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潘家嶺上新開了一家小飯館，門面不大，只不過一間普通的草屋，裡面擺了兩張方桌，幾張長凳，最多可容納十來個人吃飯而已。

說起來把小飯館開在山裡，也很稀奇，不過這裡山青水秀，風光極美，店門口山坡下就是一片美麗的小湖，倒映著青翠的山影，半湖荷花漸次開放，微風徐來清香醉人。

湖泊另一邊的大路是連接三省的官道，從這裡路過的人很多，但肯繞上一大段路湖畔的這一頭吃飯的人，那就不一定多了，所以小飯館開張以來三天，還沒有一個客人。

小店老闆杜寧倒也不急，反正他就住在這裡，前面一間寬敞的草屋做店堂，後面是廚房，穿過一處小院落，再有兩間草屋，一間住人，一間放置雜物。

「山不在高，有仙則名，水不在深，有龍則靈。」杜寧一邊唸著，偏過頭看自己寫好的字，頗覺滿意。他準備好用具，去廚房裡熬漿糊，把字裝框裱起來，掛在店裡做裝飾。這店面竹壁草頂，原木桌凳，頗有古風，再掛上幾幅字畫，配著周圍美景，客人來了，一定會留下美好印象，吃飯都會更有情緒了，對吧？

杜寧給自己鼓勁，開張才三天而已，沒有客人是很正常的，只要有人來，吃過了他做的飯菜，一定會讚不絕口，然後一來再來。

不過他選店址的時候，首先是看中了這裡的風光，然後發現這是無主之地，不必付租金，於是欣喜之下用自己不多的錢蓋了這幾間草屋，準備開店，唯一忘了考慮的是，做為一家飯館，怎麼才能吸引到客人。

這裡離山邊有一個時辰的路，說近不近，說遠也不遠，進山的人往往會在山前解決餐宿問題，路過小湖的時候，肚裡的飯還沒消化，自然不會轉過半個湖去光顧一家毫不起眼的小飯館。而出山的人，因為想趕到山外才休息，所以也不會專程繞遠去那裡吃飯。

這山嶺連綿數十里，風光優美處不在少數，這處小湖雖然清澈，但不是什麼名勝，所以遊山玩水的人來的也很少，如果杜寧是個游手好閒的世家公子，選這個地方建屋自住是恰當的，但想開店賺錢，那就相當失策了。

杜寧從沒做過生意，所以沒想到這些，只不過每天準備了精美的食材，卻一次也用不上，只好丟棄，讓他覺得很可惜。

「唉。」杜寧長歎一聲，眼看著天色將晚，瑰麗的火燒雲把山峰染成鮮豔的色彩，而店前的青草坡上還是一個人影沒有，知道今天又不會有客人來了，他端起親手做的松仁玉露和薄荷豆腐，慢慢走回廚房。

還有幾道菜的材料蓋在紗籠下面，一樣沒用到，他慢慢給自己做了晚飯，在孤燈下安靜地吃完，看著還剩下很多的菜，歎了口氣。

總這樣也不行啊，雖然對自己的手藝很有信心，但沒有客人又該向誰去展示呢？而且，再這樣下去的話，他的錢也撐不了多久。

還好這裡不用付租金，就當自己的住宅好了，杜寧安慰自己，本來他那點錢，在城裡連個小小的宅院也買不起，而這裡天高地廣，整個布滿野花的山坡和碧波蕩漾的小湖，都是他自己的花園，多麼愜意！

飯後他來到院外的小溪邊清洗餐具，處理掉剩餘的食材，看到還剩一大碗松仁玉露，捨不得倒掉，又勉強喝了半碗，實在吃不下了。

「唉，可惜啊，費了好多心思煮的呢。」杜寧歎息，不過現在天氣很熱，放到明天的話肯定會餿掉，他把碗放在水面上，想讓它自己沉下去，這樣裡面的玉露就會隨水飄走，他也不用左右為難了。

