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讓的散文感性內斂，卻又灑脫縱橫，獨有況味。作為聯合文學精緻口袋書「品味隨筆」系列第二彈，《一天零一天》集結旅美作家2009到2010年「三少四壯」專欄文章，事事關心的張讓，以知性而抒情的隨筆調調，具體而微地映照出過去的這一年。
在這年裡，全球景氣仍然低迷，天災人禍戰事不斷，能源耗竭和生態破壞的壓力越來越大，而還算年輕的網路持續飛快幻化，社交媒介如臉書和推特更改寫個人表達與人際交往的模式。世界變化之快，讓人害怕一朝醒來不知今世何世，像〈現在過去式〉裡所寫。這是個充滿了憂患的一年。
明是寫私人，暗裡卻總在寫更大的，囊括個人以外的東西。譬如，〈想像的地平線〉寫旅行奔向無限的渴望，〈線性世界〉勾畫人類其實都定在一條生產線上，〈網上人〉寫面對科技的身不由己，〈機場異域〉捕捉那種轉念而景物全非的奇異瞬間，而最後〈迎面有人走來〉更自不量力為人類速寫造像。張讓總能把熟悉的變成陌生，把已知的轉成未知，對世界的觀看，有了耳目一新的方式。
題材信手拈來，縱橫文學、藝術、哲學，到歷史、科學、旅行，在各自分散的項目下，卻有幾個常數像動脈貫穿流過，譬如對科技現狀和人類前途的不安，以及對時間的焦慮和對生命本質的反思等。作家感嘆世界變化之快，讓人害怕一朝醒來不知今世何世，然而透過知性細膩的思索，一椽筆隨光陰流轉，呈現出時間的迷離之美。
作者簡介：
張讓
曾獲首屆《聯合文學》中篇小說新人獎、聯合報長篇小說推薦獎、中國時報散文獎，並多次入選各家年度散文或小說選集。著作包括短篇小說集《並不很久以前》、《我的兩個太太》、《不要送我玫瑰花》、《當愛情依然魔幻》，長篇小說《迴旋》，及散文集《當風吹過想像的平原》、《斷水的人》、《時光幾何》、《剎那之眼》、《空間流》、《急凍的瞬間》、《飛馬的翅膀》、《和閱讀跳探戈》、《當世界越老越年輕》、《高速風景》、《兩個孩子兩片天》（與韓秀合著）、《旅人的眼睛》，以及兒童傳記《邱吉爾》等，並譯有童書《爸爸真棒》，與小說集《初戀異想》、《感情遊戲》、《出走》和非小說《人在廢墟》。現定居美國紐澤西州。
章節試閱
在時間流裡
醒來睡去醒來。一天過去又一天。
直到不再醒來，每天我們都得經歷睜眼醒來重新進入時間流的儀式——不可否認，我們總將時間看做一條永不回歸的浩蕩巨流，如孔子所說：「逝者如斯，不捨晝夜。」
所以你再次醒來，又是一天。也許你像平常立刻就翻身下床，像嬰兒一樣滿心歡喜迎接新的一天。（如果你的一天這樣開始，恭喜，你很幸運。）也許又有一天你醒來，睜眼躺在床上，眼神在天花板和牆壁上漂移，身體重如磐石沒法移動，只因找不到下床的動力開始一天的理由。（如果你不曾有過這樣經驗，恭喜，你很幸運。）不論如何我們下床上床，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積累成一生。
什麼是一生？說來有點抽象。一生不過是個人經歷的一段時間，而時間是什麼？一撮漏過指尖的塵沙，一團忽然聚散的煙雲，難以把握。儘管我們說某人活了多少年歲，還是很難把人生當做一個有形有體週邊清楚的東西來看待規劃。那麼縮小來看，只說一天呢？在下床上床張眼閉眼間，一天是什麼？你的一天是你的嗎，還是別人的？一天是天賜的恩典，還是難以承受的負擔？是征服的對象，還是逃避不了的義務？你對一天有什麼要求？你可曾每天野心勃勃開單立下所有想做的事項？你可曾睡前總結一天然後氣餒說：「啊，這天虛度了！」
