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1
初冬。週六清晨,巴黎戴高樂機場,2E航站大廈入境。
乳白色的太陽,煤油的氣味,極度疲勞。
「您沒有行李嗎?」計程車司機問我時,手輕輕搭在後車廂上。
「有的。」
「那還藏得真好哩!」
他哈哈大笑起來。我轉過身說:「不會吧……我忘了去行李提領區……」
「快去,我等你!」
「算了,我太累了,算我活該吧。」
司機收起笑容。
「嘿!您該不會打算把行李留在機場吧?」
「改天再拿……反正我後天還會來……機場已經變成我的家,我……我不拿了,走吧……也沒差,我現在不想折回去。」
計程車司機的標緻四〇七瀰漫著爵士歌聲,椅背上貼著他的執業證照。
★喂,你啊,(啪、啪),我的上帝,就是你,我乘著熱氣球奔向你!
哦耶,是呵,乘著熱氣球!★
他對著後視鏡呼喚我:「您該不會排斥聖歌吧?」
★喂,你啊,(啪、啪),我的上帝,就是你,我乘著噴射火箭奔向你!★
聽了這首讚美歌,我們不至於年紀輕輕就喪失信仰,不是嗎?
哦,會的……
「不會,不會,謝謝您,我很愛聽。」
「您從哪兒回來的呀?」
「俄羅斯。」
「唉喲,俄羅斯啊!那裡不是很冷嗎?」
「非常冷。」
四海之內皆兄弟,我本該熱情表達手足之情,不過……我舉雙手投降,沒錯,這是我的專長,舉雙手投降,我就是沒辦法。
那是我要命的缺點。
我有時差問題,又太疲憊、太髒亂、太乾涸,無法與他心靈溝通。
再開一會兒就可以上高速公路了。
「您的生活裡有上帝存在嗎?」
他媽的,主耶穌,怎麼偏偏給我碰著……
「不存在。」
「您知道嗎?我一眼就看出來了。面對一個扔下行李一走了之的男人,我告訴自己:上帝不在他身上。」
他重複最後一句話,同時拍打方向盤。
「上帝——不——在。」
「噯,是不在,沒錯。」我坦白說。
「其實祂在。祂無處不在,指引我們……」
「不,不,」我打斷他。「在我抵達的目的地,和我的出發地,祂並不在那裡,我跟你打包票。」
「怎麼說?」
「那些地方窮得一塌糊塗啊……」
「就算是窮得一塌糊塗,上帝還是在啊!上帝創造奇蹟,您知道嗎?」
瞄了一眼速度錶,時速九十公里,不能打開車門,否則跳車算了。
「比方拿我來說吧……以前,我……我什麼也不是!」他開始興奮起來。「我喝酒,賭博,到處睡女人!以前的我不是男子漢,我什麼也不是!後來天主接納了我,他把我當成一朵小花兒收留了我,並告訴我:『克洛帝,你……』。」
我昏昏睡去,不知道上帝那個老狐狸是怎麼把他騙到手的。
抵達公寓門口時,司機輕輕按了一下我的膝蓋。
他在收據背面寫下天堂的地址:歐貝維利耶教堂,聖德尼路四六—四八號,上午十點到下午一點。
「這個星期天一定要來,好嗎?您要對自己說:我坐上這部計程車絕不是偶然,因為偶然……並不存在。」他說話時,眼睛瞪得又圓又大。
他搖下後座的車窗,我彎下腰和我的好牧人告別:「所以……嗯……您……您都不跟……女人睡覺了嗎?」
他笑得很燦爛。
「只跟天主派來的女人……」
「您怎麼知道她們是天主派來的?」
他笑得更加燦爛。
「她們都是最美麗的姑娘……」
這些道理都是胡說八道。我一邊暗忖一邊推開大門。
我奮力爬到四樓,發覺自己滿腦子都是這段恐怖的副歌:乘著計程車,是的,我乘著計程車。
大門從裡面反鎖,讓我有家卻進不了門,我開始發飆。從那麼遙遠的俄羅斯跋涉歸來,歷經滄桑,飛機延誤了數小時。上帝太敏感了吧?我開始火冒三丈。
「是我啦!開門!」
我一面嘶喊一面撞門。
「快開門啊,該死!」
縫隙中冒出史努比的狗鼻子。
「喂,好啦……別生氣……別生氣……」
女兒瑪蒂達拉開門閂,旋即不見人影,等到我跨過門檻,她已經轉過身背對我。
「妳好!」我說。
她只是抬起手,有氣無力地晃動手指頭。
她T恤的背後大剌剌地印著「享樂」兩個字。算了,有短暫的一瞬間,我差點忍不住想要拉扯她的頭髮,折斷她的脖子,逼她轉過身看著我,字正腔圓說出那幾個老掉牙的字:你好嗎。但是,唉……算了。再說,她的房門已經啪地關上。
我這個星期都不在家,再過兩天又將離開,所以……打不打招呼,又有什麼要緊呢……
嗯?有啥要緊呢?在這個家,我只是一個過客,不是嗎?