意外的是碗並沒有沉，飄飄悠悠地順著水流蕩了開去，杜寧一伸手沒有搆著，那個描著蓮花紋的細瓷碗像只不太穩卻堅持不沉小船一般，晃到了溪流中間，被更急的水流一沖，很快流遠了。

「咦？」杜寧無奈地笑了一下，心想……算了，就算是獻給此地山神的禮物吧，來這裡定居，以後還要靠山神多加照顧呢。他打聽過了，這山中沒有猛獸，倒是山禽野兔不少，是處非常安寧的山野。

清晨，杜寧在悅耳的鳥鳴聲中醒來，舒服地翻了個身，真不錯啊，住在山裡最大的好處就是可以聽到自由自在的鳥兒歌唱，比起那些被禁錮在籠中的鳥，山裡的鳥兒顯然唱得更美更輕鬆，因為牠們是自由的。

是的，杜寧也很輕鬆，因為他也自由了。

再不用到處看人臉色，也沒有人監督他起坐行止，自從發現這裡可能十天半月都不會有客人上門之後，他每天都睡到日上三竿，然後在暖暖的陽光下慢慢爬起來，給自己做簡單而可口的飯菜，在湖邊畫畫，在林下讀書，在山中漫步，然後回屋裡休息。

唉，真是神仙也不換的生活呀，杜寧滿足地微笑。

他在廚房給自己弄飯，這裡遠離市集，他並不常去採購，因為來回一趟得走大半天，而且他也沒有馬來馱東西，所以除了米麵調料之外，他用的材料都是從山中摘採，無論野花野果，松子蘑菇，經過他的妙手，都能變成可口的美味。

隨著飯菜香氣飄出，杜寧滿意地嚐了嚐味道，出鍋裝盤，一抬頭，愣住了。

窗外站著一個人，正認真地看著他－－手裡的菜盤，眼光裡露出熱烈的渴望。

任何一個廚子都會喜歡別人誇獎他的手藝，杜寧也不例外，雖然那人一身黑衣，頭髮蓬亂，臉髒髒的，看起來有點古怪，杜寧還是很開心終於有了第一個客人，於是熱情招呼：「您好，請進來吧。」

那人眼睛一亮，嗖地一下跳進窗口，似乎連窗框都沒碰到，杜寧嚇了一跳，還沒看清他怎麼動作的，那人已經站在他面前，一隻手伸到了盤子裡。

「呃，稍等一下，您請這邊坐。」杜寧急忙說，縮回端著盤子的手，放在廚房的桌上，再遞過一雙竹筷，那人立即接過，坐下，大口開吃，風捲殘雲一樣把盤裡的素炒松菇一掃而光，抬起眼來，又用熱烈的眼光看著杜寧。

杜寧忍不住笑容滿臉，食客吃得開心，那是對廚師最大的褒獎呀，他急忙又端過剛才做好的另一道涼菜，同樣也被一掃而光。

「好不好吃？」杜寧期待地問。

「好！」客人用力點著頭，眼光更熱烈了。

杜寧笑得眼睛像月牙，嘴巴合不攏，抖擻精神，在廚房裡仔細翻找，把可用的材料都找出來，打點起十二分的認真，又做了幾菜一湯，客人很給面子地吃到點滴不剩，最後打了好幾個飽嗝，證明他對杜寧手藝的滿意程度。

「我做的菜味道怎樣？」

「好！」客人還是堅定地一個字。

杜寧接著問：「你喜歡嗎？」

「喜歡。」客人用力點頭，杜寧綻開笑容，看得出這人是真的喜歡，不然不會吃得這麼香，嗯，真有成就感啊－－他看著空空如也的七盤八碗，從心底裡感到高興，這是他第一次因為做飯而受到誇獎，從前雖然也做過山珍海味，但吃的人不但不會感謝，還輕蔑地嘲笑他不務正業，去做這種「賤役」。

