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世代──火文學
寫作是殺死自己,讓別人守靈!
寶瓶文化與重慶出版集團共同策劃出版,兩岸同步發行!
魏微,她寫透了活著的人,死去的鬼,
震撼我們幾代人。
部分作品已譯為英、法、日、韓、波蘭等多國文字!
最美好的,我們終將失去,
那比火焰更冷,比冰塊更燙,
一熱便要熄滅……她的小說,筆下的人物個個有血有肉,
有點無奈,有點輕狂,有點脆弱,有點奔放,
她的文字如一把弦,沉靜而又不張揚,
她寫盡每個微不足道的片刻。
她書寫生命的暖溫和寒意,
她書寫那些蘊含著遺憾、後悔、狂喜、孤獨、哀愁的臉孔,
她是魏微。
魏微是個心性很高、同時又保有對未知世界高度著迷的作家。她擅寫人情百態,不刻意,不造作,她幾筆輕輕帶過,形神兼具,每一次都出手不凡,可媲美張愛玲的荒涼寡淡,蕭紅的細膩入微。
本書收錄魏微極為優秀的短篇小說,10篇故事,10種人生。面對她的小說,我們得以窺見眾生相的老到滄桑,及其悲歡聚散。她,寫盡人們的生之燦爛,死之寂滅,大時代的小人物在她的筆下,幽微的、縹緲的、無以名狀的美好與愴痛,化成一束束流麗綻放的煙火,半明半暗,在我們心上燦爛乍響,回頭看,生活仍有著,一切不同了……
作者簡介:
魏微
1970年生於江蘇,作品構思新穎,文筆細膩動人,刻寫日常生活的人事入木三分,小說曾登1998年、2001年、2003年、2004年中國小說排行榜。作品曾獲《人民文學》獎、《中國作家》大紅鷹文學獎、魯迅文學獎、莊重文文學獎、中國小說學會獎等多個國家級文學大獎,部分作品被翻譯成英、法、日、韓、波蘭等多國文字。
魏微從24歲開始寫作,27歲開始在《小說界》發表作品,迄今已在《花城》、《人民文學》、《收穫》、《作家》等刊物發表小說、隨筆近一百萬字。她自認熱愛寫作,認為活著是一件迷人的事情,即便瑣碎,平凡,可是生之燦爛。假如不寫作,就是個簡單的日常女人。
細讀魏微的故事後,令人驚嘆能從中看到張愛玲的依稀背影,能給予一個閱讀者足夠的魅惑;另外,在2010年的年度小說家獎的評選上,魏微曾擊敗排在提名名單第一位的韓寒,獲得了「第九屆華語文學傳媒年度小說家獎」。已出版長篇小說《拐彎的夏天》、《流年》、《一個人的微湖閘》;小說集《越來越遙遠》、《情感一種》;散文集《你不留下陪我嗎》、《到遠方去》、《既曖昧又溫存》。
《拐彎的夏天》、《一個人的微湖閘》中文繁體版由寶瓶文化出版。
各界推薦
名人推薦:
◎擊敗韓寒,獲得「華語文學傳媒年度小說家獎」,被譽爲最具潛力的國際性年輕作家!
