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業、愛情、自由
一個中國女人在1870年代
跨海挣出家業的故事
暢銷作家張翎繼《金山》、《餘震》後最新長篇小說,
見證淘金時代,又一他鄉女性奮鬥血淚故事。一八六一年發生很多事
日本改年號為「明治」
美國南北內戰揭開序幕
大清帝國展開慈禧掌權的時代
還有中國順陽村劉小河來到加拿大巴克維爾城.....
書寫華人女子的豪情與柔情,情衷奔放熾烈;
在華洋雜處、貪豺惡霸橫行的環境下,
被賣到金山的其女子,無畏悲舛命運,掙出家業;
並始終懷抱愛的慰藉。
本書將再一次深深撼動讀者的心。
一八六○年代加拿大巴克維爾城以淘金熱聞名,一名來自來自中國北方江漢平原順陽村的小姑娘,被人口販子私賣到加拿大,給當地華人酒館老闆當媳婦,命運悲舛。酒館華洋雜處,整條華人街埠,對外商賈只靠馬幫進辦,無法無管。
原名劉小河的女孩,扺死掙開命運枷鎖,換取清白與自由,發憤圖強,更名芙洛,據地更生自營餐館「芙洛的廚房」,遠近馳名。一位名叫丹尼的白人始終為芙洛著迷,默默守護著她。
鎮上淘金的漢子來去,女人依舊洗衣煮飯,及至礦脈漸空,日漸蕭條,芙洛長成悍婦,金砂已不再興旺。
在總督來訪的那天,芙洛決心換上最體面的服裝,在最熱鬧的街面上請鎮裡的攝影師,拉住丹尼,拍一張照片……。
作者簡介:
張翎
浙江溫州人。畢業於復旦大學外文系。分別在加拿大卡爾加利大學及美國辛辛那提大學獲得英國文學碩士和聽力康復學碩士。現定居於多倫多市,在醫院的聽力診所任主管聽力康復師。
90年代中後期開始在海外寫作發表。主要作品有《張翎小說精選集》(六卷本)、長篇小說《金山》、《郵購新娘》(台灣版名《溫州女人》)、《交錯的彼岸》、《望月》(海外版名《上海小姐》),中短篇小說集《雁過藻溪》、《盲約》、《塵世》,以及電影《唐山大地震》原著小說《餘震》等。曾獲中國首屆華僑文學獎評委會特別大獎,人民文學獎,十月文學獎等,並被《中華讀書報》評選為2009年年度作家。
小說多次入選各式轉載本和年度精選本。中篇小說《羊》、《雁過藻溪》和《餘震》以及長篇小說《金山》分別進入中國小說學會2003年度、2005年度和2007年和2009度排行榜。長篇小說《金山》將被翻譯成九國語言在全球發行。
近年獲獎紀錄為:中國小說學會海外作家特別獎、華語文學傳媒大獎 - 年度小說家獎、《中華讀書報》年度小說家獎、《當代》年度五佳長篇小說獎、《南方周末》年度文化致敬榜、中國首屆中山杯華僑文學獎─評委會特別大獎、《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雙年度優秀小說獎。
章節試閱
布魯斯 . 拉姆齊 (Bruce Ramsey)
《巴克維爾:嘉瑞埠金礦區圖文指南》
一八六一年。
這一年,一個叫卡爾 . 馬克思的德國人,正在倫敦西北肯蒂士鎮的住所和大英博物館之間的路上頻繁穿梭行走。路很遠,可是他並不覺得,因爲他的心思不在路上。他的心思在一部冥思多年的書上。這本書的名字叫《資本論》。
這一年,德川幕府軍兵敗,天皇成爲日本最高統治者,改年號爲“明治。”當時,無論是戰敗的幕府還是勝利的天皇,都沒有預料到這個新年號將如此深刻地篆寫在後世的史書上。