杜寧不明白為什麼廚師會被輕視，難道人人不是都得吃飯嗎？吃到美味可口的飯菜不是會感覺很幸福嗎？他喜歡做菜，喜歡做菜給人吃，又有什麼不對？

還好，現在終於碰到第一個讚賞他廚藝的人了，杜寧很開心。他試著就剛才的菜式跟客人討論起來，沒想到客人居然對菜餚的精緻很有見解，什麼配什麼會比較入味，什麼配什麼色香味更佳，兩人越說越投機，真有相見恨晚的感覺。

說累了就又做菜吃，然後是茶點，然後是豐盛的晚餐，在用精緻的荷葉五珍湯做消夜之後，客人心滿意足地離開，杜寧也心滿意足地收拾好終於大派用場的廚房，上床休息。

只是，賓主兩人誰也沒想起來，在客店吃飯需要付錢。

＊＊＊

第二天，杜寧還是在悅耳的鳥鳴聲中醒來，不過比平時早了一些，因為伴隨著鳥兒的歌聲，還有叩叩的敲窗聲。

他爬起身來，打開木窗，窗外露出一張臉－－原來是昨天的客人。

有客人來當然是好事，杜寧急忙起身，先請客人到前堂就坐，自己簡單洗漱了，立即來到廚房，卻發現客人並沒有到前堂去等，而是又坐在了昨天坐過的桌邊，眼巴巴地望著他。

被他的眼光鼓勵，杜寧興高采烈地開始做早點，不多時，熱騰騰香噴噴的苜蓿煎餅和蛋花湯上了桌，配上切得極細的醬菜絲和清油筍絲，讓客人看得兩眼放光，只差一點要垂涎三尺。

「請吧。」杜寧略有點歉意，他沒想過連早餐也賣，所以沒什麼準備，倉促間只好把昨天採的野苜蓿拌上溪邊撿的野鴨蛋做成煎餅，再順道做了個清水蛋花湯，在他看來，這樣的早餐實在簡陋。

客人卻沒什麼意見，只顧埋頭大吃，杜寧才喝了半碗湯的工夫，他已經把桌上全部的菜都吃掉了。

看他胃口這麼好，杜寧非常高興，把剩下的兩個鴨蛋也給他做了荷包蛋吃，然後又問他午餐想吃什麼。客人道：「你做什麼我就吃什麼，你做的都很好吃。」

受到誇獎的杜寧心情愉快，立即決定去山外的市集走一趟，雖然路遠了點，但有客人上門，不採買材料怎麼行呢？回屋拿錢的時候，他才想到，這位客人從昨天吃到今天，一個銅錢還沒有付哩！而且看他的穿著，似乎也不像有錢人……

杜寧搖搖頭，把自己這想法驅散，就算他沒錢又怎麼樣，進門就是客，難道自己還能像那些狗眼看人低的市儈小人一樣，把沒錢的客人趕出去嗎？不，絕對不能！就當他是朋友吧，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呵呵，在這遠離人煙的山裡獨自住了好些天，實在寂寞，有人能來陪伴，請他吃個飯也不為過啊。

客人還坐在廚房裡，安安穩穩的，他似乎只有吃飯的時候態度急切，說起菜餚的時候興致勃勃，平時總是有點懶洋洋的，不愛動彈。

杜平請客人去店堂裡坐，那裡布置得清雅怡人，牆壁上還懸有書畫，通敞的門窗可以觀望風景。客人卻搖頭說：「沒事，我喜歡廚房。」

杜寧頗覺奇怪，不過每個人的喜好是不一樣的，他想待在哪裡就待在哪裡好了，反正這裡也沒什麼值錢的東西，杜寧給客人沏了茶，說明要去鎮上採買，就出發了。

以他的腳程，即使快走也用了一個多時辰才走到鎮上，買好需用的東西，揹著沉重的背簍，回程走得就更慢了，天已正午，太陽火辣辣地懸在頭頂，杜寧一個人艱難地走在塵土飛揚的大路上，揮汗如雨。