◎施戰軍(著名評論家、《人民文學》雜誌社主編)專文推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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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節試閱
異鄉
一
四月的一個晚上,許子慧從辦公室裡走出來。
每到月末,她總是略微忙些,她是華美貿易行的會計師。華美貿易行是一家剛開張不久的公司,坐落在城區的一幢高級公寓裡。這一帶櫛次鱗比的多是些商住兩用樓,戒備森嚴的門衛,綠草坪,林蔭道,星巴克咖啡館的坡形紅屋頂上伸出一個煙囪似的窗戶,在雨中,不大看見行人,一切變得很像外國。
許子慧來應聘的那一天,天正下著雨,她把自行車放在隔壁一家商場門口,一路遙遙地走進來。她不能讓自己顯得慌張。雨並不大,然而一星半點到底打濕了她的衣衫和頭髮,使她恍惚中覺得自己或許是出汗了。有好幾次,她頓了頓腳步,想掉頭走開。她沒想到她應聘的公司在這麼一個地方,它的堂皇打擊了她。招聘廣告寫得極為低調,人才市場報上寥寥的幾行字,讓子慧誤以為它是一家小公司。
來這大城市三年,子慧換了十多家單位:圖片複印社,廣告公司,私人書店,GRE速成報名點……都是小街上的小店鋪,三兩間門面,裡面可以搭伙做飯,也有摺疊床。子慧有時候就住在公司裡。前不久,她和女伴相中了東單附近的一棟舊公寓,兩室一廳的小戶,和房東老太太合住。
房東老太太姓李,七十來歲的樣子,子慧叫她李奶奶。這李奶奶孀居多年,身上自有一種威嚴。來看房子的時候,子慧兩人站在客廳裡,李奶奶一雙眼睛冷冷地掃過來,直把她們從頭看到腳。她在看什麼呢?她懷疑什麼呢?
子慧突然覺得自己很不堪,一顆心惴惴的,身體無緣無故地要發毛發虛。她低下頭,照自己的身子看了看,那天她穿一件高領線衣,她的胸脯很小,她的臉沒化妝。毫無疑問,這是一張標準的良家婦女的臉。
李奶奶說:「哪兒人?」
子慧旁邊的小黃說:「青島。」
「你呢?」李奶奶把眼睛轉向子慧。
子慧說:「吉安。」
「吉安是哪兒的?」
子慧說:「江西。」
小黃從包裡取出一摞資料,林林總總也有六、七頁紙,她說重不重、說輕不輕地朝沙發上一扔說:「你看看吧,這裡頭有身分證,單位開的介紹信,學歷證明……要是不行就說一聲,我們好換一家。」
李奶奶戴上老花眼鏡,把資料大體翻了翻,臉上突然冒出一點笑泡來。她領她們去看房間,嘴裡兀自嘮叨著:「不是信不過你們這些外地人,外面世道這麼亂,我年歲又大,怎能不多長個心眼兒?」
子慧兩人互相看了一眼。
房間很小,只有六、七平方米,除了一張雙人床,一個帶穿衣鏡的立式櫥櫃,再也擺不下別的物件了。窗戶是北向的,房間裡光線幽暗,從那蒙著污垢的窗玻璃上,能看見幾戶人家的後陽臺。樓下的空地上,五、六個小孩在踢足球。一個賣饅頭的中年男人推著自行車一路叫賣。這一帶是老居民區,擁擠,嘈雜,歡樂;房租雖貴了些,可是兩人分攤,還是能接受的。李奶奶簡略地說了些情況,搭訕著出去了。
小黃關上門,朝地上啐一口唾沫說:「老太婆以為我們是幹那個的。」
子慧忍不住要笑,她反手靠在櫃門上,瞟了一眼小黃挑染的幾綹金髮說:「本來嘛,你也像的。」
小黃撲上去撕打,兩人笑作一團。
她們是隔兩天才搬過來的,那天是週末,太陽好得出奇,恍恍的全是春天了。三月裡,暖氣還沒停,屋子裡有烘烘的氣味。她們的身體也是烘烘的,燥熱,喜悅,骨骼偶爾會發出新鮮粗俗的尖叫聲。整一個下午,兩個姑娘嘰喳啁啾,她們擦窗子,掃地,掛窗簾,往牆上釘各式各樣的小玩意:相框,風鈴,布狗熊……自然是睡一張床上,可是鋪上各自的床單和被褥,聽風鈴在窗前發出清寒的聲響,無論如何,這裡就是「家」了。
子慧的眼睛突然一陣發乾發澀,誰能承望她這麼快就有了「家」!一間租來的房子,帶廚衛,每天可以洗熱水澡!
