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一剎那間,雕欄玉砌、朱窗繡簾、猶如天堂般的袁府,就成了人間地獄。
「城破了!」
「曹兵殺進來了!」
「大夥兒全都沒命了!」
…………
鬼哭一樣的嚎叫聲裡,眾護衛兵卒、門客家僕、女奴樂工等皆東奔西逃,跌跌撞撞地奔行在花園裡、廳堂上、樓閣中,忙亂瘋狂若無頭的蒼蠅。
一個女奴被門檻絆倒,從懷中掉出了一串珍珠。兩個兵卒見了,立刻撲上前,奪走了珍珠。一個樂工緊緊抱著一座雕金香爐,低頭急奔。幾個手執利劍的門客見了,立即衝上來,亂劍齊下。樂工在慘呼聲裡,栽倒在血泊中,雕金香爐亦被摔落在地,裂成了十餘塊,眾門客各搶得幾塊,狂逃而去……
只有兩個人沒有隨眾奔逃。那兩個人緊挨著坐在高高的大堂上,神情木然地看著眼前發生的一切。
兩個人都是婦人,一個年在五旬上下,頭髮斑白,身穿素衣;一個看上去正當青春年少,只是長髮披肩,遮住了大半個臉龐,使人無法看清她的外貌。
好像過了許久,又好像只是一瞬間,整個袁府突然靜寂下來,就似沒有一個人一樣。
微風吹過,花樹沙沙輕響。
「都走了!這些人啊!平日裡賣乖弄巧,一個比一個聰明,怎麼今天就沒有想一想,他們又能走到哪兒去呢?」老婦看著空空的庭院,臉上竟露出了一絲笑意。
「孩兒也該走了。」少婦低聲說著,雙手緩緩抬起。她的手上,捧著一條白綾,明潔似雪。
老婦伸出手,在那白綾上輕撫了幾下,道:
「不急,不急,還不到用它的時候。」
「孩兒身為幽州刺史的妻子,不能受辱於賊。」少婦說道。
「誰人是賊?」
「曹操。」
「曹操身為朝廷司空,名列三公,又奉皇上聖旨征戰,如何是賊?」
「這……」
「成者為王,敗者為寇,古今同例。今日之勢,賊非曹操,而是袁家啊。」老婦感慨地說道。
「可是孩兒身為袁家之人……」
「在這個世上,已經沒有了袁家。」老婦打斷了少婦的話頭。
少婦聽著,雙手不覺一顫,那長長的白綾,悄無聲息地掉在了地上。
「其實,賊人本該是曹操啊!」老婦帶著無盡的遺憾說著:「漢室自高祖皇帝得天下以來,立國有四百年了,已到了氣數將盡的時候。先是黃巾造反,接著是董卓作亂,把少帝和太后殺了,另立陳留王為帝。天下的英雄都不服氣,從此不再聽從朝廷的號令,各自佔據一方。後來董卓為溫侯呂布所殺,群賊無首,天下就更亂了,連皇帝都沒有著落,到處飄蕩。當時天下人議論紛紛,都說能夠平定亂世的英雄有兩個人,一是我們袁家的大將軍(即袁紹);一是曹操。但曹操哪能和大將軍相比呢?大將軍出身於名門望族,四世都有人在朝廷擔當『三公』的高官,門生故吏遍及天下,登高一呼則四方響應。而曹操的祖上卻是一個宦官,大漢的天下,就是壞在宦官手中。曹操的家世不僅不能給他帶來榮耀,反而會使他多出許多仇人。可是大將軍卻偏偏敗在曹操手中。