腳下越來越慢，背上的東西似乎越來越重，他不得不再次停下休息，看著一個人也沒有的空山崎路，突然覺得傷感。

為什麼他會這麼積極地跑出來買東西呢？為了一個可能連飯錢都付不出來的客人？是因為孤獨吧，來到山裡已經一個多月，自從幫忙建屋的工匠離開以後，他很久沒有跟人相處，真的很寂寞。

他輕輕歎了口氣，是自己選擇了這條路，離開家、離開熟悉的一切，住到遠離人煙的山裡來，那麼，他沒有理由怨天尤人。

寂寞，是可以克服的，他有書，有筆墨，可以寫字、畫畫，只是，再沒有人來看，批評指謫……

眼裡有些酸澀，他用力瞪著明亮得晃眼的睛空，等心情平靜。

一切都過去了，山裡很好，孤獨也很好，我可以一個人平靜地生活下去，況且……還有客人喜歡我做的菜呢，想到那位客人吃飯時香甜的模樣，杜寧嘴角邊綻開微笑，正因為客人的欣賞，才讓廚師更有精心製作的慾望啊！否則的話，即使有很好的技藝，也不願意費很多心思去做，最近杜寧給自己做飯的時候，是越來越簡單了呢。

走吧，家裡還有人等著呢，他給自己鼓鼓勁，背起背簍，再次上路。

當他汗流浹背地走進廚房，把背簍放下時，卻發現屋裡沒人。

客人不見了，廚房的門和窗子都開著，跟早上一樣，只是桌邊坐的那個挺拔的黑色身影不見了。

杜寧有一瞬間的失望，接著牆角的一點動靜驚醒了他，抬眼一看，居然發現那個黑衣客人筆直站在那裡。

「耶？」杜寧嚇了一大跳，他從哪裡冒出來的？

「你回來啦？」客人伸了個懶腰，打個哈欠，滿臉期盼地走過來：「咱們吃什麼呀？」

杜寧忍不住笑了，心裡湧起一股親切感，雖然這客人有些古怪，說不客氣點算蓬頭垢面，但他的眼睛異常清澈，有纖塵不染的感覺，看慣了人與人之間的精明計算，杜寧覺得跟這樣的人相處，才能真正身心放鬆。

「我還以為你走了。」杜寧打開背簍，把買來的東西都拿出來，客人伸手幫忙，杜寧想要阻止，怎麼能讓客人動手呢？但客人自動自發地就把活兒幹完了，該放桌上的放桌上，該收櫃裡的收櫃裡，分門別類，擺得整整齊齊。

呵呵，看來他很有經驗呢，杜寧微笑，又見他把幾樣東西挑出來擺好，轉過臉來，用殷切的目光看他－－是想吃用這些做的菜吧？

於是杜寧慢工細活兒，做了幾個精緻的菜餚，還斟上剛買的酒，兩人在廚房桌邊相對而坐，像老朋友似的邊吃邊聊。

他們已經不像是店主和客人了，而像一見如故的朋友，客人完全沒有把自己當外人的自覺，想吃什麼就拿什麼，想要吃什麼就張嘴讓杜寧給做，他有一種率性的天真，讓杜寧根本沒辦法拒絕。

當然他也不想拒絕，因為好不容易有機會把自己的廚藝好好展示，對方還是一個對吃很有心得的人，不但吃得出好壞，還會提出適當的建議，這樣的食客，對廚師來說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寶貝啊。

兩人吃得盡歡，最後客人動手收拾杯盤，杜寧當然不讓，客人卻快手快腳拿去洗了，然後擦乾，收回櫃裡，看樣子也是做慣了的。杜寧在一邊微笑，決定不再提飯錢的事，事實上有這麼個人陪伴，這兩天他非常愉快，簡直是這幾年以來最快樂的時候了。

