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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死人之書



我是？

我生於南燕燕王元年，這是我叔叔的年號，如今我就要死了，死於南燕太上六年，這是我自己的年號，我只能活二十六歲，但是我嘗盡了人生的大悲大喜，我所享用過的榮華富貴和受過的磨難，恐怕是絕大多數人幾輩子，還是活上兩百六十歲都無法比擬的。

我的生命是如此之短，我的遭遇是如此之奇，無法像一般人，可以讓時間把痛苦和快樂遺忘，有如一杯精純的瓊漿，一盅剛擠出的膽汁，沒有任何的沖淡和稀釋，甜時甜到極處，苦時苦到盡頭，我的手掌握過傳國的玉璽，也做過最卑賤的苦役，曾舉手斷人的生死，也曾伸手乞討剩飯，我的軀體穿過皇袍，也在屎尿中裝瘋以求活。

我生在前秦帝國，河西走廊，張掖城中死牢裡，但天意不要我死，我的祖母公孫氏和母親段氏，教給我慕容祖魂的敬天愛物，樸真純猛；救我養我的義父呼延平，傳給了我任俠豁達，急公好義；我做過西羌荒原中的牧人，但命運讓我遇到西域大商人安和樂，使我瞭解到在中土之外，還有多麼廣大的世界；因緣際會，我受過高僧法顯與鳩摩羅什的教誨，也接觸到西方諸宗教的教義；我曾經淪為長安城中的俘虜、乞丐、瘋子、千里亡命的逃犯，但也終於找到了我的宿命，做到南燕的王子和國君。

我是一個完美的錯誤，我是一個無瑕的意外，我是一個上蒼開的認真的玩笑，我是命運手中最奇異的玩偶，我拒絕做一個剝削集團的首腦，換來慕容貴族的反抗，但是我也讓狹小的南燕國脫胎換骨，幾乎成為富強的跨海帝國，結果卻敗在東晉的宰相劉裕手下，在建業的街市上被處死。

但我不難過，也不怕死，因為我在出生前就被判處了死刑，只是那時要殺我的是前秦帝國，如今換成了晉國而已，而我卻已走過這段奇異的歲月。

歷史不會對敗者同情，會把我描繪成一個昏瞶的蠢蛋，加入桀、紂、夫差、王莽的行列，但終會有人在斷簡殘編中發現到我的奇遇，重現我超凡的身世。我是慕容超，雄據北國一百餘年的慕容王朝最後一任燕王，我是歷史上獨一無二、空前也必無絕後的乞丐王子。



之一　死而後生（西元三八四年）



浩劫之年

慕容超一生的點滴，偶然出現在《資治通鑑》之中，像是混沌中的幾點閃光，洪荒世界中的幾滴鮮血，倏然出現，戛然而止，短短的一段段流水帳式的文字，敘述了慕容超傳奇的身世。

《資治通鑑》對他的評論甚差，後世亦有史家說慕容超如王莽，在得到權位前謙恭下士，即位後荒唐專斷，近乎變態。《十六國春秋》也有慕容超的專章，雖然寫得較為客觀，但也偏向愚蠢與剛愎。這都是儒家「成王敗寇」歷史觀的必然。

所謂「五胡十六國」，五胡指的是匈奴、羯、鮮卑、氐、羌，史家通常把這個時期定義自西元三○四至四三九年。十六國為當時十六個有足夠影響力的北方王國。漢人的史家曾將這個時代稱為「五胡亂華」，這是非常沙文主義的說法，好像這些胡人是突然冒出來的麻煩，其實胡人千百年來都居住於此，只是被漢人文明占了上風。直到三國之時戰亂頻仍，人口大減，胡人內移，文明漸漸提升，到了西晉貴族長期內訌，終於取而代之，從此北國成了胡人天下，東晉只能偏安在長江之南。如此三百年的南北並存，胡漢融合，各個民族兼容并包後，才孕育出隋唐盛世，所以或許是「五胡興華」也未可知。

而慕容氏所建的（前）燕國，幾乎可以一統北國，但是因為王族的自相殘殺，在慕容超出生前十三年，被（前）秦國的苻堅大帝給滅了。

苻堅志在天下，以秦始皇為目標，所以國號是「秦」。他成為北方共主之後，不但沒有屠殺異己，反而把可敬的對手都收為臣子，對慕容氏更禮遇有加，要借重他們近百年治理中原的經驗來統治他的大帝國。慕容超的父親慕容納，被分配到河西走廊，也就是如今甘肅的張掖任官，距離原來在河北的燕國首都，有兩千多里路。

但是這些強韌的慕容氏人，並不久甘臣服，在苻堅徵召百萬大軍，南征晉國之前，慕容超的叔叔慕容德就趕到張掖。慕容納因為受過重傷，行動不便，因此不會被徵召入伍，慕容德對哥哥和母親公孫氏說：

「若是苻堅統一天下，我們就繼續做他的命官，但如果失敗，我們就回故土復國，哥哥，你要帶著家人趕快逃走，想辦法來找我們。」

慕容納露出難色道：

「但你嫂嫂肚裡的孩子就要出世了，你我兄弟兩人，都是年近半百，卻都膝下猶虛，所以無論如何，我都得等到這孩子出世。」

慕容德曾有子嗣，但不是夭折，就是在燕國敗亡時戰死了。他雖是個出將入相、「胸中有百萬兵」的人才，此時竟也頭昏眼花，終於說：

「能逃就快逃，你要是逃不了，就讓這孩子來找我，我的什麼都是他的。」

慕容納覺得溫暖又淒涼，道：

「若是你功成名就，到時候不知有多少人要冒名來找你。」

慕容德慎重地由懷中掏出一件包裹，打開來，公孫氏驚道：

「這是慕容祖傳的七出之刀，大家都以為亡國時不見了，你是如何得來？」

慕容德道：

「慕容祖靈保佑，在燕京城破的時候，被一個忠心的太監孫進藏了起來，最近才冒險送到我手中。哥哥，你若逃不出，讓這孩子拿著這把金刀來見我，就是物證。」

公孫氏、慕容德、慕容納和其妻段氏，在燭光中凝視著這把「七出之刀」，這是慕容氏的神器，它雖名為刀，但只有一尺長（約三十公分），反而更像一把匕首，它是全金打造，在燭光中顯得燦爛奪目，就是因為它的尺寸甚小，所以收藏得很慎重，連許多貴族都沒見過。

