獅子與獨角獸:社會主義與英國精神
一九四一年
第一部:英你的英國
1
只要我一提筆,這世上具高度文明修養的人士就會一湧而上,恨不得把我殺了。
私底下,這些人對我並無惡意,我也不恨他們,但誠如大家所言,他們只是「盡其本分」罷了。我相信,這些人大多相當守法,一生從未想過殺人這檔事。但話說回來,如果有誰用了精心設置的炸彈將我炸得粉碎,他肯定不會心懷愧疚、為此輾轉難眠,因為他不過是為國家盡一份心力,這是談不上罪惡的。
如果一個人不了解愛國心的強大威力,他就無法看清現代社會的真面目。在某些情況下,愛國主義雖有可能崩解,或者在某些文化裡我們也見不著它的身影,但就一個正面的力量來說,它是無所匹敵的。基督信仰跟社會主義與它相比,簡直就像稻草一般脆弱,而希特勒與墨索里尼之所以能夠打敗對手、異軍突起,正是因為他們懂得抓住這點。
此外,我們必須曉得,國與國間的分別,乃建立於外表的真實差異上。直到最近,還有許多人認為人類是彼此相似的,但隨便一個明眼人都知道,人類的行為,普遍會依國情不同而大有所別。發生在甲國的事情,並不會在乙國上演。例如,希特勒發起的六月清黨事件,並不會在英國發生;而且,正如一般西方人的認知,英國人是非常特異的一群。大家多少默認,幾乎所有外國人對我們的生活方式都有意見。沒有多少歐洲人能夠忍受住在英國的日子,甚至連美國人都覺得,待在歐陸比較自在。
如果從其他國家進入英國,光是頭幾分鐘遇到的一些小事,就會讓人馬上覺得,這裡的氣息很不一樣,至少啤酒比較苦、零錢比較重、草比較綠,廣告也比較聳動。在英國大城裡,人們凹凸的臉型、糟糕的牙齒、以及溫和的舉止等等,都和歐陸的民眾有所區別。只不過,廣漠的英國領土,偶爾會讓人忘記,這個國度其實有個鮮明的單一性格。有時我們會懷疑,所謂的國家,真的存在嗎?難道我們不是四千六百萬個異質的個體?這種多樣性的組合,簡直是亂七八糟!蘭卡夏地區磨坊小鎮卡啦卡啦的木屐、北大路上來來往往的貨車、職業介紹所外大排長龍的人群、蘇活區酒吧內劈哩趴啦的彈球機、在秋天霧意濃濃的清晨裡騎著單車趕去聖餐禮的老處女等等——這些不僅僅是零碎的枝節片段,而且是英式生活的典型片段。有人能從這番雜亂中裡出頭緒嗎?
只要和外國人說說話、看看外文書或外語報,同樣的念頭很快就會浮現在你的腦際。是的,英國文化裡,確實是有某種明顯易辨的特質,像西班牙人那樣富有個性。豐盛的早餐與晦暗的週日、煙霧裊裊的鄉鎮與蜿蜒的道路、翠綠的草地與鮮紅的郵筒等等,幾乎皆與英國文化劃上等號。它有一種自成一格的風味,甚至像個活人一樣,體內存有某種根深柢固的東西,綿延不斷地伸展至過去與未來。雖說一九四○年的英國,與一八四○年的英國不見得有何相同之處,但現在的你和壁爐上照片中五歲時的你,一樣的地方又在哪裡?當然是沒有,除非你就是照片中的那個人。
最重要的是,那是你的文化,那就是你。不管你對它有多厭惡、有多嗤之以鼻,你就是無法因離開它而獲得快感。奶油布丁與紅色郵筒,已深深烙入你的靈魂。無論好壞,它就是屬於你、你也屬於它,而你永遠也無法擺脫它所賦予的印記。
同樣地,英國和其他國家一樣,不斷地在改變,但它只能朝某些可預見的方向改變。這並不表示未來是已受決定的,只是說,某些選項可行、有些卻不可行。就像種子一樣,它可以長或不長,但無論如何,一棵鬱金香種子是不可能長出防風草的。因此,在臆測英國能於當今世界洪流中扮演何等角色之前,試著定義英國是什麼,是非常重要的一件事。
政治與英語
一九四五年五月
任何對語言有所關心的人大概都會承認,英語的發展已經開始走下坡,但大家通常也認為,對此我們實在無能為力。一般的主張都是,我們的文明在走下坡,因此語言也無可避免地向下沉淪。那些反對濫用語言的支持者,也只能像偏好蠟燭甚於電燈泡、馬車甚於飛機的人們一樣,被掛上「感情用事」、「老古板」等封號。在這樣的批評背後所隱藏的概念,是深信語文乃自然發展,非人們藉以達成個人目的的工具。