黃昏的後陽臺上,太陽是落下去了,不遠處能看見故宮和景山。故宮景山的周邊,卻是摩肩擦踵的舊樓房,小胡同,低矮破舊的平房。小街上車來人往,一片市聲。挨家挨戶的小飯店門口掛著紅燈籠,幾個民工模樣的人一路走來,左張右瞧有點拿不定主意。賣羊肉串的攤位前煙浪滾滾。一個男人從公廁裡走出來,邊走邊繫褲釦……子慧伏在陽臺上呆呆地想,原來皇城腳下,也有窮人。
子慧自己是窮慣了。三年了,她居無定所,從東城搬到西城,她有一個大皮箱子,裡面塞著床單和四季的衣衫,這是她全部的家什。她飄在這城市,必須縮衣節食。冬天住平房裡,得自己生爐子取暖,隔三五天到公共浴室洗澡。有一年冬天,氣溫降到零下二十來度,小火爐燒到半夜突然滅了,幾個姑娘抖抖索索地擠到一張床上,外面是浩浩的風,天色有點慘白,在下雪麼?是天亮了麼?
子慧不知道自己為什麼不回家。她的南方小城,或許現在也下著雪,她的父母都睡了吧?她二十六歲了,她要在這城市待多久呢?子慧想著這些的時候,眼睛也是發乾發澀,她的神情呆呆的,麻木,冷酷,堅硬。
子慧在城市過這樣的生活,她的父母絕對不會想到。她每隔三五天就要和家裡通一次電話,問問父母的身體,她的小城可有哪些變化。剛來的那會兒,她是嘁嘁喳喳什麼都說的,她的學習和生活,她又換了哪家單位,老闆姓什麼,有幾個同事……有一天晚上,她和母親通電話,屋外突然傳來摔酒瓶的聲音,繼而是一個男人哩哩啦啦的哭泣聲。母親警惕地問:「誰在哭?」
子慧不介意地說:「隔壁的民工喝多了。」
母親一聲尖叫:「你和農民工住在一起?」
子慧拿手撥弄著電話線,一時沉默了。
母親喚了一聲子慧,突然哭了:「你在那兒幹什麼?你回來,咱們明天就回家!不待了……外面有什麼好?啊?……子慧你別忘了,你好歹也是教師,讀書識字的人,你爸爸是校長,咱們是體面人家。吉安什麼沒有?你回來安心教你的書,媽求你了!」
子慧抬頭看天花板,電話線攥在手裡鬆一陣緊一陣的。她不能哭,一哭就塌了。家是回不去了。從今天起,這個城市她是待定了,她吃了那麼多的苦,她生氣了。
她跟母親笑道:「你又來了,煩不煩啊?才待了半年不到,你就這樣!我話還沒說完呢,喏,我附近有一工地,所以會有農民工,我住這兒,是因為它離北大近。聽明白了吧?」
天知道子慧並沒撒謊,那會兒,她確實在北大讀夜校來著。她一連報了好幾個班,英語班,會計班,法律自考班……都是得用的專業。子慧對她的前途有隱隱的期待,她雖是中師畢業,可是並不自卑,她計劃用兩三年時間修個大專,再修本科,她一定會找到一份體面的工作。兩三年時間,誰說得準呢?或許她就碰上了一個青年,戀愛了,結婚了,有了房子和車。或許就出國了,升天了。誰說得準呢?
