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新世紀才剛開始幾個年頭,若要在此時清楚地勾勒出21世紀住宅的樣貌,顯然是不切實際的提議。人類進入到新世紀(與千禧年),總是會渴望新穎的事物,常常想賦予新時期一套清晰的特色,指出向前之路的路標,對於曾經走過的路也特別留意。只不過在這個講求快速的年代,藝術、建築與設計的偉大活動已簡化為時尚與風潮,它們稍縱即逝的短暫性,正好說明人們是多麼急於將這些活動貼標籤並分類,隨後便不回頭地只管前進未來。
建築和所有的文化元素一樣,若在走入新時代後缺乏自己清楚的精神特質,是難以想像的事情。只不過即使來到新世紀,但要我們指出新興的住宅建築究竟由什麼構成,仍不是件簡單的事。從所有的建築類別來看,「住宅」或許是所有變遷與創新之中最恆久的象徵了。住宅,從一個整體來看,堪稱最精準,也最完備的意念聲明,它能揭露美學和社會動態中最基本的事實,同時亦表徵著一個和建築擺脫不了關係的關鍵觀念--現代性。我們知道,當代的住宅建築中貫穿著幾個關鍵主題,可以從中看出當代品味的多元性,及住宅的社會與政治地位。
《21世紀的房子》不打算定義出願景式的宣言,而是希望為上述主題定出座標,追蹤其演進、觀察其未來走向,並指出最值得關注的地方。本書亦闡述了建築和廣泛的文化範疇之間的關係,和它們為何會日益密切,以及「現代住宅」的意象如何演進流轉。此外,技術與美學層面的發展,又如何快速地形塑與重塑住宅建築,其頻率之高,足以讓人眼花撩亂──這些現象皆是本書探討的方向。
在整個20世紀,獨棟住宅一直是人們崇尚的典型,它是現代建築成就的縮影,也是許多人可望而不可及的物件。由現代主義所倡導的思想來看,住宅扮演著重要角色,既是建築表達與實驗的方式,也是新形式、新材料、新空間規畫的試床。無論這是好是壞,獨棟住宅已經有如名片一般,成為說明建築師風格與意識形態的一種象徵性手法。對剛出道的建築師來說,「第一幢住宅」等於是在界定這位建築師的特色,同時也是他們意念的結晶及創意力的源頭。只不過,這樣的觀點是不是還普遍適用?美學與風格的多元化,是否會終止現代住宅的教條,也使得現代住宅不再代表純粹、挑戰著傳統建築類型的新穎之舉?前衛是不是已完全被主流收編?有沒有新興的形式與手法,躍躍欲試地想取代前衛派?
現代主義運動最初的花蕾,已在八十多年前怒放,當代建築早已失去當初改革的熱忱,而機能主義的理想早已遭到扭曲徒為展現地位的方式,實用性與平等性不再受到重視。漸漸地,20世紀的住宅從當初身為前衛派的旗手,淪落為表演性質的媒體寵兒,和佔據我們日常生活中那些有血有肉的名人沒什麼兩樣。獲得大眾注目的新住宅,多半是「事件性建築」,即經過委託、設計、施工,和悉心打扮而後成為最精良的作品,而這一切努力,全是為了最終的重要階段而忙碌──出版亮相。
因此,當代住宅即成了反映社會變遷與文化渴求的鏡子,而不再是新工法、材料與技術的展示中心(雖然這些要素沒有完全被遺忘),也不再提出新的生活規畫。在媒體當道的時代,現代住宅只談「影像」,講究的是在雜誌或電視上的平面再現,而不是有待探索,或甚至居住的三度空間。現代性成為人們渴望的事物。它代表著更好的生活,但是我們得運氣好、肯吃苦,再花上代價才能得到。簡言之,「現代」已和「常態」漸行漸遠,「現代」是利用前衛派的所有層面而形成的風格雜匯,這些層面唯一的共通之處,在於希望展現出差異性與個性。
尋求個性不是壞事。身為現代消費者,我們已經習慣輕易地被人做為鎖定目標,讓別人將我們分門別類。我們的生活以極高的精準性,依照其性質和數量來分類,「人」被切割成區塊與部門、數字與市場。難怪我們會不時看見,人類對於家的渴望--最基本的需求--會從非常壓迫的系統中解放,以尋求新的表達方式。現在沒有多少人滿足於和列維鎮(Levittown,見圖2)類似或雙併式的住宅(見圖15);他們已知道有不同的選擇,但這些選擇是否真能做為「替代方案」,正是本書的一項主題。