這刀由刀柄直上，像是一支主幹向上漸細，而向左先水平伸出之後再向上直伸，成為一個分枝，在這個分枝再上一些，又有一個分枝向右伸出，如此一左一右，共有六個分枝，連主幹共有七枝，每枝的頂端略微收尖，成為刃狀，刀身厚實，古樸渾厚，刀柄上有著細緻的花紋，像是鳥的羽毛，刀身上則像是龜甲或是龍身的鱗片，但是它有著古樸的曲線，似乎是在模仿著鹿角。

這四人看得發呆，彷彿這金刀的燦爛，可以把他們帶回到輝煌的大燕國，天將亮時，慕容德跪別母親，不禁落下淚來，因為這很可能就是死別，反而是公孫氏意興飛揚：

「去吧！不論勝敗，不論復國與否，都要讓人看看，我慕容精魂是何等的神勇！」

號稱百萬的秦軍，竟在淝水之戰莫名其妙地慘敗，苻堅的大帝國像是脹破了肚子的母蜘蛛，他花了一輩子收伏的北國群雄，像是小蜘蛛一樣四下逃竄。

如果當時是秦軍獲勝，可能要等上幾個月才會傳到張掖，但是慘敗的消息只花了半個月。它引發各式各樣的野心，老百姓人人自危，忙著取夾壁埋藏金銀細軟，準備逃難的車馬，將軍們準備裂土封疆，亂世出英雄，但出的最多的，還是吃人不吐骨頭的豺狼和禿鷹。

此時正值慕容超出生前夕，慕容納決定放棄逃亡，因為許多慕容氏人已逃回故土去復國，他變成了一等叛國賊，鋃鐺下獄。這個經過，慕容超的祖母公孫氏，像是跑馬燈一樣，不時就會向他說一遍：

「大燕亡國的時候，納兒吩咐家丁，把所有的金銀細軟都放在堂上，等著秦軍來拿，他說這麼做，可能家裡人還可以活命，可是那時候苻堅號令森嚴，秦軍根本沒有進門，只有一個文官，恭敬地進來說，我們被派到張掖去，還安排了車仗人馬護送。」

「但是這次不同了，雖然納兒還是一樣，把金銀細軟都放在堂上，可是秦軍像是虎狼一樣衝進來，把他像是畜生一般，兜頭一套拖出了王府，見了男人就毒打逮捕，見了女人當下就強暴。」

這時，祖母公孫氏已是七十歲高齡了，她是燕國開國君王慕容皝的王妃，親眼看過四任君王，慕容王國由盛而亡，閱歷過了多少的人世滄桑，九死一生；但她總是精神抖擻，像是高原上的雪狐一樣靈動，她的個子嬌小玲瓏，到了年老都沒有一絲贅肉，即便談她最傷心的事，她秀麗的瓜子臉都還是興高采烈：

「我們原以為就要不明不白的死了，被押進了牢裡，幾日沒有闔過眼，牢裡都是囚犯的呻吟和哀號，白天熱得像火爐，晚上冷得令人發抖。我們聽說，原來秦國人相信未出世的人是鬼神管轄的，要等到出世了才是人管的，才能殺，所以要等你出生才要處決你母子，我也被留下來照顧，可以多活幾天。」

「可是獄卒把我們照顧得好好的，不缺飯不缺水，白天有涼蓆，晚上有火爐，隔牢的人向獄卒抱怨，只換來了幾下鞭子，後來他們全被搬出去，整個牢洞只剩下我們娘兒兩個。」

慕容超的母親段氏身材長大，體格修長，骨架結實，她的額頭奇大，像是一座山崗，她像是公孫氏的副手，偶爾補充：

「我們本來想要自盡的，但是你父親一再告訴我們，一定要忍辱偷生，只要你一出世，救星就會出現。」

「有天，牢門打開，進來一個相貌堂堂的大漢，竟是抄家時在張掖家中曾喝退士兵救了我們的人，他告訴我們納王爺是他的救命恩人，他做到這裡的牢頭，就是為了報納王爺的大恩，原來他就是納王爺口中的救星。」

他就是慕容超的義父呼延平，他是匈奴的後裔，年輕時住在燕國境內，當時往來內地和漠北做牲口生意，一次由北地引了一批好馬，其中竟有傳說中的汗血馬，引起了燕國奸相慕容評的覬覦，後來呼延平曾說：

「大家都說那汗血馬是天馬下凡，我倒懷疑牠們都生了腦病，讓牠們躁鬱難安，只好靠著疾奔來消除痛苦，但是為了牠們，漢武帝不知道犧牲了多少人馬，我也幾乎家破人亡。」

奸相慕容評是個貪婪又小氣的人，就連燕國亡國之時，他還命令部隊攔住逃難的百姓收買路錢，所以他全無打算付錢買馬，令人布置了通敵的證據，將呼延平羅織下獄，但呼延平是個威武不能屈的人，竟然不肯就範，所以連他的僕從和家人都被關進了死牢裡。

當時慕容納聽說此事，一力想要救他，未料奸相勢大，竟然救不出來。他打聽到奸相手下打算將呼延一家發配到高麗充軍，然後在路上謀害，慕容納竟然一路尾隨，仿效那江湖游俠的勾當，在路上將差人殺了，救了這一家人。呼延平帶著家人直奔漠北，但他卻發誓這一條命只要報答慕容納。

等到大燕亡國，呼延平將家人安頓好，就帶了幾個兄弟趕回燕國，一路暗中保護，也悄悄跟著到了張掖。

「我想，報恩不急一時，而且要報在緊要處，我想恩公有難之時，最要緊的就是囚牢和城門，一個可以救命，一個可以逃命，所以出錢在張掖覓了個官職，花了幾年的時間，做到了典獄長，和大小官員都經常往來打點，以備不時之需。」

「我常希望恩公能這樣子平安終老，奈何這一天還是到了，我勸恩公自己先逃走，我會救出夫人，等風頭過了再去找他。但是他執意不肯，他說他年過半百，又身有殘疾，死而無憾，我只要救出這孩兒就好。」

