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試閱
——掩住雙耳,拒絕幸福
1
習慣性的想要將腿蜷縮起來,但是剛抬起膝蓋就被旁邊坐著的責任編輯惡狠狠的瞪了一眼,卯月修司不滿的嘟囔一聲,在放直雙腿幾分鐘之後,再度將右腿蜷縮了起來。
他寫作上的惡癖不知不覺已經傳染到了日常生活之中,這種將身體蜷縮成一團的行為,在某個對心理學有點研究的同行看見後,說了一句「你不要那麼保護自己嘛」,對此卯月一句話都沒有回答,微笑著將那個人列入永遠拒絕往來客戶。
蜷縮身體雖然是習慣問題,但是也許也和卯月出於內心的想法有關吧。不願意讓自己完全的暴露在人前,能少一點就少一點,這樣的話所招來的好奇和傷害也就會少一點。
當右腿已經蜷縮起來,下頷也懶洋洋的依靠在膝蓋上時,他聽見隔壁的高橋先生劇烈的咳嗽著,以及四周人詫異的視線。
這裡是《映在我眼瞳中的你》映畫化某製作株式會社特別委員會辦公室內,據說花費巨額請來的某知名導演看到他蜷縮在椅子上的右腿,雙眼正爆發出熊熊怒火。
卯月淡淡地看了他一眼,習慣性的綻放出一抹甜美的微笑,隨後小心翼翼的將左腿也照樣蜷縮了起來。這下子只見到那個充滿了後現代主義色彩的大師立刻一副腦充血的模樣,卻礙於日本人的劣根性和自己是作者的面子,才沒有發作出來。
由此看來,自己的那本小說看起來在眾人心中還是有很大的分量的,要不然他們也不至於縱容自己到了這種地步。
在書出版之後連續六個月都在銷售排行榜上名列前茅,雖然不能說是老在前三位上待著,但是銷售額卻已經相當不俗。
憑藉這本小說卯月算是奠定了在文壇的位置,雖然受到很多純文學作家的鄙視,但是現在這個社會就是銷售量說了算不是麼?
在文壇之中,很多事情也是複雜得很,而自己寫的這種小說絕對是非主流文學,居然還如此大賣特賣,還真是削了不少同行的面子。
成功來得都太過容易,似乎完全不用思考就這麼理所當然,本來性格就懶散的卯月於是變本加厲地縱容起自己的惰性來。
所以在出版三年之後,卯月從責任編輯的口中得知了有株式會社想要將那本書拍成電影的事情,而且在自己並沒有細想的情況下就糊里糊塗的同意了。
如此輕率決定的結果,就是事到臨頭的時候才匆匆去反省有什麼不妥的地方。
雖然沒有明確指出這部書的原型是誰,也沒有說出自己就是書中的主角,而且自己也壓抑著可能會爆發的種種緋聞,但是電影化之後會發生怎樣的事情誰又能料到呢?萬事沒有絕對,況且他和天野交往的時候可是明目張膽到處閒逛,很多人都知道他們在那一段時間出雙入對,猜測什麼的自然也避免不了。
但是卯月明知電影會引來很大的麻煩卻還是不打算停手,正如一開始接下來的初衷一般,他的心情從來就沒有改變過。儘管自己的認知是模糊不清的,但是這種事情就彷彿是本能一般,深深鐫刻在身體上,難以抹煞。
會那樣輕易地答應下來,有性格和經歷的因素,但現在想起來,恐怕多半還是為了保存自己的記憶吧。
雖然不想承認,但是人的記憶這種東西,是會隨著時間的流逝而逐漸被淡忘的。想要想起來,卻在無意識之間將原本的記憶修改美化,隨後自己欺騙自己一樣的持續下去,等到了十幾年之後,留下來的恐怕就是自己自以為是的過去吧。
說穿了這是一種逃避的行為,但是卯月卻還是在搖擺不定中參加了前期製作的準備工作,也因此才會困在這個會議室內,惹得眾人臉色難看。
對自己過去的所作所為,以及對自己本身的強烈厭惡感,讓他將所有的怒火都發洩到了工作上。儘管知道這是不應該的,但是卯月就是控制不了自己,也不想去控制。
大家都密集的討論著有關電影拍攝的種種事宜,從劇本到選角,從場景到演員,都作了周密的安排。
卯月半垂著眼簾,看著修剪整齊的指甲,心不在焉的聽著。
他們所討論的一切都是自己曾經犯下的罪過,將本以為痊癒的傷口再度剖開,撒上一把鹽。感覺到這絕對是自虐感作祟,卯月忽然站起身子。刺耳的椅子挪動聲在一片討論聲中顯得格外突兀且刺耳,在所有人的目光都注意到自己以後,卯月揚出甜美的微笑。
「吶,你們先討論著,等到差不多決定了,再叫我一聲。」
說完不顧眾人驚異的目光,卯月大搖大擺的走出會議室,向著樓下走去。
來的時候搭的是編輯的順風車,在很不負責任地早退之後自然是不可能使用了。卯月想了想,也沒有伸手招來計程車,而是慢慢走向公車站牌。
雖然冬天已經過去,現在已經是四月的春天,但是卯月卻還是感覺冷得要命。天生下來就格外怕冷的他,在這個時候還是穿上了厚厚的毛衣。還記得每次到這個時候自己這種誇張的打扮都會惹來好友白神嘲笑,但是現在卻已經聽不到了。
白神離開日本去法國的原因,卯月自然知道的清清楚楚。以愛為名的罪行,恐怕是最糟糕的那種罪了。因為越強調情感的真誠,就越顯露出虛偽,對比給予對方的傷害,所謂的「愛情」只有顯得格外諷刺而已。基於理性立場,或許該對白神下「罪有應得」的評語;只是因為身為好友的私心,以及同為失意者的地位,自己對白神的痛苦下意識地傾注了更多的關注和憐憫。
白神離開了,帶著痛苦到無法呼吸的傷痕離開了日本。不知道什麼時候回來,也不知道什麼時候那個人能有勇氣重新回到這個傷心地,重新面對那個永遠都不可能愛上他的人。
對於好友的戀情,卯月真不知道該說什麼,該做什麼,事實上也輪不到他插手。
自己的事情就弄得焦頭爛額,哪裡還有閒心去理會別人的事情。
愛情是苦澀的毒果,他和白神明明知道,卻還是禁不住那種誘惑,從此墮落下去。
隨著公車晃動身子,看了看錶,鳥羽應該還在大學裡。
不想一個人待在空蕩蕩的房子裡,也不想進行下一個工作,卯月在車子經過東京大學附近的時候下了車,慢慢步行向前方走去。
反正自己也很無聊沒事做,既然這樣的話還不如在這裡等著鳥羽下課,隨後一起回家。
肚子餓了,本來就屬於夜貓子一族的卯月,在早上被編輯叫起參加會議的時候就沒有吃東西,加上密集討論下來眾人渾然忘我,結果導致午飯的推後。沒有找格調高雅的店,卯月在附近的便利商店隨便買了一點食物,坐在花池的旁邊,一邊吃東西一邊看著大街上來來往往的人。
現在先吃一點填飽肚子,晚上抓鳥羽陪自己吃大餐好了。
說起來因為彼此都很忙的關係,雖然同住在一棟房子裡,卻已經很久沒有一起好好吃過飯了。
對於鳥羽的依戀越來越深,甚至到了卯月自己都懷疑自己是不是移情別戀喜歡上那個木訥男人了……這麼一想,卯月差點被口中的牛奶嗆到。如果事情真的變成這樣,也許自己會獲得幸福也不一定……畢竟像是鳥羽那種個性呆板木訥的人,是絕對不會逃出自己的手掌心的。
越是幻想兩個人以情侶身份相處的情形,卯月就越是覺得好笑,但也越是明白自己絕對不會用那種目光看待鳥羽的。他那麼依賴鳥羽,可能是除了家人和那個人之外,鳥羽是唯一可以走進他生活的人。
「呦,妹妹,一個人待在這裡沒事做麼?」
沒吃了幾口,正想著亂七八糟的事情出神,頭頂上方就傳來年輕人輕佻的聲音。下意識的抬起頭來,就看到個穿著時尚、頭髮也染成刺眼大紅的少年。大概只有十五六歲的男孩子在看到卯月抬起來的容顏瞬間眼睛放出光來,那種亮晶晶的眼神讓卯月露出一個甜美微笑。
卯月的個子站起來雖然有一七三公分,已經比面前的少年要高了,但是因為身體纖細加上長相的問題,卻讓他顯得如尋常的高中女生般可愛。永遠無法成熟起來的娃娃臉,秀麗的容貌彷彿定格一般,想來日後歲月在他身上也無法留下任何痕跡。
雖然不想承認自己和什麼「威武有力」完全無緣,但是事實就是事實。也因此,卯月對於別人從外貌上將自己定位在「柔弱溫順」上格外反感。
