袋,只要給我翻出一毛錢來,我就往外跑,拿它去換書。
「建國書店」實在是個好書店,老闆不但不租低級小說,他還會介紹我和姐姐在他看來不錯的書,當時,由趙唐理先生譯的,勞拉‧英格兒所寫的全套美國移民西部生活時的故事書──《森林中的小屋》、《梅河岸上》、《草原上的屋》、《農夫的孩子》、《銀湖之濱》、《黃金時代》這些本關聯的故事簡直看瘋了我。
那時候,我看完了「建國書店」所有的兒童書,又開始向其他的書籍進攻,先是《紅花俠》,後是《三劍客》,再來看《基度山恩仇記》,又看《唐‧吉訶德》。後來看上了《飄》,再來看了《簡愛》、《琥珀》、《傲慢與偏見》、《咆哮山莊》、《雷綺表姐》……我跌入這一道洪流裏去,癡迷忘返。
春去秋來,我的日子跟著小說裏的人打轉,終於有一天,我突然驚覺,自己已是高小五年級的學生了。
父母親從來沒有阻止過我看書,只有父親,他一再擔心我那種看法,要看成大近視眼了。
奇怪的是,我是先看外國譯本後看中國文學的,我的中文長篇,第一本看的是《風蕭蕭》,後來得了《紅樓夢》已是五年下學期的事情了。
我的看書,在當時完全是生吞活剝,無論真懂假懂,只要故事在,就看得下去,有時看到一段好文章,心中也會產生一絲說不出的滋味來,可是我不知道那個字原來叫做「感動」。
高小的課程原先是難不倒我的,可是算術加重了,雞兔同籠也來了,這使得老師十分緊張,一再的要求我們演算再演算,放學的時間自然是晚了,回家後的功課卻是一日重於一日。
我很不喜歡在課堂上偷看小說,可是當我發覺,除了這種方法可以搶時間之外,我幾乎被課業迫得沒有其他的辦法看我喜歡的書。
記得第一次看《紅樓夢》,便是書蓋在裙子下面,老師一寫黑板,我就掀起裙子來看。
當我初念到寶玉失蹤,賈政泊舟在客地,當時,天下著茫茫的大雪,賈政寫家書,正想到寶玉,突然見到岸邊雪地上一個披猩猩大紅氅、光著頭、赤著腳的人向他倒身大拜下去,賈政連忙站起身來要回禮,再一看,那人雙手合十,面上似悲似喜,不正是寶玉嗎,這時候突然上來了一僧一道,挾著寶玉高歌而去──
「我所居兮,青埂之峰;我所遊兮,鴻濛太空,誰與我逝兮,吾誰與從?渺渺茫茫兮,歸彼大荒! 」
當我看完這一段時,我抬起頭來,愣愣的望著前方同學的背,我呆在那兒,忘了身在何處,心裏的滋味,已不是流淚和感動所能形容,我癡癡的坐著、癡癡的聽著,好似老師在很遠的地方叫著我的名字,可是我竟沒有回答她。
老師居然也沒有罵我,上來摸摸我的前額,問我:「是不是不舒服?」
我默默的搖搖頭,看著她,恍惚的對她笑了一笑。那一剎那間,我頓然領悟,什麼叫做「境界」,我終於懂了。
文學的美,終其一生,將是我追求的目標了。
《紅樓夢》,我一生一世都在看下去。
又過了一年,我們學唱〈青青校樹〉,六年的小學教育終成為過去,許多同學唱歌痛哭,我卻沒有,我想,這倒也好,我終於自由了。
要升學參加聯考的同學,在當時是集體報名的,老師將志願單發給我們,要我們拿回家去細心的填。
發到我,我跟她說:「我不用,因為我決定不再進中學了。」
老師幾乎是驚怒起來,她說:「妳有希望考上,為什麼氣餒呢?」
我哪裏是沒有信心,我只是不要這一套了。
「叫妳媽媽明天到學校來。」她仍然將志願單留在我桌上,轉身走了。
我沒有請媽媽去學校,當天晚上,父親母親在燈下細細的讀表,由父親一筆一畫親手慎重的填下了我的將來。
那天老師意外的沒有留什麼太重的家庭作業,我早早的睡下了,仰躺在被裏,眼淚流出來,塞滿了兩個耳朵。
做小孩子,有時候是一件很悲哀的事,要怎麼過自己的一生,大人自然得問都不問你一聲。