要完整地談論21世紀的住宅,勢必要提到媒體在形塑與引導建築議題上所扮演的角色。現代建築到了20世紀末,已完全不是一個普遍的、具有社會凝聚力或立意良善的運動,反倒成為菁英的藝術,為一種特權象徵,而不是代表「契機」的風格。然而為什麼會有這樣的發展?追溯起來,必須先談到作家兼建築師約克(F.R.S Yorke)的《現代住宅》(The Modern House)。此書在1934到1956年間出了八版,書中一開始便著墨於現代主義運動在英雄輩出的戰爭期間如何興起,又展現出何種希望。但隨著《現代住宅》系列慢慢印行,視覺元素變得越來越重要,而創新工法的技術細節(例如預鑄)反倒不再引人注意。當時候的環境與今天不同,平面媒體沒有全球性的傳播網絡,更沒有網際網路,當時的書籍扮演的角色相當關鍵。從《現代住宅》、柯比意(Le Corbusier, 1887-1965)的論著,一路到庫哈斯(Rem Koolhaas,荷蘭建築師)的《小、中、大、超大》(S, M, X, XL),建築書籍始終引導著人們感知建築的方式,使我們以著建築創造者所期待的方式體驗建築(庫哈斯於2005年出版《內容》[Content]相當重要,這本書以平價雜誌的形式出版,不使用一般書籍出版的慣用模式)。
影像與神話是分不開的。出版商發現,想要非建築師出身的讀者消化建築書,最好能把建築物去蕪存菁,只留下令人印象深刻的清楚影像,畫面越美越好。有鑑於此,把建築展現出來的攝影技術,其角色不斷地演進,這是個值得注意的重要現象。正如同早期的攝影先鋒運用簡潔的黑白畫面,具體呈現出整個建築運動的美學規範,而現今的建築如何被架構、營造風格與被拍攝,也同樣形塑我們對於當代住宅風格的定義。
現代建築出版品更進一步,將建築上的創新手法簡化到單純的美學問題,對於技術層面視而不見,尤有甚者,連新建築的文化與社會脈絡都一併忽略。就某種程度來說,這是延續著早期建築「畫冊」所建立的模式。比方說,柯比意關於建築、形式與機器時代的知名專論中,幾乎未納入其技術規畫的部分,而多以精緻照片搭上簡單的圖說,以闡述建築師相信現代設計在新機器時代所具備的優越性。
過去十年以來,零售書店紛紛擺出這些完美住宅設計的意象,而且製造意象的手法也更加制度化了。建築與設計出版業大量製作帶有豐富圖片的書籍、專論、畫冊、期刊、電視節目,其中最重要的應該算是雜誌。後者琢磨出一套系統,將當代建築完美地再現。
回顧過去,富革新精神的出版品,如英國建築師修伯特.德.克羅寧.哈斯汀(Hubert de Cronin Hastings)於1927年開始編輯的《建築評論》(Architecture Review)、柯比意和阿梅德.歐森方(Amédée Ozenfant,1886-1966,法國畫家)創立的雜誌《新精神》(L’Esprit Nouveau,1920到1926年出刊),以及約翰.伊坦沙(John Entenza,1945-66年個案研究住宅計畫的發起人)的《藝術與建築》(Art and Architecture),一路到約瑟夫.赫茲曼(Joseph Holtzman)折衷風格的個人室內設計出版品《窩》(Nest,1994-2000),在在形塑著建築思想以及新設計的呈現方式;而觀念性的專論書,在過去曾是思想傳播的重要媒介,如今地位卻已遭到取代。
目前,建築的論壇已經從書籍轉移到雜誌。建築書籍可說已經退居二線,不是以薄薄的小冊子偽裝起來,就是成為不怎麼引人興趣的學術專書。此外,建築出版品向來熱衷於將住宅分為現代住宅、小住宅、極限住宅、實驗住宅、邊緣住宅、穿透性住宅、極簡住宅、鄉土住宅、木造住宅、行動住宅……這些標籤就像是夾子,只把許多光鮮亮麗甚至標誌性的計畫案,對號入座地夾掛上去,而要評斷住宅的好壞,多半得視它們是否能靠著區區幾張幻燈片即讓人印象深刻 。我們如何感受現代住宅,與雜誌的呈現有著極大關聯。過去十年,出版業塞給消費者多到令人吃不消的出版品,所談盡是居家與生活風格,以及位於居家設計領域的「前線」那些令人摸不著頭緒的產品、地方與人。