公孫氏說：

「你義父說，當晚就得逃出牢去。晚上，他把我們帶到一個密室，要我們閉目養神。」

段氏說：

「我坐在那兒，聽到外面有嘈雜聲，是牢裡的囚犯吵著要飯吃，『為什麼兩天都只有菜根和稀湯，不管飯？』『要餓死我們嗎？』而且越晚越冷，到半夜的時候，突然外面傳來了香味，是烤番薯的香味，在那種寒夜裡，任何人聞到那股香味都會飢腸轆轆，更何況是餓慌了的犯人呢？」

呼延平買通產婆，謊報了段氏的產期，所以官員都以為她還有一個月才會生產，他見真的產期已近，就僱了一群潑皮，在監獄的牆外烤番薯，又故意兩天沒給犯人吃東西，想要用這香味在犯人中引起一番騷動，然後伺機救人。

沒想到這些潑皮還烤了狗肉，香味飄進來，將犯人們的飢餓和憤怒揉成了火，像是狼一樣的狂號起來，這又引發了牆外潑皮們的野性，把烤熟的番薯、狗肉，連同火把，都丟進了牢房，牢裡起火，囚犯們發了狂，把牢房的土牆都撞垮了，犯人和獄卒混戰起來，這時候外面的潑皮都像是著了魔一樣，打破了大門衝進來。呼延平說：

「這群潑皮平常是愛鬧事但是怕事，所以一定是納王爺的英靈保佑，否則他們怎會沒理由的賣命？我原來只想製造一場混亂，好讓你們祖孫三個逃出去，沒想到竟然點燃了一場暴動，你也竟然撿在這時候來到人世。」

段氏也有一段奇異的描述：

「秦國人或許是對的，嬰兒出生的時候可能真的有通天之靈，我聽到了你的哭聲，就突然聽不到任何的聲音了。我對著你說：『超兒別哭，壞人會抓我們。』你真的就不再哭了，睜著眼睛望著我，你把手伸出來向上一指，我們兩人就飄了起來，天上掛著滿月，我們在所有人的頭上飄著，我們往下看，看到了你義父他們，在下面的牢房裡殺出一條血路。突然你又伸出了手，向下面指了指，我往下看，只見一支火把掉在一匹馬尾上，馬兒把一個秦國官員重重地摔到地上，士兵都忙著搶救他。你義父帶領著大夥，一路逃到了他家，把我們藏進了地洞裡，我這才放了心，只覺得好累好累，飄浮在月光和涼風之中，不知不覺闔上了眼睛，醒來的時候已在地洞裡了。」

慕容超也相信，他曾經和段氏一起經驗過這段飄浮，但他也知道，可能是聽了太多次，因此成了真的記憶了。



地洞

那天晚上張掖城的監獄付之一炬，暴動延續到了街上，張掖的守軍都出動，一夜死傷了數百人，囚犯、獄卒、兵勇、潑皮，還有遭了池魚之殃的夜歸人，本來可以渾渾沌沌的過下去，但偏偏在慕容超的生日撞上了他們的忌日。

逃犯在城中亂竄，兵勇四下搜捕，其實是趁火打劫，呼延平奔走了三天，好像在彌補他的失職，其實早已找了兩具無名女屍和一具嬰屍，燒毀後移到獄中替代慕容祖孫，又送了好些銀兩上下打點，眾官員都忙著發國難財，也都敷衍了事。

唯一認真調查的，是個由長安派來、負責監斬的監察官，就等著慕容超出世好完成任務。當晚他聞訊趕到監獄，竟被一支火把打中馬背落馬撞昏了，足足三天後才醒來，這時呼延平已經把一切證據都銷毀了。

呼延平因為捕殺逃犯有功，將功折罪，被革去了官職，官府徹查犯人人口，監察官雖然看見屍首，還是心存疑竇，他到現場一再查看，卻不料染上了個怪病，上吐下瀉，到了夜裡如鬼附身，像嬰兒一樣號哭不止。這時候秦國已經開始動亂，太守和將軍也不耐煩他再調查下去，他的副手也都覺得他被鬼嬰附身，上下交迫，他只好草草勾去了公孫氏和段氏的牢號。

呼延平知道，這事隨時可能被人舊事重提，也有人會以此為名謀奪他的家產，所以他恢復經商，同時把這祖孫三人藏在地洞裡兩年之久。

慕容超記得那土洞的四壁都是乾燥灰黃的硬土，段氏總是把他掛在角落的一個搖籃裡，土洞很矮，呼延平進來時總要彎著身子，連段氏立起身來也是頂著洞頂。

土窖在馬廄旁，上面堆滿了乾草，窖門是個藏在乾草中的蓋板，院子裡養著幾隻多疑的狗，一有生人接近就狂吠不止，好掩蓋嬰兒哭聲，但其實這是多慮，因為慕容超從來也不出聲，段氏甚至擔心道：

「娘，這孩子究竟是天賦異稟，還是個傻哥兒？」

馬廄中的乾草吸收了陽光的熱，夜裡緩緩散放出來，略略的刺鼻。無風的時候，土窖裡有時傳來新燒的菜飯味，時而傳來腥甜的馬糞味和乾草味，張掖長年颳著大風，慕容超雖不出聲，每天卻睜大了眼，豎直了耳尖吸著鼻子觀察世界。

到了他一歲生日的晚上，公孫氏要慕容超拜呼延平為義父，呼延平平時慷慨豪放，此時竟然感動異常，跪泣在公孫氏和段氏面前：

「兩位夫人太抬舉我了，這事我一直不敢提起，恩公和一批犯人，被吊死在西門外的驛道兩旁，用來殺雞警猴，恩公身形沉重，把絞繩拉斷了三條才死去，如今一年過去了還掛在那兒，只剩下不成形的殘塊，我連恩公的屍體都沒有辦法保全，真是慚愧啊！」

這三人哭做一團，反而是不懂事的嬰兒直著眼，怕他們哭得太大聲，終於慕容超行了跪拜義父之禮，公孫氏請呼延平把窖門打開，她說：

「阿超兒一歲了，雖然逃過了死，卻也一出生就入了土，今天，就讓他見見天吧！」

段氏把慕容超由洞口舉了出去，他被迴旋而過的風颳得渾身打顫，滿天的星斗像是燃燒著的冷光，令他目眩神馳，而且越轉越快，終於他什麼也看不見，只有滿目的白光，他一生中遇過再多的驚奇、恐懼、喜樂，都不及這一刻。