那一個漫長的暑假裏,我一點也不去想發榜的事情,為了得著一本厚厚的《大戲考》欣喜若狂,那一陣眼睛沒有看瞎,也真是奇蹟。
回想起來,當時的我,凡事不關心,除了這些被人稱為「閒書」的東西之外,我是一個跟生活脫了節的十一歲的小孩,我甚而沒有什麼童年的朋友,也實在忙得沒有時間出去玩。
最最愉快的時光,就是搬個小椅子,遠遠的離開家人,在院中牆角的大樹下,讓書帶我去另一個世界。
它們真有這種魔力。
我是考取了省中的,怎麼會進去的,只有天曉得。小學六年級那年,生活那麼緊張,還偷看完了整整一大部《射雕英雄傳》。
這看完並不算浪費時間,可怕的是,這種書看了,人要發呆個好多天醒不過來。
進了中學,看書的嗜好竟然停了下來,那時候我初次坐公車進城上學,四周的同學又是完全陌生的臉孔,一切都不再像小學一般親切熟悉。新環境的驚愕,使我除了努力做乖孩子,不給旁人比下來之外,竟顧不了自己的心懷意念和興趣。
我其實是一個求知欲很強的人,學校安排的課程聽上去是那麼有趣,美術、音樂、英文、歷史、國文、博物……在這些科目的後面,應該蘊藏了多少美麗的故事。數學,也不該是死板的東西,因為它要求一步一步的去推想、去演算,這和偵探小說是有異曲同工之妙的。
我是這麼的渴求新的知識,我多麼想知道一朵花為什麼會開,一個藝術家,為什麼會為了愛畫、愛音樂甘願終生潦倒,也多麼想明白,那些橫寫的英文字,到底在向我說些什麼秘密……
可惜我的老師們,從來沒有說過這些我渴羨的故事。
美術就是拿些蠟做的水果來,把它畫得一模一樣;音樂是單純的唱歌;地理、歷史,應該是最好玩的科目,可是我們除了背書之外,連地圖都很少畫。
我最愛的英文老師,在教了我們一學期之後,又去了美國。
數學老師與我之間的仇恨越來越深,她雙眼盯住我的兇光,好似武俠小說中射來的飛鏢一樣。
初一那年我的成績差強人意,名次中等,不留級。
暑假又來了,我丟下書包,迫不及待的往租書店跑,那時候,我們已搬到長春路底去居住,那兒也有租書店,只是那家店,就不及「建國書店」高貴,它是好書壞書夾雜著,我租書有年,金杏枝的東西,就沒去錯拿過它。
也是在那個夏天,父親曬大樟木箱,在一大堆舊衣服的下面,被我發覺了封塵多少年的寶藏,父母自己都早已忘了的書籍。
那是一套又一套的中國通俗小說。
泛黃的、優美細膩的薄竹紙,用白棉線裝訂著,每本書前幾頁有毛筆畫出的書中人物,封面正左方窄窄長長的一條白紙紅框,寫著這樣端正秀美的毛筆字──水滸傳、儒林外史、今古奇觀……
我第一次覺著了一本書外在形式的美。它們真是一件件藝術品。
發覺了父親箱底那一大堆舊小說之後,我內心掙扎得很厲害,當時為了怕書店裏的舊俄作家的小說被別人借走,我在暑假開始時,便傾盡了我的零用錢,將它們大部分租了下來,那時手邊有《復活》、《罪與罰》、《死靈魂》、《戰爭與和平》、《卡拉馬助夫兄弟們》,還有《獵人日記》與《安娜‧卡列尼娜》……這些都是限時要歸還的。
現在我同時又有了中國小說。一個十二歲的中國人,竟然還沒有看過《水滸傳》,使我羞愧交加,更是著急的想去念它。
父親一再的申誡我:「再看下去要成瞎子了,書拿得遠一點,不要把頭埋進去呀!」
我那一個夏天,是做了一隻將頭埋在書裏的鴕鳥,如果問我當時快不快樂,我也說不出來,我根本已失去了自己,與書本融成一體了,哪裏還知道個人的冷暖。
初二那年,連上學放學時擠在公共汽車上,我都抱住了司機先生身後那根槓子,看我那被國文老師罵為「閒書」的東西。
那時候我在大伯父的書架上找到了《孽海花》、《六祖壇經》、《閱微草堂筆記》,還有《人間詞話》,也看租來的芥川龍之介的短篇,總而言之,有書便是好看,生吞活剝,雜得一塌糊塗。