嗯，就當養個食客吧，這孩子雖然臉冷了一點，手腳還挺勤快的。

接下來杜寧決定休息一會兒，出山一趟把他累壞了，他請客人自便，自己回去小屋休息，這一睡就睡到了黃昏。

再來到廚房，裡面沒人，杜寧站在桌邊想了一會兒，不知道客人會不會過來吃晚飯，從昨天到今天他的表現來看，應該還是會來的，可也不知道去哪裡找他，這山上也沒看到附近住著人家啊。

他開始揉麵團，準備做幾樣點心，揉著揉著，眼角看到灶台後面有什麼東西動了一下，他走過去一看，愣住了。

原本灶台和牆之間有塊空地，現在鋪滿了厚厚的乾草，有個人睡在上面，正是那個客人！

「你……」杜寧疑惑，他在這裡做什麼？

客人突然睜開眼睛，跳了起來：「晚上吃什麼？」

杜寧忍不住露出笑容，這人一張嘴，準是問吃的，除了吃，別的都不關心！

「我做幾樣點心好不好？」

「好！」客人興高采烈地點頭，他的態度足以使任何一個廚師心花怒放，因為居然有人這麼熱切地在等著吃他做的食物哩，怎麼能不加把勁？

於是杜寧開始高高興興地做點心，客人陪在一邊看著，這是他們不像店主和客人的另一個原因，客人應該是坐在店堂裡等待的，而這一位卻更喜歡跟在廚師身邊看，而且他還會幫忙，及時準確地把需用的東西遞到杜寧手邊，讓他很方便。

「你喜歡做飯嗎？」杜寧記得自己當初也是先喜歡看，然後自己動手做的。

「我喜歡吃。」客人誠懇地回答。

「不想自己試試？」杜寧很奇怪，一般喜歡吃的人都會動手做。

「不。」客人搖頭。

「為什麼？」

「我懶。」

杜寧忍俊不禁，哈哈大笑，客人也露出一絲笑容，他身材比杜寧還要略高，挺拔瘦削，眉目端正，只是好似很久沒有洗臉，都看不清膚色了。

「我說，既然你想在我這裡吃飯，請先去洗個澡，我可不喜歡看你這麼髒。」杜寧覺得兩個人比較熟了，說話也就不再那麼客氣，這孩子哪裡都好，就是不修邊幅，讓他看不過去。

「我有洗手。」客人伸出一雙手，果然很乾淨。

「臉！臉更重要啊！」杜寧忍不住提高了聲音。

「好。」客人乖乖走出去，不一會兒又回來，臉果然洗乾淨了，眉清目秀。

杜寧一口氣沒上來，揮起?面杖：「去洗澡！全身都洗！連頭髮！」哪有這樣懶的人，說洗臉就只洗了臉，連脖子都沒沾溼！

「你怎麼跟我爺爺似的。」客人不滿地嘟囔了一句，看杜寧瞪眼，急忙退出廚房，跑去院外的小溪了。

過了好久，等杜寧把幾樣點心和美味的荷花蓮子湯端上桌，客人才慢吞吞地走回來，頭髮還在滴水，杜寧看著他，呆住了。

出水芙蓉。

這個詞形容男子應該不合適吧？不過現在他給杜寧的感覺就是這樣。

本來亂蓬蓬紮在腦後的頭髮洗乾淨了，瀑布一樣披在肩上，烏亮順滑、濃眉秀挺，一雙眼睛尤其出色，形狀完美、清澈明亮。皮膚是細膩的蜜色，修長的脖頸，挺拔而年輕的身體，每一塊肌肉都飽滿，似乎蘊含著充足的力量……