這時段氏自己忍不住，也探出了頭來呼吸了幾口夜氣，她良久才下窖去，對公孫氏說：

「娘，你也去看看，我們真的還活著。」



之二　逃亡之年（西元三八五年）



出發

呼延平恢復了經商的營生，他時而出門，都要兩三個月才回來，他的兩個異姓兄弟輪流在家守候，這兩人當年也一起被慕容納所救，都死心塌地為慕容家賣命。

高個子的臉上帶著刀疤，自稱阿殘；矮壯身材的右手少了兩指，自稱阿缺。阿殘沉默寡言，似乎連表情都沒有，說話經常都用「廢話！」做開頭；阿缺則喜怒形於色，一開口就說個不停，通常用「笑話！」做為發語詞。這兩人像是影子一樣，守候在地洞旁邊，呼延平其他的十二個傭人，也都是幼時收養，一手帶大，對外人都是守口如瓶，都聽阿殘阿缺的指揮。

呼延平每次出門回來，都來向公孫氏和段氏請安，並且和她們談到外面的情勢。在慕容超快要兩歲的時候，他打聽到了慕容垂的最新消息：

「德王爺（慕容德）應該是投奔了慕容垂，據說淝水之戰後，只有慕容垂的三萬大軍沒有潰散，苻堅逃到慕容垂的駐地，部眾都勸他殺了苻堅，可是慕容垂念當年不殺之恩，把部隊還給苻堅，回到長安。後來東邊的丁零部落作亂，慕容垂自請剿賊，才離開了長安。」

「這時候秦國眾將都勸苻堅不可放他走，苻堅說，慕容垂可以殺我都沒有殺我，就算他這時反叛，我也沒有話說。朝中有很多人特別嫉妒慕容垂，在路上埋伏要殺他，他裝扮成漁夫渡江才逃過一劫，回到河北去復國了。」

公孫氏聽了冷冷笑道：

「阿六敦（慕容垂的小名）就是阿六敦，食古不化，這和三國時候關羽在華容道放走曹操，以恩報恩，不是如出一轍？一人寬大，一人知恩，這兩個人是一個願打，一個願挨，天生的一對。」

段氏嘆道：

「阿六敦當年在燕國屢立戰功，卻被昏君奸相一再陷害，多少人勸他乾脆殺了這兩個渾人，取而代之，結果他也不願意，流亡到秦國去，害得妻亡子散，燕國也亡了。要是他狠一點，統一北方的就是燕國，不是秦國！」

呼延平說：

「你們說的這個昏君慕容暐，亡國以後一直住在長安，慕容氏人大批逃亡，他卻說自己是亡國之君，叫他們不要以他為念，一切以興復燕國為計，這時候他可能已經抱著成仁之心了。」

「到了去年，他以兒子結婚為名，請苻堅來喝喜酒，他聯絡了長安的幾千個鮮卑人，準備殺死苻堅後就奪下長安，偏偏天降大雨，苻堅沒來，城中的鮮卑人不知道，已經動手攻打官府，可憐他一家，包括行婚禮前的兒子，全都在當晚被屠殺。」

「昏君這樣死法，也算對得起列代祖宗了。」公孫氏嘆道。段氏說：

「興復大燕真是這麼重要嗎？我每看到阿超兒，我就希望苻堅南征成功，阿六敦繼續做他的吳王，德王爺納王爺都分個王公做做，天下百姓也終可以過安定的日子，又何苦要這孩兒走一世坎坷的人生？」

呼延平道：

「現在政局很是不穩，苻堅已死，各地軍閥四起，張掖也不例外，若是被我的敵人掌了權，只怕會有麻煩！」

公孫氏道：

「我們有辦法去投奔德兒嗎？」

「現在中原大亂，烽火四起，盜匪橫行，要想往東走，是不可能了。」

段氏說：

「但是這不是和德王爺越離越遠了嗎？」

公孫氏說：

「德兒還不知道是死是活呢，呼延先生不必拐彎抹角，既然往東的路走不通，還有什麼路可走？」

「就往西走，現在守城門的兵將們只認得銀子，但是他們還是會嚴格地搜我的車，所以你們坐一個波斯商人的馬車，比較避人耳目，由他們賄賂守關的士兵，逃出去以後我們再會合。」

公孫氏道：

「這波斯人靠得住嗎？」

呼延平道：

「他有次在張掖傷了一個富家公子，被鎖在牢中，這富家送了錢給獄卒，要了結他的性命，我一力保全了他，後來又找上西域商人，聯名保了他出來。所以他常說要報答我，我都沒有應他，正好他這次又來到張掖，可用上了。」

公孫氏是曾經做過王妃的人，思慮比呼延平精細許多，道：

「果真如此那就放心了。只是，呼延先生有恩報恩、有仇報仇，但這人是商人，未必有這樣的烈性。」

呼延平想了想道：

「太夫人說的有理，我就讓阿殘阿缺兩人盯在車旁，隨時應變。」

「然後我們往那兒去？」

呼延平道：

「出城之後，我們要走三天，一個匈奴朋友來接我們，帶我們到他祁連山上的塢堡去，這人名叫獨孤拔，曾與我同做過商隊的保鑣，有過命的交情。他是個忠義之人，絕對不會有問題。」

公孫氏說：

「我以前常聽人說，從永嘉之亂後，官兵和盜匪一樣可怕，所以許多地方人士聚集一處，建了堡壘自衛，稱做塢堡，不受任何人管束，自給自足，招撫流亡。勢力大的時候，連官府也不敢正眼看他們。難道連這祁連山上，也有這樣的塢堡？這個獨孤先生的塢堡，夠隱密嗎？我們可以在這裡住多久？」

呼延平不知如何回答這一連串的問題，只說：

「那裡的日子也頗艱困，隱密倒是不成問題，住多久也沒關係。」



死亡之路

要走的那天，呼延平就敲了地窖的門，他先給了公孫氏三張黑布：

「你們久不見天日了，可能受不了，緊緊地蒙住了，還是會有光透進來，可能要過一陣子才能拿掉。」

段氏突然哀道：

「納王爺的屍首，現在還掛在那兒嗎？」

「可嘆吶！現在這張掖城的官府，只顧著看風向，什麼事都沒人管，這些兩年前被處死的屍首，也還掛在那兒，出城以後的驛道兩旁，左手邊第五個就是納王爺。呼延平無能，無法取回恩人屍首，出城時只能暗中拜一拜吧。」