「妹妹,如果太無聊的話,和我們去唱KTV吧?」
少年完全沒有察覺面前是個已經是二十四歲的社會人士,性別男,同時還擁有一大堆可怕的頭銜,逕自不知死活的邀請著。
卯月站直身子,對著高自己一個頭的少年微笑。
「抱歉呢,我男朋友馬上就過來接我,我不能和你去唱歌呢。」
少年的臉孔扭曲起來,想來也是覺得這麼可愛的女孩子居然已經有約了很是惋惜,但還是沒有退縮的繼續糾纏。
「吶,反正他還沒來麼,所以啦,和我們一起去玩吧,走啦走啦~~」
「……你在這裡做什麼?」
少年鼓噪的聲音被低沉磁性的嗓音打斷,身材高<身兆>、樣貌端正俊美的青年站在幾個年輕人後面,擰緊的眉下一雙漆黑的眼睛冷冷得看著居然在東京大學門口遭遇到這種事情的友人,而平常就夠冷洌「凍」人的氣質更是讓人受不了。
卯月一看到他出現,嬉笑著跑上前去,絲毫不顧自己被食物弄得相當油膩的手指會弄髒好友身上質地高貴的衣服。
「小晴,你總算來了,我等你好久。」
一個溫柔甜蜜的笑容奉送過去之後,卯月可以清楚地感覺到身邊男人全身更加僵硬。惡作劇的心態在心中蔓延生長,也讓卯月更加得寸進尺起來。手指拉住高大好友的胳膊,將臉頰親暱地貼上去磨蹭,微微上仰的眼睛清楚瞥見了好友瞬間籠罩上一層鐵青的臉色。
先前找自己搭訕的小男生似乎還打算繼續勸說自己,卻在抬頭看到鳥羽渾身上下籠罩的冰冷感之後縮了回去。看著他慌慌張張逃跑的身影,卯月惡劣的抱住肚子笑的彎下了腰,一旁的好友冷眼看著他,扶了一下眼鏡夾著書本就向外走去。
這種事情發生過不止一次,而卯月將鳥羽當作擋箭牌也不止一次。之前鳥羽還對這種事情不知道該如何應對,現在卻也曉得利用冰冷外表驅散那一堆分辨不出正確對象的可憐男生們。
「鳥羽,今天晚上我們出去吃好不好?」
鳥羽沒有說話,昂起頭繼續向前走去。卯月跟著他走過去,在對方高<身兆>的身子在公車站牌下面站定的時候,順理成章的抓住他的胳膊,整個人理所應當的靠了上去。鳥羽沒有表現出不滿也沒有將他推開,僅僅是在公車開來的時候,抓住他的胳膊將他一起帶上了車。
在座位上坐下之後,鳥羽將手上的書本攤開,認真的閱讀起來。
卯月看著他俊秀的側面,忍不住苦笑了一下。將身子靠在他的肩膀上,緩緩垂下了眼簾。
雖然鳥羽外表氣質顯得格外冷漠,但卯月卻十分清楚這個男人笨拙到難以想像的溫柔。自己也曾經以為這個從國中開始交往的朋友什麼都不在乎,對於那麼喜歡他的自己保持著可有可無的態度,卻在和他一起合住之後有了全新的認識。
那種蘊藏在心靈深處的、等待別人發覺的小小溫柔,雖然和其他人相比差上好大一截,但是卻在獲得的時候欣喜得無法形容。也許就是因為得之不易,所以才顯得如此珍貴。
本來在鳥羽大三即將升大四那年,已經決定要在東大繼續念研究生,並且已經遞交了入住宿舍的申請。後來卻因為卯月不善於處理日常事務而放棄,依然和他住在一起。雖然那時候的情形是卯月故意製造出來的,但是鳥羽卻單純得沒有想到,甚至在那之後就一直任勞任怨的照顧他,默許地縱容著他的任性。
鳥羽是個品行高潔的人,和他相比,自己絕對是個小人。
唇邊忍不住勾勒出上揚的弧度,卯月將身子更加靠近身邊的鳥羽,從他身上傳來的溫暖正是自己迫切想要得到的。在聽到公車的報站聲之後,卯月拉著鳥羽走下了公車。
記得在下車的附近有家不錯的意式餐廳,卯月一直想去試看看味道如何。
「我們今天晚上吃義大利風味的晚飯吧。」
鳥羽皺著眉頭看他一眼。
「我不知道你今天有這種打算,沒多帶錢。」
「沒關係,我請客就好了。」
卯月瞇起眼睛笑著,對於錢財方面他只要夠溫飽揮霍就夠了,並沒有什麼存錢的觀念。況且出版社給的報酬相當不錯,雖然還不至於到能立刻買下一層豪華公寓的程度,但買一輛不錯的車揮霍掉大部分之後,剩下的金額也還有一般上班族十幾年的積蓄這麼多。
「不,我們還是各付各的好。」
鳥羽堅持著。知道他是這種過於講究原則的人,卯月聳動肩膀,拉著他的胳膊向裡面拖去。
「OK~~回去之後你還我錢好了。」
鳥羽這才順從的任由他拖著走。
兩個人進了大門之後,跟著侍者來到靠近角落的位置,卯月拉開椅子坐下來,看了看呈上來的菜單,隨便點了幾樣自己比較喜歡的食物,隨後就推給面前的鳥羽。
雙手交疊,他昂起頭來看著四周的佈置,格外浪漫的感覺十分適合情侶過來吃飯,而周圍的也都是一對對的男女情侶。
在點完食物之後,侍者突然走過來在等待飯菜上桌的卯月面前放上了一杯葡萄酒,詫異的抬起頭來,那個年輕男人笑瞇瞇的開口解釋。
「客人,這是我們餐廳特地送給女士的禮物,請您好好品嘗。」
說完也不顧卯月的反應如何,侍者很有禮貌的一鞠躬,轉身離開。
卯月盯著面前的那杯紅酒都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對面的鳥羽沒有說話,僅僅是喝著面前的無酒精飲品,對這種事情已經見識到麻木的地步。卯月哭笑不得的盯著面前的酒杯半晌,終於還是挫敗的捂住了額頭,呻吟聲從口唇中流溢而出,他算是佩服死那些人的眼光了。
「搞什麼啊,我明明是男人好不好?小男生也就算了,為什麼連看過不少人的侍者都會弄錯?」
沉默寡言的鳥羽自然不會回答他的問題,卯月在埋怨了一陣之後也只有無奈的吃起面前的食物來。
和三年前相比,把自己認錯的人比以前多出許多,雖然哭笑不得地想著「自己的外表改變得不大啊」,但還是可以猜測出這種情形發生率上升的原因。
確實聽說和別人做愛之後給人的感覺會不同,卻沒想到這點除了適用在女生身上之外,連男人都適合。
和那麼妖豔的人發生了關係,而且還真心的愛上了對方,雖然自己沒有察覺,但是肯定或多或少受到了一定的影響。氣質發生了改變了吧?由原本雖然柔弱但是好歹也是男性化十足的感覺變成了模糊的中性化,這也就是讓很多人誤認的原因。
這並不是憑空捏造的事實,原因就是自己心中最重要的那個人,在和自己再度發生了關係之後,那種隱藏在身體之中的妖豔和情色感就越來越強烈的表現出來。那時候自己光是遠遠的看到他就忍不住想動手動腳,就更不用說接近一點的擁抱接吻了。那種色香就彷彿等待別人採擷的花香一般,吸引著別人接近,難以忽視。
這頓飯兩個人都沒有說話,靜靜的吃完之後卯月和鳥羽走出了餐廳大門。伸手招來計程車坐了上去,鳥羽端正坐在後座上,卯月還是自然而然的靠在他身上。
夜幕籠罩在整個東京上空,污染嚴重的天空灰濛濛的看不見幾顆星星,反而是霓虹燈閃爍不停,耀得眼睛有些發昏。
手機突然響了起來,聽出來是自己手機的曲子,卯月從口袋中掏出來按下了通話鍵的瞬間,那邊就傳來編輯大人氣急敗壞的聲音。一向溫和敦厚老是任由他欺負的責任編輯高橋先生終於發火了,卯月也知道自己當時不理會眾人感受任性離去有多麼糟糕,也只好乖乖的聽對方訓話,不過有沒聽進心裡就是另外一碼事情了。
在責備之後就是交待之後的事情,在聽到自己也要參加選角會的時候,卯月忍不住打了個呵欠。那邊編輯嘮嘮叨叨的說了一大堆注意事項,而卯月只記住了時間地點而已。
三天後的選角會啊,並不是很想去……但是卻又不得不去。
當興趣變成工作後,有很多原本很有興趣的事情都會變得無趣起來。對於如此後知後覺的自己心情有些複雜,卯月在無意間望向外面的時候,眼睛一下子睜大。
「停車!」
「欸?可是……客人。」
不容分說的伸手抓住門把想要打開車門,計程車司機完全被他這種毫無預警的動作嚇壞了,趕快將車子停在路邊。卯月完全不顧身後的鳥羽,直接跳下車子向前跑去。