這一年,一個叫林肯的人在華盛頓發表宣言,拉開了一場以解放黑奴爲理由的南北內戰序幕。當然,他並不知道,這場戰爭將耗時四年,把一個巨人般的美國拖得骨瘦如柴。他更不知道,這場戰爭的勝利,是以他自己的死爲印章的。
這一年,大清帝國的紫禁城裏,一位新喪了丈夫的貴妃,手捏著一枚“同道堂”的禦印,帶著一腔躍躍欲試的急切,坐在一塊簾幕之後,走起了一國命運的棋子,一走就是四十七年。
這一年,距離加拿大自治領的成立,還有整整六年。
從這一年數開去,還需要二十五年,溫哥華這個名字才會出現在加拿大地圖上。
這一年世界上發生了很多的事情,不過這些事情和巴克維爾鎮似乎沒有多大關聯。
倒也不是因爲這塊位於英屬哥倫比亞領地裏的鎮民的無知。
雖然通往巴克維爾鎮的路還要再過三年才會修成,可是在陡峭的洛基山林裏穿行的馬幫,還是可以時不時地帶來外邊世界的消息的。鎮上咖啡館的桌子上,也擺放著馬幫帶來的過時報紙。鎮上喝咖啡的人,在兩支煙中間的空隙裏,也會拿起報紙,半心半意地看上幾眼。只是對他們而言,外邊世界發生的事,遙遠得幾乎象另一個星球,懸在天上,卻不著地。
巴克維爾鎮的人,在忙著另外一些事 - 一些著地的事。外邊的世界在翻動著滾滾紅塵,巴克維爾鎮裏也在翻動著滾滾紅塵。只是,巴克維爾的紅塵,和世界的紅塵,是不一樣的塵。
那是一個清晨,鎮尾中國人養的雞群,在扯著嗓子嘶鳴。初醒的人們還在眷戀著被窩裏變得漸漸稀薄起來的那絲暖意。洛基山裏的秋天來得早,還是八月,玻璃窗上已經有了一層霧氣。
第一個推門出去的是理髮鋪的東主裘德。巴克維爾鎮是在這一兩年剛剛冒出來的新居民點,而裘德的理髮鋪子,是這個新居民點裏最新的一家鋪子,新得連一個紅藍白條紋的旋轉標誌都沒有。裘德一個月前就已經從維多利亞城裏預訂了一個這樣的標誌,這會兒恐怕還在哪匹馬的背囊裏,遙遙無期地行走在某一段山路上。裘德自己用一張紅紙和一張白紙在門前的煤氣燈柱上繞了幾個圈,就算是一個臨時標牌了。此刻裘德正站在一張木凳上,往這個標牌底下釘一張廣告。
敬告鎮上各位居民:鑒於本鎮女性居民人數的增長,本店從下周一起開始提供熱水浴服務。各式香薰浴液,皆是歐洲最時尚之産品。並提供擦鞋服務。價格低廉,熱水浴不分男女一律一元。擦靴25分一雙。
又:女客分門出入。
裘德叮咣敲釘子的聲響,叫隔壁鋪子的丹尼皺起了眉頭。其實丹尼醒得比裘德還早。丹尼早就起了床,卻還沒有開門。丹尼經營的鋪子是一家叫“蘇格蘭高地”的酒館。鎮上的男人愛喝酒,可是現在還不到喝酒的時辰。丹尼是想借這一刻的清靜,給他在蘇格蘭的爹媽寫一封信的。丹尼到巴克維爾鎮已經五個月了,卻一直還沒有給老家寫過信。丹尼的信本來可以多寫幾句的,可是裘德的釘子把他的思緒給攪散了。
親愛的老爹老媽:
我很好。跟我一起來的亨利和菲利普也好。這一趟沒白來,巴克維爾果真有金子,亨利的地皮上一天能淘到300 - 500元的金砂,菲利普有一天淘到了3000元。他們賺金砂的錢,我賺他們的酒錢。我只想抽這個空給你們寫幾個字,告訴你們我很好,時機也很好,錢一抓一把,就是威士卡差些 - 除非你騎馬走到瑞奇菲爾,那裏才有可能找到湊合些的威士卡。
你們的兒子丹尼
丹尼草草地簽下自己的名字,就推開窗來,正想對裘德嚷一句你怎麽比中國人的雞還鬧啊,可是丹尼的嘴唇剛吐出一個“你”字,就固定在一個驚訝的圓形上。因爲丹尼看見鎮口的砂石路上,卷起了一團飛塵。飛塵裏頭,裹挾著一團黑蟻般蠕動的物件。
“馬,馬幫!”