隨便舉幾個例子,《Wallpaper*》、《Elle居家佈置》(Elle Deco)、《生活與其他》(Living Etc.)、《豪華設計》(Grand Designs)、《室內設計的世界》(The World of Interiors)、《個性住宅》(Individual Homes)、《美麗佳人住宅》(Marie Claire Maison)、《Dwell》(見圖3),還有報章雜誌上大篇幅的居家、設計與生活風格報導,都是如此。即使是內行讀者看的雜誌,如《建築實錄》(Architectural Record)、《建築設計》(Architectural Design)、《建築評論》(Architectural Review)、《當代建築》(Architektur Aktuell)、《大都會》(Metropolis)、《圖像》(Icon)、《藍圖》(Blueprint)和其他無數的刊物,全都熱衷於獨棟住宅的介紹,貢獻一頁又一頁的篇幅給全球最時髦、最新潮的建築案例。除雜誌之外,建築網站數量爆增,自行發表作品集的技術日益成熟,建築師事務所由此獲得一個得以一圓成為柯比意 或庫哈斯美夢的平台。
在「居家雜誌」的市場中,領導型業者如1996年9月首先在倫敦設立的《Wallpaper*》,以及2000年10月創刊位於洛杉磯的《Dwell》,他們會將當代作品與經重新探索的現代主義經典之作加以結合,有意地採取包容風格,致力於解放過去束縛著現代設計與建築的僵化分類。讀者可能看到「個案研究住宅」,或早被遺忘在歐洲某個偏角的現代建築經典之作,在經過某年輕熱情的事務所整修後,成了他們的新作。《Dwell》甚至定調為「為活在現實生活中的人而設計」,刻意要抹去當代設計的菁英形象。
這些刊物就整體性而言,不再將現代主義視做一個循序漸進以達到完美的穩定過程,而希望突顯建築的環境必然是多樣甚至混沌的。也因為這樣的觀點,各種不同建築的差異性從而獲得了肯定,更重要的是,它認為消費者應該參與建築過程,而不是光在一旁觀看。從《Dwell》對於預鑄住宅的喜愛,或甚至《Wallpaper*》的2001年度住宅,都可看出他們繼續在這塊領域的實驗之舉(雖然可能是自誇之詞),並體認到媒體可以扮演新建築形式的推手。
諸如雜誌這些實驗性的推廣活動,和20世紀在商展與消費性展覽中出現的「未來住宅」,其實相差不遠。雖然「革新性住宅」已成為大眾之間耳熟能詳的名詞,但是市場仍不大;比方說,1934年建築師威爾斯.科茲(Wells Coates,1898-1958,現代主義建築師)的《日光住宅》(Sunspan House)曾經在《每日郵報》(Daily Mail)的「理想住家展覽」(Ideal Home Show)展出,但科茲的創新住宅設計後來有興建完成的卻屈指可數。
「理想住家展覽」日後刊出的「未來住宅」,仍以概念為主,如2003年瑪瑟羅.史賓納(Marcelo Spina)的「單一殼體住宅」(Monocoque House,見圖4)即是。不過,「自力營建」(self-build)的市場倒是蓬勃發展,到了世紀之交,英國有35,000件自力營建的案件在進行 。自力營建是一種建築的次文化,每年會在伯明罕 舉辦展覽,也有不少專屬雜誌。如從《豪華設計》雜誌中,便可以清楚看見「自力營建」運動的商業化,此雜誌是在英國第四頻道(Channel 4)廣受歡迎的同名節目支持之下,於2004年2月開始發行;加上模組化「賀府之屋」(Huf Haus,見圖5)自力營建這類案例得以成功完成,對於建築師與新住宅設計的正面形象貢獻良多。然而,新的方案和其他藝術作品一樣,有時會過於極端地將建築視為一種掙扎,過程充滿著古怪的受虐氛圍,似乎他們偏離主流是心甘情願地自討苦吃似的。
經過媒體的報導,人們或能更加了解、包容新的式樣,但卻也導致影像在建築論述上的權力倍增。無論你的觀念如何特別、設計多麼容易興建、意念多麼珍貴、願景多麼包羅萬象、基地多麼令人讚嘆,但若是照片達不到標準,那麼你的計畫案就無法成功地印刷出來。此外,許多雜誌樂於自行拍攝計畫案,賦予報導的專題作品一種眾所認可的美感──由建築攝影傳統所主導的美感。但到後來,出版品越來越致力於呈現出建築「有人味的一面」,即有技巧地呈現出建築師與業主的輕鬆面向。這樣的再現作品,大幅偏離了「傳統」建築攝影的抽象與嚴謹。《Dwell》甚至提出「水果碗宣言」,意在反對「一碗無瑕疵的青蘋果放在浴室梳妝台,或是臥室中放一碗石榴」這類的老掉牙意象,批評那是「缺乏生活跡象」的照片。這份雜誌指出:
許多雜誌把住家當做純粹的空間去呈現,疏離了地理特色或日常生活,甚至可以在好萊塢的攝影棚興建。但是我們認為,能與社會、地方和人類經驗產生關聯,即所謂的「涵構」(context),才是好建築之所以了不起的原因。對於非建築背景的人來說,建築必須要有這些關聯,才能引人入勝。
這是一個崇高的觀點,然而刊物上這些新的室內設計研究只是進一步發展了《建築文摘》(Architectural Digest)展現出的形式,至少也是延續著《室內設計的世界》的作法(後者喜歡特殊、折衷之作,也喜歡展現出和「室內設計」這一行,保持著輕鬆美好的關係)。在這些刊物中,建築攝影宛如根斯布魯(Gainsborough, Thomas, 1727-88,英國肖像畫家)的家庭肖像:建築師高貴地把手在創作品前一揮,而業主端坐在嶄新家具上,僵硬地擺出姿勢。
製作影像能力的提升,與風格的多樣化,彼此間相輔相成。對所有極度需要影像的活動來說,新穎是不可或缺的,他們還會把最前衛的理想也照單全收。而「現代」或「未來」住宅同樣無法置身事外,終究為令人眼花的廣大消費文化所吸收,提供消費文化一個新的面向,成為多元年代中的一種產物,及另一個選擇。市場向來能在諸項層面,快速利用人們對於個性化的渴望,而住宅也不能免俗,何況還有媒體不斷在推波助瀾去支持這種現象。無疑地,有些住宅儼然成為新現代(New Modern)的經典之作,被人們無意地一再使用,在電影、電視、廣告、流行音樂影片與商品目錄上不斷出現,這10年來出現了所謂的「當代風格」,但是它所含括的不僅只於過去10年的建築,還可追溯到1940年代的計畫案。比如皮爾.柯寧格(Pierre Koenig,1925-2004,美國建築師)的「個案研究住宅22號」,這棟「斯塔爾住宅」(Stahl House)宛如標誌般坐落在好萊塢西部蔓延的郊區土地上,1960年在朱利亞斯.舒曼(Julius Schulman)掌鏡下,將它拍成令人永難忘懷的相片 。
這個影像一直被人使用,到2004年底,啤酒廣告板、流行音樂影片、攝影作品都可以看見它的蹤影,甚至電腦遊戲也拿它來當作外景。在此之前,這棟住宅的照片已經有過無數版本。舒曼拍攝的照片看似誠實描繪了1960年代開始風靡眾人的現代建築,事實上這些照片全經過悉心規畫,才建立出遙不可及的完美形象。2001年,舒曼的助理勒藍.李(Leland Y. Lee)回憶道:「我們臨時做了很多事,比如砍下樹木的枝枒,移到別地遮住光禿之處,或是創造出不存在的幻想之地。」
把剛完工的建築當作舞台背景般,為它打理、裝飾,以便描繪更高的「真實」,這種作法其實不只舒曼用過。在建築攝影這種情形很普遍,就連本書圖片也難脫某種形式的「風格化」。由於住宅得同時扮演著(收入豐厚的)媒體明星,因此這種雙重性幾乎在建築最初的規畫時即考慮在內。舉例而言,葛蘭姆.菲利普斯(Graham Philips)位於英國密德瑟斯(Middlesex)的「天空之林住宅」(Skywood House, 1998),快速竄紅為廣告業主與時尚攝影最愛的外景地,在這裡拍照的商品琳瑯滿目,從沙發到掀背跑車無所不包,而在商品新一季的色彩或造型廣告中,這些建築依然一再出現。不過由於建築出版品的著作權,處理起來相當棘手,本書也無法刊登複製這些照片。但是,可以看看「豐富場景」(Lavish Locations)這類專門提供外景地點的公司(根據紀錄,該公司擁有超過100間的「極簡與高科技」住宅,與將近350間的「現代」住宅),這類公司之所以存在,正好印證媒體對於當代住宅的影像需求極為龐大 。
當然,這種公司的作法,還能迎合現代主義的簡約作風,供設計師創造出完美的畫作,亦即以空的現成空間,讓設計師盡情揮灑他的藝術。許多以極簡風格裝潢的公共空間,後面其實是狹小而隱密的私人區,在攝影師過來時,可以很方便地把日常生活使用的雜物堆到這裡;新現代住宅固然是居住環境,但同時也是舞台背景。