這時候剛好路過繁華路段,十點正是夜生活的繁盛時段,大街上人來人往,相當熱鬧。卯月慌張的扭頭,尋找著剛才突然闖入視野的那個身影,在看到那抹熟悉身影時,也剛好看到他站在女人的面前。
早在三年前那個人和姐姐訂婚之後,自己就找了個藉口離開那個會讓自己窒息的家,這三年除了必須回去的節假日匆匆露面之外,卯月基本上能避就避。
不想見到那個人一副無所謂的表情,也不想見到姐姐什麼都不知道的幸福笑顏,卯月生怕自己的感情超越了理智,會衝上前去將所有的一切和盤托出,將那個愛入骨髓的人從姐姐身邊搶走。
傷害自己的家人這是他最不願意做的事,哪怕是傷害自己都好,從小到大,讓姐姐傷心哭泣,這是卯月絕對不能容忍的事情。
但是現在眼前的情形卻讓他將這個準則拋之腦後,眼睜睜的看著那個人帶著熟悉的微笑,伸手拉住女人的手指。接近於憎恨的負面情緒潮水一般地奔湧而出,甚至想到如果能毀滅這種畫面不知道該有多好,這樣強烈的敵意連自己都感覺到一陣寒意。
白皙的肌膚,如夜色一樣柔媚的純正黑髮,那雙足以沉溺任何靈魂的雙眼溫柔的看著對面的女人,他的妻子,也是和自己流有同樣血液的親人。
那個人伸手摟過姐姐的肩膀,纖細的身子和姐姐站在一起,雖然豔麗感不減,但卻能明顯的感覺到之前的那種曖昧和情色的感覺消失了不少。在拋棄了和自己醜陋的肉體關係之後,那個人的氣質也逐漸變得趨向正常化了。
自己和他的關係是不正常的……這點不用別人提醒,卯月也清楚的知道。儘管如此,問題卻不是出在性別身上,卯月自己也清楚的知道就算自己是女性,或者那個人是女性,他們兩個人也絕對不會坦誠相愛的。
兩個人之間充斥的感情混雜了太多雜質,這是彼此的個性以及過去的錯誤所造成的,就算是時間的沉澱,恐怕也難以消除彼此之間的隔閡。
更何況是早就已經覺悟的現在。
但是為什麼在看到那個人的時候會跳下車子,傻瓜一樣的跑過去就是為了遠遠的看他一眼?不能上前抓住他的手,抱住他的身子,只能眼睜睜的看著他屬於自己同樣重要的親人?明明知道那是早就該死心的戀情,卻為什麼就是不肯放棄?
「該回去了。」
鳥羽冷漠的聲音從背後傳來,隨後男人的手抓住了自己的胳膊,將自己依依不捨的眼神拉離眼前不能碰觸的那個人。
卯月忽然間覺得鼻子酸楚,卻不管怎麼努力想哭都哭不出來。
鳥羽和他相交甚深,雖然對他和那個人之間曖昧的關係不算是相當清楚,但是也大概知道這兩個人的矛盾和感情。而這個原本就不善於言辭的男人,此刻所能給予最大的安慰就是緊緊抓住他的手,不會鬆開。
兩個人上了迎面而來的一輛計程車,卯月撒嬌似的將頭靠在他的肩膀上。已經對他這種尋求安慰的行為麻木的男人只是輕輕將手放在他的腿上,這就已經算是最大的安慰了。卯月心中一陣暖意襲來,忽然間覺得如果說出來可能會好一點,反正他和鳥羽之間基本上能說的話就說,不用擔心鳥羽對自己說謊,也不用擔心他對自己心生厭煩。
不知不覺之間,他對於自己已經是推心置腹的存在,這是誰也取代不了的。
不過終究還是沒有說出口。
「……三天後我要去參加甄選演員的選拔會,不知道能不能從裡面找出合適的人來呢……」
鳥羽似乎怔了一下。
「怎麼?」
這才想起小說電影化的時候還沒有對他說,卯月咯咯的笑了起來,隨後又覺得莫名悲傷。
「沒什麼啦,就是我那本長篇小說要拍成電影,所以讓我去選人……嗯,但願能找到不錯的演員呢。」
鳥羽沒有說話,就連放在他腿上的手指都收了回去。
卯月苦笑一下,卻聽到男人低沉的聲音響了起來。
「如果覺得睏的話,就先睡一會兒吧。」
知道這是他默許自己休息隨後將自己抱上樓去的暗示,卯月微笑著,放肆的將頭轉移到男人的大腿上。意識朦朧的瞬間,閃爍在黑暗深處的卻是男人摟抱著姐姐的身影。自己那麼喜歡的人現在已經能自如的應對原先根本不可能愛上的女人,這一點讓卯月覺得格外哀傷,卻也無奈。
儘量不想去回憶起那個人的名字,明明是竭盡全力都想要忘記的名字,卻偏偏忘記不了。明明僅僅是幾個字元拼湊成的文字而已,不知道為什麼總是讓自己痛苦得不能呼吸。
那個為了報復自己而奉獻上身體情感從而玩弄自己的男人,那個為了報復自己而娶了自己姐姐、成為自己姐夫的男人,是自己早就該遺忘了的戀人。
天野廣明……
沒有說出口來,僅僅是在心中默念著那個人的名字,卯月就覺得自己幾乎承受不住那份悲傷的重量。
2
自從在大街上偶遇那個人之後,不知不覺之間已經到了甄選演員的日子。
亂七八糟的複雜想法以及為了逃避這種心情而接下的工作讓卯月趕稿趕了個通宵,等到凌晨才稍微睡了一下,等到電話鈴將他吵醒的時候,卯月一邊嘟囔著一邊抓起電話,順便看了看桌子上的時鐘。
十點三十分,自己好像是凌晨五點多睡著的,還不足八個小時……
低血壓讓卯月的口氣惡劣起來,直到電話那邊編輯的口氣更加惡劣才想起今天是什麼日子。
「你還在家?你居然還在家?你知不知道今天是什麼日子?所有的人都到齊了,就剩下你一個人沒到!三崎導演快氣死了~~」
那邊的怒罵已經變成了哀號,平時總是對自己千依百順的編輯此刻已經完全喪失了冷靜。
卯月一邊隨口應付著,一邊慢吞吞的爬下床來,隨便揪起件衣服套上。草率的洗漱完之後,卯月對著鏡子整理好儀容,抓起車鑰匙從冰箱裡找出條麵包走下了樓。一邊開車一邊吃東西,在紅燈的時候因為吃東西被並排停下的車子裡面的乘客看見,男人露出一個曖昧的微笑,同時做出請先開的手勢。卯月笑瞇瞇的點點頭,再開車時很輕鬆的超過了那輛車,向前駛去。
不過一個小時的車程卯月只用了四十分鐘,在昂起頭來看著那棟大廈的時候,不知道為什麼心中突然覺得很不滿。將車子停到合適的車位,卯月解開安全帶,抓過吃了一半的麵包,從車上拿起喝了半截的飲料,一邊看著大廈門口人們進進出出,一邊慢吞吞的吃著東西。
對於編輯來說,卯月可能是最為棘手的那種類型。表面上溫柔可親好說話,其實卻相當有自己的主見,別人說話都不怎麼聽,完全按著自己的想法和做法去做。既不像是乖乖牌,也不像是老謀深算,將所有的想法都隱藏在一張笑臉之下,讓人經常等到發覺的時候已經完全順著他的意思來了。要不是因為這種性格,也不會將鳥羽吃得死死的,也不會讓那個對誰都不放在眼裡的白神束手無策。
將肚子填飽之後,手機也適時地響了起來,編輯的埋怨全被當成了耳邊風,卯月一邊將身上的麵包屑掃掉,一邊應付著對方的責問。說出自己就在樓下的事實,卻又被叮囑穿著的問題。
清楚知道那位三崎導演大人和自己的品味絕對不在一個層次,卯月低頭看了看隨便套上的、在超市大減價時殺來一千日圓的賤價T恤,還有破破爛爛的老舊牛仔褲,已經可以想像那位導演大人會氣到如何的程度了。
將車門關上,卯月雙手插兜,慢慢走向大樓。
卯月不知道今天的決定究竟會是錯誤的還是正確的,就算是笨蛋也該知道電影拍出來之後會惹來那些雜誌週刊的記者多大的熱情,尤其是自己這種處事低調、明顯有一大堆花邊新聞等著挖掘的異端作家,想來更是會受到這些人的熱烈歡迎。
要不然乾脆找個完全和天野形象不合的傢伙演好了,這樣子的話也能將那些亂七八糟的媒體引到別的方向去……
不過卻很想看看如果鬧出緋聞的話,不知道天野會有什麼樣的反應?完全無法想像天野看到以後會露出怎樣的表情呢……卯月在意識到自己這個想法之後,心口瞬間痛楚起來。
明明已經過了這麼久了,為什麼想到那個人的時候還是會痛苦不堪呢?明明只要是習慣了就好,就感覺不到那種痛楚,明明人們都說時間是治癒一切傷痛的良藥,為什麼已經隔了三年卻還是心痛成這樣呢?是時間不夠長,還是自己太癡心?