子慧斷不肯使自己相信,她去北大學習,其實是為遇上一個青年。這世上有那麼多的青年,可是她太自尊了,她羞於下手。有一陣子,每次從補習班回來,小黃都會問:「騙上誰沒有?」子慧就笑。
小黃歪歪嘴說:「你怎麼這麼沒用啊,那些學生仔很好騙的。」
子慧說:「再等等吧,我喜歡別人來騙我。」
可是現在的男人似乎是太金貴了,稍有一個像樣的,就五馬分屍般地被搶走了。子慧到底沒等來那個願意騙她的人。
子慧在異鄉的生活似乎是太潔淨了,有時連她自己都不敢相信。沒有可能的結婚對象,雖然整天忙碌著,上班,補習,可是未來就如夜的漆漆黑,她什麼也看不見。她不過是一天天地待著,茫然,貧賤,服從。大城市的窮困其實比小城更加不堪,單看這四壁透風的房舍;子慧不知道她為什麼會選擇這樣的生活。她是個安靜的姑娘,沒什麼野心,也少幻想。在家鄉教了三年小學,有一天突然心血來潮,辭了職,就這樣離開了。這二十年來,正是大量中國人熱中離開的年代。他們拖家帶口,吆三喝四,從故土奔赴異鄉,從異鄉奔赴另一個異鄉。他們懷著理想、熱情,無數張臉被燒得通紅扭曲,變了人形。他們是農民,工人,國家公務員,小知識分子,大學教授,老人,孩子……中國整個瘋了,每個人都在做著白日夢。
可是子慧不。這天晚上,她沒有課,一個人在辦公室坐了會兒。後來走到裡間,準備搭鋪休息。她隱隱地想到,這些年來,她離開故土,流落異鄉,其實並沒有什麼實在的理由,或許僅僅是為了離開。多無聊的一件事,她是為了離開,為了過一種她完全不能掌控的、漂泊不定的生活,為了讓自己像浮萍一樣隨波逐流,為了貧困,為了在貧困中偶爾回憶一下她熟悉的小城,想到她溫暖的小城,她會涕流滿面。
可是子慧究竟沒有哭,她側了個身,睡著了。
母親隔三差五就會打來電話。有一天晚上,子慧的一個舊同事過來看她,兩人吃完了飯,回辦公室聊天。母親來電話的時候,子慧正在說笑。
母親說:「你笑什麼?」
子慧說:「我笑了嗎?」
母親說了些家裡的情況。辦公室有人,子慧不便多說什麼,只好哼哼哈哈地應答著。母親狐疑地問:「你身邊有人?」
子慧說:「沒有啊。」
子慧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撒謊。那是個男同事,姓馬,還沒有結婚,可是子慧並不打算考慮他。她朝小馬做了個眼色,示意他不要出聲。
小馬看了看錶,或許覺得時間太晚了,他指了指門口,意思是走了。子慧點點頭。小馬開門的時候弄出點聲響,門外不知誰在咳嗽。
母親突然厲聲地說:「許子慧,你在騙我。那個人走了,他是個男人。」
子慧渾身一凜,把眼睛直看到空氣裡去。一樁冤案發生了,現在就連母親也懷疑她了。這世上每個人都有理由懷疑她,質問她。因為她身在異鄉,她窮,她還有身體。
母親柔聲哄道:「告訴我,那人是誰?」
子慧嘟著嘴:「小馬。」她的聲音軟而嗲,像在撒嬌。
母親釋然道:「是不是從前藥店的那個?長得怎麼樣?掙到錢了嗎?」
子慧嚷道:「你煩死了,早跟你說過不可能的,我看不上他。」
母親咯咯笑道:「傻丫頭,就為這個騙我?我可告訴你,你得當真找個男朋友了,媽一輩子清清白白,可不希望你出什麼差錯。」
母親的話已經很明顯了,那意思簡直呼之欲出了。子慧一陣羞愧。