「曹操這個人,有一肚子智謀,又能招賢納士。在這上面,大將軍的確不如他啊!本來,大將軍可以把皇帝搶到手的,可是他卻猶豫不決,難下決斷。結果皇帝讓曹操搶到了許都,使曹操能夠『挾天子以令諸侯』,做什麼都佔了『名正言順』的便宜。還有,荀文若謀略過人,是天下公認的大賢,甚至有人說:『誰能得到荀文若,誰就能得到天下。』荀文若本來是大將軍的人,卻投奔了曹操。曹操聽了荀文若的謀畫,便在官渡之戰中打敗了大將軍,活活把大將軍氣死了。唉!官渡大戰時,大將軍領有冀州、青州、幽州、并州等地,兵馬數十萬。而曹操只領有兗州、豫州,兵馬不過十餘萬。天下人都說,大將軍定能打敗曹操,可結果呢,結果卻是大將軍敗了,敗得好慘啊……這一切看來不僅僅是人謀,還是天意啊!」
少婦對老婦的話似乎是似聽未聽,只見她目光透過亂髮,直愣愣地盯在大堂的門檻上。
一隻小鳥飛到堂前,在門檻上快活地蹦蹦跳跳。
陡然間,喊殺聲大起,猶如天邊的滾雷,愈來愈清晰地逼向袁府。
少婦的身子忽地一抖,彎下腰,拾起了白綾。
「怎麼,妳害怕了嗎?」老婦望著少婦,嘴角泛出一絲嘲諷的笑意。
「孩兒不是害怕……」少婦不敢與老婦對視,垂下了頭。
「是啊,妳根本用不著害怕。」老婦笑道:「天下英雄殺來殺去,是為了什麼?不就是想奪走別人的東西嗎?我們是什麼?是女人。女人是什麼?是最好的東西啊!」
「不!」少婦痛苦地叫了一聲,「我是幽州刺史的妻子,我不能讓幽州刺史蒙羞。」
「但是幽州刺史再也不會回來了,再也不想回來了。曹操圍城圍了多久?圍了八個多月啊!在這八個多月裡,幽州刺史,還有青州刺史、并州刺史都不曾發兵來救。他們為什麼不來救?因為他們身邊有的是女人。他們根本不在乎曹操得到了妳,會使袁家蒙羞。他們都很清楚:戰勝者得到戰敗者的女人,是一件天經地義的事情。」老婦異常平靜地說著,似乎沒有聽到那滾雷般的喊殺聲。
「不!」少婦陡地站起身,「我是袁家的人,不能落在曹操手裡。」
「我們並不是袁家的人。」老婦冷冷地說著。
少婦一怔,疑惑地望著老婦。
「妳姓甄,我姓劉,本來就不是袁家的人。當初我並不願意到袁家來,可是我的父母兄長貪圖袁家的勢力,硬逼我嫁到了袁家。妳呢,也一樣不願嫁到袁家。但是你們甄家雖為官宦之後,家境卻已衰落,要想重新振興,只有與袁家結親。於是,妳也來到了袁家。」老婦說道。
「我……」少婦欲說什麼,卻是一句話也無法說出。
「這個世上已經沒有了袁家,可劉家還在,甄家還在。我劉家的人,不說也罷。妳甄家的人,可都指望著妳啊!當初妳父親早亡,是妳母親和幾位兄長辛辛苦苦,才將妳撫養成人的。怎麼到了這個要緊的時刻,妳卻只記得袁家,而忘了甄家,忘了妳的母親,忘了妳的兄長呢?」老婦質問道。
「我沒有忘記母親,沒有忘記兄長……」
老婦逼視著少婦,厲聲喝問道:
「妳忘了!妳應該知道,曹操是一個既寬厚而又非常殘酷的人。對於敵方那些有著才名、賢名的人,他會十分寬厚。但對於敵方那些無甚用處的人,他就會毫不猶豫地殺死。妳的幾位兄長都是大將軍的屬下,是曹操的敵人。雖說妳的幾位兄長俱為良善之人,卻一無才名,二無賢名,只能坐等曹操的誅殺了。妳明明知道兄長陷於死地,卻不思解救,反倒念念不忘袁家,豈不是太過愛惜自身,而忘了孝道嗎?」