呼延平把祖孫三人藏在騾車中的布匹堆裡出發，車子到了城門口，果然呼延平的車受到了嚴查；卻只掀開了波斯商人的車帘，收夠了賄賂就放行。車子出城，段氏將車帘掀起了一角向外望，果然路旁每隔幾丈就立著一支竿子，竿子頂上插著砍下的人頭，竿子上綁著的是無頭的屍身，如今都只剩下乾肉和碎骨。段氏悲從中來，抓著慕容超的手搗拜，公孫氏也掙扎到前：

「到底哪一個是納兒？」

段氏淚如泉湧，悄聲說：

「呼延先生說是出城左邊第五個，可是這些屍身都不全了，看也看不出來。不管是不是，超兒都拜拜吧。」

張掖城灰黃的城牆上是塗著灰紅灰藍的鐘鼓樓，車子越走越遠，屍樁在兩邊緩緩地倒退，一支支歪歪斜斜地插著，在風沙中曳曳搖晃作響，像是一根根受傷的手指，向他們揮著再見。

出張掖後三天，呼延平提出要脫隊。這時候西域路上盜匪橫行，脫隊是商團的大忌，因為可能是替匪徒臥底的，摸清了商團的虛實，再引匪徒來殺人劫財。

「你是不是知道了什麼危險，不告訴我們？」

那商團的領隊是個來自龜玆的老頭，滿臉的皺紋，一張臉堆滿了憂慮。呼延平道：

「我只是臨時決定，想到長城北邊看看，有什麼生意可做。」

有人喝道：

「既然加入商團，就絕不能中途退出，這是商團的規矩，你一定是犯了什麼罪想逃，我們把他揪回張掖城去！」

呼延平仰天大笑：

「知會你們是給你們面子，我真要走，你們又奈我何？」

有人已經拔出刀來，呼延平冷眼觀察對手，忽然地平線上有幾十匹馬向他們奔來。

「好啊，呼延平，原來你已經引人來了，先殺了他！」

「蠢蛋，還不布好箭陣迎敵，鳥亂個什麼？」

波斯人掀開了慕容祖孫所藏的車子布帘，用彎刀架著三人的脖子：

「呼延平的祕密在這裡，快把刀扔下，叫你的夥計退走，否則我殺死這三個老小。」

呼延平知道再說也無用，說：

「好！你們快布好箭陣，我和家人去迎敵，你們總可以相信了吧？」

呼延平手提長槍，與阿殘及幾個僕從上馬迎敵，他對來人喝道：

「來者何人？快快停蹄。」

為首那人竟大叫道：

「呼延兄，是我，獨孤拔！」

波斯人叫道：

「你們看，果然是他引來的奸人，我們快殺了這三個老小！」

商隊領隊江湖經驗豐富，看見那自稱獨孤拔的人滿身是血，背中一箭，連忙喝住波斯人道：

「敵我未明，不要亂來！」

呼延平迎上獨孤拔身後的追兵，他曾受過慕容納親授慕容世家的絕技「鬼箭神槍」，慕容箭的特點是弓特別硬，箭特別長，慕容槍也是特別的沉重長大，只有膂力十足者才可能學，箭與槍都特別著重「轉」字訣，這使得箭與槍都蘊藏著黏力與勁道，所以射得特別遠，而且越飛越快，令敵人會錯估箭的來勢。

這夥盜賊被呼延平等人一連射落了七八人，眼看敵人已近，呼延平拋開了弓大喝一聲，與阿殘衝下土丘，一槍一棒殺入賊陣，頓時打落了五六個匪徒。這時領隊的老頭叫道：

「他們不是一夥的，再不一起殺賊，他們死了，我們也得不到好處！」

商團中人一起奮力衝下助陣，賊人見勢不妙，呼嘯而去，等呼延平奔回，獨孤拔已倒在地上，眼看難以活命了。他抓住呼延平說：

「呼延兄，我依約來接你，但兩天前卻遇上這夥賊人，把與我同行的族人都殺散了，我仍拚死趕來，他們有兩百餘人，連連打劫這附近的聚落，這幾十人來追我，其他的只怕會攻擊我的山寨。」

「呼延兄，原本想要對你報恩，如今只怕還要你去救我的山寨。我有一兒才兩歲大，還在家中，如果能救得到，託你把他養大！」

呼延平左支右絀，現在卻又多了一個使命，但是仍然硬著頭皮道：

「你放心吧，這娃兒叫什麼名字？」

獨孤拔眼睛瞪得很大，已經氣絕，領隊老頭連忙道：

「呼延兄，方才多有冒犯，事情已明，我們不會再攔你了，你要脫隊就脫隊吧。」

「慢著，」呼延平說：「明人眼前不說暗話，這祖孫三人是我的祕密，你們知道他們是誰嗎？」

「我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一位客人說：「在這道上行走的，十有八九有些難言之隱，誰不是把頭提在手上？我就不信你沒有摸我們的底細，難道你要把我們全殺了滅口？呼延平，你武功雖高，我們這幾十人一擁而上，你也占不了什麼便宜，更別說你還有這幾個累贅。」

這段話的前段呼延平還可忍受，但後半段以三個婦孺要脅，令他冷眼橫掃眾人，果然有殺人滅口的意圖。

「兩位不要衝動，」老者說：「大家井水不犯河水，結伴而行，分枕而眠，知道別人的事，放在心裡就好。」

呼延平把一筒箭扔在地上，冷笑道：

「說得好！大家都折一支箭，發個毒誓，絕不向他人說起，否則呼延平有恩報恩，有仇報仇，不守信用的，下場就只有如此！」

說時遲那時快，波斯商人突然一聲慘叫，背上多了一把短刀，眾人大驚，紛紛拔出刀來，只見阿缺一腳把他踹在地上，呼延平朗聲道：

「我曾救過這波斯人的性命，這次以身家性命相託，還以重金相酬，這人卻圖謀不軌，出城時，就想要把他們祖孫三人賣給秦軍，幸好我的家人盯得緊才沒得逞。剛才又暴露他們的行蹤，其他人我信得過，這賊子我卻絕不放過。」

波斯人倒在沙地上呻吟，呼延平將刀抽出來，在他的慘叫中，活生生地將他的頭切了下來，眾人都不忍卒睹，低著頭回自己的車子去。日正當中，每個人都覺得自己的影子縮短了許多。