建築的再現手法絕對不是誠實的,而在所有建築類型中,住宅的再現手法或許又是最不誠實的。正如強納森.希爾(Jonathan Hill)在《這不是建築》(This Is Not Architecture)文選中,曾撰文討論密斯凡德羅(Mies van der Rohe, 1886-1969)「巴塞隆納世博會德國館」(Barcelona Pavilion, 1929)的原始影像,他說:「展覽館的歷史,說明『凝視』是最適合體驗建築物的方式,透過凝視,確認了建築師的權威、也剝奪了使用者的影響力。」用看的就好,別碰──這個重要訊息,正從建築出版品的書頁、由媒體高手所施現的那些完美亮麗的住宅中透露出來。在21世紀,處理與體驗現代建築(亦即或多或少超脫日常生活的建築)的方式,過度偏向思考,又定下了諸多的規範。建築師老是把「盡量展現空間與光線」的希望掛在嘴邊,但這只不過再度展現出建築的高傲:人們實際的生活根本不受到注意。
諷刺的是,對建築師來說,雖然他們有權自吹自擂與營造自我神話,但是,「新當代風格」最為人所熟知的,完全不是它七十年來所宣傳的理想或嚴謹的風格。新當代建築似乎演變成建築界製造的帥哥樂團,形象雖經完美地構思,但卻是虛有其表,根本無人認真以待──這些住宅根本不存在於真實世界。在這些講究創新手法與盡善盡美的住宅,究竟哪裡看得到大眾市場?雖然當代建築越來越受寵愛,新當代式樣的設計特性或許還受到悄悄推崇,但是大眾一再表明喜歡傳統風格勝過於前衛風格。宜家家居(IKEA)在1990年代初期曾提出「丟掉你的大花布」的諄諄告誡,但日後這個家具鉅子決定以碎花圖案的織品席捲市場,早把先前的話拋諸腦後。社會上總有些人希望他們不熟悉的建築能停留在它所屬的地方,例如電視節目《改造房間》(Changing Rooms)中引起郊區居民不滿的對象、或者《豪華設計》裡面那些自我中心者的怪異偏好,或甚至是真人實境秀《老大哥》(Big Brother),那個關著怪胎和不怕羞的人的奇怪鍍金牢籠。對許多人來說,這些地方才是現代建築真正的歸屬之處,與日常生活無關,完全遙不可及。
那麼,我們究竟找不找得到一棟21世紀住宅的模範?不,因為找得到的可多了,絕不只有一棟。本書涵蓋四大主題:地景中的圖像住宅、新住宅基地、講究實效的新建築,以及未來概念;其實要舉出一百種分類也不難。這些範疇只是希望經由快速的分類,以方便說明住宅設計現行之勢,與新出現的未來方向。書中這些住宅在其領域中算不上是破天荒的,畢竟新的住宅原型多半仍停留在想像階段。
第一部分談「圖像住宅」,以現代主義大傳統下的15棟住宅做為範例。在刻意與地景分離的主張(不然就是極力與地景保持和諧)上,當代獨棟住宅總是佔有一席之地。就獨棟住宅的計畫案而言,當前出現了熟諳媒體的建築從業人士,很清楚影像能將觀念傳播給大眾,進而開拓更廣的客源。發展至今,如何將一項計畫案展現出來(無論是呈現給潛在業主、一般大眾或者立法體系),會決定案件的未來。這10年以來大眾在討論建築的時候,電腦生成影像的角色重要性大幅攀升,這種現象不只是在大型公共案件,各種尺度的建築無一不如此,獨棟住宅也不例外。在《影像主導一切?》(Is It All About Image?)一書中,身為建築公關的作者羅拉.伊羅納米(Laura Iloniemi)談到「牛田.范德雷事務所」(Ushida Findlay)推出「葛雷夫頓新館」(Grafton New Hall,見圖7)之前所準備的策略。這項位於英國柴郡(Cheshire)先建後售的住宅案,相當引人矚目,推案的開發商為費拉里歐.伯恩斯.胡德(Ferrario Burns Hood)。
「葛雷夫頓新館」擁有相當奇特的海星型結構,以講究個性的億萬富翁為銷售對象。若非本案沒有興建(不過未來仍可能興建),與本書相近的出版品極可能會把這棟房子納入寫作範圍。此案件浮出的意義是,雖然建築師凱薩琳.范德雷(Kathryn Findlay)才華出眾,卻是靠著牛田和范德雷這兩個媒體眼中的金童玉女的知名度與形象,因此帶來了有別於以往的業主型態。建築長久以來的光榮傳統,是為業主打造量身訂做的現代住宅,但是新住宅則和強勢的公關運作與形象打造相互結盟,將建築做為一種現成的設計,是屬於「設計者」的東西。