我走進臥房,那是蘿倫絲的房間,也應該是我的。床舖打理得整齊有致,被褥平滑,枕頭鼓鼓的,高高在上。一切流露著悲傷的氣息。我貼著牆壁走過去,小心地將屁股放在床緣,不想弄皺床舖。
我盯著鞋子看,注視了好一會兒,然後望向窗外,注視著外面的屋頂和遠方的感恩谷軍醫院,接著把眼光投向她掛在椅背上的衣服……
她的書籍、礦泉水、筆記本、眼鏡、耳環……這一切應該有什麼特殊的涵義,不過我實在看不出它們具有什麼意義,我……我再也無法瞭解……
我把玩著床頭櫃上的藥罐子。
Nux Vomica 9 CH,用喬木植物馬錢子製成的藥物,治療睡眠障礙。
沒錯,現在問題就出在這兒。我站起來咬著牙說。
馬錢子。
每次都一樣,而且越來越嚴重。糟糕,好牧人已經走遠了,誰能幫助我……
喂,夠了!我咒罵自己。你累了,一點芝麻小事就可以把你折騰成這副德性,停止!
熱水滾燙,嘴巴開開,雙眼緊閉,我安靜地任熱水洗滌壞死的鱗片狀肌膚,驅走俄國的寒氣、白雪、陽光不足、大塞車,以及跟那個俄羅斯混蛋帕夫洛維奇無止無休的討論,未開打就宣告失敗的戰爭,那些依然盤旋在我腦海裡的目光。
那個前天晚上把工地安全帽朝我臉上扔的傢伙,那些我鴨子聽雷卻不難理解的言語,那些不管從哪方面看來都不由得我做主的工地……
但是,我怎麼會走到這種田地呢?此時此刻,我甚至沒法從蘿倫絲這一大堆保養品中找到我的刮鬍刀!橘皮肌膚,舒緩經痛,增加光澤,腹部結實,皮脂漏,頭髮斷裂。
這堆東西要幹嘛?它們有何意義?
保養好的皮膚要給誰撫摸?
我刮破臉了。一股腦兒將這堆東西扔到垃圾桶。
「我想我該為你煮杯咖啡,你覺得呢?」
瑪蒂達交叉雙臂,微微扭擺臀部倚靠著浴室門。
「好主意。」
她瞪看著垃圾桶。
「哦,是這樣子的……嗯……我丟掉兩三樣東西……我會……妳別擔……」
「我才不擔心呢,你每次都背著我們幹好事。」
「啊?」
她搖搖頭。
「這禮拜過得好嗎?」她問。
「……」
「去吧,幫我煮杯咖啡。」
瑪蒂達……我煞費苦心,卻還是無法馴服的小女孩……煞費苦心……瞧她長得多大了,我的天。
幸好我們還有養小狗史努比……
「好點沒?」
「好多了。」我往杯子裡吹氣,「謝謝,我終於有降落到地面的感覺……妳今天沒課嗎?」
「喔唷……」
「蘿倫絲一整天都要上班嗎?」
「她會直接到奶奶家跟我們會合……哦,不會吧……別說你忘了……你知道今天晚上要為她慶生的……」
我忘了。我不僅忘了明天是她的生日,也忘了今天晚上要為她舉行溫馨的小型慶生派對,也就是名正言順的家庭聚餐。我一直很喜歡家庭聚餐,真的,我正有此需要。
「我沒準備禮物。」
「我就知道……所以我沒去蕾亞家過夜,我早就料到你會需要我……」
哦,少女情懷……晴時多雲偶陣雨,真累人。
「瑪蒂達,妳知道嗎,妳這樣忽冷忽熱的,我到現在還是吃不消……」
我站起來,又倒了一杯咖啡。
「好歹我讓某個人吃不消……」
「好啦……」我用手輕輕掠過她的背,「一起享樂吧。」
她生氣了。一點點。
跟她媽一樣。
第一部1初冬。週六清晨,巴黎戴高樂機場,2E航站大廈入境。乳白色的太陽,煤油的氣味,極度疲勞。「您沒有行李嗎?」計程車司機問我時,手輕輕搭在後車廂上。「有的。」「那還藏得真好哩!」他哈哈大笑起來。我轉過身說:「不會吧……我忘了去行李提領區……」「快去,我等你!」「算了,我太累了,算我活該吧。」司機收起笑容。「嘿!您該不會打算把行李留在機場吧?」「改天再拿……反正我後天還會來……機場已經變成我的家,我……我不拿了,走吧……也沒差,我現在不想折回去。」計程車司機的標緻四〇七瀰漫著爵士歌聲,椅背上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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