很明顯的,語言的沉淪,並非完全是某幾個作家的傑作,而是與政治和經濟絕對脫不了關係。但果也可能成為因,不斷加重原有的影響,讓事情變得一發不可收拾。男人或許會因自暴自棄而尋求酒精的慰藉,但反而因此更加一蹶不振。這正是英語目前面臨的窘境。我們愚昧的想法讓英文變得難看、不正確,而馬虎的語言也讓我們更容易產生愚昧的想法。總之重點是,這個因果的過程是可以相互反轉的。現代英文——尤其是英文的書寫,充斥著許多經由模仿而養成的陋習,而只要多用點心,其實這些缺陷都是可以避免的。若能擺脫掉這些壞習慣,人們的思緒可以變得更清晰,而清晰的思維,正是邁向政治革新必要的第一步。因此,對抗不良的英文,並不是一場無聊的戰役,更不只是專業作家的責任。我之後會再回到這個主題,希望那時大家對於我的看法已有更透徹的了解。在那之前,先來看看五種當今人們慣用的英文語法。
這五小段之所以被選中,並不是因為它們特別糟——如果要,我還可以找出更爛的例子——而是因為每一段,都呈現出目前我們思想的困境。這些句子並不算完全貼切,但也還頗具代表性。我在此先將它們一一編號,以便後續引用參考:
1. 老實說,我並不是很確定,「和十七世紀的雪萊沒有什麼兩樣的米爾頓,並沒有在幾經風霜後,變得和他原就無法忍受的耶穌會創辦者,更加形同陌路」,這樣的說法算不算真確。
——哈洛.拉斯基博士(摘自《言論的自由》一文)
2. 首先,我們不應該像玩打水漂一般,只是隨意地引述一連串的本地慣用字,造出一堆亂七八糟的單字片語,基本的例子如:用「默默承受」來代表「忍受」,或用「身處迷惘中」來表示「困惑」。
——萊斯特.何本教授《國際通用語言》(Interglossia)
3. 在一方面,我們擁有自由的人格:從定義來看,它並不是神經性的,因為它既無衝突也無夢。它的慾望正如其所展現的,一目瞭然,在群體的認可下,成為意識的第一道防線;若引進另一種模式,其數量與強度將受到影響。這些慾望,很少是自然發生、難以更迭或具有文化危險性。但另一方面,社會性的聯結本身,根本就是這種自我企求保持完整的交互映照。想想那些關於愛的解釋。這不就是一個小型學院的最佳寫照嗎?在這座滿是鏡面的廳堂裡,個人性格在哪裡?兄弟情懷在哪裡?
——關於心理學的論述,摘自《政治》(紐約出版)
4. 紳士同盟的「好漢」、以及狂暴的法西斯黨領導們,因共同仇視社會主義而連結,而革命波濤的殘酷驚駭,已變成一連串的挑釁活動、不正當的暴力煽動、場場宛如中世紀的毒井事件、合理化他們對無產階級團體的摧殘,並挑起激動的小中產階級份子心中對於沙文主義的熱情,讓他們認為抗衡革命才是解除危機之道。
——共產黨手冊
5. 我們若要為這個古國注入一點新活力,首先必須面對一個相當棘手且極具爭議性的改革,那就是教化、重振英國廣播公司。膽怯只會帶來心靈的腐敗及萎縮。英國或許有一顆強壯的心臟,但現在英國獅的嘶吼卻像莎士比亞《仲夏夜之夢》中的小丑巴頓般,是隻孱弱的小乳鴿。強健的新英國,不能再靠朗豪坊(Langham Place)那衰弱無力的世界,無恥的偽裝成「標準英國人」,持續糢糊世人的視覺、甚至聽覺。早晨九點,當英國之聲在空中與大家見面時,若是漏了H的搞笑滑稽發音,都遠比現在一本正經、自傲、壓抑、像學校老師朝著楚楚可憐的小女孩那般大聲嚷嚷地說教,要好很多!
——《論壇報》讀者來信
上述的段落各有不同的錯誤,不過,除了那些可以避免的醜詞陋字之外,它們有兩個共同之處:一是過時的意象,另一則是缺乏精準度。作者要不就是不知該如何表達心中所想,要不就是不小心把東說成西,或者他根本就搞不清楚自己所使用的文字到底有沒有意義。現代的英文散文,特別是與政治相關的文章,最鮮明的就是那不知所云與混然不知的特性。當提起某些特定的主題,水泥開始融解、一切逐漸變得抽象,所有的言論頓時只能在陳腐中打轉:文章中缺乏有意義的詞彙,只有層層堆疊的片語,就像預先組好的雞舍格架。
獅子與獨角獸:社會主義與英國精神 一九四一年第一部:英你的英國1只要我一提筆,這世上具高度文明修養的人士就會一湧而上,恨不得把我殺了。私底下,這些人對我並無惡意,我也不恨他們,但誠如大家所言,他們只是「盡其本分」罷了。我相信,這些人大多相當守法,一生從未想過殺人這檔事。但話說回來,如果有誰用了精心設置的炸彈將我炸得粉碎,他肯定不會心懷愧疚、為此輾轉難眠,因為他不過是為國家盡一份心力,這是談不上罪惡的。如果一個人不了解愛國心的強大威力,他就無法看清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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