丹尼扔下手裏的筆,飛快地推門跑下臺階,朝街上走去。巴克維爾的地勢是只倒扣的臉盆,盤沿上有個缺口,缺口直直地連著威廉斯河,一場大雨就能淹死一個鎮裏的貓狗耗子。所以巴克維爾的房子,地基都壘得高高的,出屋上街,都得踩過好幾級臺階。
馬幫是巴克維爾和外邊世界的狹窄通道,鎮上人的家書報紙,淘金用的器械,嘴裏叼的煙,刷牙的牙膏,抹頭的髮蠟,擦靴子的鞋油,都是靠馬幫一樣一樣的駝進來的。前陣子連下了幾場暴雨,威廉斯河上的小石橋被洪水衝垮,馬幫已經整整三周沒有進鎮了。
所以當耽擱已久的馬幫踩著臨時鋪就的亂石灘過河走進鎮裏的時候,全鎮的人一下子就醒利索了。
黑蟻漸漸變大了,丹尼看清了馬的輪廓和馬鼻子裏噴出的一團團白氣。馬走了夜路,大約累了,蹄子踩在砂石上的聲音,有些蔫軟。押馬的漢子很肥碩,一座小山似的,壓得馬似乎矮了一截。
又近了些,丹尼就看見押馬的原來是兩個人,一前一後地坐在同一匹馬上 – 難怪看起來那麽胖。前頭的那個是中國人阿福。阿福的馬幫小,只有五匹馬。雖然阿福只來鎮裏送過兩三次貨,鎮裏人卻也認得他。關於阿福帶進來的貨物,鎮上人有許多傳說。有人看見過阿福把幾個黑糊糊的油布包,交給鎮尾旺記酒館的老闆吉姆。那人詛咒發誓,說包裏是鴉片膏。
再近些,丹尼就聽見裘德手裏的錘子咚的一聲落到了地上,因爲裘德和丹尼同時看見阿福身後那個人的褲腿邊上,鑲著一條藍花滾邊。
這回阿福押的貨裏,竟然有一個活人 - 一個中國女人。
巴克維爾是碗大雜燴,裏頭什麽樣的人都有。四方的淘金客,喝著一家酒館裏的酒,圍著一張桌子賭撲克,站在一個臺子底下看女人跳舞,便忘了原來你長的是白皮,我長的是黑皮,他長的是紅皮。
只有中國人不。中國人孤孤單單地住在鎮尾。
“鎮”是一種極爲誇張的說法,其實整個巴克維爾鎮不過是一條街而已,街頭住著所有的白臉紅臉黑臉人,而街尾單單住著黃臉的中國人。中國人吃著自己的飯食,喝著自己的酒,玩著自己的牌九。中國人面街的地方,養著雞狗,也養著豬。中國人背街的地方,種著瓜果菜蔬。面街的是一種臭,背街的是另一種臭。面街的臭,是雞糞豬屎的臭。背街的臭,是人屎人尿的臭 – 那是中國人肥田的料。外人走過,掩著口鼻,便都漸漸疏遠了。鎮上人偶爾也看見一兩個留著長辮穿著布褂的黃皮孩子,在街上和別的孩子玩耍,卻難得見一眼這些孩子的母親。即使見著了,也分不出到底是孩子的媽還是孩子的奶奶 - 都是那種低眉斂目粗布舊衣的老相。
原來,中國女人,也是可以有另外一種樣子的。丹尼心想。
馬幫的四圍,漸漸地聚集了幾個人。人群麵團似的越滾越肥,滾到街尾的時候,已經把整條街堵住了。街上的狗從沒見過這麽多的人,嚇得忘了吠叫。
一街無聲。
馬幫在旺記酒館門前停定,人群才發出了一聲驚叫 - 那個中國女人搭著馬夫的肩膀跳下馬來,落地的時候腿軟了一軟,跌跪在地上。馬夫伸手去拉,女人沒有接馬夫的手。女人揉了揉被粗礪的石籽擦破的膝蓋,撣去褲腿上的一片雞屎,揪著馬鞍緩緩地站起身來。