「不是,我不是妳所說的那樣……」少婦辯解著,突然停下了話頭。
滾雷般的喊殺聲倏地停止,就似時光倏地停止一樣。
老婦晃動了一下,差點歪倒,但又很快坐正了身子。
腳步聲響起,一下又一下,沉重而又清晰地向大堂上傳來。
少婦如同秋風中的孤葦,搖搖欲墜。老婦猛然伸出手,將少婦一拉。少婦的身子一歪,頭伏在了老婦懷中。老婦從容不迫地拿過少婦手中的白綾,繞在自己的手腕上。
●
曹丕手執佩劍,大踏步走到了堂上。
老婦微笑著望向曹丕,看不出有任何畏懼之意。
曹丕似是感到意外,他放慢腳步,緩緩走到老婦跟前,緩緩抬起手中的佩劍。
劍刃上鮮血淋漓,一股逼人的腥氣在大堂上瀰漫開來。
老婦就似沒有看見鋒利的劍刃,依然是滿臉微笑,道:
「如果罪婦沒有猜錯,將軍定是司空大人的公子。」
曹丕眉毛一揚:
「不錯。妳見過本將軍?」
「十多年前,你母親卞夫人奉司空大人之命,曾帶著你來到鄴城,祝賀罪婦的賤辰。雖然那時你才五、六歲,但已是英氣勃勃,使罪婦一見難忘。」老婦語氣異常親切地說道。
「這麼說來,妳是大將軍的夫人了。」曹丕說著,眼中全是嘲諷之意。
「罪婦正是劉氏。」
「十多年前,本將軍只是一個頑劣小兒,妳今日居然能夠相識,倒也不易。」
「將軍英偉之姿,與司空大人極為相像。縱然罪婦從未見過將軍,也不難猜出將軍是誰。」
「久聞大將軍夫人非是尋常女流之輩,今日一見,果然如此。嗯,妳既是這般善於猜測,想必也能知道我此刻為何來到這裡吧!」
「將軍來此,自然是奉了司空大人的將令。」
「不錯,不錯。本將軍正是奉了司空大人的將令。」曹丕眼中的嘲諷之意更加明顯。
啊,這曹家公子眼中為何竟是這般的神情?莫非一切並不是我想像的那樣?不!十多年前,大將軍和曹操常有來往,曹操的性子我應該知道得很清楚……也許過了這麼多年,曹操的性子已經變了……不!曹操不會變的。劉氏心緒紛亂,臉色蒼白。
「嗯,這是怎麼回事啊?」曹丕盯著劉氏的雙手,做出驚訝的神情。
「罪婦乃朝廷叛逆的家眷,心中惶恐,故自縛以待將軍處置。」劉氏只覺排山倒海般的恐懼當頭壓來,使她幾乎無法保持鎮定,聲音裡竟微微帶著顫抖。
「哈哈哈哈!」曹丕冷笑了起來,「大將軍英雄蓋世,名震河北,我還以為他的家眷會在城破之時以白綾自盡,好保得袁家的聲譽,卻不料他的家眷只是以白綾自縛其手。倘若大將軍地下有靈,真不知他如何作想。」
「袁家乃是朝廷叛逆,早已毫無聲譽可言。」劉氏竭力以平靜的語氣說道。
「好一個『朝廷叛逆』,大將軍有這樣深明大義的賢德夫人,又怎麼會兵敗身亡呢?」曹丕厭惡地說著,陡地將劍鋒指向少婦,厲聲問道:「此乃何人?」
「此為罪婦之子婦甄氏。」劉氏連表面的鎮定也難以保持,全身都在顫抖。
「好,好!哈哈哈哈!」曹丕大笑聲中,唰地舉起了佩劍。
「將軍,你……」劉氏驚駭地叫了起來。
「我要殺了她!」曹丕獰笑著,一副貓戲老鼠的神情,將高高舉起的佩劍又輕輕地壓在甄宓的肩頭上。
甄宓一動不動,似僵臥一般。
「將軍,你不能殺她!」劉氏拚出全力大叫道。