第一次月考下來,我四門不及格。
父母嚴重的警告我,再不收收心,要留級了。又說,看閒書不能當飯吃,將來自己到底要做什麼,也該立下志向,這樣下去,做父母的怎麼不擔心呢。
我哪裏有什麼立志的胸懷,我只知看書是世界上最最好玩的事,至於將來如何謀生,還遠得很哪。
雖然這麼說,我還是有羞恥心,有罪惡感,覺得成績不好,是對不住父母的行為。
我勉強自己收了心,跟每一位老師合作,凡書都背,凡課都聽,連數學習題,我都一道一道死背下來。
三次數學小考,我得滿分。
數學老師當然不相信我會突然不再是白癡了,她認為我是個笨孩子,便該一直笨下去。
所以,她開始懷疑我考試作弊。當她拿著我一百分的考卷逼問我時,我對她說:「作弊,在我的品格上來說,是不可能,就算妳是老師,也不能這樣侮辱我。」
她氣得很不堪,冷笑了一下,下堂課,她叫全班同學做習題,單獨發給我一張考卷,給了我幾個聽也沒有聽過的方程式。
我當場吃了鴨蛋。
在全班同學的面前,這位數學老師,拿著蘸得飽飽墨汁的毛筆,叫我立正,站在她畫在地下的粉筆圈裏,笑吟吟惡毒無比的說:「妳愛吃鴨蛋,老師給妳兩個大鴨蛋。」
在我的臉上,她用墨汁在我眼眶四周塗了兩個大圓餅,因為墨汁太多了,它們流下來,順著我緊緊抿住的嘴唇,滲到嘴巴裏去。
「現在,轉過去給全班同學看看。」她仍是笑吟吟的說。
全班突然爆出了驚天動地的哄笑,只有一個同學沒有笑,低下頭好似要流淚一般。
我弄錯了一點,就算這個數學老師不配做老師,在她的名分保護之下,她仍然可以侮辱我,為所欲為。
畫完了大花臉,老師意猶未盡,她叫我去大樓的走廊上走一圈。我殭屍般的走了出去,廊上的同學先是驚叫,而後指著我大笑特笑,我,在一剎那間,成了名人。
我回到教室,一位好心的同學拖了我去洗臉,我沖臉時一句話都沒有說,一滴淚都沒有掉。
有好一陣,我一直想殺這個老師。
我照常上了幾天課,照常坐著公共汽車晃去學校。
有一天,我站在總統府廣場的對面,望著學校米黃色的平頂,我一再的想,一再的問自己,我到底是在幹什麼?我為什麼沒有勇氣去追求自己喜愛的東西?我在這兒到底是在忍耐什麼?這麼想著想著,人已走到校門口,我看一下校門,心裏嘆著:「這個地方,不是我的,走吧!」
我背著書包,一坐車,去了六張犁公墓。
在六張犁那一大堆土饅頭裏,我也埋下了我不愉快的學校生涯。
那時候,我認識的墓地有北投陳濟棠先生的墓園,有陽明山公墓,有六張犁公墓,在現在市立殯儀館一帶也有一片沒有名字的墳場。這些地方,我是常客。世上再沒有跟死人做伴更安全的事了,他們都是很溫柔的人。
逃學去墳場其實很不好玩,下起雨來更是苦,可是那兒安靜,可以用心看書。
逃學為讀書。
兩年多以前的夏天,我回國去看望久別的父母,雖然只在家裏居住了短短的兩個月,可是該見的親友卻也差不多見到了。
在跟隨父母拜訪長一輩的父執時,總有人會忍不住說出這樣的話來:「想不到那個當年最不愛念書的問題孩子,今天也一個人在外安穩下來了,怎不令人欣慰呢!」
這種話多聽了幾遍之後,我方才驚覺,過去的我,在親戚朋友之間,竟然留下了那麼一個錯誤的印象,聽著聽著,便不由得在心裏獨自暗笑起來。
要再離家之前,父親與我擠在悶熱的貯藏室裏,將一大盒一大箱的書籍翻了出來,這都是我初出國時,特意請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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