食人山寨

呼延平的五輛馬車脫了隊，離開隴西的官道，向南邊的祁連山上走，花了五天才爬到山脊，這山脊上有個關口，名為扁鵲口，山形險惡，風勢驚人，人馬都頂著風走，阿缺把他的圓臉由領口伸出來道：

「笑話！難道扁鵲口就是這個意思？連飛鵲都被這風給吹扁了？」

呼延平告訴公孫氏和段氏：

「張掖城如果派出追兵，應該也是向西直追，商團的老頭即使被追到，說了我們的去處，我們也已經走得遠了。」

「我只怕那個監察官不甘心，苻堅許多事都學秦始皇，尤其重法治，監察官的權力直追三卿，其實他一直懷疑我做了手腳，所以也一直在監視我，若發現我已逃走，只怕他還會發動御用的黑袍軍追捕我們。」

公孫氏道：

「你說的黑袍軍，我在長安時也曾聽說。苻堅崇尚秦始皇，秦朝主水，要滅周朝的火，周朝服飾多紅，秦朝服飾多黑。但能穿黑色軍服的，一定是苻堅的親信部隊，他們驍勇無比，而且使命未達，有死而已。」

呼延平道：

「太夫人說的沒錯，黑袍軍專門為皇室執行親命，個個武功卓絕，一接到命令，除非有令更改，否則就一定要完成任務，就算苻堅死了，他們也會把命令執行完畢！」

「所以我想趕緊過了扁鵲口，躲到獨孤拔的塢堡中去，如今這塢堡也不知道還在不在，但是我已答應了他，要去照應他的老小，所以還是要太夫人諒解，隨我走一趟，若是塢堡還在，我們可以住下，不在了，我們再尋落腳的地方。」

公孫氏揚眉道：

「呼延先生要是會背信忘義，我們祖孫三人哪能活到今天？救獨孤先生的老小，既是呼延先生的責任，也是我們的責任。」

呼延平連忙拜倒在地，說：

「我不能相瞞，這山上也是非常貧瘠之地，這一路上又有盜匪橫行，以後過日子也會很辛苦。」

公孫氏道：

「我們都是鬼門關走過幾次的人，怕什麼？想我慕容先祖在鮮卑森林中，不也是胼手胝足，才能磨練出無堅不摧的韌戰之力？或許這就是給阿超兒的磨練吧？」

段氏此時道：

「這祁連山上，是個什麼樣的地界？我們要藏身在何處呢？」

呼延平拿出一張地圖，指著說：

「祁連山脈後面還有大通山脈，中間的狹長山谷，有條河叫做黑河，這是因為它的顏色。它的水勢湍急難測，傳說連鵝毛都浮不起來，所以又叫弱水。我們就要跨過河谷到南山上去，獨孤拔的塢堡，就在那裡。」

公孫氏問呼延平：

「這獨孤先生的塢堡，你去過嗎？」

呼延平道：

「沒有，但我聽他說過許多次，這地方十分隱蔽，山中有許多岔路，只有看得懂暗號的才找得到，但我今天在河灘上看到馬群的腳印，恐怕那夥盜匪真的向那裡去了。」

「要是我們正好迎上他們呢？」

呼延平搔搔頭，道：

「是呀！或許該找個山洞讓你們躲起來，我自己上塢堡去探個究竟。」

公孫氏道：

「千萬不要分開，我們走在窮途末路上，分開了反而首尾難顧，要是非得遇上兇險，就遇上吧！」

次日，道路越來越崎嶇，眾人發現一名穿著與獨孤拔類似的人，被綁在路旁的樹上，顯然受盡凌虐之後，被開膛剖肚而死，內臟早被老鴉吃盡。呼延平像是頭嗅到了危險的獸，對阿殘阿缺說：

「但願這人沒有把塢堡的位置供出來。」

次日，他們來到一個山頭，只見兩塊大岩石間有一道裂口，呼延平抽出兵器說：

「就是這裡了。」

他要阿殘帶著家丁護住驢車，自己和阿缺策馬走進裂口，他所見的，是一個被洗劫與屠戮一空的地獄。

大岩石是山寨的屏障，之後是一塊方場，四邊建了簡陋的房舍，呼延平只見男人和老弱被殺得身首異處，婦人和小孩都被擄走，而且真的是「雞犬不留」，能吃的全吃了，地上散布著吃剩的骨頭，禿鷹、烏鴉和豺狼，散坐在方場四周。

這些惡禽惡獸吃了人肉以後不再怕人，此時看到了新的獵物，突然群起衝上來攻擊，呼延平槍挑刀砍，新的鮮血味引出了更多的惡禽惡獸，有的爭相啃食被殺傷的同類，有的前仆後繼地攻擊人，呼延平衝出塢堡，對著阿殘大喊：

「快趕車子走！」

稍早，呼延平進堡之後，慕容超不斷地拉開車帘子要出來，像是一頭幼獸，直著鼻子不知道在聞什麼，令公孫氏和段氏都看著笑。此時聽到呼延平的驚叫，家丁們正要趕車走，慕容超突然說了他生平第一句話：

「有小孩哭！」

段氏要把他拉回車內，未料兩歲大的慕容超力大驚人，一扭就掙脫了段氏，由馬車上摔在地上，他站起來，用手指著塢堡，對呼延平斬釘截鐵地說：

「裡面！有小孩哭！」

呼延平的馬兒幾乎撞上了他，他看到表情堅定的慕容超，竟然像是接到了上級的命令，勒轉馬頭，對阿殘阿缺道：

「讓家丁們趕車子走，你們拿了掃刀來助我！」

阿缺駭然道：

「笑話！怎麼能有人活著？這些禽獸比老虎還兇，就算殺進去，要去哪裡找？」

呼延平道：

「獨孤拔告訴我，他在馬廄旁也有個地洞，如果有，一定藏在那裡！」

三個人發一聲喊，又衝進了塢堡中，呼延平大叫：

「獨孤拔的孩兒，快出來，獨孤拔，快出來！」

果然，馬廄旁有幼兒呼叫聲，呼延平殺開血路，挑開土塊，原來下面是個木板，一個兩歲大的娃兒由洞中張著大眼，洞中一個女人，似已死了許久。呼延平抓起孩子，再奮力殺出，直奔了十餘里崎嶇的山路，才終於脫離了惡獸惡禽，每個人都覺得昏天黑地，低頭趕路。慕容超突然掀開車帘，指著呼延平懷中的孩子說：