這種趨勢出現在先建後售的住宅區,例如位於紐約漢普頓斯(Hamptons)的「賽加波納」(Sagaponac,見圖8),便是先請眾多知名建築師興建的。此外,還有更大的個別案件,例如「線條與空間建築事務所」(Line and Space Architects)的來斯.沃來克(Les Wallach),於亞利桑那州土桑市進行的「坎貝爾峭壁」(Campbell Cliffs,見78-81頁)。
這些案件把「現代設計」商品化,使之成為時髦的、頂級市場的產品。但是只要很快瀏覽房地產廣告,就能看出「現代設計」一詞廣泛得幾乎失去實質意義。例如杜拜的大型棕櫚島開發案(Palm Islands),包括傑貝阿里島(Jebel Ali)、裘美拉島(Jumeirah)與戴拉島(Deira),這些島嶼也一樣「現代」,全依賴電腦生成影像,並在一本漂亮手冊中,替未來買家列出討喜與吸引人的項目,等著他們光顧。建築出版業越來越服膺「強者生存」的法則,在這個產業中,「虛擬建築」(見圖9)已是普遍趨勢。建築界喜歡高解析度的合成圖,樸實、精緻與節制已不多見。看看建築師設計的開發案,具主導性的不是建築物本身,而是建築師的名字:佛斯特的公寓(Norman Foster,英國建築師)、穆卡特(Glenn Murcutt,澳洲建築師)或西薩(Alvaro Siza,葡萄牙建築師)的陽光別墅、或者邁爾的海濱住宅(Richard Meire,美國建築師)。
本書第二部分,談的是新的都市基地。在18、19世紀,成屋注重的是都市規畫(urbanism)的形式,20世紀則有新局面,不僅郊區開始擴張,而密度高的群聚住宅(如連排屋,見圖10)也必須切割,以獲得獨立的地皮或甚至獨立的設計。但是21世紀缺乏如此有條理的確定性,在三度易主的郊區基地上興建獨棟的住宅,可能性與在寬闊的鄉間處女地一樣。綜觀全球城市,幾乎找不到合適的內城基地。但這阻擋不了許多當代建築師及心意堅定的業主,以本書第三部分所探討的講究實效的手法,加上早期現代時期的風格與技術創新,去追尋新型態的都市住宅建築(見圖11)。在這個單元也會把都市肌理不斷更新的城市(如東京),和倫敦或巴黎加以比較,後兩者這類城市得面對複雜的官僚作風,以及小基地建築棘手的美學問題,這些小基地通常是19、20世紀都市化所殘存的畸零地,也是受到忽略的空間。
本書注重的住宅,完全不強調以基進立場或技術革新來改變世界──這或許是成熟文化的象徵。本書的第三部分「實用住宅」,談的是新建住宅常用的手法,重點不再是「上相」與否,而是強調實用主義與實用性,依據我們實際的生活,去評定與重現設計的住宅,不再是「生活風格」式的宣言,或者只表現出講究形式的美學手法。新的實用建築經常(雖然不是百分之百)源自於鄉土建築,且關心平價的建築解決方案,像是以單純的自力營建,取代不必要的繁雜手續(見圖12),便越來越常見,也極具成效。新實用主義的另一項特色,是樂於去研發材料與結構,同時展現出不破壞環境的施工方式與生活系統。因此這個單元的住宅,堪稱本書中最有政治與經濟說服力的案件,負責的建築師與設計師,也多樂於處理這個年代的關鍵議題。
第四章為本書最後一章,在安排上依循慣例,提出許多明日住宅的願景,有些簡單、有些理想遠大(見圖13)。這些理想有些已經興建完成,有些則註定得停留在工作站的螢幕上,局限於漂亮、永遠不會沾染髒污的電腦合成圖世界。如同所有的消費品,住宅是一項令人夢寐以求的裝置,生活風格出版業者也才會消耗掉大量的銅版紙、致力於尋找下一個了不起的東西,只貪婪地顧著找漂亮搶眼的畫面。此處列舉的概念與實驗之作,固然是要滿足這些欲望,但正如過去百年來,有些最前衛的概念最後仍找出了自己開花結果的方式,今天最前衛的東西,可能成為明日的重要經驗,供本世紀未來的時光做為借鏡。