「本將軍為何不能殺她?」曹丕邊說邊一點點加大劍刃的力道。
眼看劍刃已刺破肩衣,而甄宓仍是一動未動,就似毫無知覺一般。
「將軍,此女天姿國色,縱然西施再世,也難相比,殺之豈不可惜!」劉氏聲嘶力竭地叫著。
「天姿國色?」曹丕目光若刀一樣逼向劉氏,「聽說大將軍佔據鄴城之後,收羅了五位寵妾,個個都是天姿國色,迷得大將軍神魂顛倒。後來大將軍暴病而亡,遺體尚未入棺,劉夫人便殺死了那五個寵妾,並且讓行刑者將五個寵妾的頭髮剃光,容貌劃破,以免她們到了地府還會去迷惑大將軍。這件事,我沒有說錯吧?」
「這……」劉氏張口結舌,無法說出一句完整的話來。
「哼!自古以來,美女便是禍水,留在世上,只會亂了天下。」曹丕說著,再一次高高舉起了佩劍。
「將軍!你聽我說!你聽……」劉氏絕望地大叫著,忽又停住了話頭。
甄宓陡地站起了身,猶如遮掩在無數枯木之後的一株玉樹,極其明豔又極其突然地展現在曹丕面前。
曹丕吃了一驚,不覺連退了兩步。
一陣秋風吹進堂中,甄宓的長髮似輕柔的雲霧般,從臉龐上飄散開來。
曹丕呆住了,神思恍恍然如飄向了另外一個世界,那是一個黑暗的世界,天上浮滿了烏雲,地上生滿了荊棘。曹丕孤零零一個人在陰森森的荒野上艱難地行走著。綠瑩瑩的光斑在荊棘間一閃一閃,似埋伏著無數凶惡的野獸,隨時會撲到曹丕身上。恐怖如山一樣壓下來,使曹丕一步也無法走下去……
忽地一陣清風吹來,滿天烏雲倏然消散,寶石般清碧的夜空,升起了一輪圓圓的月亮,將潔白溫柔的光輝灑在大地上,也灑在曹丕的心頭上。
荊棘消失了,綠瑩瑩的光斑消失了,恐怖消失了,一切陰森森的事物都消失了。曹丕只覺遍體清涼,心如水晶一樣空明透亮……
「噹啷」一聲中,佩劍連同著曹丕的滿腔殺意掉落在地。
曹丕一步步向甄宓走過去,就似一個迷失在路途中的孩子向家園走去。
喊殺聲又一次響了起來,無比清晰地響了起來。
曹丕對那喊殺聲毫無反應,他已經什麼也聽不見,什麼也不想聽見。
劉氏的臉上重又現出了鎮定自若的微笑,她輕吁了一口氣,心裡道:男人到底只是男人。
幾片赭黃的落葉隨風飄進大堂,在劉氏腳下翻動著,發出低微的聲響。
只一剎那間,雕欄玉砌、朱窗繡簾、猶如天堂般的袁府,就成了人間地獄。「城破了!」「曹兵殺進來了!」「大夥兒全都沒命了!」…………鬼哭一樣的嚎叫聲裡,眾護衛兵卒、門客家僕、女奴樂工等皆東奔西逃,跌跌撞撞地奔行在花園裡、廳堂上、樓閣中,忙亂瘋狂若無頭的蒼蠅。一個女奴被門檻絆倒,從懷中掉出了一串珍珠。兩個兵卒見了,立刻撲上前,奪走了珍珠。一個樂工緊緊抱著一座雕金香爐,低頭急奔。幾個手執利劍的門客見了,立即衝上來,亂劍齊下。樂工在慘呼聲裡,栽倒在血泊中,雕金香爐亦被摔落在地,裂成了十餘塊,眾門客各搶得幾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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