「就是他，在哭！」

呼延平把孩子交給段氏，那晚，他們也不顧山路兇險，一直到深夜才在一條河邊紮了營，呼延平見到那個孩兒抱著慕容超睡著了，說：

「真是奇了，阿超如何聽到這孩兒的哭聲？」

他看到那孩子的手環，與獨孤拔的一模一樣，呼延平道：

「天可憐見，這真是獨孤拔的孩子，他的母親在死前把他拉進了地洞裡，這孩子也和阿超一樣，知道自己絕不能出一點聲音。」

段氏對這孩子頗為喜歡，道：

「聽你說來，這孩兒又不認識你，你叫了什麼他才應的？」

「我說：『獨孤拔的孩兒，快出來！』」

阿缺搖著他的圓臉道：

「笑話！你說的是：『獨孤拔，快出來！』」

阿殘也點頭。呼延平道：

「是嗎？那也好，既然獨孤拔沒說他叫什麼名字，就叫他獨孤拔吧！」

那晚每個人都做著無邊的噩夢，段氏每每想到這事都會發抖：

「我在牢裡等死的時候，覺得無邊的悲慘，但只有在豺狼和烏鴉的口邊，我才真正的感到害怕。」



幼兒獨孤拔

幼兒獨孤拔什麼人也不認，只認慕容超，日日夜夜的黏著，到了晚上會像夢遊一樣，早上一定躺在慕容超的被窩裡，誰也改變不了他，他只要到了慕容超身邊就會平靜下來，否則就像隻蹄子裡夾了刺的驢，怎麼也安靜不下來。

有時慕容超惱他，但獨孤拔的身子靈便，無論如何拳打腳踢，他都可以閃躲過去，惹得段氏和公孫氏都笑。有次慕容超急了，面紅耳赤地抓了一只鈎子，段氏要喝住時已經來不及了，在段氏的驚叫聲中，他的臉由慕容超舉起的手下伸了出來，像是隻無辜的羔羊，慕容超的怒氣竟頓時平靜下來，他陡然將慕容超撲倒，像隻小狗般舔個沒完。

兩個小男孩沒事就撲打起來，慕容貴族自幼不論男女，都要練武，公孫氏與段氏常從旁教他們基本的武術。車子一停下來，獨孤拔就一溜煙不見了，總要弄點稀奇東西回來，溪中的蝦子、青蛙，樹中的昆蟲、小鳥，抓回蛇來也不稀奇，居然也從未被咬傷過。公孫氏發現到慕容超雖仍難得出聲，但是眼光卻逐漸靈活了。她對段氏說：

「這小孩說不定是天賜的，讓阿超兒走回人世來。」



梁阿鴛兄妹

呼延平這群人，因而成了祁連山上的浪人，呼延平對公孫氏說：

「我找到了幾個倖存的寨子，但是他們怕我們是盜匪派來的奸細，沒人敢收留，再這樣下去，只怕還沒撞上官兵和強盜，我們就餓死了。」

一日，阿殘和阿缺出去找糧食，呼延平在高處，看見谷地的兩頭都揚起了一道煙塵，是阿殘和阿缺急奔而來。他知道有事，連忙將車隊趕到了山邊，背著山組成一個半圓備戰，阿缺先趕到，脹紅了圓臉叫道：

「東邊有一股亂匪，約有一百五十人上下，只在十里地外。」

不久阿殘也趕到：

「秦國的黑袍軍終於出現了，共四十八人，恐怕發現我們了！」

呼延平聞言變色：

「這兩批人為何都在這裡？黑袍軍行動必以百人為一單位，如果折了將近一半，一定是外出很久，或許他們曾遇上了亂匪，兩邊已有過遭遇戰。」

公孫氏道：

「或許這是老天的安排，讓這兩股人馬撞在一起，我們才有一絲生機？」

呼延平有如大夢初醒，要阿殘阿缺分頭去引兩邊人馬過來，不多時，果然谷地裡馳進一支黑色人馬，他們的陣式齊整，只聽到馬蹄而不聞人聲，組成陣勢直向車隊逼來。呼延平一箭射去，為首的黑衣人舉盾擋開，他們止住了馬，那人叫道：

「呼延平吧？快把慕容餘孽交出來！」

為首那百夫長見呼延平沒有反應，一聲令下，向車隊直衝而來，兩方都互相放箭，黑袍軍訓練有素，已然衝入車陣，女眷和小孩都爬到了半山，躲在岩石後面。獨孤拔見到戰鬥，興奮得手舞足蹈。黑袍軍個個驍勇，果然是任務不成，有死而已。

正激戰間，突然亂匪也衝入谷中，黑袍軍官掉轉馬頭叫道：

「又是這批亂匪！來得好，上次沒把你們殺盡，今天正好把你們和慕容餘孽，一次解決！」

黑袍軍立刻組成了一個二龍出水的陣勢，互為犄角，相互支援。一開始勢如破竹，但亂匪人多勢眾，如同塢堡內的豺狼般不顧死活，黑袍隊有如陷進了泥淖，眼見人數越來越少。

此時呼延平毫不猶豫，留下阿缺看守車隊，帶領阿殘和家丁們衝殺下去，與黑袍軍兩下夾殺，黑袍隊長的大刀，呼延平的長槍，都是銳不可當，將亂匪殺得喪了銳氣，終於呼嘯而去。

就在這個時候，呼延平已被兩只撓鈎給拉下馬來，家丁們也都被黑袍軍的刀給架上了脖子。其實這時黑袍軍剩下不到十人，岩石後公孫氏和段氏站了出來，叫道：

「你們要的人在這裡，不必為難他們！」

黑袍隊長道：

「果然是慕容氏的英雌，到死還這樣威武。」

他也不忙著對付兩個女人，喚人將呼延平等人押在一處，說：

「呼延平，你救我們一命，我理應還你一次。我要的只是他們祖孫三人，你也仁至義盡了，只要你不再糾纏不清，我就放你們走。」

呼延平在心中暗罵自己，竟然這樣大意，這是任務必達的軍人，不會為了恩惠而改變，他抬頭看到那隊長的黑袍，都是上好的皮件和鐵件打造的，但是衣角多處已經磨破。呼延平說：

「這是不可能的，今日有死而已。」

黑袍隊長露出了猶豫之色，但仍舉起了大刀，此時一支箭破空而來，眾人抬起頭，只見山頭上站滿了武裝的羌人，布好了箭陣。這時一隊人馬下得山來，為首的兩人一男一女，男的酋長穿著深紫色的袍子，掛著深藍色的藤甲，他長得十分俊秀，但是臉上卻帶著滑稽的神色，女的也穿著一樣的藤甲。那男的指著呼延平說：