過了好久,卯月才收斂了已經基本上僵化在臉上的笑容,緩緩向著電梯走去。
電梯門剛開,卯月就看到了滿頭大汗的高橋先生。那位總是被自己隱性暗中欺負的編輯大人不停擦拭著額頭上的汗,一看到自己就一把抓住,說什麼也不肯放手。氣憤過度而大喘氣的結果就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卯月順手拍拍他的後背,卻換來對方抓住衣襟的動作。
「我知道你有滿肚子的責備等著向我發洩,但是凡事都有個先來後到不是麼?我們現在該去的地方應該是甄選會場吧?」
兩句話就讓預計長達四十分鐘的訓斥丟到天邊去了,編輯大人抓住卯月的手,用的力氣幾乎能折斷卯月的手腕。被硬拉著跑向甄選會場,那邊已經快到尾聲了,幾個已經經過眾人推敲選擇出的出眾演員呈一排站著,當推開大門的時候,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卯月身上。
導演三崎先生那種恨不得將他生吞活剝的眼神讓卯月覺得分外好笑,一種惡作劇的報復心態在心中湧起,他甚至惡劣的舉起手來,沖著對方笑瞇瞇的打招呼。
「吶,路上塞車,抱歉抱歉~~」
就算是笨蛋也聽得出他話中的調侃之意,更聽得見三崎腦門上的青筋爆裂聲,一時間都沒有人敢說話,就連那些參加甄試的人也大氣不敢喘一聲。
卯月從已經差不多汗如雨下的編輯身後走出來,看了看桌子上的名牌,隨後坐到了屬於自己的位置上。剛好他的位置就在三崎導演的左手邊,卯月拉開椅子之後習慣性的蜷縮起雙腿,在看到對方一副腦充血模樣之後露出個溫柔微笑,渾然不把對方當一回事。
「咳咳,卯月老師,這些人就是通過我們嚴格甄選出來的演員,您請看一下這些資料……」
一旁的工作人員將一疊厚厚的履歷表推了過來,卯月順手接過。他對於演員參加甄選的順序方式一竅不通,隨便翻了翻,看到每個人的臉都覺得長的差不多,而那些厚厚的經歷資料看在眼中也沒什麼差別。
將面前的那些資料推到一邊,卯月大大的打了個呵欠,壓根就沒有睡飽的模樣引得導演又是一陣顫抖。
「你們決定好是哪個人演了麼?」
「卯月老師,經過我們的討論,確定的人選是這幾個……事實上我們已經討論出最佳人選,不過最後還是要聽從您的意見就是了。」
一旁的助理生怕這兩位不太對盤的老師起爭執,慌忙將手中已經收集好的資料遞了過來,所有的人都忍不住鬆了一口氣。就算是笨蛋也知道,如果不好好處理所謂的人際關係的話,搞不好這整個企劃案都會徹底完蛋。
翻看著手中的資料,看著那些照片,在看完前面幾頁之後就不想再看下去了。一張又一張出眾的容顏,卯月心中情不自禁的將這些人和天野作著比較。不得不說看到的確實有比天野容貌出眾的人,但是在卯月心中卻激不起絲毫漣漪,只是抱著純粹欣賞的態度去看的話,那些照片上的人簡直和人偶沒什麼差別。
自己居然還妄想能找到頗有感覺的演員,看來還真是癡心妄想。
想到這裡的時候卯月也大概明白了自己潛意識中是不可能找到合適的人去飾演天野的那個角色,哪怕對方是活躍在一線上的紅星都不行……自己心目中的天野是誰也不能取代的,在再次確認了這點之後,卯月覺得由衷的悲哀。
隨便的將資料丟在桌子上,卯月垂下頭來專心的看著自己的手指,緩緩說出心中想法,「……就麻煩各位決定了。」
無所謂的態度第一個就讓坐在一旁的三崎導演皺起眉,從額頭上不停跳動的青筋看來,恐怕馬上就要到發作邊緣了。先前給卯月遞過資料的可憐助理不得不再度出來打圓場,帶著慌張的聲音無法掩飾的發著抖,顯然是對於這種場面難以駕馭。
「這個……卯月老師就沒有什麼建議麼?無論是什麼都好,麻煩您……」
「準確的說,對於選擇角色這方面來說,你們要比我內行得多。畢竟我的工作就只有寫作而已,除此以外我一竅不通。如果因為我的任性妄為而導致這部電影選錯了演員的話,那我豈不是要犯下很大的過錯?所以說將這個重任交托給對這種事非常有經驗的三崎導演你們來決定的話,不管從哪個角度來看都是最合適的選擇了不是麼?」
面不改色的將這個重擔丟到三崎的肩膀上,突然冒出來的恭維讓原本差不多腦充血的導演大人愣了一下,用一種難以解釋的目光盯著他直看。卯月微笑起來,心中卻對於自己居然笨到乖乖的來參加這個該死的甄選會這種行為後悔不已。
明明早就該明白自己對天野之外的人都沒什麼興趣的不是麼?就算是抱持著看熱鬧的想法過來參加甄選會也是難以容忍的愚蠢行為不是麼?早就明白這一點,為什麼還是要做這種無聊的事情?
對自己這種白癡一樣的行為覺得焦躁不安,卯月抓抓頭髮,讓柔順的髮絲在手指中間旋轉,心不在焉的聽到導演大人粗獷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既然卯月老師這麼說了的話,那麼我們就……」
之後就是一大串劈裡啪啦的術語跳了出來,那些將全身心甚至是靈魂都滲透進電影裡的電影笨蛋們開始熱烈的討論起具體步驟和人選來。
卯月完全插不上任何話,那些人所討論的事已經完全超越了他所懂得的範疇,而且現在很明顯的人們的重心全部轉移到三崎導演那邊去了,對於自己這個小說原作者絲毫不加以理會。卯月從口袋中掏出手機來無聊的玩著遊戲,本來就因為忘記充電的手機沒打過三局就GAME OVER。
歎口氣說自己腦袋有些痛就藉故離開會議室,因為現在已經不受重視的緣故,卯月被乾脆的放行。一邊慶幸自己將重擔丟了出去,一邊在心中暗暗發誓下次再也不來參加這種鬼活動之後,卯月看了看外面還算是明亮的天色,忽然間想抽根煙。
反正也出來了所以暫時也不想回到公寓裡面,反正外面的天氣看起來還不錯的樣子,更何況自己也很少去比較空曠一點的地方待著了……種種想法匯集成了最後的行動,卯月沒有選擇電梯,而是順著救生樓梯那邊爬上了大廈頂端的平臺上,從上而下望著眼前的景色。
東京的天空總是籠著一層灰濛濛的顏色,讓人從心中不快起來。雖然很少旅行但偶爾也會為了小說的寫作而到別的地方去過的卯月,在看到這片天空時總是懷念著曾經看到過的北海道鄉下的天空。總是一望無垠的蔚藍,鮮亮的有些刺目,偶爾看到幾隻飛鳥從天空中一掠而過,翅膀拍動的聲音隨著風聲傳來,讓人從心底深處震撼起來。
雖然如此喜歡著其他的地方,卯月卻從來沒有想過去東京之外的地方居住,似乎不管外面的世界有多好,終究還是屬於外面的。而東京是自己從出生到現在一直居住的地方,儘管這是一座嘈雜、擁擠、明明繁華到讓人害怕卻又透著冰冷的都市,卯月卻不討厭它,儘管有時候會覺得很煩。
反正也沒有別人,卯月在天臺上索性躺了下來,從懷中掏出經常抽的香煙,含在口中讓那股順滑濃郁的味道慢慢蔓延開來,也讓煩亂的心情得以調整。
卯月大腦中空白一片,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麼,直到映照在視網膜上灰濛濛的天空被陰影所籠罩,一張背著光的容顏擋在自己視線範圍之內,這才讓卯月不滿的皺緊了眉。
「你好,卯月老師。」
那個闖入自己視線範圍的不速之客微笑著舉起手來,隨風飛揚而起的黑髮讓卯月反射性的心臟緊縮了一下。從地上撐起身體,卯月詫異的盯著對方的容顏,全身為那種異樣的熟悉感顫慄起來。
這個人的樣子和感覺……很像天野。
這是充斥在腦海中的第一個想法,隨後卯月皺起眉,對自己這種下意識的想法感覺到由衷的排斥,也因此讓他的臉色不善起來。嚴格說起來卯月並不算是個心地善良純潔的好人,就連他自己都相當清楚自己任性到無法理喻的那一面,儘管想要控制卻找不到理由控制,除卻對自己重視的人以外,卯月想不出對其他人溫柔的理由。
所以在發覺到和天野有幾分相像的代替品活生生的在面前沖著自己微笑的時候,卯月的心情真的不算是很好,一種最重視的東西被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的傢伙褻瀆的感覺在心中充斥著,這也就導致他反射性露出來的笑臉總有一種讓人毛骨悚然的感覺存在。
「……你是誰?」
「卯月老師您好,我是這次來參加甄選的演員,我叫清水英一。」男人用著有些沙啞柔軟的聲音作著自我介紹,那雙氤氳著水氣的黑色眼睛有些畏懼的盯著自己直看,這讓卯月覺得很不愉快,「這個,事實上三崎導演讓我向老師打個招呼……我剛才看到老師一個人來到這裡,所以就想過來向老師問好……」
「你難道不知道什麼叫禮貌麼?這樣貿貿然的跑出來……搞不好會被人誤會你的目的哦。」
卯月冷笑著說出彼此之間心知肚明的事實,確實也聽過不少演藝圈的人憑著自我推銷而得到演出機會的,卻沒想到自己遇到之後卻覺得如此厭惡。
「而且我現在已經退出甄選會了,他們不管選擇誰來演都和我沒什麼關係。」
不管是誰都無法表現出天野的那種感覺來,天野就是天野,天野是獨一無二的存在,所以說不管選用誰都沒有差別不是麼?反正不管怎麼說,這部電影只是為了保持記憶所誕生的產物,不管選用多麼優秀的演員和導演,都無法表達出當時的種種情形。
「這個……我想您誤會了,事實上我已經被選上了……所以才特地過來和您打招呼。」
清水戰戰兢兢的說出意想不到的話,讓卯月愣了一下。這才有些遲鈍的想起來在剛才那一疊資料裡似乎放在前面幾份之中確實有這傢伙的介紹,不過照片和真人的感覺差距也太大了吧?