這天夜裡,子慧睡得懵懵懂懂的,突然一陣電話鈴響。她跑出去接了,電話那邊沉默了一會,就掛了。子慧在黑暗裡站了會兒,完全沒有理由的,她懷疑這人是她的母親,她在查房。第二天中午,母親又打來電話,母親很少在白天打來電話,她想幹什麼?子慧一邊聽電話,一邊做出忙亂的樣子,跟小黃說:「哎哎,文件夾在那邊。」
小黃從辦公桌旁抬起頭來說:「什麼文件夾?在哪邊?」
子慧吐了吐舌頭,神祕地笑了。她終於向母親證實了一件事情:她有一份正當的工作,她的生活很清白。
子慧就是從這天起,決定向母親撒謊,她要把自己塑造成一個良家婦女。她已經是良家婦女了,可是她得撒謊。誰說不是呢,一切太荒謬了!在這個人人自危的時代,每個人都形跡可疑,不做賊也心虛。
子慧的撒謊是很講究策略的,她並不時時撒謊,偶爾她也講一些真話的。就比如說,她很窮,窮自然是危險的,俗話說:男窮盜,女窮娼。所以子慧不誇大她的窮,正如她不誇大自己的富一樣。富也是危險的,誰都知道,色情業是世界上最暴利的行當,無本萬利。母親不是傻子。所以每當母女倆通電話時,子慧總是出言謹慎。總而言之,三年了,她吃過苦,可是一切正待過去,就比如說,最近她租了一間公寓,她考上了註冊會計師,她的新公司叫華美。
子慧說的是真話,可是天可憐見,她說真話也像在撒謊,一顆心有點不落實地。
二
來「華美」上班以後,子慧的境況大大地好轉了。「華美」是一家頗像樣的公司,掛靠某大財團,老闆叫仲永,三十出頭的樣子,聽說還沒有結婚。他長著一張娃娃臉,架著眼鏡,形貌上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有一件事子慧總心存疑慮,那就是她從近百口應聘者中脫穎而出,謀得一席職位,實在連她自己也找不出有什麼確切的理由。應聘那天,濟濟一堂的人,大學生,博士,職業經理人……只有她,是個外鄉人。子慧為自己感到寒窘。一屋子的潮氣,手心裡汗津津的,她靜靜地立在牆角,沒有人知道,這個姑娘的情緒低落得近乎發抖。
落地玻璃窗外,一片雨濛濛的,能看見花圃、遊廊、外國人和狗。子慧第一次置身於這等富麗的環境,及至應聘完畢,走到戶外,腦子裡還有點迷迷登登的。雨還在下,她慢吞吞地走著,她知道自己在哭,她受到了傷害,她突然為自己感到了委屈。三年了,她這才知道什麼叫委屈!也就是從這一刻起,子慧第一次萌生了退意。不知為什麼,她突然想回家,回她的吉安小城去,那兒青山綠水,民風淳樸。那兒,才是她應該待的地方。
隔一天,華美公司正式通知她去人事部報到。子慧放下電話後呆了呆,突然想起了仲永。應聘那天的場景歷歷在目,經理室裡只有他們兩個人,不過是他問一句,她答一句。仲永神情疲憊,臉色蒼黃,他一個下午見了幾十個求職者,問同樣的問題,聽大同小異的回答,早已對什麼都失去了感覺。在她說話的時候,他強忍住睏意,看了她一眼,心裡想,這女的倒還老實。
子慧舔了舔舌頭,一下子忘了下面該說些什麼。
她知道他在看她,睡眼迷離的一雙眼睛,就像臨睡前在看一根樹樁。子慧什麼都知道,她告誡自己要警惕,不要做這種無謂的念想,可是她就如一個在黑暗中待了太久的人,突然雲破天驚,看見了拂曉。