怎麼會看到肌肉……因為這小子什麼都沒穿！

杜寧跌坐在凳上，震驚地望著他：「你……你這是……」

「哎呀，本來也不覺得，可是身上一洗乾淨了，就發現原來衣服挺髒的，就不想穿回去了。」

你才覺得呀！杜寧無力，可是……

「你也不能就這樣呀！」

雖然大家都是男人，但這麼赤身裸體的，實在不成體統！

「如果回家拿衣服，來回得一個時辰，點心就會涼了。」客人說出理由。

果然還是以食為天的本性啊，杜寧歎口氣，帶他去自己屋裡找衣服，客人就這麼赤條條地跟在他身邊，一點都沒覺得不好意思。

杜寧心想，他應該是從小在山裡長大，根本就不通世事吧？所以也不能用世俗的禮教來約束他了。

翻出一套淡藍色的新衣，是自己還沒穿過的，杜寧遞給客人，見他皺起修長的眉毛：「有黑色的嗎？」

「你喜歡黑色？」

「省得洗。」客人實事求是地說。

杜寧一瞪眼：「以後每天都得洗澡！不洗就不准進我的廚房！」

客人一怔，為難地看他：「不用吧……」

杜寧神情堅定，最後他只好讓步：「好吧。」慢吞吞地開始穿衣。

看他委屈順從的模樣，杜寧突然心情大好，笑瞇瞇地問：「你叫什麼名字？」

「小豬。」

「小朱？姓朱的朱？」

「肥豬的豬。」

「小豬？！」怎麼有人給孩子起這樣的名字？

「是呀，爺爺取的，因為我最喜歡吃。」小豬露出微笑。

杜寧哈哈大笑，伸手拍拍小豬的肩，從這一刻開始，他已經把小豬當成自己親近的人，似友似弟，而小豬也理所當然地佔據了他身邊最近的一個位置，並且不打算讓出來了。

他們吃了個幸福溫馨的晚飯－－這是杜寧的感覺，吃飯能吃出幸福的感覺來，他已經好幾年沒有體會過了。眼前的小豬就像門口小湖裡荷花下的藕，洗淨了汙泥，居然如此清秀俊美，實在讓人賞心悅目，連帶得使點心都香甜了幾分。而他吃飯時的認真態度，則是一點也沒變。

飯後小豬自動洗碗收拾，只有這時他才顯出勤快，讓杜寧很是滿意。

月亮升起來了，小湖邊瀰漫著霧氣和清香，杜寧泡了茶，帶小豬坐在湖邊賞景，隨意說些話，不說話的時候，就這麼靜靜坐著。身邊有一個人相陪，果然跟自己形影相弔的時候大不相同，心情很平靜，有一種淡淡的溫暖，充實在身體裡。

原來人果然還是喜歡有人陪伴，孤獨的生活，如非迫不得已，是誰也不會喜歡的呀。杜寧暗中感慨，轉過頭去看小豬，卻發現他已經歪在草地上睡著了。

吃飽就睡，還真是一隻小豬！杜寧臉上浮起笑容。這個不知從哪裡冒出來的男孩子，難道是山神送給他的禮物嗎？有了他在身邊，是不是以後可以不再孤獨，平靜地生活下去呢？

看來我的廚藝得不斷提高才行，杜寧想著。

夜深了，山間露重，杜寧搖醒小豬：「你回家吧。」

小豬哼了一聲，翻個身接著睡，杜寧繼續搖他：「快起來，很晚了，你家裡人會擔心。」

「我沒有家人了。」小豬迷迷糊糊地說。

「咦，你爺爺呢？父母呢？」

「爺爺死了，父母沒有。」

「哦。」原來是個孤兒呢，怪可憐的，杜寧憐惜地望著他，怪不得沒人管教他。

「那你平時住在哪裡？」

「哪裡都行。」小豬繼續睡。

杜寧歎息一聲，突然想起：「那你家在哪裡？」他不是說過回家拿衣服得走一個時辰嗎？

小豬隨手一指：「那邊。」

杜寧抬眼一望，好大一片山峰，連綿不絕，也不知道他究竟住在哪座山裡。

突然杜寧有點心虛，這孩子，來得不明不白，彷彿平空冒出來似的，長得又如此俊美，莫不是……不會是……山精妖怪吧？

他一方面覺得自己好笑，一方面又實在有些疑惑，對著小豬上上下下仔細觀察，小豬卻只是呼呼大睡，一片坦然。他的睡相不差，老老實實地躺著，並沒有打呼嚕或者流口水，而且眉心舒展，面帶微笑，似乎正在做著好夢，讓人看著，都替他覺得舒服。