「既然這樣的話,恭喜你了。」
反應過來之後卯月淡淡的說了這麼一句話,而臉上也反射性的戴上了微笑的面具。淡色的眼睛注視著男人因為緊張而不停絞動的手指,只不過是見原作者而已,至於害怕成這副模樣麼?卯月心中的不快由剛才就囤積起來,而此刻見到那幫人選出來的居然是這樣一個人,心中的厭惡感越發的翻滾起來。
現在的他只想著離開這個地方,不想見到這個傢伙,僅此而已。
天野不會對自己這樣說話,天野更不可能會用那種怯懦的姿態來面對自己,天野他是和自己一樣驕傲的人,就算受到了傷害也是會加倍奉還的堅強的人。正因為如此和天野有幾分相似的那個人才讓卯月覺得很反感,而對於導演無意間窺視到自己不為人知的內心而做出了不知道該說是絕讚還是差勁的選擇讓他更是從心底不痛快起來。
清楚的知道三崎是不可能會去調查自己的過去,也不太可能知道自己過去和天野交往的事,但是對於這樣的巧合卻也讓卯月覺得透不過氣來。
但是儘管如此想著,和對方接觸卻是自己無可推卸的義務。
身為小說原作者的卯月修司就算對工作抱持著散漫的態度,但是必要的工作還是必須要做的。這次可不像是在雜誌上連載文章或者是出單獨的文庫本這樣的事,而是關係著大筆製作經費以及人力投入的電影,身為原作者必須要在拍攝過程中給予建議,甚至是參與腳本的撰寫訂正工作,並且更甚者還要指導演員演出自己所要的感覺。
所以就算是卯月對清水的第一印象並不好,卻還是不得不和對方接觸。
清水英一是個出色的演員,這是毋庸置疑的事實。
這次的角色甄選是囊括日本全國範圍、以東京都為主的大型活動,這次的甄選經過了初選、複選等等好幾道手續,選擇出來的都是從各地前來報名的人中間事先經過選擇而挑出來的有希望者。而清水能夠在這麼多人中脫穎而出,由此可見他的出類拔萃。
只是這樣的人居然到現在還不是一線的紅星,也只能說明他的運氣並不是很好了,不過在卯月眼裡看來,造成這個結果的原因不過是因為男人不善於和他人相處而已。
事實上就算是演技出類拔萃,擁有可以將導演所要求的全部做到的這種才能,如果人際關係不好的話,那麼在複雜的演藝圈內還是別想出頭就是了。
雖然不想說,但是三崎確實是個不錯的導演。只憑藉演技和真實實力來選擇角色的傢伙,在某一分面來說,也算是相當了不起的人物了。也因此這次的電影拍攝給了清水一次機會,而且很明顯是關係著他未來星運好壞的重要轉捩點,對此就連完全對電影毫不瞭解的卯月都知道的一清二楚。
一旦進入商業運作,盈利就成為首要考量。和一心期待著保存記憶的自己不同,這部電影對其他人更多的意味著名利。被那麼珍惜著的記憶,需要託付給這些牟利的傢伙去表現,這讓卯月難以忍受。雖然大家這麼做並沒有過錯,但卯月卻總是忍不住去想著「他們是利用自己的小說當作踏板進而升向更高一層的境界」而心生厭惡,而隨著拍攝的進行抵觸情緒越來越明顯,不滿的對象首當其衝的就是作為主角的清水。
尤其在拍攝場地之中看到清水的演出之後,卯月對於清水的感覺更是好不起來了。那種滲透著妖豔感的形象雖然和自己書中所描寫的相差無幾,但是卯月卻感覺到胸口中的怒火熊熊燃燒,難以抑制。
確實是自己一手將天野打造成那種模樣的沒有錯,自己親手將那個原本相當清純的人一把推入萬劫不復的深淵,用充滿了惡意的鞭子將他馴化成彷彿淫獸一般的存在,但是卯月卻在潛意識中排斥著這樣的情人。
現在在腦子中想像著的基本都是天野那有些羞澀靦腆的笑臉,而不是眼前清水所演繹的這種表情。
在看過幾場拍攝之後,卯月便找了不少藉口不再去現場監督,雖然這項舉動再次讓三崎導演發了很大的火,但是卯月卻還是堅持己見,而將棘手的問題丟給高橋去處理。拒絕參與電影拍攝工作之後卯月便窩在家裡寫稿子,但是不知道怎麼搞的總是靜不下心來。電腦上跳動的字元彷彿是嘲笑著他的心不在焉一般,這讓卯月更是焦躁不堪。
這時候突然很想見到天野。
雖然說無法和天野面對面的說話,但是遠遠的看一眼總是可以的吧?想要見到天野,將清水帶給自己的那種不舒服的感覺借由見到男人的面而抹煞掉,這不是最好的方法麼?
但是儘管如此想著,卯月卻沒辦法去付諸行動。
光是那天遠遠的在街上看到就讓自己痛苦的不能呼吸,就更不用說再次見到那個男人了。就算是拉開一定的距離特地去窺視,恐怕也只是會讓自己心中巨大的黑洞擴大的範圍越來越廣,也會讓自己越來越不滿足起來。
比任何人都清楚這一點,卻也比任何人都渴望能夠跨越這條線,卯月在道德和情感上掙扎著,前思後想的結果就是讓自己更加焦躁不安。
就這樣在複雜的思緒中漸漸迎來了五月的節日,不知道該不該慶幸,不少法定假日都集中在這個月。在綠之日前夕就接到了媽媽打來的電話,在聽到要求自己一直要在卯月本家待到兒童節結束的時候,卯月還真是哭笑不得。憲法紀念日也好,國民休息日也好都還說得過去,可是為什麼就連兒童節都要自己留下來?