而虛度不虛度，怎樣衡量？一天像店裡貨架上的商品貼了價碼嗎？你的一天值多少錢？換算是：你的鐘點費多少？虛度不虛度是這樣計算的嗎？
奧國作家彼得．漢克（Peter Handke）有篇散文〈成功的一天〉，反覆沈吟一天的成敗。寫到但凡他問人有沒有過成功的一天，回答幾乎都是有。譬如有人說：「站在橋上，頂上是天空。早晨和孩子們一同歡笑。光是看，沒什麼特別的。單是看本身就是快樂。」又如另外一人說：「經過村裡的街道，雨點從鎖匠巨形鑰匙招牌上滴下來，有人在家前面的花園裡煮竹筍，有人廚房窗檯上碗裡的橘子、葡萄和削了皮的馬鈴薯，計程車司機車道上一如平常停的計程車……」都是極平常，人人可能有的體驗。
不知什麼時候開始，我對每天都小有期許，要求很低，不像安妮．狄勒爾教石頭說話，或亨利．米修教雕像走路，只要有什麼將一天從無名中拔出來，那天就算是不虛度。譬如聽見枝頭鳥叫、看見一張完美的蜘蛛網，或讀到一個精采好句，那一天就值得。
而什麼將一天從無名中拔出來，給它光色，給它羽翅，成為可堪玩味的回憶？或者如漢克後來所說的，讓那天 「無可比擬、獨一無二」？無疑，汪倫到岸上高歌送別那天對李白是那樣，杜甫看到公孫大娘舞劍那天也是。
我也有一把各具名色，值得抽出來張掛到牆上的日子。只是大部分時候如蘇軾感歎的：「 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夢想某日能將一天重新收歸名下，我支配時間，而不是時間支配我。也就是：我是我的。
不過在石頭說話雕像走路以前，一天又過去了。
※※※ ※※※ ※※※
這麼多的我們！
遍地都是！只見雨後新冒的野菇，紅的黃的紫的橘的，到處都是。「哇，這裡也有！好多好多！」在戰地公園兩小時間，我們不禁一次又一次這樣重複驚歎。
那個週六我們又上普林斯頓去，先逛校園尋菇，見到了許多菇種。興盡再到鎮上的啤酒屋去品十月新釀，順便晚餐。隔天到附近戰地公園去。夜來大雨，我們到時還細雨綿綿，四人各撐一傘，踩著疏林落葉間的濕軟草地，我的球鞋底很快就溼透了。這幾年在這裡尋菇常空手而回，找不到可食菇種不說，根本就菇蹤渺茫。這次可喜出望外，繁菇錦簇，簡直像進了蘑菇園。見到兩橐美味的「森林野雞」，雨濕鮭魚色澤格外鮮明，一朵開在根部，一朵於樹幹低腰處，竟在毒藤的綠葉簇擁間，橘綠對比特別豔。不過菇肉浸透雨水就失味，我們沒採，光是咿呀讚歎也就夠了。
不久前翻開西爾薇雅．帕拉絲的詩選，竟然撞見一首〈蘑菇〉，大為驚喜。她的詩常在燦爛才氣外帶點森森鬼氣，這首卻單是可愛。這樣開始：
「 一夜間，很／白，很謹慎，／很悄然的，
我們的腳趾，我們的鼻子／緊抓住土壤，／獲取了空氣。」
又在圖書館裡無心翻閱一本談園藝的英國散文，看見談養菇，語氣風趣，忙端回家細品。作者發現種菇不像種花種菜，不下仔不插枝，而是用spawn。這字是名詞兼動詞，通常用在大批產卵體外受精的魚類，用在植物上便有點奇怪。而且這位尼古先生對蕈類生殖顯然毫無常識，再加上一點想入非非，登時覺得「聽來非常下流。假使一個人到處撒起種來，什麼事都可能發生。」他訂購了蘑菇孢子，並遵照說明「下種」，以為假以時日就可豐收。沒想到那些菇刁鑽，硬是毫無動靜，倒是園丁在廚房邊的小菜圃上隨意洒的長得歡天喜地。