這四個部分納入了影響當代住宅的幾項關鍵議題,亦即平價性、可取得性、永續性,也稍微觸及美學。視覺上的基進之作,即使未在現實生活中興建完成,但在大眾市場上已具有可見度。在這眾聲喧嘩的情況下,建築師的自宅也參與其中。近年來最大膽、最令人驚喜的新住宅設計,有些就是建築師自己興建的自宅。建築師通常相當留意施工效益,會盡量在預算之內,發揮最大的結構與空間可能性。雖然一般建築常常為了遷就美觀,而放棄了實用性,但是建築師的自宅卻反其道而行,並且更願意以寬裕的時間來醞釀興建,適應不同的使用模式。然而這也表示建築師的自宅最終都是獨特的個體,這條蹊徑不必然指出一條坦途,而為廣大的市場所接受。
建築師自宅通常也會符合建築史的決定論(determinist)觀點,認為建築是在風格與技術創新的穩定進程中,持續開展出來的。這種由上而下的途徑以一小部分的重要作品為代表,讓這些作品的影響力滲透進建築專業界,再慢慢傳播出去。最明顯的例子,莫過於柯比意與密斯凡德羅的作品(代表作分別為薩瓦別墅[Villa Savoye]與范士沃斯住宅[Farnsworth House]),幾乎把現代主義住宅鞏固為單獨的圖像性物品,恰好與自然的混沌與通俗的居家理想形成對照(見圖14)。幾個聞名國際的建築師繼續打造類似的住宅,將這些設計當作藝術品處理,偶爾停下來將作品整理到大部頭的專書當中。
怪的是,一直到了最近幾十年,評論者才開始質疑這種建築的不知變通與驕傲,一般民眾也才開始反對現代主義的霸權。史都華.布蘭德(Stewart Brand)影響深遠的著作《建築物如何學習》(How Buildings Learn),以「所有的建築都是預言、所有的預言都是錯誤」這句名言,肯定了能夠不斷改變的建築 。書中挖苦道,許多國家的現代住宅史就是不斷地進行改建。那些過度以時尚為出發點的美學手法,將會隨著時間流逝而被顛覆。窗戶、廚房、服務設施會被更換,斜屋頂也會取代平屋頂。布蘭德寫道,平屋頂很少運作得好。換句話說,平屋頂會滲漏,但是許多先鋒建築師與業主,都得學習對此現象視為理所當然,進而進行修補(比如,柯比意位於法國南部佩薩克區[Pessac]的理想住宅,就彆腳地增設斜屋頂,而後來的使用者進行的改修,則在《舊建築》[Lived-in Architecture]中有所記錄)。
這些建築或許會得到教訓,不過建築師交出的成果卻不一定引人注目,也常令人質疑設計的合宜性,思付是否建築需要清楚地遵守鄉土風格。美學相對論者會辯稱,追尋「至善至美的設計」根本不是重點所在,而且歷史說明,現代主義只不過是服務另一種風格的目的,尤其在住宅設計上尤為如此。現代主義絕沒有提出以設計為導向的議題,說明該如何改善社區水準、生活空間、住宅技術、環境績效與價格等問題。基本上,現代主義本身和過去遭到質疑的歷史風格一樣,是屬於遙不可及的菁英樣式。相對於現代主義顯然無法進入大眾市場,只能投菁英之所好,而純樸的鄉土建築開始成為一種持久的設計經典,就像是不受時尚潮流影響的福斯國民車。無論是量產住宅、大建商興建的住宅(見圖15)、小「麥宅」(McMansion Lite,註:「麥宅」是美國常看見的豪宅,其設計周遭環境格格不入,可參考78頁〈坎貝爾峭壁住宅〉對於「麥宅」的解釋)、喬治式或仿都鐸的住宅,總之古典住宅樣式單純、斜屋頂、四扇窗的光芒就是歷久不衰。
建築師、設計師與評論者或許不想聽到上述的說法。話說回來,從媒體的呈現以及媒體日漸受到的認可與肯定,足證「當代」設計廣受認可,甚至好評。只不過,現代建築與設計也同時被牢牢定位為市場的娛樂消遣,而非一套必須嚴守的教條。事實上,從1960年代DIY熱潮的巔峰,那時以改造自家之名,促使了英國人民使用鐵鎚與壁紙糊,但是熱潮過後卻不再那麼強調設計了,一直到現在才有所改觀──「設計」成為越來越抽象的觀念,功能只是把價值提到最高,並在這個進步社會中,象徵著消費者的參與。
大體而言,本書著重的計畫案都是「僅此一棟」的個別主張,表面上有別於大批興建、經常重複的住宅形式;後者這類住宅,不受基地條件、當地風土或生活型態模式變遷的影響。書中的計畫案不光因為採用原型技術和材料,因而得承擔風險,更是在相當敏感的住宅金融體制下,進行社會性的賭注。