子慧從不以為她會等來奇蹟,可是男女之間的事情誰也說不好。每天朝夕相處,老闆和下屬之間,同事和同事之間,若是發生點什麼,也沒什麼大不了的。然而仲永畢竟是個正派人,男女情事上彷彿還有待開竅,直到有一天,他帶了個女孩走進來,兩人都笑咪咪的,一路上也不太說什麼。經理室的門關上了,外間的辦公室一陣喧鬧,子慧也加入了議論的行列,說著,笑著,三年來,為自己所有的逆境支撐著,她的聲音笑得最響。
閒來無事,幾個同事偶爾會一起聊天,就有一天,子慧順便提了一下她的小城。在她的描述中,吉安是這麼一個地方:青石板小路,蜿蜒的石階,老房子是青磚灰瓦的樣式,尖尖的屋頂,白粉牆……一切都是靜靜的,有水墨畫一般的意境。庭院裡有樟樹,槐樹,榕樹,推開後窗,就是清澈見底的小河,河水可以飲用,漂洗,夜裡能聽到流水的聲音。
子慧並沒有分明這樣說,可是她淡淡的話裡行間,委婉地表達了這層意思,吉安是一座老城,迄今還保持著古樸的風貌,人們安靜地生活著,家家戶戶,年年如此。
同事中誰也沒去過吉安,可是他們中有人去過周莊,麗江,婺源,績溪,想來吉安和這些地方也差不太多。內中有人感慨道:「中國現在那麼浮躁,難得還有這麼一些清靜地兒,容我們偶爾去做做田園夢,要不,你說人活著還有什麼意思,成天快馬加鞭,也不知道為什麼忙,也不知道忙些什麼。」
就有人問子慧:「既然吉安那麼好,你幹嘛還跑出來受洋罪,要知道,我們每年可是花了錢往這些地方跑的。」
子慧抿嘴一笑。在那靜靜的一瞬間,她明確地知道一件事情,她並沒有說謊,可是她描述的吉安是二十年前的吉安,那時她還是個小孩子,梳著小小的抓髻,一有空就往街上跑。她確乎記得,她家臨街的老宅裡有一棵樹,她鄉下的外婆家傍著一條小河……她記得吉安每一條街衢的名字,姑娘們穿著素樸,百貨公司的玻璃櫃檯前能聞見「雅霜牌」雪花膏的冷香。傍晚時分,街巷裡有炊煙升起,人們端著飯碗站在老樹底下納涼,把嘴咂得啪啪作響。
對於她來說,吉安就應該是這個樣子,小小的,淳樸的,悠緩的。她再沒想到,有一天吉安也會變,變得急促,龐大,慌張,在她離家出走的三年前,吉安已不復是舊時模樣了。整個城市就如一個大工場,推土機晝夜轟鳴,新樓房拔地而起,許多街道改向了,光天化日之下,人們變得迷茫緊張。
子慧不喜歡她的家鄉,她對於吉安的描述向來有多種版本,跟同事用一個版本,跟小黃和李奶奶用另一個版本……版本多了,難免就會有自相矛盾的地方,可是天地良心,子慧的每個版本都是正確的,可以字字落到實處。這麼說吧,吉安是個小城,它時而窮,時而富;它躁動不安,充滿時代的活力,同時又寧靜致遠,帶有世外桃源的風雅。它山清水秀,偶爾也窮山惡水,它民風淳樸,可是多鄉野刁民。她喜歡她的家鄉,同時又討厭她的家鄉。有一件事子慧不得不正視了,那就是這些年來,故鄉一直在她心裡,雖然遠隔千里,可是某種程度上,她從未離開它半步。
她生於斯長於斯的那片土地,一個謎一樣矛盾的地方,一個難以概述的地方,誰能相信,她竟然沒回去過一次!
多少次了,她聽到一個聲音在召喚,溫柔的,纏綿的,傷感的,那時她不知道這聲音叫回家。她不知道,回家的衝動隔一陣子就會襲擊她,那間歇性的反應,興奮,疲倦,煩惱,輕度的神經質,莫名其妙……就像月經。
有一年春節,禁不住母親苦勸,她差不多就要回去了。她提著大皮箱子,徑直到火車站買了高價票。候車大廳裡人頭攢動,子慧看見了一張張黃色的臉,迫切的,緊張的,焦躁的……她不由得熱淚盈眶,她知道這些人都是回家。──是啊,還有什麼比回家更讓她激動和害怕的呢?