蘑菇就是蕈，在生物學分類上自成真菌界，與植物、動物、原生生物和無核原生物構成五個界。蕈類到處都是，不行光合作用，性近陰涼但仍需陽光。無花果種籽，靠孢子生殖，常在雨後冒出，彷如靈異。分解有機物，腐化木質，與植物行寄生或共生關係，是生態極重要的一環。有的菇有毒，有的帶人進入幻境。研究發現，魔幻菇對人類文明可能具有意想外的重大影響。還有的菇具藥性，中藥裡的冬蟲夏草，其實是蕈的孢子潛伏在昆蟲體內，到了夏天長出條狀果實，藏人採收了賣。
尋菇不須什麼裝備，只要一把瑞士軍刀。講究點的再加把刷子，用來掃掉菇上沙土。最重要的是「聖經」，我們用的是《北美野菇圖鑒》，B隨身放在背包裡，有疑時便翻出來查對。鑒定大抵不難，只是需要實地經驗。久而久之便可練出菇眼神通，別人看見枯枝敗葉，你卻看見底下有寶貝呼之欲出。
〈蘑菇〉詩這樣結束：「我們將在早晨之前／繼承土地。／我們的腳已經在門裡。」
你若獵過菇，或稍懂蕈類，便會知道帕拉絲這詩有多傳神，尤其是那句：
「這麼多的我們！／這麼多的我們！」
※※※ ※※※ ※※※
班雅明的筆記本
班雅明有許多筆記本。好幾本同時並進，各有各的專司。有的抄了語錄、書中佳句、讀過的書名，有的記錄靈感思維、旅行見聞、寫作的構想和草稿等。通常橫寫，但也可能轉向直寫或斜寫，只要是空白都拿來用。有時句子忽然中斷，跳了幾頁重又接上。 蠅頭小字，寫得密密麻麻整整齊齊，因此他的筆記本容量驚人，小小一本裝得下《聖經》和《史記》的量——當然這是我誇張。
說班雅明喜歡筆記本不足以形容。他這個人的相當部份，便在那些筆記本裡。他在裡面捕捉飛動的印象和靈思，搜集現實和歷史的零碎與破爛，加以組織歸納，並做寫作規劃，一條條清清楚楚。完成的部份橫線劃掉，不足的再加以補充。他熱愛這些筆記本，也許可說沒它們他就不是班雅明了。
他在一封給友人的信裡寫：「我到哪裡都帶這藍色筆記本，而且不停的談論它們。不只是我喜歡，其他人也是一見就喜歡得不得了。我發現它的顏色類似某種漂亮中國瓷器：藍在皮面，白在紙張，綠在裝訂線。其他人拿來和土耳其鞋比。我幾乎敢說全巴黎沒有一樣東西比它們更漂亮的，儘管看來超越時間，看不出是從哪裡來的，卻又十分現代，有巴黎風味。」
他很喜歡的一本小羊皮筆記本快用完了，他寫信給當初做這本子的朋友，請他再做一本，不然很快他的「思維便要無家可歸了」。剛好這時我重讀梁秉鈞詩集《游離的詩》，在〈見雪〉那首裡撞見「這些無家的文字」，立刻便想到班雅明的句子，隔時空相呼應。儘管梁秉鈞寫的是雪花，班雅明寫的是思維，但文人眼中無一不是文字，卻是共同的。
班雅明偏愛小筆記本，有的口袋書大小，有的只有巴掌大。他是個天生的檔案家，搜集相片、明信片，各種片語隻字、一鱗半爪。短短一生孜孜記錄和蒐集，除了保存歷史，好像也預為身後儲備自己的檔案。像普魯斯特，他特別喜歡13這個數字，譬如寫了〈作家寫作技巧13條〉。他不喜歡關在房裡做筆記，喜歡在咖啡館裡，在街頭，在旅行途中隨時隨地記下見聞。
他有些話我抄在了筆記本裡，這裡附上我的旁白：
「幸福就是能認清自己而不覺驚恐。」與其說是幸福，這裡恐怕智慧更要貼切。
「但凡稱得上美的東西，都有種似是而非的東西在起作用。」里爾克好像也說過，一切美都帶了某種恐怖。