人群又發出了一聲驚歎,因爲人們發現女人站直身子的時候,竟然比馬夫阿福還高出一兩吋。
還有,女人是個外撇子,走路的時候,腳象踩在水裏,一顛一搖。
山。那是山。
在路上,馬夫對她說。
她是第一次看見山。後來她才知道,那一排山脈的名字叫洛基。一個古怪的名字,聽起來像是阿媽吃的一帖中藥。
她在江漢平原一個叫順陽村的地方長大,最遠也只跟大大(父親)和阿媽去過十裏之外的姑姑家。她家所在的地方,地勢平得如同一張紙,連個皺褶也沒有。坐在樹梢上,一眼可以望到天邊。她不是沒有見過岩石,只是沒有見過這麽大,這麽陡峭,把天都遮暗了的岩石。
在山裏看天,天也變了一個樣子。在家看天,天是方方正正的一塊,日頭是滾圓滾圓的一團,照在身上,象貼了一排滾燙的餅子。在山裏看天,天被樹戳得千瘡百孔,日頭從那樣的細孔裏漏進來,比阿媽織布機上剪下來的線頭還軟綿。山是沒有路的,可是馬總能找出路來。馬似乎認得山裏的每一塊石頭每一棵樹,馬夫手裏的繮繩一松一緊之間,馬蹄就在兩塊石頭兩棵樹之間的窄縫裏,踩出一條路來。
她從來沒騎過馬,坐在馬上,卻也不怕。不是不怕,只是懶得怕。馬幫在山林裏走了一天又一天,她被顛得昏昏沈沈,早記不得日期了。每回停下過夜的時候,她就在褲腰帶上打一個結。進鎮的前一天她數過褲腰帶上的結子,總共是十四個,她就知道,她在山林裏已經走了半個月了。
前幾天馬夫來輪船碼頭接她。馬夫一身的腱子肉,把布衫撐得實實的,身子一扭動,仿佛就要把衣裳掙破一個口子。馬夫的臉比身子瘦,棱是棱角是角的,不說話的時候,就有一兩分兇氣。她不怕他的凶。真正叫她心驚肉跳的,是他的頭髮。那天他把氊帽取下來扇風涼,她一眼就看見了他刮得發青的光頭皮 - 剪辮子是滿門抄斬的罪啊。還好,這是在金山。金山的皇帝,大約是不管男人的辮子的。
第一眼看到馬夫,她就暗暗慶倖,心想反正是一條賤命,不是給這個男人就是給那個,至少這個看上去還算順眼。第二天她跟著馬幫進了山,才知道他不過是那個花了兩千個洋元買她的男人雇來送貨的人而已。
她一下子泄了氣。
疼啊,那一路的疼。
最先是熱燒火燎的燙。從燙裏,漸漸生出鈍疼,鈍疼再漸漸長成了刺疼。馬每走一步,馬鞍就在她兩腿之間磨一下。先是磨在皮上,皮磨透了,就磨在肉上。再到後來,她覺得肉磨穿了,是直接磨在骨頭上的。馬鞍硬,骨頭也硬,兩樣硬東西磨在一起,磨出來的是沒有一絲水分的幹疼。她很想叫馬夫停一下,可是她知道說了也是白說。前陣子的雨毀了路,馬幫已經耽擱了多日。馬背上的貨物,都是人急等的,馬夫耽延不起。馬夫吃的這碗飯,就是要和時辰賽跑,總想著要跑在時辰前面。
後來馬夫終於停了下來 - 是爲了喂馬。馬夫看見了馬鞍上的血,有棱有角的臉抽搐了一下。馬夫沒說話,只是從馬背囊裏抽出一條夾褲遞給她。她不要,他臉上的棱角就豎了起來。“這個地方,鬼都沒有,誰看你?”