有件事情自一開始就很清楚:現代主義已失去了支配性。正確的樣式和興建住宅的正確方式,是不存在的。營建者與設計者沒有非遵守不可的五大金科玉律,筆者相信本書中提到的多元性能闡明這些現象。那麼,21世紀的住宅究竟是什麼呢?是周圍環繞著開闊田野的純樸樓館?或是硬塞進不理想的都市基地的現代住宅?明日的住宅會不會和今天的相去無幾,並在樸實無華的外觀下、悄悄隱藏著革新之舉(見圖16)?住宅能不能更像汽車,擁有討喜的設計和便宜的造價,並且能依照隨個人喜好而選擇,再由機器人興建、輸送與插接(見圖17、18)?這不是三言兩語就能道盡。每個年代都認為自己在某些層面是現代的,而從後見之明來看,有些年代所提出的主張的確就是比其他年代有自信。看來要為21世紀住宅下定義,絕不是件簡單的事情。
多佛高地之宅 DOVER HEIGHTS HOUSE
澳洲雪梨
2003
沃特斯與科恩建築師事務所 Walters and Cohen
在加州與紐約上州的建築師作品推廣之下,現代主義的海濱別墅大受歡迎。這些地方運用白牆、直角幾何形式與大片玻璃的美感,簡單地表達出海濱的生活方式。雖然這類房子通常由木材建成,而不是一般常用的混凝土與鋼材,但造成的效果仍無二致。
雪梨到了南太平洋邊緣,已化為蜿蜒而廣大的邦迪沙灘(Bondi Beach)。那裡和加州或紐約不同,沙灘旁沒有漂亮的建築點綴生色。雪梨的郊區別墅只是攀上了懸崖之頂,但卻看不到下方壯闊的全景。有鑑於此,倫敦的「沃特斯與科恩事務所」與新南威爾斯的「科林斯與透納事務所」(Collins and Turner)合作興建這座新的海灘住宅時,首要的考量就是視野。不過若從住宅的配置來看,入口之處是看不見什麼景觀的。
住宅位於砂岩懸崖頂部的狹窄基地,距離底下的拍岸浪濤有80公尺。進入住宅後登上樓梯,可抵達挑高八公尺的三角玄關。玄關有如一道夾縫,兩旁是本宅稍呈八字形交叉的長方形量體,其中一邊的一樓為臥房,樓上為起居空間,另一邊則有車庫、服務設施、廚房和餐廳。二樓以露台連接兩個長方形量體,而這座位於樓上的平台還設有小池子,打開屋內的折疊拉門即可通往此處。廚房外的露台種植著一棵六公尺高的老樹,當年施工一完成,即以起重機把這棵大樹吊進基地。住宅中央之處有座小小的下凹式室外庭院,恰好位於兩個「盒子」交會的樞紐點。
本宅使用豪華的材料與終飾,包括再生的澳洲紅桉硬木、天青石石灰岩與清水混凝土,這些材料經過設計,悉數成為藝術收藏品。細部則走精緻的極簡風,主玄關還設有的懸臂「漂浮」樓梯間。不出所料,臨海立面多以玻璃構成,從起居空間望出去,池畔玻璃防風牆的後方便是海景,戶外護牆則運用透明無框玻璃打造而成。樓上起居間的高窗可引進更多的日光。一樓的三間臥房雖有各自的美麗景觀,但是從入口門廊看不到那隱藏起來的遠景,唯有登上樓梯,才能見到無垠的視野。
從上方樓層、露台與池子望去的視野令人暈眩,這是因為樓上比樓下向外挑出幾呎,像是對訪客下戰帖,看他們敢不敢站到邊緣。一樓屋前有條小徑,正好位於懸崖頂。整座房子的面積不算大,僅有320平方公尺(約97坪),但是建材特性與影響最重的基地位置,都意味超低成本的解決方案,在這裡是用不上的。多佛高地的建築不需刻意,即可營造出效果:重點反而是在謹慎地處理細部,施工時必須一絲不茍,這樣的話,景觀本身就會自己說話了。
前言新世紀才剛開始幾個年頭,若要在此時清楚地勾勒出21世紀住宅的樣貌,顯然是不切實際的提議。人類進入到新世紀(與千禧年),總是會渴望新穎的事物,常常想賦予新時期一套清晰的特色,指出向前之路的路標,對於曾經走過的路也特別留意。只不過在這個講求快速的年代,藝術、建築與設計的偉大活動已簡化為時尚與風潮,它們稍縱即逝的短暫性,正好說明人們是多麼急於將這些活動貼標籤並分類,隨後便不回頭地只管前進未來。建築和所有的文化元素一樣,若在走入新時代後缺乏自己清楚的精神特質,是難以想像的事情。只不過即使來到新世紀,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