杜寧小心翼翼地伸手，輕輕摸了摸他的手，很溫暖，又摸摸他的腿，也沒問題，再摸摸他的臉，小豬哼了一聲，臉蛋向他手心裡蹭了蹭，他的皮膚原本稍有點涼，接觸到杜寧的手以後，很快就傳來溫暖，嗯，也沒問題，果然是個跟杜寧一樣真實的人……嘿嘿，不是妖怪。

杜寧為自己剛才的胡思亂想感到好笑，看小豬睡得香甜，忍不住在他臉上輕輕捏了一下。小豬沒有反應，又捏一下，小豬哼哼一聲，連眼皮也沒動，杜寧輕笑起來，這孩子還真有趣。

「喂，起來了，到屋裡去睡，會著涼的。」

小豬翻個身，繼續睡，杜寧搖他，他頂多哼一聲，想把他抱起來，才發現這小子看起來不胖，其實很重，杜寧使出吃奶的勁兒，才勉強把他扶坐起來，稍一鬆手，他就像沒骨頭似的又滑倒下去了。

「起來！」杜寧大喝一聲，小豬嗖地跳起來，把杜寧嚇得坐倒在地。

「怎麼了？」小豬疑惑地東張西望。

「你……」杜寧爬起來，嚴厲地指著他：「快去屋裡睡，在外面著涼了會生病，我可不想伺候你！」

小豬撓撓頭：「生病？我還從來沒有生過病。」

杜寧無力，這小子還真是結實啊，不過確實光看他的肌肉就知道他身體很棒了，一點多餘的贅肉都沒有，真不知道一個吃飽就睡有人怎麼可能有這麼好的身體。

「不管怎樣給我進屋去睡。」杜寧不再理他，收拾起茶具自己回屋，邊走邊想讓他睡在哪裡，如果他不回家的話，在自己屋裡將就一晚也可以吧？走到屋前一回頭，小豬不見了。

咦，人呢？他四處張望，月光下看得很遠，直到山前的林邊都沒有人，耶，小豬呢？難道他真的……

杜寧的寒毛都豎了起來，急忙衝進自己的屋子，關上了門，心跳得呯呯響，手腳發軟。

待了好一會兒，他冷靜下來，決定還是出去查看一下，他點起蠟燭，小心翼翼地走過院子，沒人；來到廚房，沒人；來到前堂，沒人；來到店前草地，沒人。

他不死心，又回到廚房，慢慢走到灶台邊，燭光照亮牆邊的那處空地，果然，小豬睡在地上的乾草上！

杜寧放下心來，這才發現自己的後背都被冷汗浸溼了，雖然這是自己膽小所致，但想想害自己如此丟臉的還不是這隻小臭豬嗎？

他放下蠟燭，蹲下身子，咬牙切齒地看著小豬，小豬依然睡得香甜，鼻翼一歙一張，發出均勻的呼吸聲，杜寧伸手捏住他的鼻子。

小豬很快就難過得扭動起來，然後突然伸手捉住杜寧的手，杜寧還沒反應過來，身體就騰空而起，砰的一聲，摔得魂飛魄散。

……

「喂、喂、你醒醒，醒一醒……喂、你沒事吧？」

模糊的聲音漸漸清晰，杜寧呻吟一聲，緩緩睜開眼來，看著小豬近在咫尺的兩個頭晃啊晃，最後合成了一個，那雙張到最大限度的眼睛，露出驚喜的表情。

「啊，你終於醒啦！」

杜寧醒了，一時不明白怎麼回事，全身痛得像碎成了八塊，腦袋裡像有小鳥在叫，嘰嘰喳喳的，眼前還有些發暈。

「我怎麼了？」

「呃，那個……」小豬為難地望著他，兩道修長的眉毛擰在一起。

「我怎麼躺在地上？」杜寧慢慢移動身體，小豬急忙扶他坐起。

「啊！好痛，誰……誰打我了？」

「沒有、沒有。」小豬急忙申辯：「我睡著了，不知道是你，嗯……」

杜寧想起來了，自己惡作劇捏住小豬的鼻子，結果……