本來完全是和自己一點關係也沒有的節日,而對於在那一天要一起去阿姨美穗家慶祝的事卻讓卯月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其實也非常清楚媽媽打電話來的意圖,對於隨便找了個藉口逃跑的自己而言,除非有個冠冕堂皇、推託不掉的理由,要不然自己是絕對不會回家的,而每年的十五個法定節假日儼然就成了最好的藉口。
一邊心想著自己早就距離兒童節都不知道過去多久了,一邊卻還是無可奈何的應允了媽媽的邀請,畢竟對於自由工作者的自己而言,在時間上的調配還是比一般上班族要自由得多,也因此在難得的假日中還推說沒有時間的話,未免也就太過不去了。
心想著這種假日回家去應該撞不上天野,卯月也不知道充斥在心中的究竟是怎樣的感受,既慶幸卻又覺得寂寞。就這樣在忐忑不安中到了約定的日子,一大清早卯月就被媽媽的電話吵起來。卯月一邊將手機夾在耳邊聽著媽媽嘮叨,一邊慢吞吞的將襯衫的釦子扣上。
「對了,你來之前記得去理加子那邊一下,把你姐姐接回來。」
「嗯?」意料之外的要求讓卯月的手指動作停頓下來,而手機也差點掉了下來,「天野……不,姐姐她要回本家麼?」
「當然了,這次的幾個節日都是連著過的,理加子知道你這次會待的時間長一點,自然也要回來住了。」
「可是之前明明沒有……」
「說起來這次還是理加子說要去阿姨家探望呢,所以說剛好也拉上你一起去……雖然這件事有些出乎意料呢,不過卻也是件好事不是麼?」
「這樣啊……那……天野呢?」
「廣明啊,他那麼喜歡理加子,當然也會過來的。說起來修司你直到現在還不肯叫他姐夫麼?雖然說他和你同歲,但是好歹也是你姐姐的丈夫,基於禮貌你也應該稱呼他一聲『姐夫』才是……」
沒有理會媽媽包含斥責的話,卯月的心中一團亂麻,意料之外的事讓他有些手足無措。這可以算是心血來潮的決定麼?以前姐姐她從來都不會在兒童節時還留在卯月本家的,為什麼唯獨今年會想著過完兒童節呢?
而天野自從和姐姐結婚以後確實正如媽媽所說的那樣,從來不曾忤逆過姐姐的意思,也正如每一個深愛妻子的丈夫般疼愛著姐姐,不過正是這樣的溫柔才能狠狠的傷害著自己。
一想起來那個人親熱的摟抱著別人,容顏上因為別人而綻放出動人笑容,卯月就覺得心臟彷彿被人用手狠狠抓住一樣,痛到不能呼吸。
但是儘管如此,卯月卻還是無法拒絕媽媽的請求,更何況現在的時間也不容許自己再猶豫下去了。就在掛斷媽媽的電話後沒多久就接到了姐姐打來的電話,在好久都沒有聽到的女聲溫柔的拜託下,卯月又怎麼可能將拒絕的話說出口?
掛斷手機之後在衣櫃前站了半天,最後卯月還是挑了白色的外套和牛仔褲出門。從車庫中將車子開出來,儘管很少去天野的家,但是地圖卻深深烙印在大腦皮層上。只花了四十分鐘左右就來到了天野宅邸門前,卯月將車子停在路邊,自己卻走到了大門前。
稍微猶豫了一下便按響了門鈴,在等待開門的瞬間卯月清楚的聽到自己的心臟在胸口中不安的騷動著,忍不住伸手抓緊胸口的衣服,呼吸卻忍不住急促起來。但是儘管如此緊張,卻在聽到門那邊傳來把手轉動的聲音時反射性的露出一如既往的笑臉。
木質大門在面前緩緩開啟,從身後透過來的陽光讓展露在面前的容顏有些許的模糊。卯月瞇起眼睛,淡色眸子在掃視到對方平靜無波的容顏時感覺到呼吸有些停頓,對方身上淡淡的香味飄了過來,是和記憶中有些不同的冷洌氣味。
「請進,卯月君,你來的好早。」
直到已經成為自己姐夫的現在,那個人還是用這種奇妙的腔調稱呼自己。他可以自然的稱呼姐姐「理加子」,用對待最親之人的語句說話交談,惟獨對自己還是沿用以前的敬語,並且在用字遣詞上都是說不出的疏遠。
話語之間運用「kimi(你)」的這種叫法就像是對自己的嘲笑一樣,讓卯月從心中覺得不痛快起來。雖然本來就不指望可以從那個人口中說出比較親暱一點的話,但是疏遠到這種地步還是讓卯月覺得難以忍受。
男人完全不理會他的反應,事實上那雙漆黑的眼睛在看到他的一瞬間也立刻轉移到了別的方向。將大門打開之後,男人就轉過身向客廳那邊走去,卯月站在玄關處,在要不要進去的問題上略微猶豫了一下,考慮到不想脫鞋子的事所以乾脆就站在原地不動。
似乎是等了一下見卯月沒有跟上來,男人轉過頭來看了站在原地的卯月一眼,纖細且顯得格外神經質的聲音傳入耳中。
「卯月君,請進。」
「不是馬上就要走了麼?」
「理加子還需要一點時間,所以請進來休息一下吧。」
「……既然這樣,那我就打擾了。」
早在很久以前就領略到女人化妝時間長的恐怖這種事,卯月在聽到男人這麼說之後也只能認命地歎了一口氣,彎腰脫下鞋子換上了拖鞋。沿著木質地板向前走著,儘管不想看但是眼睛還是忍不住打量著以前來過的這個地方。
存在在記憶中的感覺和現在眼前所見的有了些許的不同,整個房間的色調也已經由比較冷的色系變成了溫暖的橘色系,一些造型可愛的小擺設散佈在客廳的各處,卯月在看到放置在沙發上印有綿羊圖案的抱枕時很認真的考慮著要不要坐上去這個問題。
視線在客廳之中穿梭著,卯月在看到角落裡放著的大型盆栽時忍不住愣了一下。
隱藏在窗簾陰影處的奇妙植物那粗粗的圓筒狀綠莖上沒有葉子,卻偏偏在分枝的地方變成了扁平狀,看起來就像是葉子一樣。說花應該不算是花,可是說是樹也應該不是樹……而且還蠻高的……擺在這充滿了溫馨氣息的客廳中顯得有些突兀。
姐姐不太喜歡花卉,這麼說是天野買的了?這麼看來他喜歡的東西還真是奇特……完全看不出來他居然喜歡這種既不像花也不像樹的奇怪植物……
忽然間意識到自己對於天野的喜好居然一點也不知道,他喜歡什麼討厭什麼都完全不清楚,這樣也配稱得上喜歡天野麼?想到這裡卯月就忍不住心中難受,不過現在也沒有機會再讓自己瞭解就是了。
男人似乎是到廚房去了,過了一會兒就走了出來,將手中裝著小點心的盤子還有散發著花茶香味的茶壺放在桌子上,隨後就坐到了卯月對面的沙發上。和卯月面對他的坐立不安不同,男人從旁邊拿起一本書緩緩翻看著,手指在書頁之間來回穿梭,發出沙沙的聲音。
面對著天野這種冷漠的態度,讓本來就很不安的卯月更加不安起來。呆坐了一會兒看對方依然沒什麼反應,既不說話也不理會自己,卯月心中難以掩飾的難過油然而生。為了掩飾自己的尷尬,他伸手端起了放在面前的杯子,倒了滿滿一杯的花茶,喝在嘴裡卻是說不出的苦澀。
沉默而尷尬的低氣壓在客廳之中徘徊不去,卯月一邊想著姐姐怎麼還不趕快出來,一邊不停的喝茶倒茶。視線無法控制的落在對面的男人身上,明明知道不該看的,卯月卻還是忍不住看過去。
和那天遠遠瞥見的情形不同,男人距離自己居然這麼近,近到都可以聞到從他身上散發出來的香味,而那交疊起來的修長雙腿包裹在合身的黑色褲子下面,捧住書本的手指修長白皙,氤氳著水氣的眼睛是憂傷的黑。
不知不覺想起飾演書中以男人為原型所創作的主角的清水,雖然外形上和天野相似,但是無論是動作還是渾身散發的感覺都完全比不上天野。雖然早就有無論是什麼人都比不過男人的這種覺悟,卻在想起來的時候還是忍不住感歎了一下。就連自己書中所描寫的都比不上原型,就更不用說根據書籍來演繹的角色了。
……贗品果然還是無法和真品相比麼?
雖然這樣說對清水還有其他參與甄選的演員十分失禮,但這卻是無法否認的事實不是麼?