子慧絞盡腦汁,也想不出她為什麼會害怕回家。那一瞬間,她周圍的聲浪和熱氣好像被什麼東西全吸走似的,候車大廳變得寂靜,清冷,空曠。許多人往前擠著,揚著手,回過頭來,有一個小孩子,伏在父親的背上哇哇大哭,可是子慧聽不見他們的聲音。
那是子慧在異鄉的第一個春節,她簡單地備了些年貨。有一天晚上,她煮了一包速食麵,吃了以後,身上仍覺得寒縮縮的,便早早地躺到被子裡取暖。屋外狂風大作,門板被風吹得吱吱作響,子慧把身體蜷縮著,開始慟哭。她在心裡喊了一聲媽媽,一連串地問:為什麼會這樣?為什麼會這樣?
第二天,她似乎決定要把一個人的春節過得像樣些,便強打起精神去天壇逛廟會,那天太陽黃黃的,天照樣地冷,她走在人群裡,到處都是陌生人:一家老小,年輕的戀人,鼻子凍得紅紅的,呵呵地笑著……她怏怏地走了一會兒,就出來了。
不知怎麼就走進了一條胡同口,胡同上空,是一片灰藍的天,映著淡淡幾筆枯枝的剪影。一戶人家門口,紅鐵門半開著,風吹得釦環哐哐地響。子慧恍恍惚惚地從門前走過了,走了很遠,又踅回來,倚著對門的磚牆,呆呆地朝屋裡看。這是一戶中上等人家,大概是四世同堂,院子裡一派嘈雜忙亂,老人,孩子,年夜飯,壓歲錢,新衣裳……子慧的眼前不由得一陣溫潤。
一個年輕媳婦從院子裡走出來,警惕地看了她一眼。
還不待人轉身關門,子慧突然發足狂奔,她知道她在幹什麼了!天哪,她簡直瘋了,她羞憤至極。跑到一處僻靜地帶,這才停下來喘口氣,左彎右拐也不知到了什麼地方,天色暗下來了,四周漆黑一片,伸手摸摸,三面都是牆。子慧索性坐下來,曲膝抱腿,她知道自己迷路了。
事已至此,子慧完全安靜了,可是一顆心仍尖叫不已──她意識到了一件事情:她被自己拋棄了,她陷入了一場窘境。她無處為家,她完全可以回家,她真的瘋了。
若說子慧在異鄉,全是這些寒苦的回憶,也不盡然。她也有過一些溫暖的日子,比如和小黃李奶奶的友情,春寒料峭的晚上,喝著李奶奶煨的湯,熱氣呼地罩住了臉,眼裡朦朦朧朧的一片,不明就裡的人還以為她哭了,其實也沒有。她原來的住處小西天附近,有一排紅磚小樓房,陽光底下,安靜中也有一種風塵。她還記得一條小小的林蔭道,秋天的時候,滿地燦黃的銀杏葉,風一吹,幽魂一樣亂跑。記得它,是因為她和一個人在這條路上走過,被他拉著手,一起朝天上看過……可是子慧不留戀這些日子,彷彿它對她孤寒的經歷是一種背叛和褻瀆,彷彿它是她身上的一隻蝨子,一爬出來,她就會不動聲色地把它捏死。
異鄉
一
四月的一個晚上,許子慧從辦公室裡走出來。
每到月末,她總是略微忙些,她是華美貿易行的會計師。華美貿易行是一家剛開張不久的公司,坐落在城區的一幢高級公寓裡。這一帶櫛次鱗比的多是些商住兩用樓,戒備森嚴的門衛,綠草坪,林蔭道,星巴克咖啡館的坡形紅屋頂上伸出一個煙囪似的窗戶,在雨中,不大看見行人,一切變得很像外國。
許子慧來應聘的那一天,天正下著雨,她把自行車放在隔壁一家商場門口,一路遙遙地走進來。她不能讓自己顯得慌張。雨並不大,然而一星半點到底打濕了她的衣衫和頭髮,使她恍惚中覺得自己或許是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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