「在城市裡不辨方向沒什麼。但讓自己在城市裡迷失，像在森林裡那樣迷失，卻需要訓練。」是說能身在城市而卻讓耳目回到天真未鑿的狀態嗎？那就真的需要訓練。
「作品是寫作計劃的死亡面具。」是說一旦作品完成便定型死亡嗎？
誰是班雅明？學院以外，現在知道他的人恐怕不多。對那些不知而有興趣的人，我且約略說明：「華特．班雅明，德國猶太人，生於二十世紀末，是個奇特的文學和文化評論家，敏感、浪漫而又犀利、知性。1940年為逃避納粹到了西班牙，在那裡自殺。一生漂泊貧困，最後畢竟無家可歸。」
在時間流裡
醒來睡去醒來。一天過去又一天。
直到不再醒來，每天我們都得經歷睜眼醒來重新進入時間流的儀式——不可否認，我們總將時間看做一條永不回歸的浩蕩巨流，如孔子所說：「逝者如斯，不捨晝夜。」
所以你再次醒來，又是一天。也許你像平常立刻就翻身下床，像嬰兒一樣滿心歡喜迎接新的一天。（如果你的一天這樣開始，恭喜，你很幸運。）也許又有一天你醒來，睜眼躺在床上，眼神在天花板和牆壁上漂移，身體重如磐石沒法移動，只因找不到下床的動力開始一天的理由。（如果你不曾有過這樣經驗，恭喜，你很幸運。）不論如何我們下床...
目錄
自序：流去，流去
看畢卡索的方法
啁啾和皮毛
恐龍對話
一盆冷水？一根救命毫毛？
如何統治腦袋大的孤獨王國
艾爾50
一種日常之好
步行的文明
夢無車
空間的流程
走過火山岩
初到大島
裴雷女神的情書
吞日
我是一粒碳原子
草木的觀點
給伊莉絲
免費時代？
送你一個禮？
佛芒特的書店＋咖啡館：旅行幾何1
修車工哲學家
線性世界
想像一種永恆
野菇週末
這麼多的我們！——笑談蘑菇
你可曾到過耶路撒冷？
旅行和書
旅人的時空
藍綠思想工程——簡介《完全地球紀律》
歸去來的問題
唱別人的歌
送禮的季節
時間驚悸
冬世界
問句遊戲
點線圓美學——看康丁斯基畫展
雪中過阿帕拉契山
友箏的房間
現在過去式
想像的地平線
二月佛羅里達
為了滿地的鼠尾草
遇見大衛
一天零一天
班雅明的筆記本
網上人
機場異域
在時間流裡
宣言時代
床邊哲學
維根斯坦的房子
我不是隻小小鳥
理想的筆記本
迎面有人走來——人類速寫
自序：流去，流去
看畢卡索的方法
啁啾和皮毛
恐龍對話
一盆冷水？一根救命毫毛？
如何統治腦袋大的孤獨王國
艾爾50
一種日常之好
步行的文明
夢無車
空間的流程
走過火山岩
初到大島
裴雷女神的情書
吞日
我是一粒碳原子
草木的觀點
給伊莉絲
免費時代？
送你一個禮？
佛芒特的書店＋咖啡館：旅行幾何1
修車工哲學家
線性世界
想像一種永恆
野菇週末
這麼多的我們！——笑談蘑菇
你可曾到過耶路撒冷？
旅行和書
旅人的時空
藍綠思想工程——簡介《完全地球紀律》
歸去來的問題
唱別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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語言：繁體中文For input string: ""
裝訂方式：平裝頁數：248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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