卯月覺得原本就煩亂的心思更加煩亂起來,想要喝茶將這種情緒壓抑下去,卻在倒茶的時候手指忍不住顫抖著,將茶水潑出來一些。從旁邊拿起紙巾將水漬抹乾淨,直到這時候才聽到從樓上傳來的腳步聲,卯月抬起頭來就看到姐姐站在樓梯口,對著自己綻放出欣喜笑容。
「修司,你來了?我還以為你會更晚一點來呢,讓你久等了真不好意思。」
「對我還客氣什麼?好久不見,姐姐妳還是這麼漂亮。」
站起身來走過去,卯月見到自己從小到大都十分依賴的姐姐時露出發自內心的微笑,對姐姐的喜歡從以前開始到現在都沒有變過……儘管會在看到天野和她在一起時產生嫉妒的情緒,但是這並不影響自己對姐姐的喜愛。
「真是的,如果你願意的話,我們隨時都可以見面啊。我現在可是全職的家庭主婦哦,完全可以配合你的時間~~說起來還是因為你太忙的緣故吧?聽說那本小說最近籌畫拍攝電影版了?」
在聽到柔和的女聲說出自己不想提及的話題時,卯月一時之間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才好。強行控制著自己的目光不要瞟到天野那邊去,本來以為平穩的聲音卻不料還是有些細微的顫抖。
「啊,那個啊……我也沒想到會被拍成電影呢,就連我都有些不知所措……」
「說起來修司你從小到大無論做什麼事都很順利,似乎就沒什麼事能難倒你……」
「這個,姐姐別把我說得那麼厲害啦,我只是運氣好一點罷了。」如果真的是什麼事都難不到自己就好了,自己也就不用這麼痛苦了。卯月在心中歎了一口氣,趕快將話題轉到別的方向去,「說起來怎麼想起來去阿姨家呢?以前不都是沒有去麼?」
理加子聽到他那麼說,低下頭來唇角露出一抹羞澀笑痕,雪白的臉上也飛過一抹紅暈,看在卯月眼裡忍不住心中一跳。姐姐從小就是性格堅強、作風灑脫的人,雖然是個不折不扣的美女,但是卻很少見到她露出女孩子的嬌態。
有種奇妙的感覺從心中產生出來,在看到姐姐走到男人身邊那種以前所沒有的嫵媚風情,卯月不由感悟到「愛情」真的可以讓人變得更溫柔。而天野那和面對自己時截然不同的笑臉,也彷彿一根針刺入心中,依稀可以聽到心臟悲鳴的聲音。
搶先走在姐姐和天野前面,如果走在他們身後的話,卯月實在無法想像自己的表情會變成什麼樣子,也不知道自己的理智還能不能禁錮住心底深處那股勃發的嫉妒。
打開車門坐上駕駛座,從照後鏡中看到天野和姐姐坐到了後座上,等到他們坐穩之後,卯月便發動車子,沿著熟悉的道路開向目的地。一路上後面的兩個人都在竊竊私語,間或傳出微弱的笑聲,讓卯月握在方向盤上的手指忍不住捏緊。不想聽到那些充滿了濃情蜜意的聲音,卯月伸手擰開了收音機,讓當紅偶像團體有些吵耳的歌聲充滿了整個狹小空間,也讓那些讓自己心痛如絞的聲音離自己遠去。
從天野家到卯月本家只不過短短三十分鐘的時間,對卯月來說卻好像是過了將近三年一樣的漫長,雖然播放歌曲讓自己聽不到男人和姐姐的談話聲,但是聽不見的結果就是讓自己不停的瞄向照後鏡。在看或者是不看中猶豫不決,又要小心駕駛避免發生車禍,所花費的心力遠比之前任何時候都要多。
在回到家裡向媽媽打了聲招呼之後就回到自己的房間,空無一人的房間讓卯月安下心來,索性倒在床上,精神過度緊繃隨後又放鬆的結果就是睡著了,等到再度清醒過來已經過去三個小時左右。有些尷尬的爬起身來走出房間向樓下走去,就看到媽媽和姐姐在一邊說話,天野坐在單人沙發裡,翻閱著手中的書籍。
看到卯月走下來之後媽媽就忍不住埋怨起來,卯月也知道自己理虧所以只是尷尬的笑起來,推說著工作太忙所以才不知不覺睡著,結果換來母親關心詢問。
「既然寫稿子的工作這麼辛苦的話,那麼就換一份職業吧……」
在聽到媽媽這麼說以後,卯月無奈的苦笑起來。
「可是我總覺得寫稿子的工作就算再辛苦,也比不上朝九晚五的上班族那麼辛苦啊……光是想到要天天早上去上班,還有和同事之間的人際關係,我就覺得受不了了。所以面對著電腦寫作應該還蠻符合我的個性的,雖然多少有些辛苦,但是哪個工作不辛苦呢?」
更重要的是自己可以自由調度時間,只要完成出版社所規定的定額任務就可以了,雖然說工作量滿大的,但是自己還應付的來。
「啊,這麼說起來也是啊……現在上班族真的是很辛苦呢,就像是廣明這樣,有時候就連假日都要去加班,而且每天晚上都會回來得很晚……」
理加子歎了一口氣,說出這些話的時候伸手向坐在身邊的男人手上探去,天野握住妻子伸過來的手時微微一笑。
「不要緊呢,為了妳辛苦一點也值得。」
卯月很想當作看不到姐姐臉上的笑容,因為那表情幸福到刺眼的地步。情不自禁的將頭轉到一邊去,透過窗外看著外面的風景,隨後就聽到媽媽說起來這幾天的安排的計畫。因為這幾個假日的日期都相當接近,所以姐姐就索性一直住在本家,而至於卯月則更是不能例外。
天野只要是休假的時候就會過來看望妻子,但是中間間隔著也有上班的時候,這一點讓卯月無形中鬆了一口氣。
又聽媽媽說了一會兒話,之後就回到了兒童節去美穗阿姨家拜訪的事。
「說起來啟志他今年應該有七歲了吧……真是,小孩子長得真快。」
聽到媽媽這麼感慨,就連卯月都忍不住回想起似乎是很久前去拜訪時所看到的拖著兩管鼻涕的小鬼。好像昨天還是在母親懷裡咬著手指的小鬼頭,今天卻聽到一下子到了要上國小的年紀,這讓卯月還真是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
媽媽和姐姐討論著兒童節那天要去拜訪所應該準備的禮物等等,這些事卯月也插不上嘴,心想著回來了還沒有向爸爸打招呼,就詢問媽媽父親的去向。
「你爸爸他現在應該是在院子裡吧?」
聽到這個答案之後卯月應了一聲,心中也想著要去院子裡透透氣的事。向媽媽她們打了個招呼,卯月就走出了客廳,在玄關處換上了外出用的鞋子,繞到後院的時候卻沒看到父親的身影。
也許是不知道什麼時候出去了吧?還是說回去房間睡覺?
心想著到了晚飯時再去打招呼也不遲,卯月索性在院子中間站著,環顧四周熟悉的景物。
從自己出生開始,就一直在這棟房子裡生活。還記得姐姐經常帶著自己爬上院子裡種著的那棵高大的櫻花樹,曾經從樹枝上摔下來差點摔斷了手臂而讓父母大罵的事……除此以外還有各種各樣的記憶隱藏在面前這座小小的院子裡,都是讓自己足以珍惜一輩子的寶物。
回想起小時候所作的那些調皮搗蛋的事時,卯月忍不住「噗哧」一聲笑了出來,慢慢走到那棵從姐姐出生起就存在的櫻花樹下,昂起頭來看著越來越繁盛的葉子,忽然間童心忽起。
穿著皮鞋不好爬樹,所以卯月就索性將鞋子脫掉,雖然把襪子弄髒有些可惜,不過這個念頭卻也只在他腦海中晃動了一下而已。在原地跳了一下抓住臨近的樹枝,一用力將身子翻轉上去,穩穩的落在粗大的枝幹上,這讓卯月長長的吁了一口氣。
看起來國中高中時所參加的社團沒白參加,雖然自己的身體算不上多好,但是起碼敏捷度倒是鍛煉出來了。
挪動了一下位置讓自己更舒服一點,卯月將半個身子都靠在粗大的樹幹上,從樹上打量著面前的景色。到了這個時候櫻花早就已經開敗了,綠葉從樹枝中伸展出來,綻放出一片片素雅的綠色,絲毫不比花朵遜色。風從後面吹過來,穿越層層綠葉所帶起來的波瀾有種泥土的清香味。心想著梅雨季就快到了吧,卯月伸手按住被風吹亂的頭髮,雙眼卻捕捉到了綠色間隙之中所露出來的身影。
和自己這天生就色素奇異的暗紅色髮截然不同的黑髮隨著微風蕩漾出迷人的波浪,因為居高臨下的緣故,卯月看不到男人的表情。但是那從容不迫顯得相當優雅的走路姿勢卻彷彿烙印在心板上一樣,讓卯月心臟跳快了半分,在片刻的愜意之後就是自己想要逃避卻逃避不了的心痛。
天野沒有向這邊看來,而是靠在牆上點燃了香煙抽了起來。從這個角度只能依稀看到白色的煙霧冉冉升起,讓原本就很模糊的表情變得更加模糊不清。而原本不知道跑到哪裡去的爸爸則是從正門那邊走了過來,也和天野走向同一個地方,隨後就是瑣碎的交談聲傳了過來。
風大了起來,樹葉摩擦的聲音由吟唱變成了吵鬧,這讓卯月皺緊了眉。因為想要聽到他們說些什麼而側過去身子,卻不料手在樹幹上打了一下滑,整個身子險些從樹上栽下去!卯月發出短促的「哎呀」一聲驚叫,反射性的用另外一隻手抓住樹幹這才免於摔下去的命運,不過這一聲卻引來了下面兩個人的注意。
「修司!你在做什麼啊?」爸爸從陰影處走出來,昂起頭看著趴在櫻花樹枝上的長子,聲音中是難以掩飾的驚訝,「你怎麼爬到樹上去了?快點下來!」
卯月尷尬的應了一聲,雙手在樹枝上一撐,身子靈活的下滑落到了地上。父親的表情頗有些哭笑不得,大概是對於已經長大成人的兒子居然幹出這種小孩子一樣的事來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好,這個表情也讓卯月有些難以應對。
「那個……因為風吹得很舒服,想起了以前的事,所以我就……」
尷尬的解釋著自己這突發行動的動機,卻讓爸爸笑了出來。
「說起來你們三個啊,從小時候起就喜歡上竄下跳的,一點都不老實。修司你外表這麼文弱其實個性卻倔強得很,至於理加子小時候簡直就是和男孩子打成一堆……」
「爸爸。」天野從旁邊走了過來,不知道是不是卯月多心,總覺得那雙黑色的眼睛在自己身上打量了一下,隨後就落在父親的臉上,「可以說一些理加子小時候的事給我聽麼?我每次問她她都絕口不提……」
「啊?當然可以。」
父親露出開心的表情,就像其他家裡的老爸一樣,一說起自己的兒女來就口若懸河、滔滔不絕,完全不管哪些該說哪些不該說。當聽到姐姐小時候和男孩子打架都將對方打哭的時候,卯月都替姐姐覺得羞恥。在心愛的人前把這些糗事毫無遮掩的揭發出來,就算是卯月都覺得難以容忍。
「不過那孩子自從上了國中以後就變了呢,雖然說那股倔強和堅強沒什麼變化,但是卻越來越有女人味了……說起來我也真是沒想到理加子能變成這麼好的女人,在她小時候我還擔心她的個性太強長大以後沒人敢要呢……呵呵,不過真沒想到她居然找到你這麼好的男人。不光學歷高、長相好,而且為人還是溫柔體貼,身為父親我真得很為她高興。」
聽到這樣的說法,天野只是露出溫和的笑容,並沒有說什麼。但是從那跳躍在眼底深處的光芒來看,卻全然不如他表面上那麼平靜。那種光芒卯月再熟悉不過了,自己也從鏡子中看到過自己雙眼中閃動著同樣的光芒,對於心愛的人想要全部瞭解的欲望所形成的情感波動,怎麼可能一點痕跡都不留?