「你不是妖怪吧？」杜寧有氣無力地問。

「什麼？」小豬瞪大眼睛，表示疑惑。

「算了，怪我自己，沒事捏你鼻子幹什麼，看來你這小孩有暴力傾向啊……我得離你遠一點。」杜寧痛苦地爬起身來，小豬扶住他，滿臉憂色。

「對不起，我睡著了，嗯，完全是……」

「我知道，你是習武之人吧？習武之人會自動保護自己，襲擊來犯的人，是我不好，哎喲……不該……哎喲……」杜寧剛一邁步，痛得齜牙咧嘴，連話都說不流利了，小豬擔心地望著他，杜寧揮揮手，知道這事不能全怪他。

「沒事，我回去睡一覺就好了，哎喲，我說小豬，下次你扔人之前，勞駕先看清是誰。」

「好！」小豬一口答應，看他實在辛苦，伸手把他抱了起來：「我送你回去。」

「哎哎，你……」杜寧一陣天旋地轉，已被小豬橫抱在手裡，頓時漲紅了臉：「快放我下來！」把他當個嬰兒似的抱著，成何體統！

「沒事，你一點都不重。」小豬若無其事地大步穿過院子，把杜寧送回屋，放在床上，別看他身材瘦削，力氣可是極大。

「算了。」杜寧也沒力氣跟他爭辯，歎道：「你自己找個地方睡吧，櫃裡還有一床被子，你拿去蓋，床就沒有了，你把前堂的桌子拼起來睡吧。」

「不用。」小豬道：「天氣又不冷，我睡在廚房乾草上就行。」

「那怎麼行？」

「沒事，我以前就一直住在廚房裡。」

杜寧大奇，怎麼會有人住在廚房裡？

「因為想吃飯的時候方便呀。」小豬無所謂地回答，讓杜寧不知道說什麼好，全身實在疼得厲害，他歎了口氣，隨他去了。

夜裡杜寧全身都痛，睡不著，只好爬起來打開窗，望月背詩，轉移一下注意力，突然看到院中黑影一閃，似乎是小豬從廚房窗子裡跳出去，幾個起落就到了林邊，眨眼間不見了。

杜寧用力眨眨眼，再眨眨，確定自己沒有眼花，那個少年，果然是武林高手！

瞧他那飛一樣的速度，如果不是武林高手，就一定是……山妖鬼魅！

杜寧打了個冷顫，決定還是相信小豬是武林高手，因為他不是像人一樣吃飯嗎？還吃得很多、很挑剔，嗯，那個，沒聽說有特別愛吃飯而不愛吃人的妖精吧？

不過他晚上跑出去做什麼？白天總是一副懶洋洋的樣子，除了吃飯就是睡覺，怎麼晚上倒很精神，一下子就跑沒影了。

嗯，等明天要問一問他，杜寧又想了一會兒，終於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第一章

潘家嶺上新開了一家小飯館，門面不大，只不過一間普通的草屋，裡面擺了兩張方桌，幾張長凳，最多可容納十來個人吃飯而已。

說起來把小飯館開在山裡，也很稀奇，不過這裡山青水秀，風光極美，店門口山坡下就是一片美麗的小湖，倒映著青翠的山影，半湖荷花漸次開放，微風徐來清香醉人。

湖泊另一邊的大路是連接三省的官道，從這裡路過的人很多，但肯繞上一大段路湖畔的這一頭吃飯的人，那就不一定多了，所以小飯館開張以來三天，還沒有一個客人。

小店老闆杜寧倒也不急，反正他就住在這裡，前面一間寬敞的草屋做店堂，後面是廚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