她把夾褲套在了她自己褲子的外邊。那是男人的褲子,褲襠褲腳腿彎哪個地方都不合身,卻總算多了一層擋墊。其實,到了這時,她磨破的皮肉已經結成了痂,她已經習慣了那樣的疼痛。
馬夫把她重新扶上了馬,她聽見他歎了一口氣:“你這個婆娘,真能忍。”
忍?遇到她這樣的事,除了忍,還能怎樣?她識字不多,除了她大大和她自己的名字,她就認得一個“忍”字 - 那是阿媽教給她的。阿媽是阿媽的阿媽教的。“忍就是心頭插著一把刀。刀插在心頭,也不能出聲。”阿媽告訴她。
心頭插著一把刀,不想忍了,只有兩條路。一條是把刀拔出來,一條是把刀插得更深。現在她的手正握在刀把上,到底該往上還是往下用她的力氣?
一路上她都在想這件事。
“你,認得那個人?”她問馬夫。
馬夫沒說話,只點了點頭。
“他,人怎樣?”
馬夫的回話來得很慢,只有兩個字。
“有錢。”
馬夫的話留著長長的一條尾巴,似乎還沒有說完。她等了很久,卻沒有等到 - 馬夫的猶豫還是被沈默掐斷了。
“兩千塊錢,要掙多久?”她問他。
“看誰掙。自己買了地皮的,有時一天就能挖出這個價錢的金子 - 不過掙得快花得也快,一兩個晚上就能喝完賭完。沒地皮的,給人打小工,一天掙兩三塊錢,你自己算。”
兩年零九個月。她已經算出來了。
很長,但不是那種走不到頭的長。
街頭的人圍了一圈。街尾的人也圍了一圈。兩撥平日極少聚首的人馬,因著馬夫帶進來的這個女人,在旺記酒館門前撞上了頭。
撞是撞上了,說的,卻是各自的話。
“兩千個大洋,買回來一匹馬。“
“那雙腳,比過埠的輪船還大。”
街尾的人在嘲笑著女人的高大。街尾的人聽說這個女人是從北邊買過來的,聽不懂廣東話,用不著忌諱。
“聽說後邊那間屋子就是鴉片館。還有女人,那種女人,最小的才十一歲。“
“說不定,這個也是。”
街頭的人知道街尾的人英文很有限,街頭的人說起街尾的事來,也用不著忌諱。
“丟你老母,她不是婊子,她是我花錢買下的老婆。”
門裏走出一個男人來,對街頭的那夥人說。
那是旺記酒館的老闆吉姆。吉姆當然是洋名字,吉姆的土名字叫阿旺。吉姆叫得順了口,現在除了他自己,大概別人都已經忘了他還有過另外一個名字。吉姆的英文很爛,爛得跟碎布片似的,不過,街頭的人還是聽懂了。
門前圍著的人看見女人微微擡了一下頭,又把頭垂了。吉姆很矮,站得筆直也剛夠得著女人的肩膀。女人用不著擡頭,輕而易舉的,就能看見吉姆左腳那只空空的褲管,和刮得鐵青的前顱上,那顆長了一條白毛的黑痣。
“阿吉姆你一條腿怎麽上得了馬啊?是前頭上還是後頭上啊?”街尾的人問。
“丟你老母,你有本事買條馬毛回來我看看。”
街尾的人哄哄地笑了起來。
吉姆的嘴就沒有再合回去,一口煙牙,在日頭裏泛出屎黃的光亮。
“我煮了雞粥,你喝過一碗,再卸貨。”吉姆拍了拍馬夫阿福的肩膀說。
“拿了東西,進屋。”吉姆對女人說。
女人沒動。
“吉姆你雞同鴨講哩,她哪聽得懂?”街尾的那夥人又哄哄的笑。
吉姆對女人指了指馬背上的東西,又指了指屋裏。女人就來解馬背上的那個藍布包袱。包袱系得很死,女人解了幾回,也沒解開。街頭的番鬼丹尼離女人最近,就幫女人解開了。丹尼不是用手,丹尼用的是牙齒。丹尼剛刷過牙,包袱上留下了一絲薄荷味。女人沒聞過這種味道,覺得有點怪,蹙了蹙眉頭,拿過包袱就往臺階上走。女人要走,男人們不讓 - 圍看的男人們用眼光緊緊地拉著女人不放。男人的眼光一片一片地剜著女人身上的肉,胸脯的,大腿的,臀上的肉。女人覺出了疼。女人走到最上一級臺階的時候,突然轉過身來,說了一句話。女人的這句話,叫街尾的男人們都怔了一怔。
女人說的是:“撲街。”
這句話翻成官話,就是“滾。”
街尾的男人沒想到女人能說廣東話,而且是那樣的一句話。愣了半晌,不約而同地爆發出一陣驚天動地的大笑。一街的雞驚得滿天亂竄,羽毛飛了一地。
吉姆罵了一聲丟,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笑完了,就對街尾的人說:“散了,散了。晚上收工回來,到我這裏喝酒。我請客。”
丹尼雖然沒聽懂吉姆的話,卻也猜出了吉姆的意思。丹尼站在臺階底下,對臺階上的吉姆招了招手,說老吉姆,怎麽不請我啊?