面前的這個男人明顯已經深深的愛上了自己的姐姐,並且可以帶給她那份夢寐以求的幸福,和在三年前說出來充滿報復性的話語不同,現在的天野對姐姐好完全不是出於讓自己憤恨的理由,而是真的喜歡上了姐姐,愛上了屬於他的妻子。
這應該值得慶祝不是麼?畢竟沒有什麼能夠比被別人愛上更幸福的事了……
儘管卯月清楚的知道這一點,卻還是忍不住手指發抖,而一旦神經緊張就容易發生抽痛的胃部也開始隱隱作痛。
「說起來修司和理加子從個性來說其實滿像的。」
忽然間爸爸的話題從姐姐身上突然轉到了自己身上,卯月有些吃驚的睜大眼睛,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和姐姐有相像的地方。
「不是麼?啊,也許是修司你記不太清楚了,不過我可是記得你小時候老是和理加子搶同一個玩具,你們兩個的喜好真的滿像的。不過到了後來總是你讓給理加子……雖然當時還小,不過卻意外的很懂事。當然啦,你的個性其實也很倔強……」
後來爸爸再說了些什麼就完全沒有聽在心上,卯月完全記不起來以前所發生的事,而從別人口中聽到自己和姐姐的審美觀相似、總是搶奪同一樣東西的時候忍不住抬起頭來看了天野一眼。男人垂下頭來不知道在看什麼,在察覺到自己的視線時抬起頭來,幽深的眼眸和自己的眼睛對上,讓卯月的心臟猛地一顫。
總是喜歡同樣的東西,到了最後還是會把那東西讓出去……
從小時候開始就是這樣的麼?這是從小時候就開始延伸下來的習慣麼?所以到了長大以後,自己也將心愛的人讓了出去?
儘管在心中立刻否定了這個想法,天野並不是自己讓出去的,而完全是自己沒有資格得到。但是陰影卻一直在心中徘徊不斷,這也讓卯月原本就鬱悶的心情更是難過。
之後兩個人又拉拉雜雜的說了些別的事,等到暮色籠罩天際才離開院子。在吃了晚飯之後天野就離開了,卯月找了個藉口回到二樓自己的房間後就倒在床上,滿腦子想的都是剛才爸爸所說的那些連自己都記不太清楚的往事。
從小時候開始自己就很容易和姐姐喜歡上同一樣東西麼?真沒想到長大之後連喜歡的人都一樣……這真是對自己最大的諷刺。
那之後的日子都像是今天一樣度過,天野依然是對自己不理不睬,對姐姐卻體貼入微。這種強烈的態度反差雖然早就知道也可以理解,但是卯月卻還是無法控制心中翻滾而出的嫉妒。就在這種煎熬的心情下到了兒童節,將家人送到美穗阿姨家以後,卯月就以身體不舒服而半路脫逃。
彷彿是逃跑一般的離開了家人身邊,卯月生怕如果再多停留一刻自己會忍不住這種煎熬而爆發出來。當看到姐姐親暱的抱著小小的啟志開心的笑容,以及天野毫不掩飾的愛憐,這都讓卯月覺得痛苦不堪。
不想回卯月本家,看了看時間鳥羽現在應該還在大學才對,這麼說就算是回公寓去也就只有自己一個人了?既然是一個人的話,在外面總比在空蕩蕩的家裡好……
漫無目的的遊蕩了一會兒,在路過花店的時候下意識的停下了腳步,卯月心想著只是進去看看卻不料在一大堆五顏六色的花卉中看到了意料之外的大型盆栽。和周圍的植物相比顯得格格不入的模樣,讓卯月第一眼就看到了。原本只是想打發時間而已,此刻卻站在那株奇怪的植物前,腦中不自覺的回想起擺在男人家裡的情況。
「抱歉,請問這是什麼花?這個……是花吧?」
在花店工作的女孩子一直在紅著臉偷看他,聽到卯月的問題時彷彿終於找到機會一樣湊過來,劈裡啪啦帶著些許大阪腔的日語在耳邊響起,讓卯月的眉不自覺的擰了一下。
「這是Epiphyllum oxypetalum啦,先生您真得很有眼光哦。這種花原產墨西哥,還有中、南美洲的熱帶森林中,適合在溫暖濕潤和半陰環境的環境中生長。屬於附生性仙人掌植物,不耐霜凍,忌強光曝曬……」
「 Epiphyllum oxypetalum?難道是指那個……『月下美人』?」
聽到這個名字時卯月有些吃驚,這種花可是出了名的難養,而且開花時間也是在黃昏甚至是深夜,只綻放四到五個小時左右,簡直可以說是「夢幻之花」。沒想到放在天野房間裡的居然是這種花……
「對啊,就是『月下美人』。」
那之後女孩子又嘰嘰喳喳的說了些什麼,不過卯月卻完全沒有聽在心上。突然有種奇妙的想法湧上心頭,雖然自己對天野喜歡什麼討厭什麼一點也不清楚,但是起碼自己知道他養了怎樣的花。
抱持著微妙的情緒將自己的手機號碼還有公寓位址留了下來,好讓花店的工作人員幫自己送過去。卯月看了看那株大型盆栽,認真的考慮要將那東西擺放在家裡的什麼地方,並且心想著在自己還算是寬敞的房間內多一樣綠色的仙人掌科植物興許也是件不壞的事。
儘管卯月也知道自己這樣做可能增長了那份錯誤的愛意,但卻還是無法阻止自己的行動。
只有一點點……哪怕只有一點點也好,想要知道那個男人的想法、和他做一樣的事,這樣一來哪怕不能得到那個人,也可以想像著他就在身邊。只是幻想的話,應該就不會傷害到別人,而且是只屬於自己一個人的秘密。
只要一點點就好,只有一點點的話,自己應該還能控制得住。
儘管如此在心中反覆不停的安慰著自己,卯月的手指卻還是因為心情激動而顫抖起來。
——掩住雙耳,拒絕幸福
1
習慣性的想要將腿蜷縮起來,但是剛抬起膝蓋就被旁邊坐著的責任編輯惡狠狠的瞪了一眼,卯月修司不滿的嘟囔一聲,在放直雙腿幾分鐘之後,再度將右腿蜷縮了起來。
他寫作上的惡癖不知不覺已經傳染到了日常生活之中,這種將身體蜷縮成一團的行為,在某個對心理學有點研究的同行看見後,說了一句「你不要那麼保護自己嘛」,對此卯月一句話都沒有回答,微笑著將那個人列入永遠拒絕往來客戶。
蜷縮身體雖然是習慣問題,但是也許也和卯月出於內心的想法有關吧。不願意讓自己完全的暴露在人前,能少一點就少一點,這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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