「他原本可以靜觀你和亂匪殺得兩敗俱傷，卻仗義相救。我是梁阿鴛，這附近羌堡的酋長，我佩服你們兩個人的英勇，所以請你放了他。」

黑袍隊長愀然道：

「我有王命在身，若是任務不能達成，也是有死而已。」

「如今天下已經大亂，」呼延平說：「你沒有聽說，你的天王苻堅已經死了，秦國也已亡了，還有什麼王命可奉呢？」

那自稱梁阿鴛的羌人酋長道：

「既然如此，你也不用回去覆命了，你們何不留下來，與我們一起抵禦亂匪，救助天下人，而不是自相殘殺。」

黑袍隊長的大刀一點也沒有放下，他說：

「天下大事，不是我能懂的，我只知道天王有命，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那羌人酋長說：

「你自己想死，你的部下們未必沒有妻兒家小，又何必要和你一起死？」

「養兵千日，用在一時，」黑袍隊長說：「我們黑袍軍受盡恩寵，作威作福，當初拿了人家的，該還的時候就要還，所以就算我王已死，我得的命令算是遺詔，更不可以辜負。呼延平、慕容家的，我們就一起共赴黃泉吧。」

他這些話竟說得十分安詳，羌人酋長當機立斷，用手中長矛將地上的長槍挑向呼延平，呼延平接到槍就地一滾，蕩開長槍，逼開在公孫氏等人旁邊的黑袍軍，呼延平為了保住這四個婦孺，竟將背心全讓給了黑袍隊長。

但黑袍隊長的大刀始終沒有砍下，羌人女酋長的箭已射穿了隊長的胸膛，隊長倒落在地，僅剩的黑袍軍在一陣亂箭下都血染黃沙。羌人酋長嘆口氣，朗聲道：

「這麼勇敢的戰士，大家不許剝他們的盔甲武器，全都收拾好葬在高崗上；亂匪的屍骨，就留給豺狼們啃。」

他轉向呼延平說：

「我是離這裡二十里地月高寨的酋長梁阿鴛，這是我的妹妹梁阿雁，我們的探子報告，有好幾批人在這裡出沒，我才趕來防衛，否則你們已經死在他手裡了。」

那女子梁阿雁說：

「他其實並沒想殺你，否則我未必來得及救你。」

呼延平道：

「我知道，我若不是為了我的恩人一家，也不介意他殺了我，你說這奇怪嗎？」

梁阿鴛酋長大笑道：

「原來這祖孫四人是你恩公的家眷，你為了義不怕死，他為了忠不能不死，這樣的死腦筋，都是中了漢人忠孝節義的毒，但我看你們武功卓絕，通曉戰術，可以幫我捍衛山寨。」

「你這窮山惡水之地，可養活得了我們？」

梁阿鴛笑道：

「說得好，我們連自己都養不活，你們住在此，也要自己想辦法過日子，只是窩在一起，大家活命的機會大一些。」

呼延平用眼光向公孫氏請示，公孫氏道：

「呼延先生，我們如今還有選擇嗎？」

梁阿雁見到慕容超和獨孤拔兩個娃兒，十分歡喜，拿出羊奶給他們充飢，兩個娃兒在岩石上飲啜著，看著呼延平在夕陽中埋了黑袍隊長。於夕陽中，慕容超不斷地回憶那個黑袍隊長，死前疲憊而安詳的神情。

第一卷 死人之書



我是？

我生於南燕燕王元年，這是我叔叔的年號，如今我就要死了，死於南燕太上六年，這是我自己的年號，我只能活二十六歲，但是我嘗盡了人生的大悲大喜，我所享用過的榮華富貴和受過的磨難，恐怕是絕大多數人幾輩子，還是活上兩百六十歲都無法比擬的。

我的生命是如此之短，我的遭遇是如此之奇，無法像一般人，可以讓時間把痛苦和快樂遺忘，有如一杯精純的瓊漿，一盅剛擠出的膽汁，沒有任何的沖淡和稀釋，甜時甜到極處，苦時苦到盡頭，我的手掌握過傳國的玉璽，也做過最卑賤的苦役，曾舉手斷人的生死，也曾伸手乞討...

緣起
人物表

第一卷　死人之書
我是？ 29
之一 死而後生 31
之二 逃亡之年 42
之三 三高寨 66
之四 慕容世家 78

第二卷　牧人之書
白蛟 99
之一 山寨歲月 102
之二 金刀之夜 129
之三 呼延平之怒 140

第三卷　軍人之書
雙頭將軍 171
之一 西方極樂 179
之二 幽谷蒼狼 191
之三 決戰張掖 216
之四 安樂坊 237

第四卷　商人之書
千面僧 253
之一 沙河故人 259
之二 念氏阿敦 279
之三 龜玆佛女 298

第五卷　乞人之書
報仇寺 331
之一 天涯路遠 335
之二 長安街頭 349
之三 慕容翰再世 366

第六卷　貴人之書
好太王 393
之一 陌生的阻國 398
之二 全國之敵 413
之三 明駝輓歌 443
之四 傾國之變 455

第七卷　亡人之書
番王之血 477
之一 馬耳關上 482
之二 燕晉決戰 496
之三 廣固之圍 521
之四 原來如此 543

歷史紀事

緣起
人物表

第一卷　死人之書
我是？ 29
之一 死而後生 31
之二 逃亡之年 42
之三 三高寨 66
之四 慕容世家 78

第二卷　牧人之書
白蛟 99
之一 山寨歲月 102
之二 金刀之夜 129
之三 呼延平之怒 140

第三卷　軍人之書
雙頭將軍 171
之一 西方極樂 179
之二 幽谷蒼狼 191
之三 決戰張掖 216
之四 安樂坊 237

第四卷　商人之書
千面僧 253
之一 沙河故人 259
之二 念氏阿敦 279
之三 龜玆佛女 298

第五卷　乞人之書
報仇寺 331
之一 天涯路遠 335
之二 長安街頭 3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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