吉姆認得丹尼。吉姆認識丹尼,這並不稀奇,鎮上幾乎每一個人,都知道丹尼。鎮上擺不平的事,比方說你家的狗咬破了我家的籬笆,我家挖金的小工挖過了你家的地界,等等等等,管金礦的長官也管不動,丹尼出面,就擺平了。可是認得管認得,街頭的人,從不到街尾的酒館來喝酒。街尾的人,也從不到街頭的酒館去賭牌。街頭八家酒館,街尾兩家酒館,從來是各進各的門,各喝各的酒。丹尼是第一個要進街尾喝中國人酒的洋番。
“當,當然,你也請。”吉姆回答得有些遲疑。
丹尼沒看見吉姆的遲疑,因爲丹尼已經走在路上了。丹尼一路走,一路揮著手裏的帽子:“晚上見。”
圍看的人終於散了,吉姆關上了門。屋裏馬夫阿福坐在凳子上抽煙,抽的是從紅番(印第安人)那裏換來的土煙,辛辣得緊,女人捂著嘴呵呵地咳嗽。
吉姆對女人說:“芙洛拉,你去把鍋上的雞粥端上來,給阿福盛上。”
女人愣了一愣,才明白過來吉姆是在叫她。
女人就去了後面的廚房。
一陣叮叮噹當的聲響,兩三分鐘的樣子,女人就出來了,手裏端著鍋,鍋蓋上放了幾個碗勺,一把筷子。女人把手裏的東西放在桌子上,從鍋裏舀出兩碗粥。女人拿東西放東西的神情,仿佛已經在這裏住了十年八載。
吉姆把粥碗往女人面前挪了挪,說我吃過了。女人坐下來,端起碗就喝,沒用筷子也沒用勺。女人飛快地把一碗粥喝得見了底,自己起身又添了一碗。
丟,真他媽的能吃。吉姆心想。
“我不叫芙洛拉。”
女人放下添過兩回的空碗,肚子有了點底,才對吉姆說。女人說這話的時候,依舊沒有擡頭看吉姆。
“在我這裏,你就叫芙洛拉。”
女人還有話。女人的話在肚子裏嘰咕地翻著滾,卻一直沒有翻到嘴上。
布魯斯 . 拉姆齊 (Bruce Ramsey)
《巴克維爾:嘉瑞埠金礦區圖文指南》
一八六一年。
這一年,一個叫卡爾 . 馬克思的德國人,正在倫敦西北肯蒂士鎮的住所和大英博物館之間的路上頻繁穿梭行走。路很遠,可是他並不覺得,因爲他的心思不在路上。他的心思在一部冥思多年的書上。這本書的名字叫《資本論》。
這一年,德川幕府軍兵敗,天皇成爲日本最高統治者,改年號爲“明治。”當時,無論是戰敗的幕府還是勝利的天皇,都沒有預料到這個新年號將如此深刻地篆寫在後世的史書上。
這一年,一個叫林肯的人在華盛頓發表宣言,拉開了一場以解放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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